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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牛和犁

2021-05-29 16:26邢世樟
西部散文選刊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犁地耕田叔叔

邢世樟

父親一生都和牛打交道。

與其說父親喜歡在牛堆里打滾,倒不是十分的確切,不如說是他和牛與生以來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父親是受我堂叔叔邢子爐(乳名小勱)有一手真?zhèn)髋J行性挼挠绊懞统鋈肱J匈I賣真諦的熏陶,先是有了興致,然后是寄予希望,再者予以寄托,繼而便上了癮,自然而然地再也無法改變。小勱叔叔是浙中遠(yuǎn)近聞名的“牛牙郎”,更為鮮為人知的是村里從事牛市生意“世代家學(xué)”的第四代嫡傳人呢。父親與小勱叔叔從小一起長大,倆人特投脾氣。到了晚年的他倆,還常常小坐一起喝著茶有說有笑的,有時候還互貼著耳跟嘀咕著什么。于是,只要叔叔出門趕牛市了,父親總跟著一起去。久而久之,父親多多少少也學(xué)會了一些牛市“買賣行情“,只不過牛牙郎的秘籍不是十分的明白。

解放前,爺爺就父親一根獨苗,三個女兒。父親從小就受爺爺奶奶的寵愛,連大姑都十分溺愛父親,更從來不讓父親多做一些活。家庭環(huán)境無形之中滋養(yǎng)了父親從不做累活重活兒的一個習(xí)慣。父親也記著家里人對他的好。爺爺以為家里頭數(shù)大姑最能干,但女兒終究要嫁出去的。盡管讓大姑讀了幾年高小,到了及笈年齡便由她娘舅牽的紅線,嫁給東葉村施家??傻搅宋覀兌碌臅r候,大姑己撒寰人間。父親說,解放初期,大姑一直是東葉村最早的一位婦女干部,東葉村人對她都很崇敬。我知道,這與大姑思想積極進步,任勞任怨,敢做敢為還是分不開的。父親呢,腦子就是挺活泛,但不愛說話,這也是他生性敦厚的德行。爺爺讓他念書無非是想讓他學(xué)有所成或做生意。父親讀了高小畢業(yè)沒再上中學(xué),爺爺硬讓父親跟著小勱叔叔父子倆跑牛集市去了。誰知道,父親原來就和小勱叔叔要好。父親也落個順其自然,順個爺爺?shù)那?,自個兒樂著常年有了穿行走市。牛市場里滿地上屎粑粑、尿濕濕的,那股牛尿臊味沖天,也就是跟牛打交道的才敢去的。父親有潔癖,到牛市去都穿得干干凈的,來回一樣的清爽;腳上常穿那雙帶牛皮的靴子,從來不穿布鞋。靴子臟了點,可以馬上洗一下,方便。況且,幾乎天天要出門的,哪來的那么多鞋子換洗呀?緣此之外,父親的名字里有個“富”字,村里人給他取了綽號“富太爺”。父親也從來與人計較一笑而迎之。

“善良,是我們?yōu)樽约毫粝碌穆窐?biāo)”。父親一生敦厚,至情至性,茍合他的為人處世之道。

父親在牛市里走得多了,一些牛市生意經(jīng)驗自然也豐富起來,其中的經(jīng)濟收益或多或少地賺了。當(dāng)然,父親完全是有著小勱叔叔生意上的靠山。時不時牽回一頭牛養(yǎng)著,沒成齡的牛趕著往田里練把式。牛會犁地了,父親也跟著學(xué)會了耕田。過不了多長時間又賣出去,賺些個大子兒。

人生畢竟是漫長的一生,而生命更是一軸綿延不斷的優(yōu)美畫卷。但是,要想飽覽不盡的美好風(fēng)景,要想領(lǐng)略最好的風(fēng)景,卻還是不能讓腳步慢下來。慢下腳步,僅僅是欣賞美景,或是靈魂召喚。靈魂,本身足以讓人眼眸亮堂起來,讓心與思維敏銳起來。靈魂與步伐并舉,又不過是寧靜和從容中的經(jīng)典插曲而已。有過細(xì)致入微的發(fā)現(xiàn)和觀察并不可以萬事俱備了,學(xué)會堅強,學(xué)會感悟,學(xué)會生存,也就等同屬于自己的亮麗風(fēng)景中找到生命的真諦。

其實,靈魂是醒著的。只不過時間久了,人生的精神面貌,極易被世界所忽略,也會被歲月所詮釋。想一想,那些時光同樣有風(fēng)雨洗刷,所不同的誘惑在荒原之中始終脫離不了欲望沉浮的小世界,陷入追名逐利泥潭而一以貫之的不可自撥。最大的遺憾,一個人的長度,無非是在一個人的詞典里無法挽留下的時間……

要說父親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耕田犁手老把式并不為過,幾乎全村人都十分佩服。難怪父親去世己經(jīng)二十七年了,現(xiàn)在還有許多人惦記著他的犁田把式,并不徒有虛名。農(nóng)村人原本對田地犁得好的和那些種田插秧快、直、勻的人,無不另眼相看的,尤其是生產(chǎn)隊長。扶犁耕田在農(nóng)村可是一項技藝相當(dāng)高超的把式,且又是一種很難掌握的活計。干過這種活兒的人,都知道耕田又累又臟。你犁得好,肯定沒得說的;要是犁不好,哪怕是犁的再多也無濟于事,咒你幾句算是不了了之了,更嚴(yán)重的不被罵個狗血噴頭才怪呢。而我父親犁的田地,那真的是絕了,誰都愿意去整他犁的田。

真正讓父親練就了一套過硬的耕田操作技巧,應(yīng)該說是在養(yǎng)牛時期。

在解放前期,年邁的爺爺只是單靠去集市茶肆賭場上給人做唱角掙幾個錢,家里的擔(dān)子全落在了父親身上。父親既是寵子,也是孝子。為了多一些照顧奶奶,父親很少跟小勱叔叔上牛市了。除了耕田之外,也就是利用農(nóng)閑時間,約上村里其他小伙子們出門一起買賣石灰的“販陸陳”,偶爾也常常出去做點小買賣,以添資家用。

從1949年至1960年,父親犁田只是春種的季節(jié)比往常多,農(nóng)閑也相對多起來。1961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實行人民公社化三級所有制后,父親的活兒自然加重了,但還是耕田為主。農(nóng)忙時候,特別是夏收夏種的“雙搶”,無疑忙得不可開交。生產(chǎn)隊雖然至少有兩個人耕田的,所有要下種的田都得耕、耖、耙,一個操作也不得少,而且樣樣都拿得起。生產(chǎn)隊里基本上統(tǒng)一安排,犁手專人負(fù)責(zé)飼養(yǎng)耕牛,唯獨農(nóng)閑了才會安排隊里的低勞動力上山放牛。在學(xué)校放暑假了,父親幫我和生產(chǎn)隊長請示,每年都去放牛,也掙過幾個工分。而父親在早晚都得檢查牛的狀況和牛欄的門是否關(guān)閉好。冬天了,還要給牛添些料草、喂水。好在父親深諳“冬牛體質(zhì)好,飲水不可少;冬牛不患病,飲水不能?!钡酿B(yǎng)牛經(jīng)驗,好在母親養(yǎng)豬每天要熱水喂豬,順帶有熱的水給牛喝。

父親很愛牛。

自我記事起,父親管養(yǎng)牛,母親管養(yǎng)豬。不過,牛和豬都是生產(chǎn)隊的。不管是農(nóng)忙農(nóng)閑還是一個樣的忙碌。生產(chǎn)隊里每年入冬不久就釀上幾缸黃酒,在年關(guān)聚一起吃喝一餐。父親會把剩下的酒糟封存好,每天傍晚把米湯摻上酒糟,裝進自制的竹筒,提起牛鼻子讓牛張開嘴巴喝下。一竹筒剛好是牛的一大口。其實,給牛喝的米湯只不過是鍋底留下的鍋巴巴。母親加了水再煮上一會兒,這樣米飯味加重,牛也喜歡喝。那個年代,我們自己吃的都是摻進了些紅薯、蘿卜絲之類的食物,真正能吃上白米飯的,等于是很奢侈的了。

俗話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養(yǎng)牛更是如此。父親知道,要想牛兒耕田得力,必須要養(yǎng)好牛,飼料是關(guān)鍵,而且飼養(yǎng)特別的講究。牛也像人一樣的聰明,一樣的也有生養(yǎng)之道。父親講過,一年到頭,最怕牛生病。牠不會說話,只能看牠的眼屎和糞便。眼屎多一點,還至于那么嚴(yán)重,要是遇到牛拉稀了,就得上心給牠治好。父親特意會根據(jù)不同的狀況給食。有時會給牛煮些水粥,拌上碾細(xì)了的木碳粉喂下。病癥輕點的,一兩天就好了。有時用開水泡上鹽讓牛喝掉,以增強牛的身體免疫力。如果家里沒了稻草,再苦再累也要到田野割些青草,切碎了給牛吃。天氣晴朗,牽出牛欄給牠曬曬太陽。晚上,給牠喂溫鹽水,墊加草料取暖。不消說,最多四五天,原來病殃殃的牛兒都會走路生風(fēng)、活蹦亂跳地恢復(fù)如初。

在生產(chǎn)隊里集體勞動,社員們要么只扛一把鋤頭,要么帶一把鐮刀就行,沒有犁手的那樣繁頊。大家大蜂窩一路有說有笑往田畈走。父親一個人,牽上一頭牛,背上一張犁,一根竹鞭(金華一帶俗叫“牛棒鞘”),還得帶上一把柴刀。但柴刀多為方便修理犁具備用。在犁田前,父親擺好犁子,先給牛的脖子上按揉一陣子,用手拍拍又抓抓。這時候牛會眨巴著眼睛,身子卻一動不動,偶爾會抬一下頭,大致意思你幫我搔弄很舒服,謝謝啦!然后,父親再給牛套上牛軛,系好頸繩。牛脖子上不能扎得太緊,牛兒拉犁的負(fù)重量全在頸部,極易受到損傷。

準(zhǔn)備就緒。開犁了,父親在犁后左側(cè)用右手緊握犁把,喊了聲“嗐”,牛十分自覺往前開步了。犁了一段距離,父親邊犁邊回頭瞅了一眼,看看犁出的土塊是否合乎原先的想象,翻出的泥士深淺多少,全在回頭的這一下。父親的眼晴時不時盯著犁頭進入土層的深度。父親說,犁頭入泥破土,深約三四寸足夠了。左手執(zhí)的牛棒鞘也不能隨便亂舞動,若是新牛犁地對環(huán)境的影響很敏感,只有老牛才不至于心慌意亂。但也有些颷犟的水牛,非要用力打牠幾下,方能屈服。牛一般上都很聽話,牛棒鞘說到底只是一種象征性的威武。牠知道犁地自己該怎么走,幾乎不用呦喝。直線犁田,到頭了牠會自個兒停下。這時候,只要把牛繩拉右擺右都可以,牛自動會按照主人的指示走。有的時候,牛走得太快,人倒沒跟上,其實一點都不用心急,稍稍拉緊一點牛繩,并輕聲喊一下“吁吁”,牛已心領(lǐng)神會慢下腳步。

俗話說得好:“牛有千架力,就怕一時急;不怕千日用,只怕一日勞”。對待牛切忌急迫猛趕,下田時讓牛自然點,歇腳了也要慢慢讓牛停下;耕作時不要急轉(zhuǎn)彎,也不要無故打冷鞭,更不能一昧兒的窮趕。所謂的“兩頭慢,中間穩(wěn)”,就是這道理。

對牛的命令,無非就是“嗐”、“吁”、“哇”幾聲?!皢恪?,趕牛向前?!坝酢?,向左向左、轉(zhuǎn)身或轉(zhuǎn)彎。“哇”,停止前進。

牛犁地的時間千萬別超過兩個小時,牠可不想人一樣有耐性和忍性,要隨時卸下負(fù)重,讓牠休息一會,讓牠啃點田邊的草,以保證牠的體能。黃牛還好說,水牛一般上都會隨時使性子,要么懶著不走,要么隨地一躺,在田里亂滾,讓人拿牠沒辦法。

父親一直以來喜歡養(yǎng)黃牛,喜歡黃牛犁地。即使在犁田中,父親也可以點上一桿旱煙,叼著趕犁。在讓牛歇力的時候,一邊看著牛兒吃草,一邊自個兒美美地抽著煙兒……

記得聽父親說過,學(xué)犁田最好是在水田里。先別去管犁的好不好,掌握技巧很關(guān)鍵。我的好奇心特強,也就牢記著父親說的話。每到放暑假了,想方設(shè)法去試著犁田。

說實話,父親是根本不讓我學(xué)的,畢竟我還是初一的中學(xué)生。父親越不讓我碰犁子,我心里越想躍躍一試。想起有一年的暑假,我還沒滿十四歲,為了想學(xué)學(xué)耕田,也跟著父親到生產(chǎn)隊里干活。同隊的錢金喜比我年長幾歲,也和我同樣的想法。我們倆事先說好的了,在生產(chǎn)隊長叫大人們休息時去犁。父親在村西高壟石三上面耕田。另一位耕田手是子修叔,比我父親年齡小5歲,也是不錯的犁地把式。原本就先天性聾啞的子修叔,原本可以在山上松林樹蔭下休息的,看見我們倆犁的正歡,“哇了哇了”直叫喚,欲叫我們停下來。我們不理。子修叔頓時火氣沖天,奪下我手中的牛棒鞘,又去奪金喜手中的犁把手,金喜也玩的興頭哪肯就此罷休。由于誰都沒喊過“吁”或“哇”,等金喜放掉犁把手,牛自顧拖著犁一直還在走。子修叔想去抓犁把,結(jié)果抓不著,一個趨跟頭倒使自己跌趴在水田中,引得山上的男女大人們笑的前仰后倒,我們也笑了。這時候,氣得子修叔更是憤怒不堪。渾身濕透的子修叔,把牛和犁安頓好,到隊長面前狠狠地告了我們倆一狀。我們雖然犁了不長時間,也算是過了一下癮。當(dāng)然,我們倆少不了又被隊長批評了一通……

這件事,父親沒有多大的責(zé)備,我默默從他的眼神里看得出,還是很理解我們的。我更知道,父親固然不愿太傷我們好學(xué)的心。

我們還不死心,竟然還發(fā)誓過一定要玩?zhèn)€痛快。

這次是旱地,在我很小的時候被改成田的鞋塘山。我們照樣趁大人們不在,各自躲到與田離得較遠(yuǎn)的樹蔭下休息了,我和金喜一人一頭牛偷偷地牽上,照著父親的做法給牛安好牛軛,扶上犁把喊著“嗐”聲趕牛。牛的確很聽話,聽見喊立馬開步。可是,我根本握不牢犁把手,沒有走出幾米,牛拖著東倒西歪的犁子一直亂蹦著。等遠(yuǎn)處休息的大人看見,牛早已竄出田了,犁頭深深地扎進了田堘的泥土里。牛鼻子被繩反張著,仰著頭只有嘶叫的份……

我又一次出洋相了。

我蹲在田里哭了。

父親趕來,手里還拿著來不及熄火的旱煙斗(金華一帶俗叫“煙筒攽”),利利索索地解除了牛身上的武裝,讓牛自個兒去吃草,在田堘邊招招手叫我過去。我滿臉通紅,眨巴著淚花對父親說:“爹,我闖禍了”。

“運氣了?!备赣H撫摸著我的頭說,“牛耕了大半天了,也是累的。牛和人一樣,勞逸結(jié)合,不可隨意。你是來生產(chǎn)隊掙點工分,雖說少,但你還年輕,好好讀書才是正事。真有空點的時間,爹會教你”。

父親原本就很少說話。

聽著父親一席話,眼睛里的情不自禁地全滾落出來。

我真想大哭一場。

其實,父親很愛我,生怕我出事。當(dāng)然是絕對不讓學(xué)犁田,再說也不是時候。“望子成龍”之心,究竟是不言而喻了。盡管父親也有高小的學(xué)歷,竟也是他的人生中一大閃光之處了。

父親和我坐在田堘邊,關(guān)于耕田的要素娓娓道來。

父親說,耕田犁地在自己心里事先估摸一下怎么去做,或者在田里走上一遭熟悉熟悉土層土質(zhì)的狀況,根據(jù)土質(zhì)優(yōu)劣決定翻犁的深淺。父親有個自成了的規(guī)律,即無論什么田塊一律不做深耕。他的耕田原則,從本質(zhì)上講還是有一定的區(qū)別和特殊意義。春耕秋作,田塊為了保水,一般上犁上一遍即可,唯獨田堘腳要多犁一遍,有的甚至要三遍,泥土糊膩了才不至于漏水。不是趕季節(jié)急著下種,最好擱置一兩天再去碎泥或理畦(旱作)肯定省力許多。再則,犁田的土塊朝天翻轉(zhuǎn)了,可把禾茬和雜草壓埋土塊深層里,有太陽暴曬和水溶化,泥土極易疏松,雜草又不易再生長且也很快枯死腐敗。“地虛土綿,禾長好田”。便是這個道理。

父親說,水田里是初學(xué)耕田最好的時候。省力,不用去顧及犁的好還是差。田里不宜灌入太滿的水。否則,看不清犁與沒犁過。盡管水田都是軟泥,腳踩下去滑的,也必須不可以漏耕。學(xué)耕田不是件省心的事,只有是掌握了技巧,再去留心耕的有沒有泥間子才是。再好的老把式也會留下。但看到留有泥間了,要立馬順腳踹上一腳,或下一圈到那里再張上一犁。千萬不要摸不著頭腦而亂來一通。既苦了自己又累了牛。不過,犁的稍匝密一點,也就不會常常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

父親講的,我默默記于心里。

在我稍長大的那幾年,應(yīng)該是在念高中時候的放暑假,終于在父親的指導(dǎo)下,得以學(xué)了幾回犁地。因為水田太臟,多在旱地里學(xué)。父親首先自個給我示范著讓我學(xué)著做。牛一開步,父親左手牽的牛繩握得張馳有度,隨時調(diào)節(jié)牛的行走速度和路線。這樣,不致于牛亂了腳步而使犁的田畦彎來彎去。犁把握在手中非平穩(wěn)不可,并隨時調(diào)控手腕的力度,不使犁頭忽深忽淺。

父親讓犁給我,邊跟著我犁地邊說,犁地前自己要做到心中有數(shù)。旱地上,預(yù)先目測確定位置,而且要從田中央分犁。便于整畦,必須一畦一畦基本分均勻又直,寬度適中。當(dāng)然,彎彎曲曲的田塊定要自然的彎曲。這一次,我竟然還犁的像模像樣。犁翻的土塊真像天上的層云,排列有序。雖然并不均勻,但也少不了還有許多的瘕疵。而我心中已竊喜不已,畢竟才是初學(xué)。

父親笑了,夸了我?guī)拙?。我也笑了?/p>

每個人的童年記憶,想必不盡是城里的孩子所擁有的吧?

廿世紀(jì)的90代前,浙中地區(qū)的耕牛犁田基本上還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一個生力軍。我們村是金華縣數(shù)一數(shù)二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強村,但真正實行農(nóng)業(yè)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責(zé)任制的卻比遠(yuǎn)鎮(zhèn)鄰村要遲兩年,8個生產(chǎn)隊就配備2頭牛。想不到,實施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一時曾也從根本上極大地解放了農(nóng)村生產(chǎn)力,推動了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

田地分到戶,父親基本上不用常年耕田了。不過,白天大多先替別人家先犁,家里的田就抽空著去。為了趕季節(jié),也有不少人家雇拖拉機犁田。牛耕的田沒拖拉機犁的快、好、省力氣。但我家里有牛有人耕,錢是省了,卻苦了父親。記得有好幾年,父親都是連夜趕耕。特別是夏收夏種的“雙搶”季節(jié)。

夏天,夕霞己褪盡,姣潔的月光熹煮瑬銀。村子里早已燈光透窗,偶爾聽得見幾聲犬吠。我拿著母親盛好的飯菜送到田里,父親趁著月光還在犁田。曠野里,寂靜得出奇。只聽到時不時的常在夜里叫的鳥兒,聽到父親和耕牛有序而不亂的踢水聲,聽到田堘上、躲在草叢里的青蛙或螖螻發(fā)出的叫聲,還有父親趕牛的吆喝聲。如果不是父親在犁田,我一個人倒是害怕起來,心中不免有許多的發(fā)怵。

隨著年輪的流逝,我們長大了,父親老了。

母親和大哥二哥都開始反對父親耕田,父親從此基本放下了犁把。

我也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想的,還是舍不得閑手,在母親面前總叨叨絮絮要買牛?;蛟S是家里人口多,沒個經(jīng)濟來源,恐難維持生活,依舊想跑牛市這路。問題是買牛的錢無著落。母親說同大哥商量著可否在村信用服務(wù)站里借上。大哥是村信用服務(wù)站會計,全額貸款完全不可能。母親私底下在村里的表姐家借了點候著。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我小勱叔叔在世的時候,父親有事無事總往他家里坐,喝茶,聊天。小勱叔叔當(dāng)然知道父親的意思。于是,倆人常常隔三差五地往牛市里跑。父親呢,也就常常牽著一頭?;丶襾眇B(yǎng)養(yǎng)。大的牛除了自家的田耕上一年半載,小的牛也就養(yǎng)上一年,約上小勱叔叔牽到牛市去賣了,賺個八百一仟的。有了點賺頭,父親一而再,再而三,如法泡制,家里漸漸稍微起色。

有道是“一頭牛,半個家”。

養(yǎng)牛是父親的希望。

我很小的時候,全家有九口人。大姐遠(yuǎn)嫁蓮塘潘,兩位哥哥初中畢業(yè)了也就無緣再上學(xué),家中真正的收入微薄,幾乎有上頓沒下頓,生計基本上全由母親劃拉,父親上生產(chǎn)隊掙些工分,依然年年是隊里的“超支”戶。

很多時候,父親吃罷晚飯都是獨自一人坐在天井里,抽著悶煙。嘴上叼著長長的旱煙筒,時而仰望天空,時而又長噓了一下,思緒在夜色下肆意蔓延,蔓延……還是很多的時候,父親趁著耕田牛歇力,麻利地從腰間掏出旱煙筒,撮了些煙葉絲裝上,隨著“嗞”的一聲點燃,猛吸了一大口煙,煙絲跟著一縷火苗蒸騰了一下,煙著了。爾后小口小口吸兩下,只才托著煙筒“吧嗒”、“吧嗒”真正抽起,煙霧再從鼻腔中緩緩噴出。抽完一筒煙,往鞋跟上輕敲了一下,欲再抽卻又塞入腰間。站起身,仰起頭看看天,眼光又投向牛吃草的地方,牛依然只顧自己尋著味兒啃著草。天色還早。父親或許是心疼牛兒大熱天的跟人一樣受累,搖一搖頭,“唉”了一下,坐回原來的樹蔭下。拿出煙筒又想抽一會兒煙,抖動著煙布袋,里面的煙絲不多了。父親順手摘了幾張?zhí)飯徇吷媳粫窀闪说拇蠖裹S葉,放在手心使輕揉了揉,裝進煙筒點燃就吸。一陣激烈的咳嗽聲,驚起離父親不遠(yuǎn)的牛兒也抬著頭看過來,豎著耳朵,有些不解,有太愕然。

按理說,抽慣了旱煙,很少聽見父親被煙嗆得咳嗽不止的……

父親一直自己種旱煙,曬干切了抽。從來不舍得到代銷店里買一包來抽。遇上村里晚上放露天電影,臨睡前父親就特別交待明天一定要起個早。天還沒有一丁點的亮,叫醒我們?nèi)デ皥@明堂撿些看電影的人丟落的煙屁股。那個年代,香煙根本沒有煙濾嘴,還有一截沒燒掉就扔了。一個早上,撿起煙屁股真的不少,一斤半兩常有的事。父親和我們一起撕開煙紙,往煙絲里倒了幾滴菜籽油,然后放在太陽底下曬曬幾個時辰,又是一些上好的煙絲,也給父親抽上一段時間了。

有人說,悄無聲息地流逝的歲月,在生命的每一天中而漸次厚重的年輪,卻是生命的最偉大的釋懷。于是,生命的路上,所有的經(jīng)歷,不過是人生最好的安排。曾經(jīng)的風(fēng)景,有過酸甜苦辣的生活,有過迷茫的困苦,也有過曾經(jīng)遇見的暖,且于塵煙中見月朗,于陽光中修身養(yǎng)性。即使年華褪色,安放天地之間的那一份真摯的愛,無疑是至高無上的心境。

1992年,小勱叔叔過世,父親很是悲痛。吊唁的那三天,父親每天都要去他家坐一坐。出殯了,也不顧自己有氣管炎喘病,堅持親自挑著祭祀物品送到山上。半路上,我看見父親氣喘吁吁,汗流夾背,就是不讓我給他接擔(dān)歇口氣……

現(xiàn)實原本是殘酷的。小勱叔叔走了,離開了熟悉的父親,意味著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得自己從新面對,陣陣的失落感襲來,禁不住老淚縱橫……

人,或許都會有這樣那樣近乎莫名模樣,當(dāng)走過世事多變的年代,體味了歲月滄桑多桀,在心底總是渴望回歸屬于自己的記憶,總是聯(lián)結(jié)本己不可追回的歲月所賦予的返璞歸真。找到自信,才能扛得起莫名的逆轉(zhuǎn)。潛在骨子里的自信,堅強,除了踐行之外,更多的是自己擁有命運平衡的砝碼。雖然人生注定是天夢一場,能留住的時光實在是太少又太少。同樣的回憶,同樣的感同身受,同樣的悲喜交集,同樣的生死之外情感,抑或于幻想之中的來由,多的是心甘情愿了。

在父親眼里,牛依然是他的寄托。

自小勱叔叔離世后,父親只養(yǎng)過三頭牛。在村子周邊的溪堘上、公路邊,每天的清晨、傍晚,父親牽著牛吃草。很多的人都認(rèn)識是我父親。

是啊,社會在風(fēng)雨中自由徜徉,而歷史或者故事依然是活生生的。天地間,被塵埃覆蓋的生活原形,猶如海水又苦、又咸、又澀。回首處,歲月流年所夢的依稀堪比昨日才乍醒。我始終在想,在悟,無論是父親或是別人,無論是明天或是將來,皆在流逝的光陰中仍在敘述著不老的人生。盡管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或己是風(fēng)燭殘年了,就像是流水流過四季,流過高山低谷,流過江河淺灘。那一份充斥山水含情的經(jīng)典優(yōu)雅,那一些留下的足跡或丁點印記,倒也是被情懷翻版成一個故事,一首歌,一幅畫。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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