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

頂牛爺最開始是閹豬、閹雞、閹羊的，他不閹牛。

頂牛爺被解放軍俘虜后，選擇了回家。1950年，三十歲的頂牛爺回到上嶺村，當了一個農(nóng)民。他十七歲出去當兵，十三年沒有回過上嶺村。他的這次回來，將是永久的扎根，死心塌地不出去了。

頂牛爺?shù)募彝コ煞质秦氜r(nóng)，連他共有八口人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兩個弟一個妹和他。但是分田分地，卻沒有他的份，因為他當過國民黨兵。頂牛爺很生氣，覺得不公平。他去村里說理，去鄉(xiāng)里說理，實際就是鬧事。他對村、鄉(xiāng)干部基本就是一套說詞：-，當國民黨兵不是我選擇的，我沒得選擇。我遇見的部隊給飯吃，就參加了。我起先當國民黨兵的時候，國民黨抗日，沒錯吧？后來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干起來，我有什么辦法，我能讓他們不干仗嗎？二，八年抗戰(zhàn)四年內(nèi)戰(zhàn)，我是有功勞的。我砍死、打死、炸死的日本鬼少說也有十人以上，我沒朝解放軍放過一槍，不信你們可以去查。三，我回家當農(nóng)民，卻不分給我地，就像當兵沒有槍扛，豈有此理？

村、鄉(xiāng)干部對頂牛爺?shù)恼f詞予以駁斥：一，國民黨軍歸根結(jié)底是反動派，參加就是錯的二，你打死多少日本鬼，我們不管，你沒朝解放軍放過一槍，我們不信;三，地已經(jīng)分完了，沒你的份，算你倒霉。

頂牛爺從小到大，老是與人頂牛，這回頂不過村公所和鄉(xiāng)政府的干部，認栽了。他耕種自家的二畝三分地，卻沒有一分一厘是以他名頭獲得的，不然應(yīng)該多得幾分。那么實際上，他就是在蹭家里其他人的口糧，或者說是家里的其他人在賞他飯吃。哪怕他干活再賣力，也成不了家里的主人，因為他沒有地。

閹豬、閹雞、閹羊的行當，就是在沒有地的窘境中萌芽的。

這又得先從殺生開始說起。

村里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少不了殺豬、副雞、宰羊。這是見血、折壽和操勞的活計，沒人愿干，也沒幾個人能干。剴雞還湊合，殺豬、宰羊通常都得到外村去請人，有時候要走兩三個村才湊齊一個屠宰的班子，付出的犒勞還不小，除了伺候吃好喝好，回去還得搭上大塊的好肉好骨。實在是不劃算，但又無可奈何。

那年，頂牛爺?shù)臓敔斔懒?，享年九十三歲。村里的人死，按風俗七十歲以上的，都按喜事來辦。除了家里人以外，其他人不僅可以開葷，而且可以猜碼喝酒，就是說，名義上是辦喪事或奔喪，其實也是舉辦或參加一種娛樂喜慶活動。九十三歲高壽的爺爺去世，肯定是要大操大辦的。家里那頭三百來斤的肥豬，具備了大操大辦的條件。殺豬待客、宴饗鄉(xiāng)親，這也是爺爺生前的愿望。

豬要請人來殺，按通常的規(guī)矩犒勞人家。在別的家庭做這事，似乎沒什么問題，都會一致的同意。

但在頂牛爺家，就不同了。頂牛爺堅決反對請專業(yè)的人來殺豬，他不贊成也不接受需給犒勞的幫忙。鄰里鄉(xiāng)親，幫殺一頭豬或一只羊，吃一頓兩頓都可以，合情合理，但吃完還要帶好肉好骨走，就過分了。家里的其他人也不愿意這樣，問題是去哪里請得到愿意無償幫忙而又懂行的殺豬人呢？

頂牛爺說：不就是殺一頭豬嗎？我不相信殺一頭豬，比殺日本鬼都難。我來操刀，兩個弟弟兩個堂弟協(xié)助我就成。

又一個問題來了，家里人都在服喪、吃齋，親自殺生好嗎？

頂牛爺說就當是殺鬼好了。殺鬼是不會遭天譴的，就像我殺日本鬼一樣。

于是，頂牛爺與他的弟弟、堂弟豁了出去，把豬摁住，把豬欄拆了，將三百來斤的豬拖了出來，抬起，架在木工的刨凳上。頂牛爺扎著馬步，一手夾住豬嘴，另一手拿尖刀，對準豬喉，然后狠狠一捅，再扭轉(zhuǎn)刀柄，往外一拔。只見血霎時噴涌如注，像山中瀑布，流瀉到半米開外的臉盆里。

豬被命中要害，沒有太多的掙扎，很快死了。剩下的刮毛、破肚開膛、切分等細活小活，就交給廚房的人。

頂牛爺與弟弟堂弟們，洗凈身上的血污和泥垢，又回到爺爺?shù)墓撞倪?，守靈盡孝。他們每個人的面目慌張、錯亂，都沒法淡定，生怕爺爺?shù)耐鲮`不能超度，或遭天譴，即使口口聲聲不怕鬼的頂牛爺，心里其實也是害怕的。直到爺爺出殯一年，家里一個弟弟當了工人，一個堂弟當了兵，呈現(xiàn)出吉祥氣象，忐忑恐慌的心才完全平靜和穩(wěn)定下來，相信爺爺肯定孫子們殺豬的行為，并且已經(jīng)在保佑和造福家庭了。

自此，本村遇到殺豬、宰羊的事情，都不用到外村請人了，因為有現(xiàn)成的，就是頂牛爺。他幫人殺豬，只管吃一頓，別的都不要。

宰殺的問題解決了，但禽畜的閹割，還得從外面請人，就像當年國內(nèi)的重大工程，核心技術(shù)還得依靠蘇聯(lián)專家一樣。

村人養(yǎng)的雞、豬、羊，除了做種，都要閹割，讓禽畜長得更快更肥。閹割它們，比屠宰它們，顯得更重要和小心。閹割，才能肥大，相當于給禾苗施肥才可以豐收一樣。如果不小心閹過火了，禽畜就會死掉，那損失就大了。如果馬虎閹不干凈也不行，禽畜不陰不陽，既長不肥大，也活受罪。所以閹割行當是個技術(shù)工種，跟醫(yī)生是等同的，可以說是獸醫(yī)。

某年某日，有村人在頂牛爺殺豬的時候，說你光會殺豬，卻不會閹豬。會閹豬，那才是真本事。

頂牛爺聽了不爽，說閹豬算什么真本事？我連人都能閹，你信不信要不先拿你練練？

村人的刺激，進一步激發(fā)了長期處于無地窘境的頂牛爺創(chuàng)業(yè)的熱情，他決定把閹豬、閹雞和閹羊當副業(yè)，甚至主業(yè)。他首先拜師學技。

可是，頂牛爺遍求了方圓五十里會閹割的師傅，都沒有人愿意教他。他明白，多他一個會閹割的人，那些師傅就會少一條生路。

頂牛爺迫不得已選擇了自學。他購買和自制了閹割禽畜的全套工具，柳葉刀、縫針、縫線、鑷子、藥棉和碘酒等，能想到的都備齊了，跟醫(yī)院外科手術(shù)的器械差不了多少。

頂牛爺覺得準備妥了，自家的豬、雞和羊，首先成為他練習的對象。家里的豬、雞和羊，被他閹的，都死了。閹死了的豬、雞和羊，被他拿來反復練，直到發(fā)臭為止。家里的禽畜都被閹死了，頂牛爺打算拿叔叔家的豬、雞和羊來練，遭到叔叔全家的反對。頂牛爺對叔叔全家說：

閹死一頭，或閹死一只，我按成年出欄的價格賠償。閹成了，不收你們錢和東西。也許你們覺得萬一我把豬給閹死了，把羊給閹死了，我沒能力賠你們。那么好，我請你們看我的牙齒，最里面的四顆。

頂牛爺說罷張大嘴巴，走到房屋的外頭，借助陽光照亮黑洞洞的嘴里。

叔叔全家一看見，頂牛爺?shù)淖炖?，有四顆牙齒閃著金光。

頂牛爺說：這四顆牙齒，都是金子種的、鑲的。任何一顆，把你們房子買下都富余，何況一頭豬、幾只雞和羊。

叔叔家有人問你的金牙是真的金子嗎？頂牛爺說：哦，我把好好的牙齒拔掉，種上不是金子的牙齒，我癲呀？有病呀？

那你的金子是從哪來的呢？淑叔家又有人問。

我當兵十幾年，抗日戰(zhàn)場上繳獲的，上繳后長官賞還一部分，積攢的。

怎么想到做成牙齒？

頂牛爺說：不做成牙齒，難道我塞在屁眼嗎？塞在屁眼保得住嗎？

你都那么有財了，干嘛還要學閹豬閹雞閹羊呀？

你們一家人問得也太多了，而且問的都是笨蛋才問的話，我不閹你們家的畜生了！頂牛爺說。他生氣了，手指著叔叔一家人，又說：但是我告訴你們哦，不許把我有金牙的事情泄露出去。哪個要是漏出去讓別人曉得，我就把哪個當畜生來練，閹了。

叔叔全家被利誘和威逼，半信半疑放開自家的雞、豬和羊，讓頂牛爺去練手。

仿佛功夫不負有心人，頂牛爺在叔叔家禽畜身上的練手，居然獲得了成功。被他閹后的雞、豬、羊沒有一例死亡。它們被閹后的最初幾天里，萎靡、寡歡、厭食、不眠。但再過幾天，狀態(tài)就變了。這些熬過了閹割之痛的禽畜，變得平靜、豁達、貪吃、貪睡起來，它們除了吃睡，無欲無求，仿佛已進入宮中得以一心侍奉皇室的太監(jiān)。

頂牛爺?shù)拈幓?，逐漸被村人認可接受，大半年后在全村普及。他的閹割技術(shù)日趨嫻熟，禽畜死亡率和干凈度，與以往外請的閹割佬相比，不相上下。最關(guān)鍵是，頂牛爺集閹豬、閹羊、閹雞于一身，是通才。不像其他閹割佬，閹豬只是閹豬，閹羊的不會閹雞，閹雞的不會閹羊，技術(shù)單一。以往閹豬、閹雞和閹羊，要三個不同的師傅上門，如今只要頂牛爺一個人就夠了，付費還低。

久而久之，頂牛爺?shù)幕盥?，延伸到了村外。他?jīng)常被慕名而來的外村人請去，經(jīng)營他的閹活。他有了基本固定的收入，比種田種地要劃算許多。重要的是，他不再有因為沒地而低人一等的感覺。由于練就了這門閹割的本事，他保住了金牙，只要這條路越走越寬，生活有保障，金牙就不會拔掉。

閹豬、閹雞、閹羊順風順水了好幾年，一天，有一個人突然來找頂牛爺，請他閹牛。

這個人是村長黃大寶的小弟，叫黃小寶。黃小寶那年三十五歲，和頂牛爺一般大。他們小時候就是朋友，后來頂牛爺去當兵，與黃小寶分開了十幾年，兩人再見時，已經(jīng)生分了，不再是朋友。黃小寶仗著有個當村長的哥哥，不僅分到地主家最好的一塊地，還娶了地主最小的老婆為妻。地主最小的老婆覃一棉年輕漂亮，又有文化，被迫與妻妾成群的地主離婚后再嫁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并且長相丑陋的黃小寶，肯定也是被迫的，說白了，黃小寶就是霸占。頂牛爺為此鄙視黃小寶，覺得他跟解放前的地主惡霸沒什么兩樣。黃小寶也鄙視頂牛爺，因為頂牛爺當過國民黨兵，是壞分子。

今天，鄙視頂牛爺?shù)狞S小寶，來請鄙視黃小寶的頂牛爺閹牛，這是什么套路？是黃小寶認慫或?qū)斉敼文肯嗫戳藛幔?/p>

在頂牛爺家里，黃小寶放下當見面禮的煙酒，然后向頂牛爺提出了閹牛的請求。

頂牛爺先是愣怔，然后惱怒。

農(nóng)村人養(yǎng)牛，也吃牛肉，但從不殺牛，也不閹牛。牛是農(nóng)家的寶，等同于壯勞力。為了感恩，牛即使老了廢了，人都不會殺它和閹它。只有牛意外死、老死或病死，人們才會吃它的肉，至少上嶺村及附近的鄉(xiāng)村民眾，對牛的態(tài)度是這樣，對狗也是。牛和狗是兩種對人最忠誠的動物，所以在飼養(yǎng)和閹割行業(yè)里，有閹雞、閹豬、閹羊的，就沒有閹牛和閹狗的。此時此刻，頂牛爺面對黃小寶閹牛的請求，覺得既荒唐又可恥，再加上對黃小寶的反感，火氣就特別大。他先把黃小寶的見面禮扔出門，然后說：

你我就不扔了，麻煩你自己滾出去。黃小寶說我的公牛瘋了。

我看是你瘋了。

它瘋了就撞人、踢人。

頂牛爺看著黃小寶的下體，說：它該不是把你蛋蛋踢壞了吧？

它撞傷、踢傷了我老婆。

頂牛爺一愕，像是牛撞傷、踢傷黃小寶老婆覃一棉的事情，引起了他的重視。那不是閹掉，而是該殺。他說。

殺掉了哪個幫我犁田犁地呀？我可不想我和我老婆受累。

牛閹掉就不傷人了？

當然，閹掉就老實了，跟豬、雞羊一樣，跟人一樣，都成太監(jiān)了。

我沒閹過牛。

我認為跟閹羊是一樣的，只不過牛身體龐大力氣也大而已。只要把它控制住就好辦了。你想得容易。

閹死了我不怪你，也不要你賠。

這句話讓頂牛爺對閹牛有了七分的主意，但他沒有當面答應(yīng)黃小寶。他還想看一看，黃小寶的老婆覃一棉是不是真被牛傷了。

在青青的玉米地里，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在給初長的玉米間苗和培土。她彎著腰，吃力地勞動著，像一條擱淺在灘涂上折騰的魚。

她時不時用手支支腰，像是疼痛難忍才這樣做。因為她背對著頂牛爺，距離還比較遠所以看不到她的臉。但即使如此，也能知道她是黃小寶的老婆覃一棉。

頂牛爺站在地頭，觀望了好一會，像是等待覃一棉先知先覺，直起身并回過頭來。但覃一棉始終沒有如他所愿，相反她的腰越彎越低，低到與玉米等高。她陷在綠油油的玉米里，最終歪倒在地。

頂牛爺箭步飛了過去，扶起了倒地的覃一棉。

覃一棉的臉映在了頂牛爺?shù)难劾?，讓頂牛爺驚詫。那之前多么漂亮的一張臉，此刻鼻青眼腫，滿是血瘀。除了臉，她的身子骨也傷得不輕，如果不是有頂牛爺扶著，她仍然站不穩(wěn)。

覃一棉倒地被人扶起，看見是頂牛爺，眼里閃露一絲亮光，透過浮腫的眼皮，投給扶助她的男人。但她很快發(fā)覺自己把難看的一面，露給了男人看見，于是她把臉掉轉(zhuǎn)過去，還扯下頭發(fā)遮上，像人藏進里屋以后，加上了一道門簾。是那畜生干的？頂牛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