付秀瑩
一大早,梧桐出門趕地鐵上班。他們家離地鐵站挺近。以梧桐的速度,大概不過走上七八分鐘吧。在北京,交通便利頂重要。當(dāng)初她買房子的時候,就是看中了這一點。
這個季節(jié),馬路兩邊的槐樹都開花了?;被ǖ南銡夂芴貏e,有一種微微的甜腥,絲絲縷縷,直往人的肺腑里鉆。那家老魏羊湯門口,早點攤子早已經(jīng)擺出來了。油條豆?jié){,燒餅羊湯,包子小米粥。老板娘有三十多歲吧,胖胖的,戴著白帽子,穿著白圍裙,人長得干干凈凈,叫人覺得放心。梧桐買了油條豆?jié){,裝在袋子里拎著,往地鐵站趕。今天有點晚了,她可不想看頭兒的臉色。
地鐵口附近,停著一大片共享單車,擠擠挨挨的,幾乎把味多美的門口給堵住了。有的單車倒在地上,跟著多米諾骨牌似的倒了一片,朝著一個方向,好像是被一陣風(fēng)吹倒的。人們來來往往匆匆走過,看都不看它們一眼。
地鐵里人很多。據(jù)說五號線是北京最擁擠的線路,它貫穿城市南北,最北邊是號稱亞洲最大社區(qū)的天通苑,已經(jīng)屬于昌平了。這一站在北五環(huán)邊上,客流量巨大,尤其是早晚高峰時段。剛才的那趟車沒有擠上去,梧桐只好等下一趟。又等了一趟,還是沒有擠上去。
這一段地鐵在地面以上,從天通苑,一直到惠新西街北口,再往南,就鉆入地下,成了真正的地鐵。巨大的弧形頂棚覆蓋在頭頂,太陽透過穹頂照下來,把偌大的站臺烤得悶熱潮濕,叫人窒息。這種露天站臺不像地下的,有空調(diào)制冷,涼爽舒適。不斷有乘客的腦袋從自動扶梯口升上來,升上來,潮水似的,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車廂口的隊伍越排越長,歪歪扭扭,有的還拐了彎,看上去亂哄哄一片。對面的列車轟隆隆開過來,停靠,門開啟,一批人上去,一批人下來。站臺內(nèi)回蕩著乘務(wù)員高亢的聲音:請自覺排隊,先下后上——一遍又一遍,機(jī)械而嫻熟。梧桐感覺汗水順著脊背流下來,雪紡襯衣被濡濕了,貼在身上,癢索索地難受。她疑心自己的妝也花了,借著手機(jī)屏幕照一照。還好。
直到第四趟車過來,梧桐才被強大的人流推動著,稀里糊涂擠上去。車廂里人挨人,她個頭小,被兩個高個子夾峙在中間,動彈不得。她把包緊緊抱在胸前,感覺站立不穩(wěn),后悔怎么就穿了高跟鞋呢,找罪受。后頭是一個健壯的中年女人,印花連衣裙上,開滿了藍(lán)色粉色的花朵,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濃烈的香水味,混合著車廂里的汗味脂粉味大蔥味花露水味,叫人頭疼。前頭是一個男人,牛仔褲白襯衣,背對著人群,看上去像一個大學(xué)生。梧桐試圖把身子轉(zhuǎn)過來,往旁邊挪一挪,卻聽見那印花裙子哎呀一聲尖叫起來。梧桐剛要說對不起,卻發(fā)現(xiàn)那裙子旁邊的一個棒球帽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連好幾個不好意思。那印花裙子瞪了棒球帽一眼,沒有說話,自顧打開手機(jī),埋頭刷起來。經(jīng)過一陣騷亂,人們慢慢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車廂里很安靜,也很涼爽??照{(diào)制冷的聲音嗡嗡響著,聽起來一點都不叫人煩躁,倒有幾分悅耳動聽。窗外,夏日的綠蔭大片大片閃過,夾雜著錦繡一般盛開的鮮花。六月陽光下的北京城,顯得明亮耀眼,散發(fā)著勃勃生機(jī)。
梧桐喜歡這段地上地鐵。老實說,她喜歡火車,喜歡窗外短暫的一掠而過的世界,世界的片段,像斷章,又像是漫不經(jīng)心的詠嘆。坐在火車上,可以看風(fēng)景,也可以發(fā)呆,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鐵軌向遠(yuǎn)方不斷延展延展,直到消失在地平線神秘的遙遠(yuǎn)的陰影中。過往的生活被毫不留情地拋棄,而無限的可能正隱藏在無盡的遠(yuǎn)方。她喜歡這種在路上的感覺,一種,怎么說,一種不確定的確定,已知中隱藏著未知。梧桐心里笑了一下。她是在笑自己。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居然還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
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竟然是白襯衣。白襯衣說,怎么,不認(rèn)識我了?梧桐驚叫一聲,張強!張強笑得眼睛亮亮的,可能是因為興奮,臉頰通紅。旁邊那印花裙子不耐煩地看了他們一眼,嫌他們聲音大。梧桐抿著嘴兒笑,壓低聲音,你也住這邊?怎么咱們以前沒碰上過啊?張強說,是啊,我還納悶?zāi)?。張強說剛畢業(yè)的時候我在方莊那邊住,搬過來好幾年了。梧桐說,是不是?張強說自從那次吃飯以后,就再沒聚過了。梧桐說,都十年了吧?張強說,差不多。
窗外,夏天的北京綠煙彌漫,好像是哪個莽撞的畫家,不小心打翻了他的綠油彩,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色塊恣意流淌著渲染著,把這個鋼筋水泥的城市弄得蓬勃而柔軟,濕潤而富有詩的情味。張強看上去變化挺大,人胖了些,臉上學(xué)生時代的棱角都不見了,變得圓潤,中年人的圓潤。下巴刮得青青的,一直蔓延到鐵青的兩頰,叫人驚訝怎么會那么一大片。眼鏡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戴了隱形。看起來,他的狀態(tài)還算不錯。干凈的衣著,隨意卻得體。頭發(fā)依然烏黑發(fā)亮,夾雜著少許的銀絲,倒平添了一種成熟的穩(wěn)重的氣質(zhì)。張強說,老啦。梧桐說,你沒怎么變。張強說,你倒是沒變化,剛才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梧桐說,真快啊,一晃十年了都。張強說,一眨眼的事兒。梧桐說,我還記得上回吃飯,大家都喝高了。你酒量挺不錯。張強說,你也喝多了,哭了好大一場。梧桐說我怎么不記得了。臉上有些發(fā)燒。張強說,你忘了?那一回,你一個人喝了一打啤酒,把我們都給震了。大勛不讓你喝,你非要喝,誰都攔不住。大勛。梧桐心里跳了一下。張強說,后來,大勛說,干脆他陪你一起喝,你一瓶他一瓶,那陣勢!大勛。梧桐心想,這名字怎么覺得這么陌生呢。張強說,結(jié)果,你們倆都喝高了,互相對著臉兒哭。張強說,哭得那個痛哇。把服務(wù)生都招來了,以為出了什么事兒。張強說,你不記得了?梧桐卻忽然指著窗外,你看,喜鵲!一只喜鵲好像是受了什么驚嚇,撲棱棱飛起來。窗外的林木漸漸變得茂盛幽深,好像是一個什么莊園。園子挺大,一眼看去,只見草木葳蕤,遮天蔽日,叫人心里頓生涼意。
又一個站臺到了。車廂里小小地騷亂了一陣子,有人下車,有人上車,更多的人依然留在車上。車門關(guān)閉,繼續(xù)行駛。車廂里又漸漸安靜下來。梧桐往邊上挪了挪,正好跟張強并肩站著,臉朝著窗外。光線明暗交錯,混雜著亂七八糟的陰影和光斑,在張強臉上變幻不定。窗玻璃上映出他們的影子,一時清晰,一時模糊。頭頂?shù)耐L(fēng)口呼呼呼呼吹出一股股氣流,把梧桐的頭發(fā)弄得有點凌亂。張強說,那什么,你還在學(xué)校?梧桐說,對,教書。你呢?張強說,我啊,我這故事就長了。A Long story。梧桐說,是不是?張強說,我都換了好幾個地兒了。驚訝吧?梧桐說,有點兒。張強說,當(dāng)初能留校,多少人羨慕啊。本來都打算好了,邊工作,邊讀研,再讀博。這年頭兒,在高校,博士是必要條件。梧桐說,要想搞業(yè)務(wù),肯定是。張強說,后來,研也考了,可我還是換了工作。梧桐說,不懂。張強說,我考了公務(wù)員。當(dāng)時倒也沒抱著多大希望,沒想到,居然考上了。梧桐說,厲害啊。張強說,公務(wù)員,你知道的,按部就班,做一只螺絲釘,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一輩子。梧桐說,穩(wěn)定啊。張強說,我痛恨這種穩(wěn)定。梧桐說,所以呢?張強說,我辭了職,到一家國企,干宣傳。梧桐說,國企?張強說,待遇不錯,國企嘛。就是那幾年,我買了房子,按揭。梧桐說,不錯嘛。張強說,天天寫材料,那一套話語體系,剛開始挺新鮮,后來,哎,沒勁。梧桐說,不會吧,難道你又?張強說,最近,我忽然對藝術(shù)有了興趣。具體一點,就是畫畫。張強說,你知道,當(dāng)年讀大學(xué)的時候,我參加過他們的藝術(shù)社團(tuán)。梧桐說,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張強笑笑,好像是原諒了她的健忘。你知道嗎,畫畫是需要天分的。不只是畫畫,一切藝術(shù),天分是最關(guān)鍵的。有的人就是天分好,悟性高,老天爺賞飯吃,你怎么辦?沒辦法。梧桐說,那么,你現(xiàn)在是,畫家?張強說,準(zhǔn)確地說,曾經(jīng)是。
惠新西街北口到了。車門打開,一批人下去,另外一批人上來。因為是換乘車站,車廂里秩序有點混亂。車廂門口有志愿者在維持秩序,耐心引導(dǎo)乘客,這邊走,那邊走。有個盲人,戴著墨鏡,拄著一根拐杖,噠噠噠噠上車。志愿者小聲提醒他注意腳下,想要攙扶,卻被盲人客氣而堅決地拒絕了。車廂里人們霎時間安靜下來。有個女孩子站起來讓座,那盲人卻不肯,點頭說謝謝。那女孩子一時間有點尷尬。又有人站起來,引導(dǎo)著他,在供人停靠的地方站住。那盲人立定,戴著墨鏡的臉入神地對著窗外。梧桐看著他那神秘的墨鏡,心想這上班高峰,乘地鐵夠危險的。張強忽然小聲說,說不定這個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盲人。梧桐啊了一聲。張強的聲音更低了,他看得見。梧桐說,你怎么知道?張強說,我只是說出了我的猜測,生活的一種可能性。梧桐說,可能性?張強說,比方說,你。梧桐說,我?張強說,對。你。你看起來還不錯,其實——梧桐忽然緊張起來。其實什么?張強說,其實你并不是你看起來的樣子,我是說,也許,你并沒有你看起來那么,那么幸福。梧桐說,你什么意思?張強說,別生氣啊,實話就是不中聽。梧桐說,你從哪里看出我不幸福?你憑什么妄自揣測別人的生活?車廂里忽然變得特別安靜,一點聲響都沒有。人們驚訝地朝這邊看過來。張強小聲說,你看你,那么大嗓門。梧桐尷尬得不行,對不起,我剛才,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兩個人一時無話。
窗玻璃里映出車廂里人們的臉,重重疊疊的,顯得有點怪異。有的人臉上長出了樹木,有的人眼睛里忽然冒出一座高樓,有的人下巴頦兒上打上了幾個大字,中國銀行。車?yán)锏哪樅痛巴獾某鞘薪诲e混雜在一起,有一種魔幻般的不真實。張強松松垮垮站著,一條腿稍息,有點吊兒郎當(dāng)。三十多歲的人了,身材保持得還不錯。牛仔褲緊繃繃地勾勒出一雙長腿來,襯衣是棉布的,圓角下擺,細(xì)細(xì)碎碎的褶皺,有一種皺巴巴的高級感。手上沒有戒指。梧桐猜測著他的婚姻狀態(tài)。仿佛是聽到了梧桐心里的疑問,張強說,我離婚了。好幾年前的事兒了。梧桐哦了一聲,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張強說,你肯定是在想,這時候是該安慰呢,還是該祝賀呢。梧桐說,那么我是該安慰你呢還是該——祝賀你呢。窗子上映出后面誰的一副眼鏡,卻跟一個女人猩紅的嘴巴重疊在一起,仿佛是電影里的蒙太奇鏡頭。張強笑了一下,露出一口不太整齊的牙齒。都過去了。他說。看著窗外的城市不斷向后退去退去退去。你認(rèn)識的。就是小蔡。梧桐想起來了。小蔡是外文系的,瘦瘦高高,有點弱不禁風(fēng)。有人背后說她挺厲害的,別看那么瘦。身邊男孩子一直不斷,還老有社會上的人過來,為了她打架滋事。張強那時候一點兒都不起眼。鄉(xiāng)下出身,穿衣打扮也土,說話一著急就結(jié)巴。成績嘛,倒挺優(yōu)秀,出了名的學(xué)霸??纱髮W(xué)里,誰還光看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尤其是姑娘們。張強說,我愛她。張強看著窗外,好像那里就站著他的小蔡。我整整追了她兩年。張強摸了摸衣兜,大概是想抽煙。他把一根煙抽出來,湊到鼻子下面聞了聞,又放回去。有時候,我想,這大概就是命運吧。梧桐看著他。她不知道他曾經(jīng)遭遇過什么樣的命運。命運這東西,有時候我們相信它。有時候我們反抗它。命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一個小孩子忽然哭起來,肆無忌憚的,是忽然爆發(fā)的那種。做媽媽的哄不住他,只好任他哭。張強說,做個孩子真好啊。大人太累了。想哭的時候裝著笑,想笑的時候還得忍住,不能任性。梧桐心想,您還不夠任性?張強忽然問,對了,你有孩子嗎?抱歉,其實我應(yīng)該先問,你結(jié)婚了吧?梧桐被他逗笑了。說,你猜?
過了惠新西街南口,地鐵由地上轉(zhuǎn)入地下。車廂里忽然暗下來。幾乎是報站的同時,燈被調(diào)亮了。燈光仿佛星光,在幽暗的地下粲然綻放。車廂里亮如白晝。窗外,是大片大片的黑暗。不時有巨大的廣告招牌閃過,色彩明亮?;瘖y品,汽車,包包,高端別墅,私人訂制服裝,光華照人,充滿了濃郁的奢華的物質(zhì)的氣息。列車仿佛一頭巨大的野獸,在城市的腹部轟然穿過,呼嘯著,挾帶著凜冽的浩蕩的風(fēng)聲。車輪碾壓過鐵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從地下傳到地面,傳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寫字樓,商場,游樂園,各種不同檔次的居民區(qū)。張強換了一種姿勢,靠著車廂門口那根欄桿。欄桿上面寫著一行字,危險!禁止倚靠。梧桐想提醒他,張了張口,卻說,后來呢。我是說,小蔡。張強說,離了。我們根本就不是同一類人。但我一點都不后悔。你信嗎?梧桐不說話。張強說,生活的本質(zhì)是什么呢?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千差萬錯,來不及修改。梧桐說,是嗎?張強說,這要是在年輕時候,我根本不服。梧桐看著他的臉,心里說,那么,現(xiàn)在呢?
雍和宮站到了。乘務(wù)員的播報聲在車廂里回蕩,好像是一塊石頭投進(jìn)水里,一波一波蕩漾開去,跟地鐵里巨大的空洞的回聲碰撞在一起,交織成一種輝煌的華麗的轟鳴。梧桐說,你去雍和宮許過愿嗎,據(jù)說挺靈的。張強說,你也信這個?站臺內(nèi)的裝修都是中國風(fēng),雕梁畫棟,飛檐下掛著大紅燈籠,朱紅的柱子,回廊曲折。有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姑娘,靠著一根柱子打電話,忽然間,她放聲大笑起來,毫無顧忌地露出一嘴粉色的牙齦??藓托Γ蠹s是人類最通用的語言了吧。不用解釋,不用翻譯,一聽就懂。張強說,對了,你哪站下?梧桐說,我燈市口。你呢?張強說,我得終點站了。張強說你怎么不問問,我現(xiàn)在干嘛呢。梧桐說,那,你現(xiàn)在干嘛呢?張強就笑了。梧桐忽然發(fā)現(xiàn),張強眼角的魚尾紋挺細(xì)挺密,笑起來,好像是一把小扇子忽地打開。那些細(xì)細(xì)密密的紋路里,藏匿著什么呢?,F(xiàn)在,我又回爐了。梧桐說,回爐?張強說,重新回到大學(xué)課堂,學(xué)管理。我準(zhǔn)備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公司。對面的一趟列車開過來,巨大的影子把窗玻璃整個覆蓋,先是車頭,然后是長長的車身,最后是車尾。當(dāng)你感覺漫長的黑暗總也看不到頭的時候,刷的一下,眼前一亮,列車已經(jīng)錯身而過了。梧桐說,你真,真行。張強說,你是想說,真能折騰吧。張強換了一條腿稍息著,一只手在窗子上漫無目的地畫著。窗玻璃上是一幅北京地鐵線路圖,花花綠綠,彎彎曲曲,乍一看,好像是一張印象派油畫。這么多年,你也變了。張強說,我記得,你是一個心直口快的姑娘。梧桐說,你就是說我直腸子唄。張強說,沒什么不好。直來直去。老同學(xué)還藏著掖著,忒累。梧桐說,沒錯,我是覺得,你挺能折騰。張強的手指沿著圖上的地鐵線路緩慢地經(jīng)過北京的大街小巷,好像是在辨識,又好像是在確認(rèn)。有個女人打電話的聲音忽然激動起來,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你敢不敢再說一遍?梧桐說,其實我還挺羨慕你的。真心話。那個打電話的女人忽然哭起來,這么多年,我堅持了這么多年——哽哽咽咽的,泣不成聲。張強嘆口氣,笑笑。車窗上,映出那個打電話的人的背影,是個短發(fā)女人,穿著剪裁得體的裙裝,兩只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好像胸膛里埋藏著一個炸彈,隨時都可能爆發(fā)。梧桐說,小蔡,她后來怎么樣了?——我是不是挺八卦的?張強說,有點兒。你怎么不問問大勛。梧桐不說話。窗外,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黑暗往后方退去,退去,叫人感到?jīng)]來由地一陣陣窒息,好像是,那黑暗是有重量的,隔著窗子,都能對人造成強大的壓迫。半晌,梧桐才說,都過去了,不是嗎。梧桐說,好像是一場夢,你在夢里哭啊笑啊,跟真的一樣,醒來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張強說,幸虧還有夢。人這一輩子,要是連個夢都沒有,也挺沒意思的。那打電話的短發(fā)女人還在哭泣,好像是已經(jīng)掛了電話,不知道是對方掛了,還是她掛了。一側(cè)的直直的短發(fā)垂下來,齊刷刷遮住她的半張臉。耳環(huán)一閃一閃,隨著抽泣的節(jié)奏和列車節(jié)奏激烈晃動著,仿佛是另外一種訴說。張強說,有人通知你了嗎,咱們班拉了個群,畢業(yè)十周年,說要搞一次聚會。梧桐說,回學(xué)校聚?張強說,還沒定。梧桐說,很多人都沒聯(lián)系了。張強說,武建偉,你還記得吧。梧桐說,又高又壯,我們背后都叫他武二郎。張強的聲音忽然低下來,他走了。梧桐說,走了?張強說,聽說是車禍,好幾年前的事了。車窗外,又一輛列車從對面呼嘯而來,先是車頭,然后是長長的長長的車身。好像是龐大的笨重的野獸,拖著巨大的影子,在地下橫沖直撞。車廂里陷入長時間的黑暗,叫人難以忍受。梧桐想起來,她們宿舍那些女生,對高大的武二郎是有些暗暗的喜歡的。私下里,她們喊他二郎。二郎這個,二郎那個。二郎是籃球場上的明星人物,矯健的身影,敏捷的奔跑,凌厲的動作,汗水飛濺,熱血奔騰,淡淡的荷爾蒙的氣味,草地上露珠滾動被女生們的尖叫聲震碎了。梧桐忽然覺得胸口發(fā)緊。張強說,我也是剛知道的。這不是要聚了嗎,大家才開始聯(lián)系。張強說,有的人死活聯(lián)系不上,你說怪不怪?大約是發(fā)覺自己這話說得不好,又找補說,我是說,現(xiàn)在通訊這么發(fā)達(dá),世界就這么大。梧桐說,世界太遼闊。張強說,看怎么說。這不,坐個地鐵都能偶遇。梧桐說,也是。張強說,李靜一,小個子,洋娃娃似的,你還記得嗎。梧桐說,她好像是南方人。張強說,她出國了。梧桐說哦。張強說,還有歐陽老師,升官了,剛提了副校長。梧桐說,上學(xué)那會兒倒沒看出來,一身書生意氣。張強說,學(xué)術(shù)帶頭人,也是領(lǐng)域內(nèi)大牛了。梧桐說,確實挺有才的,你記不記得他有個口頭禪?張強說,開什么玩笑!兩個人一齊笑起來。
這一站是張自忠路。上車的人很多,下車的人也很多。站臺里,人群潮水一般,洶涌著朝著四面八方流去。新的人群又洶涌而至。早高峰時段,地鐵好像是龐大的鋼鐵的怪獸,吞吐著呼嘯著奔跑著,把人群送往他們各自的目的地。張強說,我是不是有點話癆?梧桐笑起來。我記得你以前話很少。張強說,一著急還有點結(jié)巴。梧桐說,現(xiàn)在都好了?張強說,詭異吧?我也覺得納悶兒。說實話,我跟生人話也不多。我嘴笨。窗外,大幅廣告牌一閃而過,跟大片的黑暗不斷交替著。窗玻璃上,很多人的臉重疊在一起,消失,出現(xiàn),消失,出現(xiàn)。梧桐說,我離了,剛又結(jié)了,就這個五一。張強說,是嗎,其實,也正常。梧桐笑起來。張強說,你燈市口,是吧?梧桐說,還有兩站,下站東四。張強說,還挺快。東四站到了。窗玻璃上出現(xiàn)了站臺,柱子,人群,扶梯,乘務(wù)員穿著制服,筆直站立著。張強說,其實,我還在咱學(xué)校,搞行政。梧桐說,哦?張強說,我跟小蔡——我們也沒有離婚。她的公司做得不錯。我們,怎么說,我們剛換了大房子。張強停頓了一下,說,有空來玩吧。
燈市口馬上就到了。乘務(wù)員的播報聲響起來,是催促,也是提醒。車廂里又是一陣騷動。梧桐說,我下車了,祝你——一切都好。張強說,新婚快樂。
六月的北京城,陽光明亮。行道樹巨大的樹冠支撐起大片的綠蔭,叫人覺出夏日的清新可愛。梧桐這才發(fā)現(xiàn),早餐一直還在手里提著,塑料袋子內(nèi)壁被水蒸氣弄得濕漉漉的。她拿出油條豆?jié){,邊走邊吃。油條已經(jīng)有點皮了,豆?jié){卻不涼不熱正好。一個學(xué)生從背后叫她,老師好!清脆稚嫩的聲音,毛茸茸的,叫人心里癢酥酥地舒服。
她拿出手機(jī)看時間,忽然想起來,她跟張強還沒有加微信。電話也沒有。她喝著豆?jié){,看著陽光下的背著書包上學(xué)的學(xué)生們,嘰嘰喳喳,仰著新鮮的明亮的臉。燈市口這一帶,種了很多槐樹。蟬在樹上熱烈鳴叫著。梧桐第一次發(fā)現(xiàn),蟬鳴聲中有一種金屬的質(zhì)感,清脆亮烈。有槐花簌簌落下來,落在馬路牙子上,落在行人的頭上肩上。
上課預(yù)備鈴響了。梧桐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