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知識分子對彼得大帝的態(tài)度,構(gòu)成了理解俄羅斯近代史的分水嶺——西方派和斯拉夫派。前者歌頌彼得的功績和歐洲文化理想,充斥著反基督色彩;后者駐足于模糊的往昔感慨和未來憧憬,攜帶著虔誠的信仰。兩者交織在一起,指向通往塵世天國的隱秘路徑。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我們,俄羅斯人,有兩個祖國:我們的俄羅斯和歐洲?!?h3>面向“深淵”
今年適逢陀思妥耶夫斯基誕生200周年、逝世140周年。他是俄羅斯文化、同時也是世界文化的杰出代表之_。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預言:“俄羅斯將向全世界說出間所未間的豪言壯語?!蓖瑫r,他筆下的伊萬一卡拉馬佐夫說:“我想到歐洲去,阿遼沙。那里埋葬著親愛的死者,每座墳墓上面的石碑,都在講述著那已成明日黃花的激蕩生活,對于自己的業(yè)績、自己的真理、自己的斗爭和自己的學說的熾烈信心。我要跪在地上,要親吻這些石碑,要流出熱淚。”
在歐洲各種文化之間游走,才不會固執(zhí)于一端。作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源頭的普希金,就曾脫離基督教教師的教導,奔向異教的偶像。
俄羅斯人的痛苦或者幸福,就在于他們的確有“兩個祖國,即我們的俄羅斯和歐洲”。
“他們中間有兩個奇妙的造物,以魔幻的魅力吸引了我。那是兩個魔鬼的形象:一個是德爾斐(編者注:泛希臘圣地)的偶像,容貌年輕,表情憤怒、傲慢,令人觸目驚心,全身煥發(fā)出非塵世的力量;另外一個有脂粉氣,淫蕩,有一張充滿懷疑又偽善的面龐,是魅惑的惡魔,虛偽,但是嫵媚秀靚。”普希金寫道。
對俄羅斯人來說,彼得大帝就像查拉圖斯特拉(即古波斯拜火教創(chuàng)始人“瑣羅亞斯德”)一樣,是結(jié)合了魔鬼和神的超人形象。普希金對他的理解超過一切人的理解:“啊,左右命運的強力君主,你是否已經(jīng)用鋼鐵的轡頭,在深淵之上,在高處,令俄羅斯前足躍起,把它勒???”
超人,是歐洲哲學高聳的山巔。彼得大帝之后,俄羅斯沒有更多的地方可去,歷史之路已經(jīng)走完,往后就是懸崖和深淵。陀思妥耶夫斯基說:“彼得的改革雖然延續(xù)到了當代,卻已走到了最終的極限,不可能再向前走,也無處可去:路已走完,路已沒有?!?/p>
在逝世前不久寫的一封信上,他又寫道:“整個俄羅斯如今都佇立在某種終點上,在深淵之上徘徊?!币苍S,這就是普希金所說的那個“深淵”?
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來說,人神與神人、基督與反基督,是對立的兩岸,是這一深淵的兩邊。而俄羅斯人的痛苦或者幸福,就在于他們的確有“兩個祖國,即我們的俄羅斯和歐洲”,哪一個也不能脫離:或者必定毀滅,或者必須把深淵兩岸打通。
歷史終結(jié)之日,正是宗教騰飛之時。對于看到深淵兩岸的人來說,塵世間兩種最為對立的理念“神人與人神”,或者叫東方精神與西方精神的斗爭,正是理解俄羅斯文化的方便之門。
陀思妥耶夫斯基患有癲癇。傳記作家們在談到他的癲癇病起源時,往往語焉不詳。
“關(guān)于他的疾病,還有一件十分特殊的證明,把他的病與他的童年早期聯(lián)系起來,和他們家庭生活中一件悲劇性事件聯(lián)系起來。但在任何地方,這一傳言也沒有得到證實?!?/p>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愿意自我揭露。在《作家日記》里,他偶爾回憶童年,筆觸流露出幸福的激情?!拔页錾谝粋€俄羅斯的篤信宗教的家庭。從我記事之時起,我就記得父母對我的愛。在我們家,幾乎是從童年早期就熟知福音書的?!?/p>
按他自己所說“篤信宗教”的家庭,如果實際上是促成他癲癇病的源頭,想來實在可怕。雖然“悲劇性事件”沒有被證實,但至少從后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呈現(xiàn)的性格來看,他的青少年時代,應該不像日后回憶的那樣光明和愉悅。
他在評論托爾斯泰的《少年》時說:“我有這樣一種意識,無論我顯得多么可笑、多么低下,在我身上總是具有強迫他們在某一天必定改變對我的看法的寶貴力量;這一種意識,從我童年那些頗多屈辱的歲月起,就構(gòu)成了我生活的惟一源泉,我的光明和我的安慰——若非如此,那么,我很可能在兒時就已經(jīng)自殺了?!?/p>
在一切世俗事務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總有一種排斥的態(tài)度。他對他的兄弟們表白:“我有可怕的罪惡、無限的自尊心和虛榮心?!薄拔液芴摌s,就像有人撕去了我的皮膚一樣,就連空氣都令我痛苦?!倍嗄暌院?,他玩“輪盤賭”輸了,他再一次說:“所到之處、在一切方面,我都要走到最后的極限,我一生都在不斷越過極限?!?p>
《窮人》大獲成功,他這樣描述自己的感受:“這樣的贊揚,我將來定是當之無隗的。”《雙重人格》遭到失敗,朋友星散,認為把他當成文壇新星是個錯誤。從那時候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文學創(chuàng)作,就成了與“俄羅斯社會輿論”“文藝批評界”的持續(xù)斗爭,直到逝世不久前,他才得到屬于他的那一份光榮。
吊詭的是,一分鐘也不愿相信無神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相信社會主義”而獲罪。那是1849年4月23日。別林斯基曾說:“每當我提及基督的時候,他的一張臉就大變樣,好像是要哭似的?!蓖铀纪滓蛩够貞浀溃骸八止粑伊恕!?0年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又大發(fā)雷霆:“此人竟對著我謾罵基督!”仿佛這場對話就在前一天晚上進行。
獲罪那年,他在彼得羅帕夫洛夫斯克的要塞里待了8個月,在一個同伴已經(jīng)發(fā)瘋時,對文豪的死刑判決也來了。行刑前的一刻,死刑被改判成流放西伯利亞。這死里逃生的“幾分鐘”,給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后的全部精神生活,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似乎動搖了他看待世界的整個視角——他所理解的事,是沒有等待和體驗過命定死亡的人所無法理解的。
他從西伯利亞給兄弟寫信:“我沒有怨言。這是我的十字架,我理應背負它?!?h3>癲癇“先知”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自己患癲癇的原因,歸咎于苦役。更可能的原因是,疾病—直纏繞著他,在苦役期間加重。
“前帝國罪犯”陀思妥耶夫斯基給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寫信:“我的病日益嚴重。我這種病的下場是——贏弱、死亡,或者瘋狂。”
《白癡》中是這樣寫的:“在這一瞬間,面容,尤其是目光,突然變得非常扭曲。痙攣和抽搐控制了整個身體和面容的全部特征。從胸膛里進發(fā)出一種可怕的、無法想象的、與什么都毫不相似的嚎叫聲;在這種嚎叫聲中,全部的人性似乎突然之間消失?!?blockquote>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個性和創(chuàng)作,同時融合了種種最富神秘陛、最極端也最兇險的人性。/
古人把癲癇視為“神圣之病”,這種神性的東西和預言、洞察聯(lián)系在一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還附帶一種神秘的恐懼。最重要的人物角色,像惡棍斯麥爾加科夫、“神圣”公爵梅什金、“人神”先知基里洛夫……都是癲癇患者。
偉大的神圣,沉重的邪惡,彼岸的歡樂,彼岸的悲哀,如閃電一樣令人目眩地結(jié)合為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個性和創(chuàng)作,同時融合了種種最富神秘性、最極端也最兇險的人性。
《群魔》里有未印行的一章,是斯塔夫羅金的懺悔。他敘述了自己對少女的強暴,其中不乏震撼人心的真誠之聲。在斯塔夫羅金的暴行和極端卑鄙之中,至少存在著尚未熄滅的、惡的閃爍,和惡的偉大。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杰出之處,他從來不去描寫平凡而猥瑣的腐化。
追求完美,滿足自己的藝術(shù)良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看重的問題。1869年,他給馬伊科夫?qū)懶牛骸拔覍懙臇|西無論顯得多么低下、丑陋,但是,小說的思想和小說的寫作,對于我這個窮人來說,比世上一切都珍貴!”
那是痛苦的—年。從1866年到1870年,他遭受了朋友、哥哥、妻子的去世,被債主催債,同時被政府和政府的敵人迫害,也得不到讀者的理解。但是,他創(chuàng)作了一部又一部偉大的作品:《罪與罰》《白癡》《群魔》《卡拉佐夫兄弟》。
1881年初,陀思妥耶夫斯基得了嚴重的肺氣腫。1月26日,他咽喉出血。他感到死亡已經(jīng)臨近,讓妻子為他朗讀《馬太福音》一段:“我當受你的洗,你反倒上我這里來嗎?耶穌回答說,你暫且許我,因為我們理當這樣盡諸般的義?!睅讉€小時后,陀思妥耶夫斯基離世。
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歡在文學集會上朗讀普希金的《先知》,凡是聽過他朗讀的人,都終身不忘。他以顫抖、低沉而輕細的嗓音開始,聲音逐漸洪亮,等到最后一行詩,他已經(jīng)不是在朗誦,而是在大吼:“用語言把世人的靈魂點燃!”
去世前不久,他在記事文《我》的小標題下寫道:“我,當然是屬于人民的(因為我的取向來自人民的基督教精神深層),雖然現(xiàn)今的俄羅斯人民還不知道我,但將來的人一定會知道我的?!?p>
確實,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羅斯文化中延續(xù)了俄羅斯人民的精神,又將這精神塑造得具有世界性——即使和《伊利亞特》《普羅米修斯》《神曲》相比,他的作品展現(xiàn)的人類社會的磅礴復雜,也并不遜色。
關(guān)鍵是,對于任何一個民族來說,不頭暈目眩地、不迷醉于民族虛榮心地展現(xiàn)自身文學的思想深度,需要高度的智慧和靈魂的清明。今天虛弱而病態(tài)的我們,要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個祖國”,似乎更為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