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紅旭
和林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家環(huán)境優(yōu)雅、飲品奇貴的咖啡廳。
我想要杯果汁,因為喝完一杯最多不過二十分鐘。他卻說某款咖啡不錯,口感絲滑,就像春天里柳枝拂過臉頰的感覺。這句話正好擊中了我心里的某個點。其實在和他見面前的二十七年,我從來沒有喝過一款正宗的咖啡,不過聽他那么一描述,我就想去試試那種特別的感覺。
他又給我點了一款小巧的蛋糕,看起來層次豐富,巧克力淋面、慕斯、水果層、巧克力碎、芝士、塔皮,吃起來甜而不膩,就像戀愛。當我想到這個詞的時候,他突然說:“是不是有點戀愛的感覺?”
要不是蛋糕貴,我真的要噴出一口來。我趕緊捂住嘴,說:“你功課做得挺好呀!”等到我真的和他成為飯友,我才知道,他吃的每一樣東西,都會在他心里留下深深淺淺的感覺,直到遇到志趣相投的人,他才將他的吃后感傾囊而出,唯恐失去了一個知音。
那天我們喝到很晚,聊天大多與吃有關(guān)。我很驚訝他對很多吃食的感覺跟我如出一轍,莫非我也是個吃貨?不,我沒那么俗,就憑我在QQ空間寫過的那些文字,我起碼算半個文藝女青年。
后來的每一天,一到飯點,他的短信就來了,內(nèi)容無非就是他聽說哪個地方的吃食不錯,請我一起去品嘗一下。直到我終于成了他的女朋友,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吃的東西都是耗時較多的: 火鍋,熱氣氤氳,肉骨頭和沙參、玉米等食材在銅鍋里翻騰,一邊涮肉一邊蘸著不同的醬料品嘗的感覺真是爽到爆炸;烤肉,先中火再小火,等肉兩面金黃、油滋滋兒地冒出來的時候,放到鮮綠的生菜葉子中間,一口下去又脆又嫩;海鮮粥,那就更慢了,等后廚把米熬到六成熟端上來,我們自己再放進已經(jīng)收拾好的海鮮,血水和乳白的米湯混成一團,攪和均勻,再加少許調(diào)料,撒上蔥花和香菜,一碗鮮美濃郁的粥就成了。
三毛說,真正的愛情落在實處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和林吃了那么多頓飯,聊了那么多天,情感上的進展并沒有十分明顯。有時候我們選擇另一半的要求雖然無法具體用語言來描述,但喜歡什么氣質(zhì)的男人冥冥中是有預設(shè)的——他離我心目中理想男友的標準總是差那么一點點。
那半年,我每周都要到離市區(qū)五十公里的縣城學校去送教,周四晚上坐班車去,周五下午返回。某個周五下午,林問我什么時候到。我回:“班車有時候快,有時候慢,一般是六七點到。你忙你的吧!”他沒回。等到六點半,他又發(fā)信息:“到哪里了?”我告訴他郊區(qū)的化工廠前面水管爆裂,所有車輛都堵在這邊,工程隊正在緊急排水。他只發(fā)了兩個字:“等你?!?/p>
我下車撿了一塊小石頭,扔向那一灘渾水,起碼可以淹沒我的小腿。我看了看腳底的皮涼鞋,他那兩個字給了我一點勇氣,我決定要走出這個“泥潭”。
我把包挎在肩上,左手拎著皮鞋,右手提著裙子,走上人行道。人行道的積水比馬路上的淺一些,每走一步我都要用腳尖探一下,以免有堅硬物割破腳底。走過最艱難的五百米,人行道已經(jīng)沒有了積水,我終于看到干燥的路面。正在我等出租車的時候,一個拎著很炫的玫紅色頭盔的摩托車司機,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我認真看了兩秒鐘,向他跑去。那樣子,就像落難的公主奔向拯救她的王子。
他抬起我的腳,用紙巾輕輕地擦去泥垢,再給我穿好皮鞋。接著,他把我抱起來放到摩托車后座。這是我們相識兩個月來第一次親密接觸。晚霞在靜靜地燃燒,變成了心底一朵朵小火花。
那時,為了工作方便,他一個人住在他父親的單位房。三居室,干凈明亮,只是里面的擺設(shè)有點陳舊。他把我的包放在沙發(fā)上,讓我先休息一下。他洗洗手,關(guān)上廚房的玻璃門,哼著小曲,準備在里面大干一場。
我走到書房,里面有一個書柜。我數(shù)了數(shù),有六本蔡瀾的書。一本心理學書上說過,從一個人喜歡看的書可以反映出這個人的性格。喜歡美食的人,并不是個俗人,而是熱愛生活,懷有一顆好奇心,時時能找到生活樂趣的人。隨手拿起一本,我發(fā)現(xiàn)林平素跟我說的那些質(zhì)樸又充滿哲理的話語多數(shù)來自蔡瀾。我忍俊不禁,喃喃自語:“真是個吃貨??!”
“我就當你在夸我呀!真正的吃貨,不僅會吃,而且會做?!毕瞪蠂沟牧指訄A潤,他站在門口,笑嘻嘻地說,“快洗洗手,吃飯去?!蔽姨ь^看看墻上的掛鐘,八點半。才半個多小時,他已經(jīng)做好了四菜一湯。
這是除了我爸以外第一個為我做飯的男人。我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多少疲憊,倒是非常輕松和自在。和他在一起,吃飯不是一個任務,而是一次相聚,一種享受。
當我們把市區(qū)美食都嘗了一遍之后,林開始勸說我去他父母家蹭飯,理由是他父親做的飯菜特別好吃。我聽了后有些驚訝:“什么?你爸做菜?”林點點頭:“對呀,只要我爸不出差,就是他做菜?!蔽乙苫蟮溃骸鞍パ剑惆植皇鞘裁搭I(lǐng)導嗎?”林聽了微笑道:“家里沒有領(lǐng)導,只有老爸。”
也許是因為這種懷疑,我跟著林去了他父母家。他的父親穿著簡單的T恤,鍋鏟在手里靈活地轉(zhuǎn)動,他的母親穿著漂亮的裙子,站在一邊打下手。不到一個小時,八菜一湯上桌,色澤艷麗,香味濃郁。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說著趣事,吃完還要圍著桌子聊一會兒,這種靜水流深的感覺我從來沒有體會過。
當在一個家庭中,吃飯的問題能夠合理地解決時,幸福也就不遠了。
很可惜,我在年幼的時候,這種幸福并不常見。我的母親因為廚藝不精被父親嘲諷了半生,即使父親的手藝不錯,他也并不經(jīng)常下廚,理由是,圍著鍋碗瓢盆轉(zhuǎn)的男人不爺兒們。在他的影響下,我也覺得做飯是女人的天職。我當時生活的環(huán)境也確是如此,親戚家里都是女人做飯。我的母親做飯時眉頭總是緊鎖,從來看不到愉悅的表情。有時候父親還會因為炒菜的水準跟母親發(fā)生爭吵,這種氛圍讓我覺得母親做飯極其辛苦,吃飯也充滿了負疚感。
后來,我參加了林的家庭聚會。他的叔伯們在廚房里為我們準備美味佳肴,嬸母們則收拾桌子,端茶倒水招呼客人。在他的家族,男人做飯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原來女人也可以不做飯!倒不是她們不肯做,而是男人做得更可口一些,逢年過節(jié)便充分展示“才華”。
想想我那被做飯困擾了一生的母親及其他女性長輩們,如果遇到這樣的場景,她們會不會覺得問題不在于她們做得不好,而在于選擇了一個什么觀念的男人?
在“靈魂關(guān)系”的路途上,我們不單是在尋覓愛情,也是在尋找一種能讓我們一再陷入熱戀的經(jīng)驗。我們希望從親密關(guān)系中得到能滿足身、心、靈三方面渴望的東西。那些不善廚藝的女性們在做飯的過程中沒有從伴侶或家人那里得到這三方面的滿足,所以她們對做的事情越來越?jīng)]信心,結(jié)果也早已注定。
再回頭看看熱愛美食和做飯的林,他沒有職場男的殺伐果斷,也沒有文藝男的溫文爾雅,只有似粥溫柔的寬厚與俏皮。在平淡而漫長的婚姻生活中,這兩者恰恰是最實用的。
克里斯多?!っ险f:尋找真摯永恒的親密關(guān)系,其實就是尋找自我。我想,在跟林的這段親密關(guān)系中,我找到了自我。這是我決定結(jié)婚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