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貴
日日游蕩在這個園子里,從未發(fā)現(xiàn)這棵烏桕樹,究其原因,樹的重心太低,讓人少了仰望的可能。有一天偶然走到樹下,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滿樹繽紛,紅綠間雜,喧鬧熱烈,天空也被渲染成彩色的、盛大的、高遠的。那一刻,我被一棵樹吸引并震撼。
再細瞧,這棵烏桕樹的旁邊竟然還有一棵同樣的樹,只是青碧如常,不似這棵炫目。烏桕樹在南北朝的《西洲曲》中出現(xiàn)過:“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苯k麗的烏桕樹下是女子的家,門內(nèi)還露出她翠綠的釵鈿。人兒美,衣衫紅,心動身不動,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空空泛泛,落滿烏桕。就算過了千百年,歌詠者的情意依然令人心旌搖蕩。
對烏桕,我有一種熟悉的陌生,又有一種陌生里的親切。我與它其實是老相識,它不就是小時候我們說的木籽樹嘛。小枝上結(jié)白色的果子,分瓣,白生生的,黑殼子裹不住,要迸出來的樣子極像成熟的棉桃。木籽樹長在田邊地頭,一開始可能是鳥帶來的種子,慢慢長起來一兩棵、三四棵,隨意又突兀。霜未落,葉先紅,深秋初冬時節(jié),木籽樹特別絢麗,是廣袤大平原上靚麗的風景。
因為生長緩慢,人們將它當作雜樹,不知道它有這么古老文謅的名字——烏桕。母親常讓我去田里送農(nóng)具、藥肥,她只交代送到哪樣的木籽樹那兒就行了,是一棵獨樹,還是兩棵并立,或是三樹成行,我就會順著田埂堅定明確地往前走。母親交代的木籽樹是方向標,它溫暖明亮,尤其在薄暮時分,夕陽穿過樹葉的縫隙,片片心形的小葉鍍上金邊,暮歸的鳥兒啁啾穿梭,一樹熱烈,近旁勞作的母親也溫熱溫馨。
近兩年,母親的白內(nèi)障越發(fā)嚴重,卻總找不到做手術(shù)的時間。家里誰都能離開個一天半日,唯獨好像一刻不能離她。就這樣一日日拖著,我跟著心焦。母親安慰我她還能看見,就是有些花嚓嚓的。我追問花嚓嚓是什么感覺,她說:“像白籽樹旁的飛鳥一樣?!痹瓉?,這個情景不僅印在我的腦海里,也印在母親的心上。
比花還紅的楓葉深得許多人喜愛,那紅通透、徹底、決然。烏桕葉轉(zhuǎn)紅則要豐富得多,紅的紅著,綠的綠著。就算是紅,也是深淺不一,像調(diào)色板上的漸變色,每個色號都有。園子里并列的兩棵烏桕樹,一棵斑斕,一棵深綠,過幾日再看,綠著的也跟著絢麗起來,先紅的仿佛在等它一起去赴一場冬天的約會。季節(jié)的腳步往深處走,它們也顯山露水明艷起來,活潑了整個園子,看得人心生雀躍。
冬日暖陽照耀下的南方,綠意還是主流。柳綠著,杉綠著,梧桐樹的高處還綠著。也有遍地黃葉,一些樹木干脆落光葉子,禿著。這就是自然的駁雜,枯萎和新生同時存在,沉靜與喧鬧一起發(fā)生。烏桕最好的時光在秋冬交替,短暫沉寂一陣后,必然會在來年新春第一個捧出鮮活嫩綠的心。
前日,眼睛時?;ㄠ赅甑哪赣H又從老家趕來了,給我?guī)砹艘吧暮隰~和螃蟹,還有一把新米。野生黑魚活潑有力,螃蟹含有高蛋白,都是好東西。那把新米呢?母親將其悄悄縫在一個紅袋子里,讓我隨身帶著,說是河灣木籽樹下長的,最養(yǎng)人。
母親的臉已由我記憶里的桃紅變成沉淀歲月的酡紅,母親看我的目光卻依然是綠意蔥蔥的,就像烏桕樹,諸多色彩,萬般滋味,無一分虛度,無一毫浪費。縱然寒風肅殺,縱是時光蔓延,生命蓬勃,愛堅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