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霞
雪,或天山的名片
相見就好,別說恨晚。心有所歸,我將傾其所有。
——題記
望一望天山,就有積雪淬煉的骨頭在身體里,發(fā)出霍霍的聲音。
一定是風(fēng),反復(fù)打磨一把利劍。
走近天山,隨風(fēng)而來的不是寒光逼人、削鐵如泥的青鋒,而是一匹雄健的白馬,停下飛奔的四蹄,面朝日出,打著清亮的響鼻。
白馬一樣的山脈,一副界定南北疆土的脊梁,延綿,起伏,剽悍,壯美。
雪是天山的名片,負(fù)有盛名的形象代言,觸目它顏值的清麗,驚心它的氣定神閑,看似肅靜,按住了燃燒的內(nèi)心。它輕如鴻毛,又力壓山頂,從不車馬勞頓,只借北風(fēng)的高音,借西風(fēng)的速度,又借明月雪蓮,俘獲人心,梨花萬畝也會遜色。一片叫好,必然洞開酒坊,多么大的夜光杯,舉起星燈,醉了時光。有翅膀,乘著煙霞和暮靄,在比白更白的漫漫長路,有夢,在免于打擾時分,帶著曠古的安靜,美了人間。
天山深處,萬物各有宿命,雪是哺育生靈的乳汁。
鋪天蓋地的胸懷和冰吻,清冽徹骨的河流,養(yǎng)育飛鳥、走獸、森林、草地。依山而居的牧民,不離不棄的村莊,分布南北的城鎮(zhèn),無一不是因為積雪融化的溪流,而生生不息;無一不是因為來自天山的源源長河,才安居樂業(yè)。
這些愛著人間的善念,而非虛詞;這些天籟并非來自弦外;這些冷面熱心的花朵,披著晚嵐,吐露幽谷的清香,貼近現(xiàn)實和生活,與人類互換氣息和體溫。
倘若歲月緩慢,甘愿誤入歧途,被它的草地、牧場,被它收藏的古木、草籽,被它牽念的遠(yuǎn)山、溝壑所誘拐。
群峰因積雪而嵐飛生翠,積雪因山脈而韶華永駐。
棱角分明的天山,積雪饋贈它銀冠、玉皿、冰飾;英氣逼人的天山,峰有真姿,看似倚天拔劍,其內(nèi)心溫暖。
沒有誰急于趕路,沒有誰不認(rèn)可雪始終醒著,它冰美的玉壺里,是滿滿的愛心。
當(dāng)我以清泉為酒,月下獨酌時,千峰挺拔,大雪埋沒去路,我才幡然醒悟:這圍抱左右的臂膀,沁人心脾的氣息里,見證遠(yuǎn)離煩囂,放下紅塵,必然與雪日久生情,誰人挽救。
無疑,天山是盟約終身的月老,它的銀發(fā)、青衫,它清癯的骨骼,隱現(xiàn)的背影,如臨仙境。
相見就好,別說恨晚。心有所歸,我將傾其所有。
天池明月心
這樣盈盈,這樣款款,這樣風(fēng)華素凈,這樣姿態(tài)娉婷。
一輪明月,有水的微波粼粼,有風(fēng)吹影動的婆娑,三寸金蓮,裙帶衣袂,有善舞的長袖掛上樹梢。
自山重水復(fù)、嵐暈彌漫的天山升起。從牧人的歌喉中升起,從積雪融化的溪流中升起,從雄鷹的翅膀中升起,從草叢的露珠中升起,從姑娘情竇初開的夢中升起。
臨水照花的清荷,搖曳一池清光;悄然綻放的雪蓮,一枝宛然孤絕的獨秀;晚風(fēng)醉苑的雨巷,灑落一地絮語。
陰晴間,圓缺時,期待情感與理性的融合,或深或淺,或隱或現(xiàn),或清瘦或圓潤,不能超越,也不會消亡,但每一次出現(xiàn)都是經(jīng)歷,都是眺望和凝眸,哪怕是跋涉途中臨時小憩和???。
當(dāng)目光,無法穿透黑夜,是月光照亮心路,通向暢達(dá)的遠(yuǎn)方;當(dāng)行走,在大風(fēng)中迷茫,只有月光正從內(nèi)心落下又升起。
任月光淹沒我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以月光的散漫,抒懷感知之靈,拓展遼闊的心域;以飽滿之情,豐富內(nèi)心的世界;以平靜之姿,放逐奇妙的自然。
縱然有傾城傾國的貌,縱然有修身濟(jì)世的才,不可使時光逆轉(zhuǎn)。跌宕的,遠(yuǎn)逝的,將于流年里消亡,或倉皇中絕跡。
月光就是月光,她的情致,她的往昔,她的力量,以柔懷之心,虛擬某種實現(xiàn)。
她與太陽,橋便是橋,路卻是路。同在江湖,只在回眸的剎那,瞬間的觸目浸染過心扉,恪守白天和黑夜。
那夢,已是醒時煙云,那穿過日間的繁華,瞬間便消散枯萎。如果在月光下看穿人間的冷漠與荒涼,不論邂逅或相遇,浮華散盡,那些天長地久不過行走岸邊,哪怕春色正濃,不論煙雨歲月的舊時光,任情感恣意,還是質(zhì)樸年華的新寄語,如何消得色若黃花,心憔悴。
不能在紅塵相依,那就獨飲現(xiàn)世安穩(wěn)。
天山起伏的峰巒,不變的溝壑,云霧繚繞的松林,積雪沁脾的絲絲清涼,流水清澈的縷縷純粹,牧歌悠悠的融融暖意,滋養(yǎng)了千禽與萬獸,也撫慰了月光池水,顧盼,幽居。
即刻抵達(dá)或要抵達(dá)的方向。以月光養(yǎng)神,以月光養(yǎng)性,以月光觸動敏感的神經(jīng),以水性的滲透觸摸可感知的心跳與溫度,表達(dá)真情。
如果月光是蝶,不會永遠(yuǎn)在花叢中飛舞;如果月光是花,不會永遠(yuǎn)只在春天盛開。
她讓聆聽的心緒在世俗中生輝,她讓筆墨的靈魂從容不驚,注滿一生的傳奇。
她的莞爾一笑,讓大自然在黑夜中風(fēng)光無限。它透明的翅膀起落的弧線,猶如仙子撫琴,穿越天上人間的音符,流淌著轉(zhuǎn)眼間的榮華與廢墟,警醒世人:安靜下來,包容一切的一切在世間的存在。
月亮,慢慢瘦下去,又慢慢豐潤,這個過程,所有的門窗緊閉,所有的燈被時間吹滅,只有心頭的那一扇窗開著,那一盞燈亮著。
天山,是天池永存的驕傲,蟠桃盛會,清風(fēng)與雪宴,群仙必然赴約。有心插柳,萬物蟄伏與生息,拒絕幽深與陰暗拐角,戴一頂鑲著星光的鳳冠,空蕩銀河倒懸的秋千,任何修辭都笨拙且多余。
高歌者音色圓潤,篝火驟燃。
夜空可以再空,心域可以有容,容下轉(zhuǎn)身、靜坐、入眠;容下對鏡梳妝,容下往事和痛埋在深處,不關(guān)閉雙眸,也不會淚流滿面;容下醉在你的溫軟里,向生活一點點靠近;容下黃昏的嘴唇等待前世和今生,講述無人翻版的神話。
滄海桑田,生死交替,斑駁的樹影下,散落一地碎花絲綢,在命運的波瀾里,淡化憂傷,模糊疼痛,還有被拉近的遠(yuǎn)方。
天池明月,千年一夢,一夢千年,鶴發(fā)銀絲,內(nèi)心盛滿落雪和風(fēng)聲。
頂冰盛開的雪蓮,明眸善睞,必然有溫暖的內(nèi)心,綻放自身的春天。
玉湖冰心
雪落4月,山脈冷峻、清晰,絲路明珠——賽里木湖,近了,更近了。
午后的陽光輕薄、緩慢,群山環(huán)抱中的湖水,安然酣睡在一片冰雪之下。仿佛萬畝梨花,不動聲色,潔白、靜謐、炫目,濤聲、波光、岸與草地,都被深深藏在心底。除了繞湖而過的公路,為了便于車輛和行人,積雪被清理,四周一片冰雪,宛若厚厚的天鵝絨,在陽光下更顯蓬松、柔軟。風(fēng),帶著零下的溫度,撫過偌大的湖面,不留任何褶皺和縫隙。
沒有入口,汽車在繞湖的高速公路上向前,畫家忙不迭地放下車窗,用手機(jī)拍攝。沒有游人和車輛,酣睡中的湖,一副醉中的美態(tài),沒有誰來驚動她,沒有誰能忍心去驚動,或一試深淺。
她是新疆海拔最高、面積最大的高山冷水湖。湖水除周圍一些小河注入外,主要靠地下水補給。由于所處位置較高,蒸發(fā)量較小,湖水礦化度為每升3克左右,略帶咸味,屬微咸湖。位于伊寧市西面,絲綢之路的北道,博樂市西南90余公里天山西段的高山盆地中,烏魯木齊—伊犁公路沿湖南岸穿過。以神奇秀麗的自然風(fēng)光享譽古今中外。賽里木湖湖面海拔2073米,東西長約30公里,南北寬約25公里,周長90公里,水域面積455至460平方公里,呈橢圓形,最大水深92米,蓄水總量210億立方米。
這是第四次與她親密接觸。第一次是8月,站在南岸,清澈湖面上,映著晴空的藍(lán)天白云的倒影,遠(yuǎn)遠(yuǎn)望去,天湖一色,分不清是云朵還是浪花。第二次是5月初,湖面的冰雪融化了一半,第一次繞湖游覽,湛藍(lán)的水,碧綠的水,淺翠的水,灰白的水,不同的方位享受她不同的色調(diào)和變幻的美。第三次是9月中旬,途經(jīng)溫泉,狂風(fēng)中,雨霧籠罩,不見湖水真面目,只聽煙雨里波濤涌動,前浪推動后浪的拍岸聲。
我的感官和目光,順著她的圣潔,深入白茫茫的空曠和遼闊,無論夏季怎樣在回眸里生出多變,此時,只有冰雪關(guān)閉著她的心房和美夢,不流露一絲心跡和一句囈語。這樣嚴(yán)嚴(yán)實實地覆蓋,她是情竇未開的豆蔻少女吧,也不知何日何時才悄悄向人間打開心扉,放飛美與夢,與一匹棗紅馬上的白衣少年,相約黃昏,在暮色里,明月下,訴說綿綿情語。
本是路過,同行的三人,誰也不曾與這樣的雪景相遇,誰也不愿離開,只有投身其中,感覺幽靜獨居的美,空曠遼遠(yuǎn)的美,美到樂不思蜀。于是臨時商定,在山中找一家住所,安歇一夜,聽聽湖水醉中與月光的纏綿,與星子的夢語;拍攝雪中湖色,最美不過夕陽斜下時的光影與晨曦日出。
如果一日變暖,潔白的綢緞,亦如曇花,會稍縱即逝。4月的湖光山色,冰雪是白色的花,也是骨骼里的火,點燃了內(nèi)心的春天,相遇如此蓬勃的花海,在一張嶄新的白紙上,簡樸又透明地吐露芬芳,更加彌足珍貴。畫家看著頂峰白雪和黛青的山體,一幅幅素描,在驚嘆中形成。山峰峻峭,松林長青,山坡安睡,分不清湖面與岸邊的草地,它們被積雪連成一體,幾只鳥鳴叫著,飛出視線。
月亮隨我們抵達(dá)賓館的上空,這一夜,我們在室內(nèi),它在室外獨居山中,為山山嶺嶺執(zhí)燈指路。
晨光里,一切都是新的,山湖神清氣爽,游人精神更佳。
誰把三尺冰凍焐熱了,湖面漂浮了冰花,水面上像平面攤開的荷,一朵一朵,似游非游。那只野鴨,還在獨自暢游,它向前浮游,身后有一圈一圈的橢圓形的波紋一層層散開,它的嘴在水面上輕輕一啄,一圈圈圓圓的波紋在它的身體四周,一層層散開。美麗的光暈,跟隨它來回游動和輕啄,讓所有人著迷,并留下珍貴的影像。
立體的群山,身披銀鎧,環(huán)繞平面的湖泊,酷似“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絕版畫意,也有“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癡愛詩情。在一片蒼茫與恬靜里,一陣一陣寒冷的風(fēng),吹不開隱藏的傳奇和秘密,只有時光慢慢掀起面紗,她神賜的孤獨獨立寒涼,冰雪時代,必然清澈,驚怵凡人。
牧場物語
炎夏的周末離開城區(qū),沿天山公路去往天山深處,登山,納涼。有時候,趁著晚飯后的空閑時間,去牧場四周的荒野,用悠閑的目光,看夕陽是怎樣從天空滑向戈壁的那頭,又是怎樣被地平線一點一點地吞噬;看歸圈的牛羊,是怎樣成群結(jié)隊、行色匆匆地由遠(yuǎn)處或山外回來;看黃昏是怎樣迷蒙了行人的雙眼,直到星星點亮遙遠(yuǎn)又稀疏的燈盞,透涼的晚風(fēng)一遍遍提醒和催促著回家,回家。
這里是天山公路的起點,沿西南至北環(huán)繞瑪依勒山的半干旱牧場,野草叢生較為平緩。幾公里左右的路程平坦寬闊,兩邊是極目而望的天山起伏的脈巒,由近至遠(yuǎn)都是成群的牛羊和駱駝。牛羊分片,成群,跟隨自己的主人,各自會聚,與其他群體遠(yuǎn)遠(yuǎn)相離,涇渭分明,楚漢有界,好像互不往來,也互不相識。盡管如此,由近處的羊群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或背部或腹部或脖頸處,均被主人分別染上不同的顏色,一旦結(jié)集一起便于主人識別和區(qū)分。
不論在牧場,還是在天山深處的度假村,黑白相間的奶牛、純白的羊群、棕色的馬匹,像綴在山坡上、河灘里、森林旁顏色不同的果子。它們并不在意過往車輛和行人,穿越公路或在草地上悠閑自在,在野草可有可無的戈壁上,青草遍野的山坡上,漫不經(jīng)心地啃著草,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漫不經(jīng)心地想著它們該想或不該想的事。因為它們總是并不急于吃飽,也并不急于趕路,被主人清早吆喝著慢慢出門,黃昏再吆喝著慢慢進(jìn)圈,日復(fù)一日地懶散漫游,大概慢與懶是它們與生俱來的天性和本能。
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遼闊的牧地進(jìn)入視野,尤其是那些牛羊,何時肥壯,氣候、水草和飼料都是決定因素。黑色的牛,棕色的牛,黑白色皮毛的奶牛;白色的羊,黑色的羊,黑白色皮毛的綿羊,成群成群地散漫在草地上,吃吃停停,看它們無所事事的樣子,并不急于填飽腸胃,就像不急于肥壯起來走向屠宰場。
如果忘記返程,忘記人間的嘈雜,追隨藍(lán)天下的白云般的羊群,“要是有人來問我,這是什么地方,我就驕傲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家鄉(xiāng)”。做孤獨而情思豐富的牧羊人,可以低頭深思,可以坐觀浮云,可以心隨流水而游走,可以為渴望獲得的愛情而抒發(fā)浪漫的情調(diào)。正如人們喜歡的歌聲:“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著細(xì)細(xì)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倍嗝磩尤说那楦?,多么浪漫的事。
生活,就是生下來,為活著而努力,不懈地追求自由,快樂。
人如此,而羊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