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峰云
爺爺頭上的草帽枯黃、破舊,好幾處破洞已補不上了。
細娃問爺爺:“你是不是快要死了?”爺爺咳起來沒完,待緩過勁兒來,說:“爺爺還得照顧咱細娃,況且你爹還沒回來。俺去抵草稅的時候,他還沒出生,俺得看看他戴草帽的樣子?!?p>
細娃二十了,依然瘦弱。他摸摸自己頭上的雜草帽,軟軟的;他盼著自己的雜草帽變粗硬,他就長大了。屆時,他也會走父輩的老路,摘下草帽,贖爹回家,去干臟活兒累活兒抵草稅;滿二十年,等人替他贖身,回來重新戴上草帽見父親一面,這便是草族人的宿命。
他們?yōu)榱搜永m(xù)草族,默默遵守著草獸兩族延續(xù)千百年的血誓。偶有不認命的草族人想僥幸脫逃,只要被逮到,輕則滅門,重則屠村。
細娃恨自己軟軟的雜草帽,不如父親的帽檐寬大,不如父親的草色金黃,不如它粗硬,不如它扎手。它被掛在堂屋中央最高的位置。干臟活兒的草族人不得戴草帽,也不知因為什么,也許無根無魂者才能死了心替人賣命吧。
細娃好幾次想扔掉自己的雜草帽,可爺爺不允許,說草帽是每個草族人的魂,編草帽的草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胎草;沒了草帽就沒了魂、沒了根,不但自己遭殃,還會給全族人惹禍。
細娃白天瞻仰父親的草帽,晚上常做夢,夢見他的大腦袋歪戴著軟軟的草帽,父親憐愛地摸著他的頭說:“草帽會保護你,你也要保護你的草帽?!眽衾锏母赣H沒有臉,他走的時候細娃還沒出生。
爺爺的咳嗽聲吵醒了夢里的細娃。爺爺草帽上的枯草更枯,洞更大了,看來爺爺時日不多。為了救爺爺,細娃只能挨家挨戶去討借草補洞。私藏草料是重罪,鄰居們只好偷偷從自己草帽上拔下一兩根枯草給他。湊了一小撮草,連半個洞也補不上。他跪倒在父親的草帽下,求他救救爺爺。見父親的草帽毫無動靜,細娃摸摸自己頭上的小軟帽,明知會犯法,還是果斷把軟帽拆了。他幾乎用盡了整個帽子的草才補全了所有的洞,爺爺不再咳嗽,沉沉睡去。沒了草帽的細娃癱倒在地,昏死過去。
“細娃,我的娃兒!”
細娃聽到有人在喚自己,睜眼看到一張蒼老而熟悉的臉:“爹?你怎么回來了?!有好心人贖你了?”
細娃爹看看床上既陌生又熟悉的老人,看看他頭上新補的破舊草帽、枕邊幾根細軟的草,他輕輕撫摸細娃枯黃的頭發(fā),老淚縱橫,剛要開口,門外傳來的嘈雜聲由遠而近,他快步來到堂屋,摘下墻上的草帽,戴在細娃頭上,把他塞入爺爺床下,叫他無論如何別出聲。
細娃哭著說:“爹你還會回來嗎?”
細娃爹說:“不許哭,你已經長大了?!闭f完便毅然出門。
噪聲漸遠,重回寂靜,細娃待到雙腿發(fā)麻,忍不住爬出門探頭張望,細娃爹蜷縮在地上,已經沒了氣。
突然,細娃被一把拖出門,扔在父親身旁,伴隨著一陣獰笑,一伙獸族兵圍上來。
最丑的一個獸兵說:“草人果然天生孬種,不是小偷就是逃兵,這細娃偷了他爹的命根子,害死了他爹。”
“孬種生孬種,看看屋里還有沒有別的孬種!”
爺爺!細娃心頭一緊,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子神力,躥起三尺高,大吼一聲:“你們才是孬種!有本事先把我撂倒!”
獸兵大笑,眼看準備拿下細娃,細娃平靜地說:“等等!”他緩緩摘下父親的草帽,蓋住父親未瞑的雙目,直視獸兵們說:“現在,你們可以上了!”
獸族人兩兩對視,誰都不敢先動,過了幾秒鐘,見并無異常,便壯了膽子,撲向細娃。細娃眼一閉,心一橫,等著挨打,不想頭頂沉沉的,睜眼一看,一頂巨大的雜色草帽飛到了自己的頭上,無數的草從四面八方飛向它,使它很快就遮天蔽日。那些草,有的細軟有的粗硬,有的枯黃有的金閃閃,有短的有長的,不斷飛向雜色帽子,最后全部變成金黃色,如細娃爹的帽子顏色,并伸出無數根粗壯的草繩,把獸兵一個個纏繞起來,先是纏他們的手腳,然后纏他們的腰,封住他們的嘴、鼻子、眼睛……他們一開始還會掙扎,等到被包裹成一個草繭,便動彈不得。此時,地上的小草們伸出小手迎接草繭,帶它們一寸一寸回歸大地,好像帶它們回家。它們最終與草原融為一體,好像世上從未出現過這種生物。
爺爺走到細娃身邊,大草帽慢慢縮小,變回一葉小舟的大小,那是爺爺的草帽,枯黃而破爛。爺爺拿出那頂依舊柔軟,但金光閃閃的草帽,給細娃戴上:“細娃,你把草帽保護得很好?!闭f完,爺爺便乘上大草帽飛向天際,漸漸遠去。
“細娃!”
戴著草帽的細娃驚訝地回頭,看到爹也戴著草帽,向他走來。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