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汀
楔子
在鼓浪嶼的日光巖邊上,江沐清幾乎是瞬間認(rèn)出蘇音。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單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在海邊徘徊,像在找尋什么失落的東西。
讓他想起那首歌——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來/只是當(dāng)又一個人看海/回頭才發(fā)現(xiàn)你不在/留下我迂回地徘徊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來/只是當(dāng)又把回憶翻開/除了你之外的空白/還有誰能來教我愛
Chapter 1
廈門港溫柔的海風(fēng)輕拂著傍晚的鼓浪嶼,這座浪漫的島此刻搖曳著點點暖黃的燈火,一天的喧囂終于漸漸安寧。
蘇音抬頭,眼前便是“三生有信”的門店。她每年登島兩次,每次都會來這家店買明信片,店主對她已經(jīng)很熟悉了。
“這次要素描還是彩繪?”
蘇音淺笑,“彩繪日光巖。”頓了一下,她又補充:“多來幾張吧?!?/p>
攤開明信片,蘇音輕咬筆尖,許久才落筆:沐晨,我好想……
寫到一半,覺得不妥,于是將這張撇到一邊,開始寫第二張:沐晨,這是你消失的第五年,你說過,如果哪一天我找不到你了,就到鼓浪嶼來等你,你一定會回來的……
她薄唇緊抿,思索片刻嘆口氣,又把第二張明信片撇到一邊。
她憂傷地看著第三張明信片上燦爛的日光巖,怔忡許久,從手包中摸出一只珊瑚色口紅,在自己唇上涂一下,然后把明信片翻過去,輕輕在紙面上印下一吻,再沒寫多余的話,只加了地址。
每次來這里,她總覺得時間過得憂傷且漫長。
走出“三生有信”,燈火已經(jīng)通明,鼓浪嶼夜晚正式到來了。街道兩側(cè)都是賣小吃的小店,魚干芒果冰的叫賣聲不絕于耳。
她正閑逛著,突然感覺眼前一黑,調(diào)皮的年輕男聲傳到耳中,“這位美麗的小姐,要不要嘗一下綠島的芒果?”
下意識后退一步,蘇音才看清,眼前是一個黃燦燦的芒果杯。
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小販又在推銷商品,于是禮貌性地笑笑,剛要拒絕,抬頭卻對上一雙深邃而明亮的眸子。
她倏地驚了,這樣相似的一雙眼睛……
因為這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她有片刻的迷離,但待看清眼前不是故人,她心里剛剛?cè)计鸬幕鹈缬窒缌恕?/p>
情緒歸于平靜:“謝謝,不用了?!?/p>
少年卻不依不饒,“嘗嘗嘛,剛剛在書店外看到你一個人特別落寞,剛好我也是一個人過來玩,不如結(jié)個伴呀?!?/p>
蘇音眉頭輕皺,不是賣東西的?
她開始仔細(xì)審視眼前的少年。他看起來至少比自己小五歲,戴一個普通的鴨舌帽,一身韓式裝扮,面容干凈,正是青春年少桀驁不羈的年紀(jì),眼神卻純粹,怎么看都不像是騙子,于是蘇音給他的定義是前來搭訕的小朋友。
她無奈笑笑,“好意心領(lǐng)了,自己來玩注意安全。”
說完她便繼續(xù)向前走,但沒想到少年仍不死心。他嬉笑著跟上來,順?biāo)熘K音的心意作小朋友狀,“姐姐怎么這么無情,人家第一次跟漂亮女孩搭訕呢?!?/p>
蘇音不理,但少年就像一個粘人的橡皮糖,一直跟著她,她被氣笑了,最后只得接下那個芒果杯,用勺子大大地舀了一口送到嘴里,“這下可以了?”
少年嬉笑,“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蘇音急著擺脫這個天降桃花,于是干脆告訴他,“蘇音。”
“我叫江沐清,交個朋友吧。”
蘇音還沒來得及吐槽他不問自答,便被他報出的名字驚住了。
“你叫……什么?”
“江沐清啊,沐浴的沐,清晨的清,江沐清?!?/p>
蘇音的腦子轟然炸開。九年前的記憶潮水般涌過來——
“我是蘇音,蘇州的蘇,音樂的音。”
暖陽般的男孩溫柔應(yīng)道,“林沐晨,沐浴的沐,清晨的晨?!?/p>
Chapter 2
在江沐清面前,蘇音幾乎是落荒而逃。這個橫空出世的少年,有著和故人相似的眉眼和名字,但她卻可以肯定,他不是那個人。
她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那個熱衷于纏著她的少年,最后竟然連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留下。
她強行將自己腦中的想法甩開,開始想明天的行程。五年前,林沐晨說要帶她一一走遍中國最美的地方。五年來,那些地方她一一走過,卻從未看到他的影子。
她還記得他大學(xué)畢業(yè)典禮的前一天向她承諾,等工作后賺到第一桶金,他就娶她為妻,然后帶她到全國各地去旅行。只是,那天以后,她再沒有見過他。
蘇音沒想到的是,在鼓浪嶼的第二天,她竟然又見到江沐清。
當(dāng)時她正在一個人環(huán)島漫步,清爽的海風(fēng)吹得她眼神迷離,她腦海中總是克制不住的想起前一晚對上的那一雙眸子,于是心神不寧。江沐清就是在這時候出現(xiàn)的。
“姐姐這個樣子,是有心事呀?”
蘇音一驚,下意識回頭,一張燦爛的笑臉在眼前放大。她心中一動,很多話哽在喉嚨,出口卻成了:“你跟蹤我?”
江沐清委屈地撇撇嘴,“哪有,這個島就這么大,我只是過來吹吹海風(fēng)。”他指指四周,“喏,大家不都是早晨出來環(huán)島散步嗎?”
蘇音四下一看,果真如此,于是不好意思笑笑,不說話了。
江沐清嘿嘿一笑,“你看,我就說我和姐姐有緣分,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便接連遇到,我們交個朋友嘛?!?/p>
蘇音歪頭,“你不是說這個島就這么大么,偶然遇到也不稀奇。”
江沐清又委屈了,“姐姐你怎么這么無情……”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大多數(shù)時間是江沐清在搞怪,蘇音只是象征性地說幾句話,江沐清也不惱,似乎只要跟著蘇音他就滿足。
可能是因為他的名字,蘇音對這個憑空出現(xiàn)的小弟弟也不排斥,自林沐晨之后,她面對異性一直冷淡疏離,已經(jīng)很少和男生有這樣輕松的聊天了。
時間快到中午,蘇音正要和江沐清告別,對方卻搶先一步:“姐姐,島上的陽光越來越強了,我們到禇家園咖啡館坐一會兒吧?”
蘇音身子突然僵了一下,他知道禇家園咖啡館,這也是巧合?
她帶著審視的目光看向江沐清,沉吟片刻道:“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p>
江沐清面色如常,他歪頭笑:“是性格很像嗎?”
蘇音眼神突然有些渺遠(yuǎn),像在透過他看向另一個人:“不是性格。相比起來,你更活潑些,他……是個安靜又溫暖的男孩子?!鳖D了頓,她聲音溫柔地補了一句:“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孩?!?/p>
江沐清的眼神黯了一瞬,不過很快恢復(fù)正常,沒有被蘇音看出端倪。他輕笑一聲:“聽起來是姐姐很喜歡的人吧?!?/p>
蘇音搖頭,唇畔帶笑:“是啊,最喜歡他?!?/p>
Chapter 3
蘇音和江沐清漫步到禇家園咖啡館,再次駐足在這棟歐式小洋樓前,蘇音心中喟嘆,鼓浪嶼她年年來,卻有好久沒有來這里了。
進去后,江沐清熟門熟路地點了兩份提拉米蘇和一壺伯爵奶茶,服務(wù)員離開之前,他突然想到什么,加了句:“奶茶請附加一袋砂糖?!?/p>
蘇音眉頭微微蹙起:“你喜歡奶茶加糖?”
江沐清搖頭:“給你要的呀?!?/p>
蘇音追問:“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加一份砂糖?”
江沐清露出一個驕傲的笑容:“我不知道呀,但女孩子喜歡甜食嘛,多要一份糖總沒錯,喜歡就加進去,不喜歡無傷大雅?!?/p>
蘇音將信將疑,還要再問,卻被江沐清打斷了。他眨眨眼睛:“姐姐,給我講講你和那個哥哥的故事嘛,我想聽。”
蘇音有一瞬的掙扎。她和林沐晨的往事塵封多年,慢慢成了她心底私藏起來的小秘密,她從不和別人分享。
但此時,在這座小島,在這個與他有著相似眉眼的少年面前,她突然有了莫名的傾訴欲。
奶茶已經(jīng)端上來了,服務(wù)員熟稔地將壺里的奶茶倒進兩個杯子里,江沐清撕開砂糖包將糖輕輕倒進蘇音的杯子里。
透過奶茶氤氳的熱氣,蘇音陷入久遠(yuǎn)的回憶里:“我第一次見他是在九年前,大學(xué)剛?cè)雽W(xué)的時候。他叫林沐晨,沐浴的沐,清晨的晨……”
九年前,蘇音成功考入她喜歡的C大傳媒專業(yè),學(xué)播音主持。她早在還未入學(xué)時就已經(jīng)成了傳媒系的紅人,因為學(xué)院招生辦的老師將她預(yù)錄取面試時朗讀的一段外文詩詞放到了官網(wǎng)上,一夜之間那段音頻的訪問量就突破五千,比整個學(xué)院的人還要多。她的聲音干凈空靈,英文發(fā)音圓潤好聽,大家將她的聲音評為2011年C大“最美聲音”。
人怕出名,因為這些空前贊譽,她剛?cè)雽W(xué)第三天,廣播協(xié)會的會長便慕名而來,會長就是林沐晨。
那天,蘇音穿一身白色流蘇連衣裙和一雙簡單的帆布鞋,挽著室友郝莎莎從宿舍走出來,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一個好看的男孩子斜倚在宿舍樓外面的那棵木棉樹下,他穿著白色T恤和卡其色休閑短褲,眉眼干凈,唇角帶笑,像正在等心愛的女孩子。
蘇音戳戳郝莎莎的胳膊,貼在她耳邊小聲問:“莎莎,你認(rèn)識這個男生嗎?”
郝莎莎咽一口口水,“你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他你都不認(rèn)識?大我們一級的師兄,廣播協(xié)會的會長,不僅有天使般的面孔,還有天使吻過的聲音,傳說只要聽他說過話的女孩子無一不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跟你有得一拼?!?/p>
蘇音笑著拍她一下:“我哪有那么厲害?!?/p>
郝莎莎一臉八卦:“哎,說真的,你和師兄真挺搭的?!?/p>
“好啦好啦,別亂配紅線,他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卦。而且,看人家那樣子,應(yīng)該是在等喜歡的人吧?!?/p>
郝莎莎突然沒音了。
蘇音奇怪:“怎么突然不說話了?”
郝莎莎雙眼放光:“師兄好像……是來找你的!”
蘇音一頭霧水,下一刻,眼前突然打下一片陰影,清新的檸檬味盈入鼻腔。蘇音抬頭,眉眼清澈的男生微微彎起唇角:“你好,請問,是蘇音同學(xué)嗎?”
后來蘇音回憶起那一刻,總覺得那是時光停止流淌的一瞬間。周圍的人群和聲音都成為背景,她只聽得到自己的胸腔中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她終于明白郝莎莎那句話的意思了,有時候被一見鐘情不僅可以靠長相,對于林沐晨來說,還可以靠天使吻過的聲音——當(dāng)然,他的話,是雙管齊下的。
一秒鐘后,時間被解封,蘇音壓下嗓子里微弱的嚶嚀,輕聲道:“是,我是蘇音,蘇州的蘇,音樂的音?!?/p>
林沐晨嘴角笑意放大,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林沐晨,沐浴的沐,清晨的晨。我是傳媒系大二的學(xué)生,在廣播協(xié)會擔(dān)任會長?!?/p>
蘇音毫不猶豫把手伸出去,甜甜笑了笑:“師兄好!”
林沐晨的手修長而溫潤,悸動從蘇音的手心傳到心尖。
郝莎莎瞪大眼睛,用眼神問:“剛剛是誰說他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卦?”
蘇音擠眉弄眼,同樣用眼神答:你要知道有些人生來就注定成為例外。
Chapter 4
從那天起,蘇音正式成為廣播協(xié)會的一員,寫廣播稿、義務(wù)播音、積極參與社團活動,紛紛不在話下。
郝莎莎無語地問她:“哎,當(dāng)時你為什么答應(yīng)的那么干脆?不是說大一要好好夯實基礎(chǔ)不參加社團嗎?”
蘇音拋出一個很有深度的問題:“如果林師兄不辭辛苦親自到宿舍樓下邀請你,并且說電話微信未免太沒誠意,是你你會拒絕嗎?”
郝莎莎想了想,抬手在嘴上做了一個拉拉鏈的動作,徹底閉了嘴。
傻子才會拒絕!
每周五下午蘇音都是沒課的,她和林沐晨約定,每周五下午三點鐘準(zhǔn)時到播音室去錄制協(xié)會app“音悅”上的推送稿。
蘇音第一次去的時候,播音室里只有林沐晨一個人,他正在調(diào)試錄音設(shè)備,看到她來,他放下耳機從玻璃房走出來,輕輕笑道:“來了?”
蘇音也笑:“說好的三點鐘,剛剛好?!彼筋^看向錄音室:“師兄和我一起錄制嗎?”
林沐晨摸摸鼻子:“第一次的話我可以在一邊帶一下你,如果你不喜歡我在場,我也可以……”
“我喜歡!”出口后,蘇音才感覺自己說得有些急迫,連忙補了句:“就一起錄吧,我是小白嘛,還需要師兄帶我……一段時間?!?/p>
蘇音的臉泛起微紅,林沐晨輕咳一聲,將笑意壓在嗓子里:“好,那一起試試吧。”
他帶蘇音走進錄音室,把錄音稿遞給她,“今天要錄制的是一首英文短詩,奧斯卡·王爾德寫給妻子的《To My Wife》,我讀前面的序語,你讀后面的正文部分,你看看有沒有問題?!?/p>
蘇音接過稿子,一句一句地看,看完,她默了默,輕聲道:“很美,但不知怎么,感覺詩句有些哀傷?!?/p>
林沐晨眸子黯了一瞬:“這是他對妻子的懺悔,他很愛妻子,但他們的感情最終還是破裂了。有時候愛情,是有很多無可奈何的?!?/p>
蘇音輕咬下唇,許久,她清淺笑笑:“雖然有無可奈何,但怦然心動的那一瞬間在回憶里是永恒的,可能這就是愛情誘人的所在吧?!彼凉皲蹁醯捻涌聪蛄帚宄浚骸皫熜?,我們開始吧?”
蘇音的聲音是那種干凈清澈的,如潺潺溪流,而林沐晨的聲音則是醇厚溫柔的,如沉靜大海。兩個人的聲音融合在一起,便如溪流入海,圓融如意。
“It will whisper of the garden,
You will understand.”
蘇音語調(diào)輕緩地讀完整首詩,恰到好處地將最后一個音節(jié)延了一瞬,整首詩立刻多了繾綣的意味。
她摘下耳機,期待地看向林沐晨:“怎么樣師兄,還可以嗎?”其實,她錄過無數(shù)播音稿,每次都完美無瑕。但此時不知怎的,在林沐晨面前,她莫名有些緊張。
林沐晨贊許地看向她,眼波柔和:“我覺得很好?!?/p>
你覺得好那就好。蘇音在心里默默道。
錄制完成,蘇音猶豫許久,還是問:“師兄,下周五你還來和我一起嗎?”
林沐晨笑:“來。師妹剛剛不是說,需要我?guī)б欢螘r間嗎?你現(xiàn)在是我們協(xié)會的國寶級成員,有什么需求,我盡量滿足。”
蘇音心中一動:“當(dāng)真?”
正在編輯音頻的林沐晨轉(zhuǎn)過身來,笑意盈盈看著蘇音:“我言而有信?!?/p>
蘇音的心立刻明媚如春日。
Chapter 5
江沐清用湯匙攪一攪奶茶:“這樣你就愛上那個哥哥了嗎,聽人家說第一句話的時候?”
蘇音抿抿唇:“你知道,有些東西是很玄妙的。我從來沒聽過那樣好聽的聲音,也從來沒看見過那樣溫柔的眼神。”
江沐清不置可否,他端起奶茶喝一口:“后來呢?”
“后來,我每個周五都去和師兄錄播音稿……”
有時候他們會錄傳唱很廣的中外詩文,有時候也會錄制晚安故事,自從蘇音加入以后,每個周五“音悅”app的訪問量都會達(dá)到一周的峰值。
林沐晨偏愛海子的風(fēng)格,有個周五,他將《相信未來》的廣播稿遞給蘇音,蘇音瀏覽一遍,有些苦惱:“這個文風(fēng)好哀傷哦。”
林沐晨歪頭:“可是主題很積極向上啊,核心是鼓勵大家相信未來呢?!?/p>
蘇音嘟嘟嘴:“話是這么說,可是你看,里面的這些詞語,灰燼啦,枯藤啦,悲哀啦,凄涼啦,讀起來就好傷感。師兄,不如今天我來選好不好?”
林沐晨有些無奈,但蘇音難得撒嬌,他眼神帶著縱容,柔聲道:“好,依你。”
蘇音歡喜了,清了清嗓子,打開錄音設(shè)備,娓娓念誦:“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邊渾圓的漩渦……癢癢的甜蜜,涌進了你的心窩……”
林沐晨安靜聽著,蘇音的嘴角帶著淺淺的弧度,側(cè)臉美得像散落人間的天使。林沐晨心尖一癢,像最柔軟的羽毛從上邊劃過。
他默默戴上另一個耳機,和蘇音一起完成詩最后一句:“那是笑——詩的笑,畫的笑。云的留痕,浪的柔波?!?/p>
錄制結(jié)束,蘇音摘下耳機驚喜地看著他:“師兄,你知道這首詩?”
林沐晨點頭,“林徽因的《笑》?!?/p>
蘇音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是不是感覺這個節(jié)奏歡快多啦?”
林沐晨佯裝思考狀,半晌,他笑道:“的確,聽著感覺很快樂?!?/p>
蘇音心中響起歡快的交響樂,能讓師兄快樂,她就滿足了。
“音悅”的后臺有留言功能,那天的播音推送之后,用戶留言擠爆后臺:
“哎呀哎呀,從第一次聽兩位大神播音就感覺桃花快要朵朵開,今天聽了最后一句的合音,莫非預(yù)感要成真?”
“這是官宣了嗎?前排小板凳已備好,坐等吃瓜?!?/p>
“趣味相投,惺惺相惜,成不成還不是遲早的事?!?/p>
“高中生一枚,從蘇音姐姐第一次播音一直追到現(xiàn)在,林沐晨哥哥和蘇音姐姐合作播音已達(dá)33次,掐指一算時間,該成啦!”
“……”
蘇音每隔五分鐘刷新一次留言,看得臉紅心跳。原來,他們已經(jīng)一起度過33個周五,有小半年時間了。
她腦子里天人交戰(zhàn),師兄會不會不喜歡那些留言里的隨意揣測?她要不要給師兄打個電話跟他說一下不用在意那些,她不會當(dāng)真的——雖然她多希望那是真的??扇绻匾庹f的話會不會顯得很刻意,師兄會覺得多余嗎?
想來想去,還是探一下師兄的口風(fēng)比較好。于是,她顫抖著手指翻出林沐晨的手機號,下了很大的決心點了撥號鍵,但很快滿腔緊張和激動便被澆滅了——林沐晨的手機關(guān)機。
她有些疑惑,上午十點鐘,按道理來說應(yīng)該不會關(guān)機的。等了一小時,她再次打過去,仍然是關(guān)機,她有些不淡定了。難道,師兄是看了那些留言,為了躲著她故意關(guān)機的?
她惴惴不安地反復(fù)撥打那個號碼,從天亮打到天黑,但那邊一直只有冰冷的女聲提示她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她像是突然被澆了一盆涼水,從外到里都涼透了。
Chapter 6
連續(xù)三天,蘇音都沒有聯(lián)系到林沐晨。問他的同學(xué)和廣播協(xié)會的人,大家都說最近沒有見到他,她這才聽說,在她來入學(xué)之前,林沐晨經(jīng)常會突然消失一段時間,不過他成績好,導(dǎo)師并不多做約束,總歸最后他都會回來的。
蘇音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擔(dān)心,最終還是決定到林沐晨家里去看一下。
林沐晨在C大外不遠(yuǎn)處租了一個單人公寓,蘇音花了很大功夫才問到這個地址。公寓比較老舊,樓道里貼滿開鎖的小廣告。她一路上到三樓,按捺下擂鼓般的心跳,抬手敲了敲302的門,里面沒有應(yīng)答。
她不死心,又敲了幾下,仍然沒應(yīng)答。
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是不愿意離開,一遍又一遍地敲門。終于,在她第三十二次扣門的時候,里面?zhèn)鱽聿荒蜔┑哪_步聲。
蘇音心生驚喜,下一刻,門“咔嚓”一聲打開。蘇音看著眼前的人,驚喜慢慢轉(zhuǎn)變成驚詫,哽得說不出話。
林沐晨瘦了。短短幾天不見,他的眼窩深深陷下去,原本溫柔的雙眸如死水般沒有光彩,整個人像是突然被掏空一樣,與之前那個溫潤儒雅的他判若兩人。
看到蘇音,他的眸子明顯亮了一瞬。他牽了牽嘴角,想擠出一個笑,面部肌肉卻實在僵硬,只能作罷。他默了片刻,最后還是側(cè)過身,低聲道:“進來坐吧?!?/p>
他的聲音沙啞,不負(fù)往日柔和,像是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都十分艱難。
蘇音的心突然像扎了一千根針,疼極了。
林沐晨家的窗簾都是拉著的,昏暗一片,空氣中散發(fā)著灰塵和霉菌的味道,潮濕又腐敗。林沐晨開門后便靠著沙發(fā)坐在地上發(fā)呆,蘇音自顧地將窗簾和窗戶都打開,讓陽光和新鮮空氣漫進來。
她忍著鼻酸,在林沐晨面前蹲下,柔聲道:“師兄,你餓了吧,我做點吃的給你,你想吃什么?”
林沐晨嘴唇緊抿,怔怔看了蘇音好久,終于低聲道:“蘇音,我媽媽她……去世了?!?/p>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神波瀾不驚,一滴眼淚都沒有,蘇音卻忍不住澀了眼角,原來師兄不是為了躲避她,而是被哀痛吞噬,一個人藏起來了。
她心疼地將林沐晨抱在懷里,輕輕拍他的后背,聲音慌了陣腳:“師兄,你別這樣,都會好的,你相信我……”
林沐晨任由她抱著,一聲不吭。許久,聽著她因情緒激動而加快的心跳聲,他的眼淚終于落下來。
那天之后,蘇音每天都會到林沐晨家給他打掃屋子和做飯,林沐晨對她越來越依賴。一個月后,他似乎終于從失去親人的痛苦中走出來,回歸到正常生活。每周五,他仍然到錄音室和蘇音一起錄音,可蘇音卻總覺得他唇畔的笑意帶著淡淡的哀傷。她知道,失去至親的痛苦是沒有這么快平息的,所以她給他加倍的愛與關(guān)懷。
有一個周五,蘇音突然對林沐晨說:“師兄,app有好多用戶留言,說是想聽中國各大旅行勝地的介紹呢,我們要不要推出一個風(fēng)景剪輯的欄目,特別介紹各地的美景呀?”
其實,她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面,她聽說旅行可以讓人心情愉悅,她想通過對這些美景的介紹,讓師兄變得開心一些。
林沐晨清淺一笑,窗外細(xì)碎的陽光撒到他的眼睛里,他柔聲道:“好呀,依你?!毖凵窭锏膶櫮缦駱O了以前。
蘇音錄制的第一個錄音推送便是廈門的鼓浪嶼。在靠近天涯海角的地方,有這樣一座被大海溫柔擁抱著的島嶼,島上一年四季都有綠植,雖然不大,卻溫暖而讓人安心。
錄制結(jié)束,蘇音猶豫許久,終于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師兄,我剛剛來的時候,你說過,我是協(xié)會里的國寶級成員,有什么要求你都盡量滿足,這話還算數(shù)嗎?”
林沐晨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似在揣測她的心思。不多時,他眼尾帶了淺淺的笑意:“我說過,我言而有信?!?/p>
蘇音眼含期待:“我想去鼓浪嶼?!?/p>
林沐晨揉揉她的頭發(fā),“你想什么時候去,我給你訂機票?!?/p>
蘇音搖頭,眼神倔強:“我想師兄和我一起去?!?/p>
林沐晨沉默了。
蘇音在心里一秒一秒地數(shù),每一秒似乎都無限漫長。終于,在數(shù)到第十秒的時候,他嘆口氣,輕聲道:“好。”
他這才意識到,他從未拒絕過蘇音的任何要求,合理的不合理的,簡單的復(fù)雜的,都從沒有過。
Chapter 7
“后來,你們在鼓浪嶼在一起了,對不對?”江沐清面前的提拉米蘇被他攪得稀碎,他垂下頭,不似開始時那般活潑,似乎被蘇音的故事所感染了。
蘇音輕輕點頭,聲音似有些不真實:“我們每年來鼓浪嶼兩次,夏天和冬天,每次都會來這家咖啡館喝伯爵奶茶。其實奶茶已經(jīng)很甜了,但是我還是喜歡加一包砂糖,他每次都不會忘記替我加……”
回憶流溯到最初登島的那幾天,林沐晨帶著蘇音走遍了鼓浪嶼的每一寸土地,逛了每一家裝潢精致文藝的鋪子,吃了所有有名的美食。
離開前那天晚上,他們一起環(huán)島漫步,隔著茫茫的江水,對面亮著燈的雙子塔越過濃郁的夜色映入眼簾。
林沐晨茫然看著對面的夜景,許久,他輕聲道:“蘇音。你看,那兩座塔看起來很近,其實距離卻很遠(yuǎn),永遠(yuǎn)都不能走到一起。”
蘇音沉吟片刻,語氣堅定:“但至少,此時此刻,我們看到的它們是在一起的,是互相擁抱的,師兄,你能看到嗎?”
林沐晨沒有說話。
不一會兒,蘇音突然感覺背后一暖,那種溫暖由遠(yuǎn)及近,最后將她整個人裹在其中,像要把她融進身體里。
林沐晨貼著她的耳畔,用哀傷又無可奈何的聲音輕聲耳語:“蘇音,請原諒我?!?/p>
從記憶之中抽離出來,伯爵奶茶已經(jīng)涼了。蘇音不知道江沐清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她目光空洞地端起涼透了的奶茶,一口灌下去。
淚水從她眼眶滑下來,她懶得去擦。真奇怪,明明加了那么多糖,為什么卻還是這么苦,甜不起來呢?
蘇音離開鼓浪嶼的前一天晚上,島上下了小雨。她默默走進雨幕,安靜地環(huán)島漫步,最后在當(dāng)初她和林沐晨一起看雙子塔的地方停下來。
她怔怔看著遠(yuǎn)方,眼神不悲不喜。雨水順著她的發(fā)絲滑到臉頰,雷聲突然翻滾起來,雨越下越大了。
不知什么時候,一把傘懸在了她的頭頂,身后傳來少年低沉的呼吸聲。
她走出雨傘,張開手臂,仰起頭任漫天雨水落在臉上。半晌,她突然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里。她閉起眼睛,感受著似曾相識的溫暖,淚水混雜著雨水滾落下來。她貪婪地向后靠近,想要索取更多的溫暖。身后的少年收緊手臂,將她緊緊擁在懷里。
她突然低低哭起來,慢慢地,她不再壓抑胸腔中堆積已久的情緒,抽泣轉(zhuǎn)變成嚎啕大哭。
雨時大時小,卻似乎永不停歇。不知過了多久,蘇音聲音帶著哽咽,輕聲道:“林沐晨,我原諒你了。”
少年的手臂一僵,他猛地抬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Chapter 8
那天,江沐清送蘇音回客棧。他轉(zhuǎn)身離開時,突然聽到身后的聲音:“沐清,你哥哥……他有什么東西留給我嗎?”
江沐清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來不及掩飾的錯愕:“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蘇音勉強一笑:“師兄說過,他有個很可愛的弟弟,他隨父姓,弟弟隨母姓。你眉眼間與他那么相像,哪有那么多的巧合?!?/p>
江沐清抿唇,頓了許久,終于鼓起勇氣敘述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我們家族有抑郁癥的遺傳病史,哥哥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幾天焦躁抑郁的時候。直到有一天,他跟我說,他遇到一個天使一般的女孩,每當(dāng)他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笑臉,他就感覺整個人的心情都平靜下來了。所以他拼命想要靠近那個女孩,你的一點一滴,他講起來,都是帶著笑的……”
蘇音將頭別到另一邊,強忍住眼淚。
江沐清繼續(xù)道:“大二那年,媽媽因為抑郁癥自殺,這件事對哥哥的刺激很大,從那時候開始,他的抑郁癥就有加重的趨勢,后來,他實在無法正常地生活,所以只能忍痛離開你。爸爸帶他到國外去治療,本來情況有一些好轉(zhuǎn),他是想要回來找你的,但是在回國的前一天,病情反復(fù),他突然喝安眠藥……”
江沐清忍著哽咽,從口袋里摸出一個藥瓶遞給蘇音:“蘇音姐,哥哥曾說,你就是醫(yī)他的藥?!?/p>
蘇音接過藥瓶,想著林沐晨每次躲在陰暗的角落里喝藥時的絕望和痛苦,突然心如刀絞:“可是,我最終還是沒能醫(yī)好他……”
江沐清抱了一下蘇音:“姐,你寄到哥哥出租屋的明信片,房東輾轉(zhuǎn)寄給我,我都收到了。連續(xù)五年,你放不下,哥哥即使走也不會安心的。所以我來告訴你,以前的事,你都忘記吧,哥哥今生遇到你,已經(jīng)很幸運……他走得很安詳?!闭f到最后,他終是沒忍住,淚流滿面。
蘇音抬頭看了看雨后皎潔的月色,聲音柔軟卻堅定:“沐清,關(guān)于他的一點一滴,我永遠(yuǎn)不忘?!?/p>
從第一次到林沐晨的家里無意間看到他抗抑郁藥的藥瓶,蘇音就知道,這樣溫柔的師兄心里藏著旁人難以理解的傷痛。她什么都不多問,只想盡自己的努力給他更多一點、再多一點的愛和關(guān)懷。她想盡辦法想帶他走出陰暗的泥淖,但最后還是失敗了。
這么多年,林沐晨杳無音信,她想過最壞的可能性,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她固執(zhí)地給他的出租屋寄送明信片,期待有一天他會突然笑著出現(xiàn)在她面前,直到見到江沐清。
少年總是笑盈盈的,眼底卻總藏著欲言又止的哀傷。那一刻,她知道,她心底深處那個最溫柔的男孩子,真的永遠(yuǎn)離她而去了。
尾聲
蘇音仍然每年到鼓浪嶼兩次,只是不再寄明信片了。她將想說的話存到漂流瓶里,隨著起伏的浪潮送到遙遠(yuǎn)的、她抵達(dá)不了的地方。
林沐晨曾說,請原諒我。
蘇音知道,他是想讓她原諒他無法負(fù)責(zé)到底卻又那般情不自禁。
看著最遠(yuǎn)處的浪潮逐漸消失在視線里,蘇音默念:林沐晨,我原諒你了。只是遺憾,此后余生,這座島,再沒人陪我一起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