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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23 12:17:39凌峰
飛天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劉江

凌峰,原名張碧峰,甘肅天水人,八零后,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鴨綠江》《青春》《野草》《六盤山》。出版有小說集《白云間》。

1

省文化廳考察組到來的前一天,秦州劇團上至領導層,下至龍?zhí)讓W員,一改往日悠閑自得的面貌,全都投入到了緊張的工作當中。排練被臨時分成了兩個組,一組在排練廳,二組在小劇場。大家誰都不敢懈怠,走臺的凝神聚氣,甩臂拉膀,腳步如飛;練唱的聲情并茂,口齒清晰,咿咿呀呀。如果用兩只眼睛分開來同時看兩個場所,兩個場所一樣熱鬧,鑼鼓聲、唱念聲、交流聲、擊掌踢腿聲不絕于耳。和排練場一樣熱鬧的還有一個場所,那就是劇團辦公室。劇團辦公室里雖然沒有擊鼓鳴鑼,但那爭吵聲,駁斥聲一樣鏗鏘有力。

辦公室里有四個人:團長老吳、業(yè)務團長周發(fā)宇、正旦郭蓮香、大花臉雷軍。

“我的意見不變,演《周仁回府》?!吨苋驶馗肥枪舷壬拇碜?,也是我們劇團的招牌戲,它不僅代表著我們劇團的秦腔文化,而且還代表著整個秦州城的秦腔文化,這可是咱唯一能跟其他院團爭雄的資本。你要是能拾起來重演當然更好,你是郭老先生的徒弟,你演當之無愧,你要是真不想演,就讓劉江演。”老吳面色凝重,他看了周發(fā)宇一眼,又看了看郭蓮香和雷軍,將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的香煙送進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霧噴出后,他又連著說了一句:“我說這話對事不對人,也希望大家能夠理解,我是為了劇團的長遠發(fā)展考慮?!?/p>

“老吳你先別犟,你聽我說,你說的話是有道理,可師傅和大師兄已經(jīng)走了那么多年了,《周仁回府》這么多年就沒人演過。我以前是演過,但我改行演紅生戲都二十多年了,讓我再演小生戲,真不合適,何況我從改行演紅生起就沒想過再演小生戲。我提議演《出五關(guān)》,不是我為耍個人主義,占雞頭,是《出五關(guān)》這戲確實是我的看家戲,你老吳難道說我的關(guān)公演得不好?不出彩?給劇團掙不來風光?”

“我沒說你的關(guān)公演得不好,我今天就說‘周仁,就說我們郭派的‘周仁。省里開會那天我參加了,領導講話的時候?qū)iT提了幾個我省有影響力的傳統(tǒng)劇目,其中就有我們郭派的‘周仁。”老吳說。

“那你說咋辦?讓劉江演嗎?劉江的情況你是知道的,這戲他又沒扎扎實實學過,能演好嗎?你要是敢放膽讓他演,我不反對?!敝馨l(fā)宇說。

“團長,要真演《周仁回府》,還得老周演,劉江沒咋學過這出戲,這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學好的。我實事求是地說,要不演就干脆別演,要演就得演好,郭派的名聲可是我爸一輩子拼來的?!惫徬阏f。

“我看可以讓劉江試演一下,畢竟是年輕人,裝扮出來扮相俊,嗓音也亮,演小生更合適。”雷軍說。

老吳沉思了片刻,說:“關(guān)鍵時間太緊了,明天晚上考察組就要觀演,如果能推遲幾天,讓劉江試演兩場,沒準還真能上?!?/p>

“團長,你就讓老周演吧,不管是‘周仁還是‘關(guān)公,我相信他都能演好?!惫徬銓χ蠀钦Z重心長地說。老吳看了郭蓮香一眼,又思索了一會,然后慢騰騰地說:“演‘關(guān)公吧,讓劉江演‘周仁有點冒險,但你們要記住,從現(xiàn)在起,郭派《周仁回府》從今日起要列到重點排練劇目中去,劉江要重點培養(yǎng)起來,郭派的‘周仁不能失傳,一定要繼承下去?!?/p>

出了辦公室的門,周發(fā)宇看雷軍走遠了,看了郭蓮香一眼,說:“秋后的螞蚱,看你還能蹦跶幾天?!惫徬氵B忙捅了周發(fā)宇一下:“能不能小聲點,你還嫌吵得不煩啊?”周發(fā)宇沒理郭蓮香,徑直去了一組排練廳。周發(fā)宇進排練廳時,《出五關(guān)》的劇目剛好排練到第一場結(jié)束,他隨手接過馬童遞來的馬鞭,看都沒看樂隊,就高喊了一聲:“馬——童”。他這一聲喊得很清脆,喊得擲地有聲,驚動了所有人。大家都齊刷刷將目光投向了他,可他誰也不看,低垂著雙目,緊接著又是一聲:“催——馬”。這一聲同樣擲地有聲,不過這一聲大家早有預防,因此沒人再流露出驚訝的目光。隨著鼓聲、板胡聲響起,周發(fā)宇內(nèi)唱花音尖板:“掛印封金辭漢相……”等這一悠長且氣壯河山的唱腔圓滿完成后,隨著“咚咚”戰(zhàn)鼓聲擂響,家將肩扛青龍偃月刀,二皇嫂催動車馬急上。緊接著馬童快步出場,跑圓場、中場站定、云手、后空翻、亮勢、返場,再連續(xù)翻幾個跟頭出場……馬童這一連串動作干凈利落,一氣呵成。雖然是排練,但演員沒一絲松懈,比正式演出還要投入。馬童站穩(wěn)后,周發(fā)宇疾步出場,亮勢,和馬童對向抖馬、勒馬、返場,然后步入中臺,馬童前弓后箭步,關(guān)老爺左腳踩在馬童右膝蓋處,左手緊抓馬童右手腕,鳳眼初睜,唱三錘攔頭:“單騎保嫂出許昌?!彪S后一個轉(zhuǎn)身勒馬,馬童從后場翻至前臺,關(guān)老爺再亮勢,接唱:

我弟兄徐州曾失散,

將關(guān)某被困在土山。

曹差能言張文遠,

順說關(guān)某投曹瞞。

……

那天《出五關(guān)》的戲雖說是排練,可氣氛比正式演出還嚴肅,期間沒人敢說一句笑話,就連幾個跑龍?zhí)椎膶W生娃,在上場之前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旁邊候場,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他們知道,今天的“關(guān)老爺”可是帶著氣的,“關(guān)老爺”發(fā)怒了就要殺人。周發(fā)宇雖然不至于殺人,可他眼中透出的殺氣,足以讓在場的所有人心里發(fā)毛。周發(fā)宇雖說只是個業(yè)務團長,他上頭還有團長老吳,可大家心里清楚,老吳就只是個擺設,團里的大小事務還不都是周發(fā)宇說了算。得罪了老吳還好說話,如果得罪了周發(fā)宇,那就麻煩了,輕則被他訓斥一頓,重則卷鋪蓋走人,后果不堪設想。

周發(fā)宇今天也確實來氣,從早晨開會起,老吳一口一個《周仁回府》,一口一個劉江,讓他心情特別不爽。他當時真想當眾駁斥他一頓,可礙于面子,他忍了。當老吳第三次提出演《周仁回府》戲時,他說:“那好,排練先分兩組,一組排《出五關(guān)》,二組排《周仁回府》,至于明天晚上演啥戲,到跟前再定?!狈滞杲M他實在想不通,心里的氣實在出不來,就帶著郭蓮香和雷軍去了老吳的辦公室,就有了之前的爭吵。他不是演不了《周仁回府》,那是他的成名戲,雖然他現(xiàn)在五十多歲的人了,可如果讓他演,還是能演好,可他就是不想演。自從和郭蓮香結(jié)婚后,他就不敢再演“周仁”了,尤其演到后場《屈打》的一折,就演不下去了。他感覺那些棍棒不僅實實在在打到了他身上,而且還砸進了他心里,讓他羞愧難當。因此他改行演紅生,不再涉足小生戲。他是個演戲的天才,這點不是他自吹自擂,看過他戲的人都知道,無論當年演小生還是現(xiàn)在演紅生,他都是一等一的演員。他當年的“周仁”能深入人心,絲毫不亞于師兄,如今他的“趙匡胤”“關(guān)老爺”,除了名頭上沒有那些省級院團的演員大之外,其實力一點都不會輸給任何人。這次省文化廳考察組摸底,對他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果能借此機會走出去,他的演藝生涯也真就此生無悔了。可這個老吳,偏偏要和他作對,偏偏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提《周仁回府》;而劉江,這個他從三歲多養(yǎng)到現(xiàn)在的兒子,也處處和他過不去,到處揚言要繼承郭派的唱腔。

晚飯時,郭蓮香將飯菜端到周發(fā)宇眼前。周發(fā)宇坐在餐桌前看了一眼飯菜,將碗筷推到一邊,說自己沒胃口,不想吃。郭蓮香笑著拍了拍他的背,輕聲說:“快吃吧,你就別置氣了,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咋還跟個小孩子一樣。”周發(fā)宇看了郭蓮香一眼,將身子靠在郭蓮香胸前,一只手從后腰處抱住郭蓮香的腰,頭貼在她柔軟的胸前,喃喃道:“蓮香,我心里真難受。”郭蓮香摸著他的頭發(fā)說:“有多難受?不就演個戲嘛,何必當真呢!”周發(fā)宇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知道的,我就這性格,對生活是認真的,對演戲也一樣,假不過去。”郭蓮香說:“這我都知道,可你要慢慢學會改變,畢竟戲是假的,咋可能以假亂真?!敝馨l(fā)宇仰頭看著郭蓮香的眼睛說:“我這輩子對你從無二心,也從不會有假?!惫徬惚Ьo了周發(fā)宇,將他的頭深深埋進自己的懷里:“我對你也是,雖然劉江對我有意見,和你過不去,可他畢竟是我的兒,這委屈你只能先受著。等過兩年他成了家,有了孩子,會慢慢明白事理的?!?/p>

周發(fā)宇輕輕推開郭蓮香,若有所思地一手端過飯碗,一手拿起筷子,可飯到嘴邊時他又說了一句:“蓮香,我和你在一起是不是真錯了?”郭蓮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有點不高興,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周發(fā)宇:“你后悔了?真后悔了?”周發(fā)宇沒吭聲,端起飯碗往嘴里狠狠地撥了幾口米飯,然后狼吞虎咽地咀嚼起來……

2

夜很深了,月光從窗紗上傾瀉進來,屋子里一片清輝。郭蓮香將周發(fā)宇的被子往他脖子上提了提,然后又往緊里壓了壓,目光深情地看著懷里這個呼吸均勻的男人。這個男人和她同床二十年了,可從來都不和她睡一個被窩。也只有在溫存的時候才會鉆進她的被窩來,完事后就會驚慌失措,像做賊一樣鉆回自己的被窩。她為此也和他置過氣,可他的理由很簡單,兩個人蓋一床被子睡不踏實。她明白,不是他不愿意跟她睡,是這樣的婚姻讓他良心不安。

周發(fā)宇和郭蓮香同歲,可在郭蓮香眼中,他始終比她小,始終像個小兄弟,永遠都長不大。有時她拿周發(fā)宇跟自己的兒子劉江比,覺得周發(fā)宇和劉江很像,兩個人除了年齡和輩分有差異外,性格上有好多相同點。兩個人一樣倔犟,一樣大男子主義,一樣爭強好勝。因此,這兩個她一樣深愛著的男人,注定了這輩子是尿不到一個壺里去。劉江和周發(fā)宇尿不到一個壺里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劉江不是周發(fā)宇親生的。周發(fā)宇是她老公劉明遠的師弟,是她兒子劉江的繼父。

郭蓮香的父親郭天麟是一代秦腔大家,他在繼承祖師爺唱腔的基礎上開創(chuàng)了郭派唱腔,他的郭派“活周仁”更是秦州秦腔界的一枝獨秀。父親一生只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劉明遠,一個是周發(fā)宇。父親只有她一個女兒,當年她嫁給劉明遠是父親的主意,也是她的選擇。劉明遠成熟,穩(wěn)重,有擔當,是她很早就心儀的對象。對于周發(fā)宇,她一直當小兄弟看,但她隱約感覺到,周發(fā)宇也喜歡自己,可那時候周發(fā)宇還小,那種感覺只是一閃而過,她從沒往心里去過。周發(fā)宇和劉明遠關(guān)系很好,兩個人從小一起跟著父親學藝,長大后又一同演戲,倆人親如兄弟。當年她和劉明遠結(jié)婚后單獨住一套房子,周發(fā)宇那時單身,經(jīng)常到她家來蹭飯。周發(fā)宇一來,劉明遠就讓她編排著做好吃的,吃完飯再弄點下酒菜,兄弟兩個舉杯對飲。有時候倆人喝到深夜,劉明遠就不讓周發(fā)宇回了,扯開客廳的沙發(fā),讓他住在家里。周發(fā)宇從跟上父親學藝起就一直叫她姐,這讓她覺得很幸福,因為她從小一直想要個弟弟,一直未能如愿。

劉明遠是在劉江三歲多的時候去世的,急性腦溢血,下鄉(xiāng)演戲時在舞臺上摔的,前后不到兩個小時,等她趕到醫(yī)院時,他已經(jīng)去了。劉明遠的死對她的打擊很重,讓她幾近崩潰。可就在同年秋天,那個疼她愛她的父親也病故了。兩個親人相繼去世,前后不到半年,面對如此大的打擊,她感覺天真的塌了。也就是周發(fā)宇,在那段時間不離不棄地一直陪著她,幫她料理劉明遠和父親的后事,贍養(yǎng)年邁的母親,照顧年幼的劉江。她和周發(fā)宇的結(jié)合是個偶然也是必然。那段時間她晚上老失眠,只要一閉眼,就會夢見劉明遠,夢見父親,一晚上嚇得睡不著。周發(fā)宇知道此事后就提出住到家里來給她做個伴。她當時不同意,說你還年輕,要找對象,要成家立業(yè),這樣對你的名譽不好。可周發(fā)宇不管不顧,說師兄臨死前叮囑過他,讓他照顧她和孩子。周發(fā)宇在家里住了半年,剛開始他倆相敬如賓,可后來……住著住著就睡到一起了。

對于這件事情,她后來和周發(fā)宇討論過好多次。她的意思是怨她,是她沒把持住;周發(fā)宇的理由更充足,說不怨她,是他從小就喜歡她。不管是她沒把持住,還是他真的喜歡她,其結(jié)果都一樣,他倆最終是睡到一起了,也結(jié)婚了。

她和周發(fā)宇結(jié)婚后是幸福的,周發(fā)宇雖然有時脾氣大,任性,但她會包容他。周發(fā)宇在她跟前就像個孩子,愛使性子,但也聽她的話。周發(fā)宇發(fā)脾氣就像雷陣雨,來時電閃雷鳴,看著很嚇人,可沒幾分鐘,那股勁就過了,反過來又面帶笑容地給她賠禮道歉。這點她早就明白,畢竟她是過來人,劉明遠活著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劉明遠比周發(fā)宇要成熟多了,他很少發(fā)火。她有時覺得,男人和女人都一樣,都喜歡在自己心愛的人跟前撒嬌,只不過撒嬌的方式不一樣。女人喜歡嗲聲嗲氣求寵愛,男人則喜歡用自己的壞脾氣來試探女人,尋求一種包容和疼愛。因此,男人在自己心愛的女人跟前,就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她和周發(fā)宇結(jié)婚后一直想要個小孩,可周發(fā)宇一直堅持不要。周發(fā)宇的理由很充足,他們現(xiàn)在有劉江就夠了,劉江是她的兒子,也是他的兒子,如果再生一個,將來必定各懷心事。周發(fā)宇的話是堅定的,也是溫暖的,讓她在感動之余確實也無可辯駁。可她隱約覺得,周發(fā)宇心里還有別的顧忌,至于到底顧忌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周發(fā)宇后來的脾氣大變主要是劉江給氣的。劉江小時候是愛周發(fā)宇的,一天到晚老纏著他轉(zhuǎn)。周發(fā)宇也疼愛劉江,走哪都要帶上劉江。劉江演戲的基本功,全是周發(fā)宇手把手教會的??珊髞韯⒔L到了青春期,脾氣變了,變得有點像周發(fā)宇,兩個人水火不容。劉江不知從哪聽來的閑話,說他爸當年的死,是她和周發(fā)宇有私情給氣的。為這事她狠狠地揍了劉江一頓,可那時候劉江已經(jīng)是大小伙了,和她對著干。她罵一聲他反駁一句,她打一巴掌他往前逼一步,就差跟她還手了。

再后來劉江徹底不和他們過了,堅決搬到老房子和奶奶住。有了奶奶的溺愛袒護,劉江變得更加放肆,處處跟她和周發(fā)宇過不去。劉江在組織方面很有能力,這點跟周發(fā)宇有一拼。劉江不知啥時候巴結(jié)上了團長老吳,和老吳建立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早晚喊著要弘揚他爺爺?shù)墓沙?,要排出新時代的郭派“周仁”。劉江喊是喊,但她心里清楚,父親的“周仁”只有兩個人能演好,一個是劉明遠,一個是周發(fā)宇。劉明遠已經(jīng)走了,周發(fā)宇后來改行演起了紅生。周發(fā)宇為啥改行演紅生而不演小生?這點她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她問過周發(fā)宇,周發(fā)宇說:“演員演戲分年齡段,年輕時演小生,人年輕,身材瘦,嗓音亮,扮相俊。上了年齡,身材發(fā)福了,嗓音寬厚了,臉上有皺褶了,再演小生就不像了?!币虼怂男醒菁t生。紅生嗓音高亢,個性強烈,他的性子暴,演紅生更適合。周發(fā)宇的這話聽著有道理,但她心里還是有疑問。父親退休后六十多了,還在舞臺上演過好多場《周仁回府》,父親一生都演小生戲,他為啥就沒改行?

她對周發(fā)宇的改行沒多大意見,放眼戲曲界,中途改行的演員大有人在,而且好多演員改行后還成了名家,這點不足為奇,可奇怪的是,周發(fā)宇給劉江從小教戲,啥戲都教,就是不教《周仁回府》。對這事劇團好多老藝人都對周發(fā)宇有意見,說他心胸狹窄,將師傅的《周仁回府》占為己有,自己不傳承,還不教學生。為這事她曾經(jīng)還和周發(fā)宇吵過幾次,她想知道周發(fā)宇為啥不給劉江教《周仁回府》。她問:“你給別的學生不教我可以理解,劉江是咱的兒子,是父親唯一的孫子,他傳承《周仁回府》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你為啥不教?”周發(fā)宇答:“戲曲技藝是一點一點學來的,而且教也要有個教的方式。劉江現(xiàn)在對我很反感,眼里根本就沒我,我咋教?你問問劉江,他愿不愿意跟我學?如果愿意,就讓他親自來找我,正式拜我為師,我肯定拱手相傳?!敝馨l(fā)宇把話說到這份上,郭蓮香也沒辦法了,因為之前她給劉江說過好話,讓他給周發(fā)宇下個話,認個錯,拜師學藝??蓜⒔戎馨l(fā)宇還兇:“我就不拜他為師,爺爺當年收他為徒,那是瞎了眼了,我不用他教,我看爺爺?shù)某諛幽軐W會。”劉江現(xiàn)在是能演郭派的《周仁回府》,而且下鄉(xiāng)的時候還演過幾場,觀眾都說他演得好,唱腔、扮相和他爺爺年輕時一模一樣??捎^眾畢竟不是專業(yè)人員,他們看到的只是皮毛。劉江的《周仁回府》郭蓮香看過,要和父親比,那還真差了十萬八千里,連皮毛都沒有。戲曲是一門難度很高的舞臺藝術(shù),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沒有師傅的言傳身教,不經(jīng)過自己的刻苦訓練,不用心去揣摩人物的心理變化,是絕對演不傳神的。

這次省文化廳考察組來摸底巡查,說是巡查,其實就是為了挖掘父親的郭派《周仁回府》,現(xiàn)在能擔此重任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睡在自己身邊的周發(fā)宇。

3

第二天中午剛吃完飯,老吳的電話來了。老吳在電話上火急火燎,說考察組的領導到了,讓周發(fā)宇趕緊過去。周發(fā)宇雖然平時在小事上和老吳爭吵不休,可在大事上兩人還是有共識的。這幾年,新媒體文化日漸興盛,傳統(tǒng)文化一蹶不振。如果沒有他們的堅持,現(xiàn)在有沒有秦州劇團還是個未知數(shù)。

周發(fā)宇走后沒多久劉江回來了。劉江的到來讓郭蓮香很意外,也很激動。劉江已經(jīng)有好久沒回這個家了,上次還是給母親過生日,劉江拗不過奶奶,才一起到的。

劉江進門后臉色很不好,一屁股坐到沙發(fā)里啥話也不說,郭蓮香問一句他答一句,不問就沒話了。劉江今年二十三,濃眉大眼,一表人才,活脫脫就是劉明遠年輕時的翻版。郭蓮香看著兒子陰沉的臉孔既疼愛又難受。這家伙大半年不回家,冷不丁回來,肯定是有事情。郭蓮香試探著問了幾句,劉江遲疑了片刻,問:“人不在嗎?”

“啥人不在,他是你爸,叫聲爸就那么為難嗎?”

“別打岔,我就問人在不在?”

“不在,出去了,考察組的到了,和老吳陪人吃飯去了?!?/p>

“那你告訴他,晚上我要演《周仁回府》,讓他別放絆?!眲⒔f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堅定,完了又補充了一句:“這次如果他要跟我爭,我就跟他玩命?!?/p>

“你……”郭蓮香被兒子的話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等她再次張口時,劉江已經(jīng)奪門而去了。郭蓮香在門口像木雕般呆立著,眼淚順著眼角下落,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胸中像填滿了砂石。

晚上八點,劇團小劇場的舞臺上鑼鼓齊鳴,傳統(tǒng)秦腔劇《出五關(guān)》準時上演。劇場里座無虛席,前排是省文化廳考察組的成員,后面是市內(nèi)愛好秦腔的票友鐵粉。

《出五關(guān)》是周發(fā)宇的看家戲,這幾年劇團無論到什么地方下鄉(xiāng),《出五關(guān)》是必不可少的劇目,尤其到有財神廟的地方,更是受到當?shù)乩习傩盏臒崤?。每到演《出五關(guān)》的一天,廟會便比往日盛大幾倍,十里八鄉(xiāng)來敬財神的人多如潮水,將戲場圍得水泄不通。有些有錢的老板為了求發(fā)財,不惜重金供奉香火錢,少則幾千,多則幾萬。香火旺盛了,廟會一年比一年盛大。這種模式漸漸被發(fā)展成一個良性經(jīng)濟圈:唱大戲——收香火錢——建財神廟——唱更大的戲——收更多的香火錢……周而復始,就這樣運行著,而其核心點,就是要請最好的劇團,請最有名的“關(guān)老爺”。周發(fā)宇這個“關(guān)老爺”在秦州地面上是最好的,這點大家早就公認了。他身材魁梧,方臉大耳,尤其那一對寒光閃閃的丹鳳眼,更是像神了活關(guān)公。其實關(guān)老爺?shù)降组L啥樣,誰也說不清楚,老百姓對關(guān)老爺?shù)娜菝玻歉鶕?jù)廟內(nèi)供奉的神像參照的??山陙泶蠹矣钟辛艘粋€參照,那就是影星陸樹銘《三國演義》電視劇中扮演的關(guān)羽。不得不說陸樹銘演得好,演得出神,而周發(fā)宇扮演的秦腔版的關(guān)老爺,比陸樹銘扮演得還要像,還要威武神煞。這話是從戲臺下老百姓的嘴里傳出的,一經(jīng)傳出,就如同風吹花香過原野,很快便傳遍了西北大地。由于周發(fā)宇“活關(guān)公”的名號太大,以至于大家忘記了他當年演“周仁”的樣子,甚至好多人連老爺子當年“活周仁”的名號也忘記了。

周發(fā)宇當晚的《出五關(guān)》演得很賣力,也很成功,可有一件事情讓他感到詫異,那就是省文化廳考察組的成員,他們在觀看完第三場——《挑袍》后就離開了。他在后面演戲的空擋中還在納悶,是他今晚演得不好?還是出現(xiàn)什么失誤了?不可能,《出五關(guān)》他演過幾百場了,劇中的一點一滴,他比自己的毛發(fā)還要清楚,何況他今晚是憋足了勁去演的。

周發(fā)宇帶著疑問演完整場戲,卸妝后又急匆匆趕到了辦公室。周發(fā)宇到辦公室時考察組的成員已經(jīng)走了。老吳告訴周發(fā)宇,考察組的領導說了,《出五關(guān)》的戲是沒問題,可他們還是想看看郭派的《周仁回府》,因為他們這次摸底考察的目的,主要是挖掘有特色的傳統(tǒng)劇目,建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劇目名錄,選出秦腔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周發(fā)宇一聽這話,明白了,不是他的戲不好,是他之前沒有弄清上頭的意思。

老吳告訴周發(fā)宇,考察組的領導說了,再給一周的時間,盡快把《周仁回府》排好。周發(fā)宇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還能咋辦?只能這樣了。

4

窗外的雨聲一陣緊似一陣,客廳的燈亮著。周發(fā)宇坐在沙發(fā)上,眼前擺放著半瓶白酒和一碟花生米,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煙草味和白酒味,飄在空中的煙霧和煙灰缸中東倒西歪的煙頭形成動靜結(jié)合的畫面,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時不時響起周發(fā)宇喝酒的“吱吱”聲。

郭蓮香坐在沙發(fā)的另一頭,一句話也不說。兒子劉江今晚上因為演戲的事賭氣沒來上班,打電話不接,發(fā)信息不回,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剛才又試著給老娘撥了個電話,電話還是沒人接,估計老娘早已睡了。

周發(fā)宇時不時端起酒杯喝一口,眼皮低垂著,看也不看她一眼,她清楚周發(fā)宇的心思,這個自負的男人,他想好的事情無論對錯都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稍微受點挫折就會受不了。這十多年來,他一直都在致力做一件事,由小生轉(zhuǎn)行紅生,演好紅生,演出自己的特色。十多年過去了,他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失敗與成功的考驗,終于破繭成蝶,完成了心愿??僧斔媾R最終考驗時,機會卻與他差之毫厘,失之交臂,這才是他今晚失落的原因。她以前也勸過他,讓他好好繼承父親的事業(yè),把郭派好好傳承下去,可他不聽,說得輕了,和她吵幾句,說得重了,兩三天不和她說話。后來她也懶得去管這事,演戲是個人的事情,別人左右不了,你愛演啥演啥,只要你高興就行。可這次她不說不行了,兒子那邊為這事鬧別扭,周發(fā)宇這邊死不回頭,再這樣下去,恐怕會出大事。她忽然想起兒子中午說過的那句話——“這次如果他要跟我爭,我就跟他玩命?!边@句話讓她后怕,她今晚開戲前還在擔心,害怕莽撞的兒子搞出點事來。好在兒子賭氣沒來,讓她虛驚了一場??涩F(xiàn)在考察組要求看《周仁回府》,接下來該咋辦?是兒子演?還是周發(fā)宇演?按照演戲的水平,當然是周發(fā)宇。周發(fā)宇的《周仁回府》眾所周知,和劉明遠不相上下,甚至比父親演得還要灑脫??芍馨l(fā)宇自從和她結(jié)婚后就沒咋演過《周仁回府》,后來他轉(zhuǎn)行演紅生了,就徹底不演了?,F(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周發(fā)宇在這短暫的一周時間內(nèi),盡可能地給兒子教,教會兒子,讓兒子扛起郭派《周仁回府》的大旗。

想好了這些,郭蓮香將身子移到周發(fā)宇身邊,她從周發(fā)宇手中拿下酒杯,說:“別喝了,回屋睡覺?!敝馨l(fā)宇說:“你先睡,我再喝點就過來。”郭蓮香一把抱住周發(fā)宇,發(fā)嗲地說:“我不,我想你了?!敝馨l(fā)宇還想推脫,被郭蓮香連拉帶拽地拽到了臥室。

上了床,熄了燈,郭蓮香采取了主動,她知道,要讓周發(fā)宇乖乖聽自己的話,只有一個最佳的時機,那就是當他的身體被她滾燙的巖漿融化之后……周發(fā)宇剛開始心不在焉,無精打采,后來在郭蓮香積極的撩撥下終于來了精神。再后來,周發(fā)宇發(fā)狂了,他今晚帶著酒性,像一頭威猛的雄獅……

也許是喝多了酒,周發(fā)宇這次完事后沒有急著回自己的被窩,郭蓮香摟抱著他說:“和你商量個事?”

“嗯,你說。”周發(fā)宇緊閉雙目,只是嘴唇動著。

“這次的‘周仁讓劉江演,你別跟他爭。”

“嗯,好,我聽你的?!敝馨l(fā)宇還是緊閉著眼睛,只是嘴唇動著。

“那你從明天起給他好好教一遍,還有一周時間,他應該能學好?!?/p>

“嗯,好?!敝馨l(fā)宇還是不溫不火,有點半睡不醒的樣子。

郭蓮香將臉貼到周發(fā)宇的臉上,輕聲地說:“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可現(xiàn)在只能這樣,算我求你了,我現(xiàn)在除了老娘,就你和兒子兩個親人了,我不想讓你倆長期矛盾下去。你是當爸的人,兒子年輕不懂事,你難道也不懂事嗎?你要包容他。你我都五十多的人了,再過幾年都退休的年齡了,現(xiàn)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你好好教他,支持他,他干好了,還不是我們的驕傲?!?/p>

郭蓮香說到這里低頭看了周發(fā)宇一眼,周發(fā)宇不吭聲,郭蓮香在他臉頰上輕輕掐了一下:“你聽沒聽我說話??!”周發(fā)宇張了張嘴:“我聽著呢,你說?!?/p>

郭蓮香又接著說:“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也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讓考察組肯定你的藝術(shù),要把你的劇目列為劇團主打特色,可你想過沒有,郭派唱腔是從祖師爺輩上就開創(chuàng)的,通過祖師爺一生的傳唱,再交到我爸頭上,我爸又演了一輩子,才有了今天獨樹一幟的流派。文化事業(yè)就這樣,是要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時間的考證,萬千觀眾的認可之后形成的。你是爸現(xiàn)在唯一的傳人,你有義務和責任承擔這一切,可我真不明白,你為啥就不演爸的戲了,非要自己搞個名堂出來?”

“我……”

郭蓮香說完這話,周發(fā)宇猛地睜開了眼睛,身子忽然哆嗦起來,隨即忽地坐起身子。

“你咋了?我說錯話了?”郭蓮香也坐了起來,一把摁開了床頭燈。

周發(fā)宇雙手抓在自己的頭發(fā)里,掩面哭泣起來。

“你咋了?你難受了?”郭蓮香拉周發(fā)宇,周發(fā)宇一把甩開郭蓮香。周發(fā)宇這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他哽咽著說:“嫂子,我再叫你一聲嫂子,你知道我為啥不演‘周仁嗎?我沒辦法演啊……”周發(fā)宇“哇哇”地大哭起來,哭得很傷心,哭得像個小孩。

郭蓮香的眼角也滾出了熱淚,真想抱著周發(fā)宇,又不敢碰他,就這樣怔怔地看著他哭泣,自己也在旁邊流淚。

周發(fā)宇哭了一會兒,情緒漸漸平復了,他抹了一把眼淚,嘆了一口長氣說:“唉……我也想演‘周仁,可我現(xiàn)在演不好了,演不下去了。你是個演員,你難道不清楚《周仁回府》的劇意?《周仁回府》的精神支柱就是俠義精神,‘周仁為了信守對結(jié)拜兄長‘杜文學的承諾,將自己的老婆獻給了奸臣嚴年,保全了嫂子的名節(jié),可我呢?我不但沒能信守師兄的囑托,還和嫂子睡到了一起,像我這樣不講義氣的人,還有啥資格演‘周仁?你說,我能演嗎?”周發(fā)宇說完這話又掩面大哭起來。郭蓮香呆若木雞,她此刻完全明白了。

《周仁回府》原名叫《忠義俠》,是秦腔傳統(tǒng)戲。劇情講的是明代嚴嵩占權(quán),陷害杜鸞。嚴嵩的大管家嚴年欲占杜鸞之子杜文學之妻為妾,遂誣告將杜文學流放嶺南。杜文學臨行將妻胡秀英托與義弟周仁,杜文學門客奉承東告密,騙周仁入嚴府強予官職,逼周仁獻嫂。周仁歸家后將此事告知妻子李蘭英。為救嫂嫂,李蘭英假扮嫂嫂,前往嚴府,欲刺嚴年未果,自刎而亡。倉皇之中,周仁保著嫂嫂連夜逃走。數(shù)年以后,嘉靖晏駕,新主登基,嚴嵩父子被除,杜文學冤案昭雪。杜文學回家后再遇周仁,氣憤之下不由分說,杖責周仁。周仁滿腹冤枉,奔至妻子李蘭英墳頭哭訴。后胡秀英趕回家和杜文學相會,說明其中情由,杜文學追悔莫及,追至墳前向周仁謝罪的故事。

郭蓮香明白,《周仁回府》的本意是為了教化后人,做人要俠義為先。周發(fā)宇能認識到這一點,說明他真是吃透了《周仁回府》,讓他演《周仁回府》,真是一種心靈上的煎熬??蛇@一切怨誰呢?怨周發(fā)宇,怨她?好像又誰也怨不到?,F(xiàn)在時代變了,婚姻自由了,像她和周發(fā)宇這樣的婚姻比比皆是,可誰又像周發(fā)宇一樣自責過?煎熬過?想到這里,她突然倍加心疼起眼前這個痛哭流涕的男人來。周發(fā)宇是好的,真誠的,至少他對藝術(shù)的追求是嚴謹?shù)模嗌倌昊乇苎荨吨苋驶馗?,不是不想繼承父親的藝術(shù),而是受不了良心的譴責。

周發(fā)宇又鉆進了自己的被窩,將被子蒙在了頭上。郭蓮香也躺進了自己的被窩,輕聲說:“別難受了,我理解你的苦楚,你咋不早說呢?早說出來心里會好受些,憋了這么多年,也難為你了?!敝馨l(fā)宇不再說話了,只有頭頂?shù)谋蛔硬煌5囟秳又?/p>

窗外的雨聲停了,周發(fā)宇鼻孔里發(fā)出輕微的酣聲,酣聲不大也不小,節(jié)奏明快穩(wěn)定,“呼呼呼……呼呼呼”,如同一輛載滿記憶的小火車,在郭蓮香的耳邊來回奔跑著。郭蓮香圓睜著雙目,眼睛直對著窗簾上路燈映照出的昏黃亮光。今夜她是注定要失眠了,周發(fā)宇的一番話一直在她耳邊縈繞,周發(fā)宇的話是對的,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真是個無情的人。她忽然好想劉明遠,她想到了自己和劉明遠在一起的好多事情,這些事情在以前她是從來都不去想的,不是不想,是壓根就不敢想。今晚周發(fā)宇在把話說穿的同時,也戳穿了她內(nèi)心深處那一層厚厚的遮羞布。這件事她能不自責嗎?能不愧疚嗎?如果劉明遠地下有知,他心里會咋想?這么多年了,她和周發(fā)宇在一起時誰都沒說過這事,但她心里明白,這事是她的不對,如果追責,她要承擔主要責任。當年周發(fā)宇還沒有成家,是個愣頭青,可她已經(jīng)是三歲兒子的母親了,他把持不住,難道她也把持不住嗎?事實是她沒把持住,在一個特別害怕、特別難過的風雪交加夜,和周發(fā)宇稀里糊涂睡到一起了。事后她很后悔,可周發(fā)宇信誓旦旦地說不嫌棄她,要照顧她一生。是周發(fā)宇的真情打動了她,但她也害了周發(fā)宇。如果沒有她,憑周發(fā)宇的人才,啥樣的好老婆娶不到?現(xiàn)在也不至于為了躲避良心上的譴責而放棄父親的藝術(shù)。她對不起劉明遠,對不起周發(fā)宇,更對不起劉江。如果沒有這檔子事,周發(fā)宇一定和劉江相處得非常融洽,他倆都會是郭派藝術(shù)最好的傳人。

郭蓮香嘆了口氣,將頭深深埋進被窩里?,F(xiàn)在說啥都晚了,能做的事情,就是亡羊補牢,讓周發(fā)宇盡快給劉江傳藝,讓劉江盡快扛起郭派的大旗來。

5

郭蓮香一夜未眠,她將自己曲折的人生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快天亮的時候,她又開始擔心起劉江來。再咋說,兒子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找到兒子,讓兒子在一周內(nèi)盡快學會《周仁回府》,爭取獲得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秦腔傳承人的稱號,是她目前要做的首要大事,其它的都不重要。

郭蓮香隔一會看一眼墻上的鐘表,好不容易捱到七點,便給老娘打去了電話。老娘在電話上說,劉江一晚上沒回家,也沒給她來電話。老娘問郭蓮香是不是有啥事?郭蓮香害怕老娘擔心,就說昨晚上劇團有演出,劉江可能睡宿舍了。掛了老娘的電話,郭蓮香的心開始撲通跳動起來,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擔心,劉江的性格她知道。劉江平時內(nèi)向,話少,可個性極其強烈,遇到小事情能忍,也不給任何人說,可當他發(fā)作時,那就是山崩地裂,要人命的時候。郭蓮香穿上衣服,連忙搖醒了周發(fā)宇,急切地說:“快點起,出大事了。”周發(fā)宇還在迷迷糊糊當中,一聽這話,忽地坐起身子。周發(fā)宇邊揉眼睛邊問:“咋了?出啥大事了?”

“劉江不見了,給媽打電話了,說一晚上沒回家。”

“啊……”周發(fā)宇也驚了,說:“趕緊起,起來去找。”

周發(fā)宇雖然脾氣不好,這幾年和劉江經(jīng)常鬧別扭,可他畢竟是大人了,劉江也是他一手帶大的,父子倆的感情還是真的。

郭蓮香和周發(fā)宇急匆匆洗漱了一把,就開車往劇團跑。劇團離家不太遠,可周發(fā)宇平時不喜歡走路,上下班經(jīng)常開著車子。兩個人到劇團時,劇團的大門才打開不久,前來上班的演員稀稀拉拉,大部分人估計還在路上。郭蓮香在劇團大院里挨個問人,有沒有劉江的消息?她把大院里前來上班的人都問遍了,大家都說不知道。后來周發(fā)宇跑去門房問老張,老張說劉江昨天下午五點多出去了,出門時帶著行頭箱子,他當時以為劉江在外面接私活演戲去了,就沒敢給人說。周發(fā)宇覺得老張的分析有道理,劇團這幾年效益不好,演員工資低,好多演員為了生計,偶爾會接點私活,去別的劇團演幾天,掙點外快。這事大家都清楚,誰也不說破,看見也裝作沒看見。領導也一樣,團里雖然規(guī)定了不能接私活,可只要不耽誤團里的正常演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

周發(fā)宇將這一信息告訴郭蓮香,郭蓮香焦急地說:“趕緊想辦法聯(lián)系,都啥時候了,還跑去接私活,是自己的事情重要,還是錢重要,這孩子!”這時候劇團的人差不多已經(jīng)全上班了,周發(fā)宇和郭蓮香又找到平時和劉江最鐵的哥們王海,問有沒有劉江的消息。王海說劉江昨天下午出去了,具體去干啥?去哪里?他不知道。郭蓮香看王海說話時吞吞吐吐,就知道他沒說實話,這倆臭小子天天在一起,不可能不知道劉江的情況。郭蓮香又慎重地告訴王海,一周后劉江要領銜主演《周仁回府》,他們找劉江是為了排戲,這可是大事,耽擱不得。王海聽了這話,紅著臉交代了實情。王海說,前兩天團長老吳給他和劉江透露了一個信息,說省文化廳的考察組要來觀看《周仁回府》,讓劉江好好準備一下,爭取演出成功,成功了還能獲得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的稱號。老吳還說了,這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可非同一般,如果能評上,國家每年都有十萬元的補助。劉江聽了這話當然高興,那兩天幾乎沒咋睡覺,白天晚上都在練習,可到了昨天下午四點多,團長發(fā)通知說晚上要演《出五關(guān)》,劉江當時就火了,說他要去和團長理論。后來不知團長給咋說的,劉江回來時不生氣了,收拾好行頭箱子,說去深山老林拜師學藝。他當時很納悶,問他到底去哪?劉江給他回了三個字——白云寨。

郭蓮香聽了這話有點不解,問周發(fā)宇:“劉江去白云寨找誰?”周發(fā)宇鼻孔里“哼”了一聲,說:“我知道了,走,找老吳去?!?/p>

周發(fā)宇和郭蓮香到老吳辦公室時,老吳剛進門沒多久,看兩人進來了,有點詫異。周發(fā)宇進門就氣呼呼地問:“老吳,你讓我咋說你好?”老吳被周發(fā)宇的話給問蒙了,說:“咋了?哪根筋又不合適了?”

“你到底給劉江說啥話了?”

“我沒說啥啊!”

“沒說啥,你前兩天讓劉江準備演《周仁回府》,現(xiàn)在又讓劉江去山里頭學藝,你到底啥意思?”

“哦,這事啊,這你可別怪我。我本來是讓劉江演《周仁回府》的,可你非要演《出五關(guān)》,現(xiàn)在人家考察組的不要你的《出五關(guān)》,就要《周仁回府》。你讓我咋辦?讓你演你又不演,讓你給劉江教,你這么多年了也沒給好好教過,我還能有啥辦法,???只能讓他另投師傅,學習一下,把這番事情給過了?!崩蠀钦f完這話,攤開雙手,一臉很無奈的表情。

周發(fā)宇說:“你說得沒錯,我搶著演《出五關(guān)》,是我沒弄清楚考察組的意圖。我不給劉江教戲,是我的不對,可你也不應該讓他去找白瘸子啊,白瘸子他能給劉江教個啥戲?簡直是糟蹋藝術(shù)?!?/p>

郭蓮香一聽這話,明白了。周發(fā)宇嘴里的白瘸子,是父親當年下鄉(xiāng)時認的一個皮影戲班班長,家在秦鎮(zhèn)白云寨,真名叫白三,一條腿有點瘸,大家便叫他白瘸子。秦鎮(zhèn)那邊春節(jié)有自己的大戲,是一些鄉(xiāng)里秦腔愛好者自己組建的劇團,白三是劇團里的骨干成員。白三的嗓子特別亮,她以前下鄉(xiāng)時聽過他的唱段,那嗓子可真好,比劇團的專業(yè)演員亮多了,是天生的金嗓子,可惜常年唱皮影,腔調(diào)上難免有些皮影腔,是咋都改不掉的。白三非常崇拜父親的《周仁回府》,曾經(jīng)連續(xù)三年把父親請到家里去給自己排戲,聽說后來也學到了一些父親的精髓,但畢竟是業(yè)余愛好者,算不上父親的徒弟。

周發(fā)宇和老吳還在爭吵,郭蓮香連忙勸解:“哎呀,我的兩位大爺,現(xiàn)在不是爭吵的時候,趕緊走,去把劉江給找回來,回來趕緊排戲!”郭蓮香的聲音很大,兩個人都停止了爭吵。老吳故意問郭蓮香:“老周現(xiàn)在答應給劉江排戲了?”郭蓮香瞪了老吳一眼:“他的兒,他不教誰教?您老就別火上澆油了,快走,快點。”說著將手搭在周發(fā)宇背上,兩把將他推出了辦公室。郭蓮香轉(zhuǎn)身關(guān)門時,老吳正抿嘴偷笑,郭蓮香給老吳擠了個眼,一把關(guān)上了辦公室的門。

6

白云寨是秦州西南方向大山深處秦鎮(zhèn)管轄的一個自然村,村里有一百多戶人家,村子不大,海拔高,植被茂盛,常年白云繚繞,風景異常秀美。周發(fā)宇和郭蓮香到白云寨時天剛中午,村口有幾個扛著農(nóng)具往家走的老人。郭蓮香問白三家,有個熱心的老人給他倆帶路,進村沒多遠,就到了白三家門口。老人對著院子喊:“白三,來客人了?!痹鹤永镒叱鲆粋€黝黑皮膚,精瘦精瘦的老頭。說是老頭,其實也不算老,六十歲左右,山里人膚色黑,衣著樸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一些。老人剛出門,周發(fā)宇就喊了一聲:“三哥”。黑瘦老頭也喊了一聲:“發(fā)宇,你咋來了?這是……蓮香吧?”

“嗯,我是蓮香?!惫徬氵B忙應聲。郭蓮香以前見過白三,那時候劉江才一歲多,她演戲的時候帶著劉江。有幾年連續(xù)在秦鎮(zhèn)演戲,白三每年都來臺上,五天五夜的大戲,他都陪著父親,就連晚上睡覺,都是白三專門給父親找的住宿。白三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趁著父親下鄉(xiāng)演戲的空當,給他教幾折戲。那時候的白三雖然腿有點瘸,但人長得白凈。父親當年還當著大伙的面說過,白三可惜了,這么好的嗓子,要是腿沒毛病,一定能學成大匠人。二三十年過去了,她再沒見過白三,今天一見,一時還真認不出來。郭蓮香說:“三哥,咋把你老成這樣了?”白三咧開嘴笑了:“都62了,孫子都出去打工了,你還以為你三哥年輕??!你們倒是沒變啊,還是城里人保養(yǎng)得好,不老,真不老!”白三哈哈大笑著,招呼兩人進門。

郭蓮香一進院,就看見劉江手中拿著一柄大斧頭,在廚房門口劈柴火。郭蓮香叫了一聲“兒子”,劉江抬頭看了一眼,沒理睬,繼續(xù)劈柴火。白三說:“劉江,你爸媽找你來了?!眲⒔瓫]吭聲,繼續(xù)著手中的活計。郭蓮香又叫了一聲“兒子”,劉江瞪了她一眼,白三笑了,一把從劉江手中奪下斧頭,哈哈笑著說:“這小子,人不大,脾氣還不小,來來來,別干活了,進屋歇會,待會我給你們做飯。”

午飯是郭蓮香做的。白三說她兒子、兒媳婦、孫子全部出去打工了,老伴給鎮(zhèn)上的磚瓦廠做飯,家里就他一個人。平時也不在家待,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走鄉(xiāng)串村唱皮影,偶爾回家?guī)滋?,就一個人湊合著過。

吃過午飯,大家在一起聊天,白三說:“劉江這小子昨晚上來都天黑了,我還真沒認出來,我見他的時候他還在蓮香的懷里,現(xiàn)在都長這么大了。他昨晚來說要我給他教《周仁回府》,我說教不了,我就是個唱皮影的,當年是愛戲,跟你爺爺學了幾年。我從小沒練過功,再加上一條腿不靈活,也就學了點皮毛。現(xiàn)在多少年沒登臺了,咋教?可這小子不答應,說我不教他就不回去。我還剛犯愁這事該咋辦?你們就來了,這好,趕緊把他帶回去,發(fā)宇這么大的匠人,我就不信教不了他?!卑兹f完這話,轉(zhuǎn)身問劉江:“劉江,是不是不聽你爸的話,不好好學?”

劉江從郭蓮香和周發(fā)宇進門到吃飯,一直都沒說話,白三問完這話,劉江說話了。劉江看了周發(fā)宇一眼,對白三說:“你問問他,是我不學,還是他不教?”

“你……”劉江的態(tài)度讓白三有點驚訝,他盯著劉江的臉看,剛才還笑著的臉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你這孩子,咋說話呢?‘他是誰?”白三盯著劉江問,劉江被白三的眼神唬住了,目光轉(zhuǎn)向了門口。

白三的聲音忽然大了,說:“我看你們城里人教育娃娃是有問題,哪有兒子給老子這么說話的?我兒子都四十了,他在我跟前還跟老鼠見了貓一樣,你問問你媽,我們當年誰敢在你爺爺跟前這么說話?”白三突然發(fā)火,是誰也沒想到的。周發(fā)宇有點不好意思,郭蓮香也覺得尷尬。周發(fā)宇連忙說:“三哥,您快別生氣了,這事不怨劉江,怨我,是我不好?!?/p>

“這咋能怨你呢,我們戲文里有一句話,‘父不言子德,子不言父過。你是唱過戲的,你難道不知道嗎?當父親的即就是有過錯,也輪不到當兒的責怪,如果沒有你爸,你能長這么大嗎?你敢說他對你不好?”白三說完這話,周發(fā)宇的眼圈紅了,他拉著白三的手說:“三哥,這事你還真錯怪劉江了,是我不好,真不好。”郭蓮香看到這情景,連忙拉起劉江的手,說:“兒子,我們?nèi)ネ饷孓D(zhuǎn)轉(zhuǎn),讓你白伯伯和你爸說說話?!眲⒔@時眼眶也紅了起來,剛才的那股匪勁不見了,木訥著身子跟隨郭蓮香走出了房門。

郭蓮香拉著兒子的手出了院門,順著門口的一條小道一直往前走,小道的盡頭是一塊葵花地,這時候正值葵花盛開,一朵朵葵花笑逐顏開,看起來像一個個可愛的孩子的笑臉,金燦燦美不勝收。郭蓮香在葵花地邊停下了腳步,她想和兒子好好談談心,解開兒子心里的疙瘩,讓他回去好好排戲。可具體咋談?咋樣才能讓兒子既不生氣,還能乖乖地回去,還是個難題。這個問題在郭蓮香拉著兒子的手出門前就在她腦子里盤旋著,一直到葵花地邊她還沒想清楚。她想告訴兒子實情,可兒子的脾氣她清楚,這無疑是火上澆油,是萬萬說不得的,只能先編個理由讓兒子接受,回去好好排戲,等戲排好了,他爺倆的關(guān)系也就好了,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郭蓮香語重心長地對劉江說:“兒子,媽好長時間沒和你說心里話了,我知道你對我和你周爸爸有看法,可你想過沒有,當年你爸病逝了,緊接著你爺爺也去世了,家里就剩下你奶奶和我們孤兒寡母。當時你奶奶見天害病,你那時候才三歲,一家人眼看著就要撐不下去了,是你周爸爸舍棄了自己的青春,撐起了咱這個家。你周爸爸一直拿你當親生兒子看,為了讓你在這件事情上消除疑慮,他寧愿放棄自己生孩子的想法。你說說,他哪點對你不好?”郭蓮香說到這里忽然動情了,嚶嚶地哭了起來。劉江看母親哭了,一下子慌了神,連忙勸慰:“媽,你別難過了,這些我都知道,他對我的好我都記著呢,可是……”

“可是啥?就他不給你教‘周仁嗎?你活著難道除了演戲,就再沒親情可言?你周爸爸他不是故意不給你教,他有他的苦衷。這些話我本不想給你說,今天既然把話說到這里了,我就給你挑明。我問你,你知道你爸是咋死的嗎?”郭蓮香的話讓劉江有點驚愕,他問:“我爸不是得腦溢血嗎?”

“你爸是得了腦溢血,但腦溢血不是憑空得來的,是演戲的時候摔出來的?!?/p>

劉江睜大了雙眼,呆呆地看著郭蓮香。郭蓮香接著說:“我們那次下鄉(xiāng)演戲,舞臺是鋼管臨時搭建的舞臺,舞臺不穩(wěn),人走在上面晃晃蕩蕩。你爸那天演“周仁”,戲到后半場《屈打》一折,你爸一個前滾翻后倒地,頭撞上了臺口的架管,當場就昏了過去,等送到醫(yī)院時,人已經(jīng)沒了?!惫徬阃纯嗟匚孀×穗p眼,眼淚順著手縫往外流。劉江一把抱住郭蓮香,也抽泣起來。母子倆哭了一會,郭蓮香又說:“后來你周爸爸一演‘周仁就想起這件事情,就覺得心里難受,因此他才轉(zhuǎn)行演紅生,躲避演‘周仁的?!?/p>

郭蓮香嚶嚶地哭著,劉江的眼淚也在刷刷直流。劉江哽咽著說:“媽,我知道了,我錯怪你和爸了……”

郭蓮香和劉江回到白三家時,白三正在給周發(fā)宇煮罐罐茶。白三看了郭蓮香和劉江一眼,問:“說好了?”郭蓮香笑著說:“說好了?!卑兹謱⒔f:“現(xiàn)在你決定,是留下來跟我唱皮影戲,還是跟你爸回去唱大戲?”劉江強笑了一下,沒吭聲。白三又說:“劉江,你現(xiàn)在長大了,二十多歲的人了,要聽話,要理解父母的難處。我跟你這么大的時候早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了。”劉江不好意思地說:“白伯伯,我錯了,我給您道歉?!卑兹f:“跟我道啥歉?跟你爸道歉?!眲⒔戳酥馨l(fā)宇一眼,眼皮垂了下來,遲疑了片刻說:“爸,我錯了?!敝馨l(fā)宇也覺得不好意思,連忙說:“好了,兒子,這事情是爸做得不好,爸對不起你,這次回去,爸一定好好教你。”

7

從白云寨回來,劉江一下子精神了。《周仁回府》戲他以前演過,都是從爺爺留下的視頻里學來的,劇情唱詞他早已了然于胸,可現(xiàn)在就細節(jié),還有很大的問題。周發(fā)宇是個秦腔狂人,他對戲曲藝術(shù)的追求是嚴謹?shù)?。劉江以前通過自學得來的東西,在這次的排練中統(tǒng)統(tǒng)被周發(fā)宇推翻了。劉江嘴里不說,可心里還是不服氣,他覺得周發(fā)宇有點太苛刻,或者說有時有點故弄玄虛。比如排《悔路》一折時,劉江先按照他自己學的演了一遍,周發(fā)宇觀看時連連搖頭。劉江剛演完,周發(fā)宇就說話了,周發(fā)宇說:“《周仁回府》這出戲,重點不是賣弄嗓音,你的嗓音現(xiàn)在沒問題,可以說比我還要好很多,可你不理解人物的心理活動。《悔路》這一折戲是‘周仁被奉承東哄騙進嚴年府中,貿(mào)然強加了一身官服,讓他將嫂子獻給嚴年,‘周仁在回家路上的一段戲。這時的‘周仁內(nèi)心無比糾結(jié),一邊是嚴年老賊的恩威并施,一邊是結(jié)義兄長‘杜文學臨行時的囑托,他到底該咋做?咋樣才能既不得罪奸賊又不讓嫂子受傷害?這對心懷俠義的‘周仁是一種人性上的艱難考驗。他邊走邊想,這其中每一句唱詞,每一個動作,包括神態(tài),都是為了刻畫他當時的心理活動。要演好,必須要摳細節(jié),要一句唱詞一句唱詞理解,動作和唱詞是結(jié)合的,手、眼、身、法、步,戲曲表演的五大要素,每一項都有輕、重、緩、急之分。把握輕重緩急這個度是非常難的,這就需要用心理解,慢慢揣摩……”周發(fā)宇一口氣講了一籮筐戲曲知識,把劉江聽得頭昏腦脹,最后都不知道該咋出場了。

接下來的排練,每一場都是周發(fā)宇先演一遍,演完詳細剖析,他從唱詞到唱腔,再到每一個程式動作的表演,一點點分解開來給劉江教。劉江還是有天賦的,只要周發(fā)宇手把手過一遍,他就能演個七二八分,但要達到周發(fā)宇的水平,還有一定的距離。《周仁回府》是生角戲中的經(jīng)典,郭派“周仁”更是《周仁回府》中的經(jīng)典。戲中“周仁”在表演中要用到包括帽翅功、梢子功和水袖功等好多種秦腔特技,要嫻熟地完成并表演好,確實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帽翅是古代官員烏紗帽上的帽翅,帽翅上裝有彈簧,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在戲曲舞臺上顯示官員的權(quán)貴。戲曲表演時,演員通常經(jīng)過帽翅的上下?lián)u晃、左右擺動來表現(xiàn)人物的歡喜快樂、忐忑不安或痛苦難當?shù)男睦頎顩r。在舞臺上,雙翅同時上下閃動叫“雙翅閃”;雙翅相互倒換上下閃、雙翅一前一后輪轉(zhuǎn)閃動叫“滾翅”;一翅停穩(wěn),一翅上下閃動或輪轉(zhuǎn)的叫“單翅閃”。帽翅功是個動靜結(jié)合、一心幾用的功夫。演員要邊走步邊演唱邊閃動帽翅,閃動帽翅時演員的腳步在動身子在動但頭不能動,帽翅要一邊動一邊紋絲不動,閃完一邊換另一邊,剛閃完的這根帽翅要立馬停下來不動,另一邊緊接著上下閃動。

捎子功也叫甩發(fā)、甩捎子、掄捎子,是演員利用頭頂?shù)募侔l(fā)捎子表演的特技。捎子表演分為掄、盤、旋、甩、挑、沖、閃、繞、挽等技巧,多表現(xiàn)悲痛欲絕、傷心過度、驚慌失措等心理。甩發(fā)有時與擺須、水袖連接,站著甩,跪著甩,坐著甩,在地上翻滾著甩。甩發(fā)有時還用前滾翻和僵尸倒(后倒)結(jié)束。

水袖是戲曲服裝中蟒袍、道袍、官衣、褶子等服裝袖口上縫制的一段白綢,生角水袖一般一尺多,旦角水袖長短不一,最長的有一丈左右。水袖表演分為拋、捉、抖、繞、揚、纏、翻、沖、拉、抓、撩、提等,可單手表演,也可雙手表演,又分正身、斜身、轉(zhuǎn)身、翻身、背身等幾種表演。演員通過或拋或收、或甩或舞來表現(xiàn)人物的情感,增強舞臺形象的美感,畫面感。

劉江從小學戲,是童子功,他以前經(jīng)常演《白逼宮》《小宴》《拷寇》等秦腔經(jīng)典生角戲,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也有相當扎實的基本功。他的扮相俊美,嗓音清脆,唱腔圓潤,尤其他的行腔,完全繼承了郭派的唱腔,讓人一聽就能想起當年的他爺爺來。周發(fā)宇在給劉江排完第一遍戲時總結(jié)說:“劉江現(xiàn)在能達到這個水平,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意料,他的帽翅、捎子、后倒都在我之上了,看來我真是老了。”周發(fā)宇這些話是發(fā)自肺腑的,小生戲在動作上就講究個干脆利落,灑脫飄逸,劉江年輕,身體好,連著翻滾幾場,臉上一點汗珠都沒有,他偶爾給劉江示范一段,前后不到幾分鐘,就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

郭蓮香這幾天是全程陪護,她不僅在生活上要照顧好這爺倆,還時刻觀察著他倆的情緒。這爺倆的脾氣一樣倔,雖說在白云寨說和了,可萬一在排戲的過程中因為意見分歧再出現(xiàn)矛盾,就不好收場了。郭蓮香連著觀察了幾天,周發(fā)宇和劉江在排戲過程中很融洽,兩人不停地討論,不停地交換意見,有時感覺不是周發(fā)宇在給劉江教戲,倒像是兩位秦腔大師在一起切磋。當然,爭論也是難免的,劉江年輕,有強烈的表現(xiàn)欲,他在好多唱腔和動作上的處理有點過,周發(fā)宇讓他收著點,他就是不聽,說本來有好嗓音,好功夫,為啥不展示?周發(fā)宇告訴他,嗓子好、功夫好固然是好事情,可也要分劇情,如果你演呂布,演趙云,肯定要意氣風發(fā),氣壯山河,可你演的是“周仁”,“周仁”是誰?一個落魄逃難、滿腹委屈的文人,他的唱腔要抒情、感人,動作要沉穩(wěn)、內(nèi)斂?!爸苋省敝挥性诤髨觥犊弈埂芬徽郏駹顟B(tài)才進入癲狂,他被兄長屈打,思念自己的發(fā)妻,哭奔到妻子墳前,對著墓碑痛訴委屈,這時候他的動作才是最夸張的,即就是這時,他也只能用一個前倒、前滾翻、后倒,不可能用空翻等更強烈的動作。

師傅就是師傅,徒弟就是徒弟,這點毋容置疑,不管劉江心中有再多的疑問或者不服氣,在藝術(shù)上,周發(fā)宇的地位在劇團是無人撼動的。而他,以后不管能不能超越周發(fā)宇,至少目前差距還很大。

劉江這幾天也是真拼了,每天天不亮起床,大半夜才回家。早上他比別人起得早,一個人在排練廳練兩個小時。八點上班,演員們?nèi)康綀?,周發(fā)宇一折接一折,一遍接一遍往下排。中午劉江不回家,午飯郭蓮香做好送到劇團,下午接著排戲。剛開始兩天晚上沒排戲,可劉江不回去,一個人在排練廳練。后來周發(fā)宇通知大家,晚上加班,大家一起排練。就這樣短短的幾天時間,《周仁回府》在周發(fā)宇的帶領下連排了六遍。

第六天早上,周發(fā)宇一進排練廳就把大家召集起來,周發(fā)宇說:“由于時間關(guān)系,《周仁回府》的排練就到此結(jié)束,上午大家稍作調(diào)整,下午帶妝彩排,先預演一場看看效果?!?/p>

一聽下午就要演,劉江的心一下子緊張了起來。說實話,長這么大,他還真沒為演戲緊張過。這幾年他連著參加了三次省級戲曲青年大獎賽,那么大的比賽,那么多的選手,他一點都不緊張,他憑借自己干凈的嗓音和郭派特有的韻味,在眾多選手中脫穎而出,連續(xù)三屆奪取了省級比賽的一等獎,他的比賽視頻前幾天還在電視上重播?!吨苋驶馗匪m然沒有完全按照郭派的精髓演過,但以前也演過幾十場,而且有幾次他在外攬私活,一場戲人家能給到一千塊,大家誰不說他的“周仁”好??涩F(xiàn)在經(jīng)過了周發(fā)宇的系統(tǒng)排練,他感覺自己越來越不會演了。他以前注重的只是唱腔,只是動作,唱腔清脆,動作灑脫,觀眾就會有掌聲??涩F(xiàn)在才知道,戲要演出味道,重要的是情感,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到劇情里,吃透人物,才能演好人物,才能達到劇本的藝術(shù)效果。

對于周發(fā)宇,他內(nèi)心是矛盾的。他從記事起就知道周發(fā)宇不是他的親爸。周發(fā)宇對他很好,他小時候想要啥周發(fā)宇都會盡量滿足,從來都不會讓他受委屈??珊髞硭L大了,聽了好多人說三道四的話,漸漸明白了一些人世間的道理,就開始慢慢討厭起這個男人來了,甚至他也討厭自己的母親。他覺得母親和周發(fā)宇結(jié)婚是不應該的,是對他親爸的一種侮辱,是對他乃至他整個家族的侮辱??蛇@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他又能咋樣?這幾年他一直活在這種陰影之中。這種難受和壓抑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也足以讓一個人發(fā)狂。他甚至一度有過離家出走的念頭,到外面去,永遠也不想回這個家,可他又能去哪里呢?在這種陰影的籠罩下,他原本驕傲的心變得羞愧了,張揚的個性也變得內(nèi)斂了,他像一個背負著罪惡的犯人,內(nèi)心被打上了“恥辱”的烙印,生不如死。就連這個年齡最神圣最美好的戀愛,他都沒勇氣去談,他生怕哪個女孩子提到自己的父親母親,談起這段恥辱的往事。在白云寨的葵花地邊,母親的一番話深深打動了他,他覺得母親說的話在理,人活著,不可能事事如意,可他心中的陰影還是趕不走,還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涌上心頭。

8

下午三點,劉江版的《周仁回府》在劇團小劇場正式拉開了帷幕。開戲前,周發(fā)宇讓人將聞訊趕來觀演的一些觀眾請離了劇場,并讓門房老張鎖上了大門。周發(fā)宇說:“今天下午雖然只是預演,但它的性質(zhì)很重要,預演的成功率到底有多高,直接關(guān)系到明天晚場的正式演出,要是讓外人說出去,對演出不利。”周發(fā)宇的話是很有道理的,所有的演出,在正式開演前是不能和觀眾兜底的,這樣就沒了神秘感,也會嚴重影響觀眾對演出的期待值。因此,臺上的大戲在緊張有序地上演著,而臺下只有兩個人——團長老吳和周發(fā)宇。

郭蓮香今天的心情特別激動,她從中午吃完飯就開始興奮了,似乎今天的主角不是劉江,而是她自己。她從進后臺就沒離開過劉江,給他收拾行頭,給他幫忙化妝,給他端茶倒水,有點像打扮自己出嫁的閨女,又像是武裝即將上陣的兒子。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心里是甜蜜的,甜蜜中夾帶著一種享受,這種感覺她已經(jīng)好久好久都沒體會到了,這是種做母親的幸福感,是為人父母最享受的時刻。她這時才意識到,讓劉江演《周仁回府》,子承父業(yè),傳承郭派,是她渴望已久的事,只是這種想法在之前為啥就沒強烈地表現(xiàn)出來?她也想不明白,也許是她覺得劉江還小,也許是她太偏愛周發(fā)宇,以致忽略了兒子。

劉江今天的狀態(tài)還不錯,剛出場時有點拘謹,演到第四場《悔路》時完全放開了。他動作大氣灑脫,唱腔干凈飽滿,整個人完全融進了劇情?!痘诼贰肥且徽郦毥菓?,是“周仁”在被“奉承東”騙進嚴府,“嚴年”老賊給“周仁”強加了一頂官帽,讓他回家勸說嫂子嫁給嚴年老賊?!爸苋省被丶衣飞蠞M腹糾結(jié)、自言自語的一折戲。

劉江經(jīng)過周發(fā)宇這幾天的系統(tǒng)指導和自己的反復琢磨,對這段戲的把控已經(jīng)很到位了。這段戲看似簡單,其實很難演,字詞中有唱腔,有滾白,有哀嘆;形體表演中有水袖,有帽翅功;步伐時快時慢,時進時退。人物所有的內(nèi)心糾結(jié),不但要從唱詞中表現(xiàn)出來,大部分人物內(nèi)心要從神態(tài)和動作上來表現(xiàn),就像演啞劇,演員通過手勢、眼神來告訴觀眾自己的想法。

開演后郭蓮香除了中途給劉江換了幾次衣服,剩下的時間全在戲臺側(cè)面的二幕口看戲。她的目光是焦慮的,激動的,她為劉江出色的表演而激動,但也為接下來的表演而擔心,生怕劉江稍有不慎,出點差錯。她在觀看臺上表演的同時也不忘偶爾瞥一眼臺下。臺下周發(fā)宇和老吳并排坐在第一排觀眾席上。戲演到精彩部分,老吳時不時鼓幾下掌或者將頭貼到周發(fā)宇的耳朵邊說點什么。周發(fā)宇坐著不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舞臺,盯著劉江轉(zhuǎn)。他雙手抱胸,直挺挺地坐著,既不鼓掌,也不回應老吳的耳語,表情相當嚴肅,根本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郭蓮香有點擔心,也有點納悶,劉江的戲在她眼里已經(jīng)很好了,但她說了不算,結(jié)果要周發(fā)宇說了算。周發(fā)宇對戲曲是嚴苛的,對《周仁回府》是透徹的,他眼中劉江的“周仁”到底咋樣?郭蓮香不得而知,只有到戲演結(jié)束,可能才會出現(xiàn)結(jié)果。

戲到了《屈打》一折,漸漸進入了高潮,劉江扮演的“周仁”被“杜文學”亂棒屈打后,哭奔妻子墓地。他邊走邊哭,從《屈打》走到了《哭墓》,連撲帶爬,字字血、聲聲淚,最后趴倒在妻子墳頭,將一個蒙屈受冤的漢子形象表演到了極致。舞臺兩側(cè)看戲的演員都哭了,大家都被劉江入神的表演所感動。郭蓮香哭得更兇,她鼻涕一把淚一把,就差哭出聲音了。

《哭墓》到了后場,劉江在唱完“生不能常恩愛百年相聚,九泉下與賢妻共話團圓”后,高喊一聲:“罷了妻!”一頭撞向墓碑,踉蹌了幾步,身子搖晃著,然后一個標準的“僵尸”后倒,直挺挺倒在地上。舞臺兩邊的閑人都開始鼓掌了,臺下的老吳更是站起身來鼓掌叫好,可周發(fā)宇還是沒動,他像一尊雕塑,從頭至尾就一個動作,雙手抱胸,目無表情。

劇情還在進行,“杜文學”和妻子“胡秀英”帶領校尉趕到墓地,雙雙高喊“兄弟呀!”疾步跪倒在“周仁”身邊。

杜文學唱:“見兄弟昏倒地心中傷慘?!?/p>

胡秀英唱:“凄慘慘倒在地疼爛心肝?!?/p>

家院呂忠唱:“怪小老錯傳話禍害非淺。”

杜文學唱:“屈打了好兄弟怨上加怨。”

“周仁”在大家的呼喚聲中慢慢蘇醒,他睜開眼看看“杜文學”,再看看“胡秀英”,悲切地念白:“哥哥……嫂嫂……你們都團圓了……”

“周仁”在“杜文學”和嫂嫂的攙扶下慢慢回看了一眼妻子的墓碑,然后大放悲聲,唱苦音二六:

李蘭英秉忠烈人神共鑒,

我弟兄祭英靈跪倒墓前。

今日里國賊滅消除大患,

整朝綱伸正義萬民心歡。

賢德妻今必然心歡意滿,

宿愿還暝雙目你含笑九泉。

……

然后所有人跪倒在“周仁”妻子“李蘭英”的墓碑前三叩首,樂隊奏響悲壯的閉幕曲,大幕緩緩落下,演出全部結(jié)束。

演完戲,郭蓮香給劉江幫忙卸妝,劉江一臉不高興,一句話也不說。郭蓮香對劉江說:“兒子,你今天演得太棒了,媽在后臺都哭了不知道多少次。”劉江冷冷地說:“你哭有啥用,要領導滿意。”劉江說這話的時候把“領導”兩字咬得很重,郭蓮香明白劉江的意思,他是對周發(fā)宇有意見??僧斔角芭_口尋周發(fā)宇時,周發(fā)宇早已不見了蹤影。郭蓮香有點生氣,兒子今天首場預演,演得又非常賣力,周發(fā)宇作為兒子的父親和老師,在正常情況下,演出結(jié)束后應該到后臺來說說自己的看法,鼓勵兒子幾句的,可這人今天咋了?觀演時一臉冷漠,觀看完招呼都不打,就離開了。

劉江板著臉,一件件從外到里脫衣服,他身上的水衣、胖襖都被汗水濕透了,這樣一本大戲,不是一般人能夠完全拿下的,更不要說演好。郭蓮香拿著劉江濕透的衣服出去晾曬,劉江換上了自己的衣服,一屁股坐在后臺的一把椅子上,點燃了一支香煙。他很糾結(jié),很郁悶,他感覺今天盡力了,雖然在中場兩折戲中有幾處小失誤,但那種失誤只有內(nèi)行能看出。這種失誤如果遇到以前下鄉(xiāng)演戲,根本可以忽略不計。當然,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跟以前不一樣了,自從周發(fā)宇給他排戲以來,他就對自己下了死命令,一切都要按照最高標準,不能有一點點失誤。他的這種想法產(chǎn)生于兩個因素,第一,他進步了,想讓自己達到最高水平,最高境界;第二,他心里憋著一口氣,憑啥他就達不到周發(fā)宇的水平?達不到父親和爺爺?shù)乃??他們也是人,和自己有著同樣的軀體,同樣的學戲過程,他們能做到最好,他也一定能做到,而且他將來還要超越他們,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神話。周發(fā)宇在臺下的表情他看到了,他不鼓掌,沒有任何表情,讓他很不舒服。他承認自己對《周仁回府》的理解還不透徹,可能比起周發(fā)宇來還差得遠,但具體差多少?他不得而知,因為周發(fā)宇的“周仁”他從來沒見過,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說,都是別人的口中傳出的。這幾天排戲,周發(fā)宇是給他示范過,但戲曲在沒有化妝,沒有正式裝扮,正式登臺前是很難衡量一個人水平的,就周發(fā)宇在示范過程中的嗓音、功夫,說心里話他有疑問。畢竟他已經(jīng)改行紅生好多年了,在小生的表演上有一定的不足。

郭蓮香收拾完劉江的行頭,讓他跟她回家吃飯。劉江看都不看郭蓮香,起身說了聲:“不去?!比缓笃鹕砭碗x開了。郭蓮香望著劉江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郭蓮香回到家時周發(fā)宇在陽臺前一個人喝茶,看郭蓮香回來了,也沒打招呼,只輕輕瞥了一眼,就將目光探出了窗外。郭蓮香走到陽臺前,一屁股坐到周發(fā)宇對面的藤椅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后說:“你今天是咋回事?是有意見還是誰惹你了?”周發(fā)宇沒吭聲,只是不停地抽煙,不緊不慢地喝茶。郭蘭香又說:“你要是對劉江的戲有看法,可以說出來,明天還有一天時間,可以讓他再學,再改進?!敝馨l(fā)宇還是沒有說話。郭蓮香又喝了一杯茶,挽起袖口準備去做飯,起身了,又說了一句:“你到底啥意見?趕緊說,別在我們娘倆面前裝深沉?!敝馨l(fā)宇看了郭蓮香一眼,冷冷道:“還差得遠?!惫徬阋宦犨@話,生氣了,她說:“差得有多遠,我看挺好的,不比你當年差?!敝馨l(fā)宇聽完這話再不說話了。郭蓮香邊往廚房走邊說:“在你眼里,誰都沒你好?!敝馨l(fā)宇還是默默地喝著茶,啥也沒說。

那晚,郭蓮香和周發(fā)宇一句話也沒說,上床后各睡各的被窩,中間空出很大的一段距離。郭蓮香心里難受,周發(fā)宇今天的表現(xiàn)讓她想不通。作為劇團的一個資深演員和老師,你不去鼓勵引導年輕人,就知道耍自己的脾氣。劉江是誰?是咱的兒子,是郭派的傳人,你周發(fā)宇嫌劉江演得不好,那你為啥不早幾年教他?郭派的戲又不是你周發(fā)宇闖出來的,按理說是父親的遺產(chǎn),父親教給了你,你現(xiàn)在教給劉江,這不是施舍,是歸還,你憑啥不教?憑啥嫌棄劉江演得不好?你口口聲聲說對不起師兄,可你都做了啥?你又是咋對待師兄的兒子的?郭蓮香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想不通,她真想和周發(fā)宇大吵一場,可又一想,沒必要,反正明天晚上就是正式演出了。等劉江演完戲,考察組給劉江頒發(fā)了秦腔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的名號,你周發(fā)宇就是再不滿意也是枉然,到那時郭派的《周仁回府》就和你沒一毛錢的關(guān)系了,你愛教不教,愛演不演。

9

第二天一早,周發(fā)宇開著車往劇團走,車剛到劇團門口,團長老吳就沖了出來。老吳一把擋住周發(fā)宇的車,隔著車窗喊:“郭老師你先下車,我和老周去辦點事情?!敝馨l(fā)宇問:“啥事這么火急?”

“考察組來電話了,今晚的演出要在市戲曲劇院演出,說有重要領導觀演,事情緊急,領導讓我們兩個到局里開會。”老吳回頭又對郭蓮香說:“后勤組的事情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待會拉箱子的車一到,就裝箱上車,去禮堂裝臺布置會場。演員繼續(xù)排練,千萬不敢松懈,你進去盯著點,尤其劉江,好好做做工作,我看這小子氣色不對。”老吳說完一屁股上了車,周發(fā)宇調(diào)轉(zhuǎn)車頭,車子朝東街駛?cè)ァ?/p>

郭蓮香到排練廳時演員們正在熱火朝天地練功,她在人群中掃了一圈,劉江一條腿搭在后窗口的把桿上,頭上戴著紗帽,一邊的帽翅上下擺動著,口中念念有詞。郭蓮香手中拎著一份早餐,這是她起床后親手做的,她想過去叫劉江吃早餐,可看他練得認真,不忍打擾他,就將早餐放到了桌子上,等他早課完了再吃。郭蓮香對劉江這段時間的表現(xiàn)還是很滿意的。兒子每天天不亮練功,從沒間斷過,他的刻苦用功是有目共睹的。昨天的預演在周發(fā)宇眼里雖然不滿意,但在她眼里已經(jīng)很成功了。這年月,能和劉江一樣下狠勁練功的孩子不多了,照這樣練下去,不出兩年,兒子一定能達到父親和劉明遠的水平。

早課完畢,休息半個小時,演員們一涌而出去一樓餐廳吃早餐。劉江剛要出去,被郭蓮香拉住了。郭蓮香說:“兒子,媽給你帶早餐了,是你最愛吃的煎餅卷菜,你就在這里吃吧!”劉江看了母親一眼,問:“有沒有喝的?”郭蓮香忙說:“有”。郭蓮香說著從手提包里拿出一盒牛奶,一杯豆?jié){,放在兒子眼前。劉江邊吃邊問:“我聽團長說今晚要去禮堂演,是不是真的?”

“嗯,對,今晚要在禮堂演,聽說有大領導要來觀演。你爸和團長去開會了,具體咋安排,回來就有消息了。兒子,你別擔心,你都是參加過大賽的人,啥場面沒見過,好好演,一定能演好?!?/p>

“我有啥擔心的,不就演個戲嘛,又不是全國比賽?!?/p>

“你可不能這么想,這次雖然不是比賽,但意義很重大,我們郭派能不能被評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就看你今晚的演出了?!?/p>

“哎哎,你可別給我戴高帽子,我可承擔不起。郭派能不能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那是領導說了算,可千萬別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如果評不上,難道是我的責任?”

劉江這么一說,郭蓮香還真不會回答了,她嘆了一口氣說:“你就別多想了,只管好好演你的戲,至于結(jié)果不重要,評上是咱的運氣好,評不上也不要緊,反正郭派只有你會,你是唯一的傳承人?!?/p>

“呵!”劉江笑了一下,“我算老幾,不過不要緊,我不行了還有人上?!?/p>

郭蓮香再沒說話,她知道多說無益,只會徒增煩惱。

周發(fā)宇和老吳是下午兩點多回來的。上午周發(fā)宇不在,《周仁回府》的排練是在郭蓮香的指揮下進行的。郭蓮香和周發(fā)宇一樣,都是劇團分量最重的老師,劇團大部分年輕演員都是他們兩口子的學生。周發(fā)宇對學生嚴格,輕易不讓學生演主角。他要求學生循序漸進,一折一折地來,沒有十足的把握,根本不讓上臺。郭蓮香則恰恰相反,她只要瞅準誰學得好,就敢大膽啟用。郭蓮香經(jīng)常說:“誰都有第一次,都是從不會到會走過來的,不經(jīng)歷失敗,怎么成功?”因此劇團的年輕人都喜歡郭蓮香,對周發(fā)宇大家明著不敢說,但背地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意見。郭蓮香上午讓演員們把《周仁回府》的前半部分詳細過了一遍,把不足的地方給大家做了詳細的指導,反復排練了幾次。按郭蓮香的意思,下午大家把《周仁回府》的后半部分再過一遍,就可以了,可周發(fā)宇和老吳一回來,情況又發(fā)生了變化。

老吳回來后先把郭蓮香叫到樓道里說了一會話,然后進來把劉江叫了出去。周發(fā)宇回來后一句話也沒說,一頭鉆進換裝間,等他從換裝間出來時,已經(jīng)脫去了原來的衣服,換上了一套純黑色練功服。這時老吳、郭蓮香、劉江也走了進來。老吳對大家說:“今晚的演出很重要,有個省里的大領導要來觀看,那個領導以前看過咱劇團的《周仁回府》,點了名要周老師演,今晚的演出只能讓周老師演了?!崩蠀寝D(zhuǎn)身對劉江說:“劉江你也別有啥意見,今晚情況特殊,只能讓你爸演,你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劉江笑了一下:“我沒啥意見。”劉江話是這么說的,可大家從他的臉色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他心里很不舒服。老吳轉(zhuǎn)身又對王海說:“王海,今晚你的‘杜文學就不演了,讓劉江演,讓他跟他爸同臺演一場,感受一下氣氛?!蓖鹾S悬c不高興,老吳瞪了王海一眼:“咋?還有意見?”王海笑了一下:“沒意見,沒意見,我哪敢有意見啊!”老吳又說:“這事情就這么定了,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大家都別有想法,齊心協(xié)力把戲演好,演完了我額外給大家發(fā)獎金?!?/p>

下午的排練是緊張的。開排前周發(fā)宇就說了,時間緊張,只過一遍,誰出現(xiàn)問題罰誰的款,誰演不好就換人。不知是周發(fā)宇的話太硬,還是演員有點緊張,開排沒多久,演“胡秀英”的演員李慧在和周發(fā)宇的配合上連著出現(xiàn)了幾個失誤。李慧是郭蓮香的大徒弟,是郭蓮香眾多徒弟中最優(yōu)秀的一個。前幾年郭蓮香因為膽結(jié)石休息了一年多,這期間郭蓮香的戲全是李慧演的,李慧也借此機會一下子在劇團年輕人里面冒了出來。郭蓮香身體恢復后看李慧演得確實不錯,就讓她繼續(xù)擔任主角,而她則漸漸退居二線,協(xié)助周發(fā)宇搞劇務,教演員,做一些編導后勤的工作。李慧連著出現(xiàn)失誤,周發(fā)宇發(fā)火了。周發(fā)宇沒有直接對李慧發(fā)火,而是沖著郭蓮香吼:“咋回事?咋教的?還能不能演?”郭蓮香忙說:“你先別吼行不行,錯了可以重來嘛!”

“重來,上場了也能重來嗎?這不耽擱事嘛!換人,你來演?!?/p>

周發(fā)宇兇巴巴地盯著郭蓮香,李慧“哇”一聲就哭了,然后捂著臉跑出了排練廳。

郭蓮香說:“就你能,你能了一個人演?”

周發(fā)宇說:“這不是能不能的問題,你不看時間嗎?都幾點了,七點半開演,最遲六點就要到劇場?!?/p>

郭蓮香氣呼呼地瞪了周發(fā)宇一眼,給樂隊使了個開始的手勢,鑼鼓聲繼續(xù)響了起來,她隨著鼓點快步走到了地毯中央。

下午的戲雖然是在緊張的氣氛下排練的,但不得不說,周發(fā)宇和郭蓮香的配合真是達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他倆無論從唱腔的穩(wěn)定性,還是情感的拿捏度,都展現(xiàn)出了無與倫比的大家風范,那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絲絲嚴謹,環(huán)環(huán)相扣,就連每一個眼神,都像在傳遞著特定的情感,也著實給年輕演員上了一堂戲曲大課。

劉江開始有點抵觸情緒,可戲演到后場,他也動情了,尤其到了《哭墓》一折,周發(fā)宇在場中前撲后倒,如泣如訴,劉江在一旁眼含熱淚,面色凝重。周發(fā)宇看著身子有點肥胖,可他表演起來步伐特別靈活,他的每一句唱腔都有一種特別的磁性,每一個動作都穩(wěn)穩(wěn)地拿捏在大小銅器之中,他的表演已經(jīng)不是專門為了表演而表演,而是完全生活化了,是非常自然合理的。這樣的水平不是練出來的,是通過幾十年的表演積累起來的,好多動作程式已經(jīng)形成了肌肉記憶,舉手投足不假思索,和樂隊配合得天衣無縫。劉江看著周發(fā)宇的表演,心里暗暗和自己的表演做著比較,這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他此刻才由衷地信服了周發(fā)宇說過的話——戲不是一年兩年能學好的,即就是天才也不可能,只有吃透了劇情,理解了劇意,全身心融入其中才能演好。

10

戲報是中午貼出來的,戲報上方印著一行大字:郭派秦腔代表劇《周仁回府》,中間印著周發(fā)宇二十多年前的周仁劇照,那時候的周發(fā)宇英氣逼人,眼神中流露著一種絕對的自信。劇照下方印著兩行小字,一行是開演時間,一行寫著:免費公演,演出憑票入場,門票在售票口排隊領取。由于是公演,又是大家耳聞已久的郭派《周仁回府》戲,這消息一經(jīng)傳出,就在整個秦州城炸開了。“周發(fā)宇要演‘周仁了,周發(fā)宇要演‘周仁了……”那些多少年一直關(guān)注周發(fā)宇的戲迷、那些在這個城市里和秦腔相伴了一生的老人相互奔走告知,生怕錯過這難得的看戲機會。六點不到,劇院門口就圍滿了前來領票的觀眾。這些觀眾大部分是五十歲以上的人,這代人和戲曲是有真情實感的,在那些艱苦的年月里,也只有秦腔才是他們唯一的精神食糧。

后臺里,演員們緊張有序地忙碌著,化妝好的演員開始在后勤人員的幫助下穿戲服,還沒有化妝完畢的演員坐在化妝臺前,對著鏡子精心地打扮著自己。周發(fā)宇這時已經(jīng)穿戴完畢,在后臺里不停地來去踱步,他一會兒看看時間,一會兒看看門口,最后,他終于忍不住了,走向正在穿戲服的郭蓮香:“你打個電話問問,劉江到底咋回事?來還是不來?演還是不演?”郭蓮香說:“剛打電話了,說路上堵車,馬上就到了?!?/p>

“馬上是多久?還有十幾分鐘就開戲了?!?/p>

郭蓮香掏出手機又開始給劉江打電話,電話沒人接,再打,是拒接的忙音。周發(fā)宇轉(zhuǎn)身喊王海:“王海,過來過來?!蓖鹾_@時候已經(jīng)穿戴好了,他今晚試演校尉,第一場出場。

周發(fā)宇對王海說:“你把服裝換一下,演‘杜文學。”

王海說:“不是劉江演嗎?”

“你看他在哪里?提前說過多少遍了,就是不聽,說堵車了,還不知道幾時能到?!?/p>

“來了,來了。”郭蓮香站在門口喊,劉江氣喘吁吁地沖上后臺。

“趕緊化妝,你咋回事啊?”郭蓮香急切地說。

“我手機忘帶了,回去拿手機,誰知道會堵車?!眲⒔呎f話邊打開行頭箱,開始拿勒頭帶,油彩。

周發(fā)宇走到劉江跟前,從劉江手中拿過來油彩,回頭給郭蓮香和王海說:“去給他拿服裝,我給他化妝?!眲⒔q豫了一下,轉(zhuǎn)過身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椅子上。周發(fā)宇拿過一把凳子,坐到了劉江對面。周發(fā)宇仔細地給劉江打底彩、上腮紅、撲粉……他的動作很嫻熟也很仔細。劉江的臉頰周發(fā)宇太熟悉了,啥地方上腮紅,啥位置畫眉毛,出手就成,毫不猶豫。周發(fā)宇的眼睛在劉江的臉頰上移動著,劉江的眼睛不敢看周發(fā)宇的眼睛,他的眼睛在周發(fā)宇的額頭上、耳朵邊徘徊。此刻,周發(fā)宇的心完全在給劉江的化妝上,而劉江的心卻一刻也不能平靜。眼前這個他從小叫爸爸,現(xiàn)在啥也不想叫的男人,從他十三歲起就這樣近距離給他化妝,一直化了好多年。以前只要演出,他早早搬一把椅子,再搬一把凳子,坐在凳子上,椅子放到對面,開始喊叫:“爸爸給我化妝,爸爸先給我化”。周發(fā)宇每次給他化妝前都要擰一下他的鼻子:“坐端坐正了,不敢亂動哦!”他就那樣端端正正地坐著,生怕給他化不漂亮。兩個人面對面坐著,相距不到半米,爸爸鼻孔里發(fā)出的味道他都清晰可聞。他那時老愛盯著爸爸的眼睛看,他從爸爸的兩個眼睛里可以看到自己,看到爸爸給自己化妝的進度。而今天,同樣的場景,同樣的距離,卻有著不一樣的心情。周發(fā)宇的眼睛在劉江的臉頰上移動著,他的眼神在這一刻是溫暖的,慈祥的。劉江的眼睛不敢看周發(fā)宇的眼睛,他的眼神在周發(fā)宇的額頭、耳鬢徘徊著,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周發(fā)宇老了,當年光潔的額頭上出現(xiàn)了深深的皺紋,耳鬢間的頭發(fā)也開始花白了。

預備鈴響起時,周發(fā)宇放下了手中的畫筆,他仔細端詳了一下劉江的妝容,說:“好了,包頭?!比缓蠼舆^郭蓮香提前浸濕的水紗,兩口子在兒子的頭上忙活起來……等開幕曲響起時,劉江早就不是剛才氣喘吁吁、心急火燎的劉江了,他一襲粉色相公服,劍眉星眸,氣宇軒昂,就等著上場了。

周發(fā)宇給劉江戴上胸麥,又給他整了整衣服、帽子,說:“好好演,放自然?!眲⒔瓌傄ハ聢隹冢ㄒ驗樗谝粓鲆谙聢隹谏希徬阋话牙×怂?。郭蓮香把手機遞給王海,急切地說:“快,海子,來給我們一家三口拍張照片?!敝馨l(fā)宇說:“哎呀,來不及了?!惫徬阋话褜⒅馨l(fā)宇和劉江拉到一起,自己擠在了劉江身邊,說:“快別動,就一秒的事情?!蓖鹾D弥謾C對著化妝好的一家三口“咔嚓咔嚓……”連著就是幾張。這組照片后來被郭蓮香印了出來,這也是他們一家三口這么些年來唯一的全家福劇照。

悲壯悠揚的開幕曲一停,暴風驟雨般的涌錘鑼鼓急促敲響,和大家闊別多年、讓大家等待已久的郭派《周仁回府》在沉寂了二十多年后,終于再次和觀眾見面了。這一刻,觀眾的心是激動的,也是痛楚的。二十多年了,大家從開始的期待到之后的疑惑再到失望,這是一個漫長而又糾結(jié)的過程。當年劉明遠突然死了,沒過多久郭老爺子也去了,郭派就剩下周發(fā)宇一個傳人,可他卻開始演起了紅生,死活再不演小生了。市井上當時流傳著好多說法,有人說周發(fā)宇親眼目睹了師兄的死,受打擊了,發(fā)誓再不演《周仁回府》;有人說周發(fā)宇的嗓子出了問題,沒辦法唱小生戲了,只能改唱紅生;也有人說周發(fā)宇早就和師姐郭蓮香有染,為了和郭蓮香在一起,在《屈打》的一折戲上下了黑手,一棍將劉明遠打死在了臺上,后來郭老爺子知道了此事,被活活氣死了。這話聽著玄乎,但仔細分析起來還真有一點道理。劉明遠當時演“周仁”,就是在《屈打》的一折戲上摔倒的,周發(fā)宇當時扮演的就是“杜文學”,至于棍子有沒有打在劉明遠的頭上,誰也不知道??珊髞韯⒚鬟h死了不到兩年,周發(fā)宇和郭蓮香結(jié)婚了,這是不爭的事實。當然,這些話也就像一陣風,說說就過去了,沒有多少的可信度,也沒人去刨根問底,但最讓大家遺憾的,就是膾炙人口的郭派《周仁回府》沒人演了,這對萬千熱愛秦腔的戲迷來說,是莫大的損失。后來劉江長大了,開始演小生戲,這家伙扮相俊,嗓音好,活脫脫就是當年他爸的翻版,這讓愛了一輩子郭派小生的戲迷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劉江演戲認真,愛表現(xiàn),在當代年輕演員里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些年他演《花亭相會》《白逼宮》《小宴》《盤腸戰(zhàn)》等等,幾乎文武不擋,可郭派的代表戲《周仁回府》他始終沒演過。近幾年有人說在鄉(xiāng)下看到過劉江演《周仁回府》,演得還不錯,可具體好不好,有多好,秦州城里人不知道。周發(fā)宇二十多年后突然重演《周仁回府》,這消息一經(jīng)傳出,簡直就像一聲驚雷,就在秦州城炸開了。好多白發(fā)蒼蒼的老戲迷難掩心中的激動,顫巍巍地說:“真沒想到,在有生之年還能再看一回郭派的《周仁回府》,我都想著再也等不到了?!?/p>

舞臺將人的心拉回了歷史,明代那種皇權(quán)至尊,奸臣當?shù)赖纳鐣谎輪T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周發(fā)宇一出場,臺下就沸騰了,大家掌聲尖叫聲不絕于耳。如果說劉江的出場帶給大家的是清新,那么周發(fā)宇的出場帶給大家的是懷舊。那清脆的嗓音、韻味十足的唱腔、熟悉的扮相身段,舉手投足恍惚猶在昨天?!吨苋驶馗啡痉质畧鰬?,其中《悔路》《夜逃》《哭墓》等折子戲因為太經(jīng)典,經(jīng)常被單獨演唱。周發(fā)宇今晚的準備是充足的,他從《悔路》一折起就將觀眾帶進了角色,好多老人是邊看邊抹眼淚,其實這時候劇情還沒有進入到悲劇的時段,那些老人之所以哭泣,那是對郭派藝術(shù)深深的情感。有些老人從小就是郭派的戲迷,他們從郭老先生年輕時看起,看了足足兩代人,一輩子,沒感情那是假的。

郭蓮香今晚的表演也非常到位,《夜逃》一折開始,她就成了主角,她的嗓音比年輕時渾厚了些,動作更加顯得沉穩(wěn)大方。周發(fā)宇剛開始看到郭蓮香扮演的嫂子,心里真有種說不出的糾結(jié),但演著演著就忘記了,那種全身心融入劇情的狀態(tài)是他最滿意的,在舞臺上他從來都沒有把自己當成周發(fā)宇,他就是“周仁”,完完全全的“周仁”,一個為兄長兩肋插刀、大義凌然的俠義之士。

夫妻們分生死人世至痛,

一月來把悲情積壓在心中。

今夜晚月朦朧四野寂靜,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幾聲。

……

當周發(fā)宇如泣如訴地唱完這一大段唱腔時,臺下完全沉默了,大家忘記了鼓掌,忘記了相互討論。大家完全被這悲切的唱腔帶進了一種巨大的悲痛之中,大家在抹眼淚的同時甚至能聽到前后左右隱隱約約的抽泣聲……

戲演到《屈打》一折,劉江扮演的“杜文學”身穿紅蟒袍,頭戴官帽,帶四龍?zhí)?、四校尉意氣登場。這時的“杜文學”已經(jīng)洗清冤屈,加官晉爵,回鄉(xiāng)祭奠妻子。“周仁”聽說兄長“杜文學”榮歸故里,趕忙前來相見,卻不料“杜文學”不明真相,對“周仁”懷恨在心,見面不容分辨,就是一頓暴打。

“周仁”疾步上前,口中念白:

蒼天開了眼,

哥哥錦衣還;

人心急如箭,

我心在箭前。

“杜文學”唱花音帶板:

見周仁把我的牙關(guān)咬碎。

唱完從校尉手中拿過棍棒,對著“周仁”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亂棍?!岸盼膶W”的棍子在手中虎虎生風,“周仁”在棍棒間東躲西藏,前翻后滾?!岸盼膶W”邊打邊唱:

你不該為做官獻了我妻,

今見面我豈能輕饒與你,

塵世上不留你無義之賊。

唱完照著“周仁”頭上一棍,這一棍下去,就見周發(fā)宇身子晃悠了一下,軟綿綿就摔倒在舞臺上了?!肚颉愤@折戲的“打周”是個重頭戲,期間“杜文學”要打得狠,打得毒,“周仁”要躲閃,翻滾,給觀眾呈現(xiàn)出一種逼真的打與被打的效果。尤其“周仁”最后頭上挨了一棍后的倒地動作尤為重要,用的是秦腔絕活僵尸倒。僵尸倒顧名思義,就是像僵尸一樣,直挺挺倒在地上,僵尸倒分好幾種,最簡單的一種是身體后仰,仰到一半時雙腳一蹬,直直倒地;一種是身體前傾,彎到一半時突然轉(zhuǎn)身,后倒著地;還有一種和第二種一樣,只是倒地時連翻兩周,再后背著地。后兩種一般適用于武生,像“周仁”這樣的文生,用第一種倒法。周發(fā)宇沒有用僵尸倒,而是軟綿綿倒在了地上,這讓觀眾有點不解。正當大家疑惑時,周發(fā)宇又晃悠悠爬了起來,掙扎著耍捎子功,然后苦音帶板唱:

我只說見哥哥烏云盡散,

誰知他亂棍打不容明言。

哭了聲我的妻難得相見,

強忍痛奔墳塋哭訴屈怨。

唱完踉蹌著步伐下場。周發(fā)宇一下場就連忙跑到化妝臺前,從箱子里掏出衛(wèi)生紙卷,撕了些摁在了頭上,這時旁邊的人才看見,周發(fā)宇的頭流血了,衛(wèi)生紙上面血跡斑斑。

“周老師你咋了?”好幾個演員圍了上來。

“沒事,不要緊?!敝馨l(fā)宇用衛(wèi)生紙擦了擦血跡,用手指把口紅往一邊的嘴角摸了一下,裝扮成嘴角流血的樣子,又連忙跑向了上場口,快步出場。這是全劇的最后一折——《哭墓》,是“周仁”挨打之后,到妻子“李蘭英”墳前哭訴,后“杜文學”和妻子“胡秀英”前來道歉相認的一折。

周發(fā)宇在前臺滿腔冤屈,大放悲聲,郭蓮香和劉江在后臺看著周發(fā)宇化妝臺上沾滿血跡的衛(wèi)生紙不知所措。郭蓮香問:“剛才是不是打到頭上了?”劉江神情不安:“我也不知道,好像打上了,又沒打上,應該沒打上吧,我有分寸的……”

“有啥分寸,你看看流了這么多血,這、這……”郭蓮香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可目前的情況是,周發(fā)宇還在臺上賣力地表演著,她不知道他的傷口咋樣了?只盼望著戲趕緊結(jié)束,結(jié)束了給他包扎傷口。

二十分鐘后,戲畢了。郭派《周仁回府》在觀眾持續(xù)了三分多鐘的掌聲中徐徐落下帷幕。就在觀眾依依不舍退場時,大幕里頭卻出現(xiàn)了嚇人的一幕——周發(fā)宇昏倒了,就像他剛才在《屈打》一折中一樣,軟綿綿倒在了地上。大家七手八腳地將周發(fā)宇抬到后臺,平放在服裝臺上,郭蓮香綻開周發(fā)宇頭上的水紗,大家這才看到,周發(fā)宇的左耳朵根到脖子上全是血,頭發(fā)被汗水濕透了,熱氣騰騰,像剛揭蓋的蒸籠。郭蓮香嘴里喊著“老周”,手中拿紙摁住周發(fā)宇頭上的傷口。劉江這時也急了,他抓住周發(fā)宇的手搖晃,嘴里不停地叫著:“爸爸,爸爸,你醒醒,醒醒……”周發(fā)宇“嗯”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劉江看周發(fā)宇醒過來了,連忙問:“爸,你咋樣了?你沒事吧?”周發(fā)宇眼神有點恍惚,人看起來疲憊到了極點,他弱弱地說:“我沒事,讓我緩緩,緩一會就好了?!眲⒔瓗е耷徽f:“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失手了?!敝馨l(fā)宇說:“我知道,爸不怪你,讓我緩緩,緩緩……”

一個月后,郭派《周仁回府》被正式錄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劉江被授予“秦腔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的稱號。領回證書的那天,劉江和郭蓮香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周發(fā)宇,一家三口去了郭老先生和劉明遠的墓地。獻花燒香,祭拜完之后,周發(fā)宇讓劉江和郭蓮香去山坡上采摘些野花來,等劉江和郭蓮香走遠了,周發(fā)宇先對著師傅的墓碑說:“師傅,我對不起您,我做了對不起郭派藝術(shù)的事情,不配演‘周仁,現(xiàn)在劉江長大了,他會很好地將您的藝術(shù)傳承下去?!闭f完他又對著劉明遠的墓碑說:“師兄,我當著師傅的面向您懺悔,我錯了,請您原諒,和嫂子在一起,是我不義,但我是真心愛嫂子的。還有,當年那一棍我也不是有意的,我真沒想到那一棍會將您絆倒?,F(xiàn)在好了,上天冥冥中有報應,您兒子給您還了一棍,我現(xiàn)在是個殘廢了,就讓我在茍延殘喘中向您贖罪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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