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進
“春天是一個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花開了,草綠了,樹發(fā)芽了,天氣暖和了,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景象……”不少以春天為主題的課程敘述都有著類似的開頭。可這一刻我產(chǎn)生了懷疑:我們?yōu)槭裁匆赃@樣的話語為起始來敘述課程呢?它代表了我們自己對春天的看法嗎?或者說這是我們希望孩子獲得的經(jīng)驗嗎?它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我們的真切體驗?它是否是一種正確的知識?為何我們很容易陷于這樣一種敘述套路?我們是如何獲得這種敘述套路的?又是如何下意識地將這種套路用于我們的課程實踐的?
如果我們這樣去思考,“春天”就變得陌生了。其實,與中小學課程相比,幼兒園課程具有極強的創(chuàng)造性。它的生活化、游戲化的特質(zhì),恰恰需要我們放棄那種從既定的知識和技能來考慮教學的思路和方法,這意味著我們要超越習以為常的見解、知識和概念,回到生活體驗本身。有什么比放棄執(zhí)念、移除遮蔽、發(fā)現(xiàn)平凡生活的真義更難的教育工作呢?只有通過質(zhì)疑、否定、澄清,我們鮮活而生動的經(jīng)驗世界才會呈現(xiàn)出來,“春天”才能顯現(xiàn)它的教育意義。
一、從“自動化”走向“陌生化”
對于太熟悉的事物和現(xiàn)象,我們往往容易陷入套路式的理解。這時,將之“陌生化”可能會是一種好的方法?!澳吧笔嵌韲问街髁x文學評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一種美學理論。他認為,現(xiàn)代生活已經(jīng)讓我們陷入一種對世界的刻板、機械的認知之中,這很大程度反映在語言上,形成了“套板式”的陳詞濫調(diào)。他說:“事物似乎是被包裝著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我們從它所占據(jù)的位置知道它的存在,但我們只見其表面。在這種感受的影響下,事物會枯萎,起先是作為感受,后來這也在它自身的制作中表現(xiàn)出來。”感受和語言密不可分,我們學會的一套語言會形塑我們的感受,而我們貧乏的感受也只能找到那些抽象、概括的語詞。于是,事物隱匿了,感受也不見了,我們的頭腦和語言被一種“自動化”的表達控制了。
“陌生化”就是要喚醒人對世界的全面感覺,恢復生動而完整的體驗,拯救現(xiàn)代社會的危機。文學藝術(shù)很大程度上就承擔著這樣的使命,從改造語言到改造我們內(nèi)部的感受,讓我們走出枯竭的、麻木不仁的日常生活,成為具有活力與想象力的創(chuàng)造者。何為“陌生化”?一方面,是要我們對自己習慣的語言保持反思,去創(chuàng)造有新意、有創(chuàng)意的表達方式;另一方面,則是要我們對恒常的感知和認識保持距離,讓事物從“所知”到“所見”,呈現(xiàn)出具體、豐富、生動的態(tài)勢。
如本文開頭所述,我們對春天的描述,很容易陷于一些習以為常的形式。這些敘述如此雷同,我們對此又如此熟練,不知是否緣于我們上中小學時的作文訓練,為講究高的“立意”,或者為顯示語言技巧,或者為考試時“不失分”,形成了如什克洛夫斯基所說的“套板式”表達。可能有人會想,課程的這種起始性的敘述一般也只是個擺設和程序,重要的是教育活動的內(nèi)容。但我想說,如同一首樂曲會有一個基調(diào),這樣的觀念事實上會成為活動的基調(diào),不僅讓我們對自己有關(guān)季節(jié)豐富的經(jīng)歷和體驗視而不見,也會限制我們對孩子可能獲得的經(jīng)驗的想象。
在課程設計中,我們就常常會看見從概念和成人觀念出發(fā)的思路。我們?nèi)菀籽员胤Q“春天”:“大家來說一說,春天是什么樣子”“春天在哪里”“春天給你什么感覺”“春天有哪些小動物”“我們?nèi)フ艺掖禾彀伞薄@其中教師也似乎搜集了不少兒童的觀點和看法,但緊密圍繞和運用“春天”概念來設計課程,會遺漏兒童那些在生活中隨機出現(xiàn)的、廣泛存在的反應,因為對于幼小的孩子來說,用問答的方式提取他們與某一概念相關(guān)的信息,遠不如情境中事物和現(xiàn)象引發(fā)的反應和情緒來得自然、豐富和生動。另外,從概念出發(fā)設計的課程,很容易成為教師考慮“要教給兒童……”的一種集裝式“大禮包”。因為概念、知識、技能往往來源于我們的看法和價值觀,因為擔心“不平衡”“有疏漏”,我們恨不得把各種現(xiàn)象和規(guī)律、各種知識點、各種繪本和藝術(shù)資源都塞進課程的框架里。我確實聽到過教師們的困惑:“春天、秋天這些主題太大了,內(nèi)容太多了,資源也太豐富了,不知道怎么串起來才好。”
不論是關(guān)于“春天”的老生常談,還是我們熟知的概念和知識,都遮蔽了生動、真切的生活世界?!盎ㄩ_了”,可這草地上的小黃花究竟是誰?它為何有時張開有時閉合?為什么它會變成白白的毛球?“草綠了”,可所有枯草都還有生命嗎?為什么有的會變綠,有的不會?它們是怎樣變綠的呢?“大樹發(fā)新芽了”,可為什么還有大樹在落葉?為什么有的樹葉還留在樹上?……我們得懸置起那種概括性的、空泛的、簡筆畫式的認識,將這眼前的事物和現(xiàn)象陌生化,讓自己真切地置身于這春天的世界。
二、以“初見的視角”與春天相遇
什克洛夫斯基這樣描述我們的刻板認識:“事物就在我們面前,我們知道這一點,但看不見它。所以,我們關(guān)于它無話可說。”可是,教育者得“說話”,所以我們就不得不說一些重要的道理,以求盡到自己的教育職責;或者矯揉造作地說,故作高深地說,以求智巧或者新奇。這里,我想闡發(fā)“陌生化”理論中提過的一個方法:要想讓事物被我們看見,我們就要還原第一次看見它的樣子。什克洛夫斯基贊賞托爾斯泰的創(chuàng)作道:“他不直呼事物的名稱,而是描繪事物,仿佛他第一次見到這種事物一樣;他對待每一件事都仿佛是第一次發(fā)生的事件。”現(xiàn)代藝術(shù)家保羅·克利也曾感嘆道:“我想成為一個新生兒,全然不知歐洲的一切?!焙玫奈膶W和藝術(shù)作品常常突破我們刻板而陳舊的日常經(jīng)驗,構(gòu)建出一個生動、新鮮的世界,讓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和思考眼前的一切。
這是一種“初見的視角”。正因為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往往采用實用的方式去行動,所以會更多地關(guān)注事物的功能。而這些功能往往又都與整個社會系統(tǒng)的長期運轉(zhuǎn)嵌合在一起,經(jīng)過不斷重復而固定化和刻板化了。海德格爾論述過,一把鐵錘在它完好的時候,我們是看不見它的,只將它當作建筑的工具;只有在它壞掉了之后,它才真正被看見了,發(fā)現(xiàn)它還有除了工具以外的其他屬性。而“初見的視角”恰恰能改變我們習以為常的感知和認識,讓事物呈現(xiàn)它們本來的面貌。
如果春天是我們?nèi)松械某跻?,那將會是多么觸動人心啊。沈從文曾這樣描述自己兒時的感官記憶:“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后放出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一只黃牛當屠戶把刀剸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撥剌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么清清楚楚。”大自然是如此豐富、奇妙和神秘,我們常常用“動人心魄”來形容它。談起這些感受所形成的夢境,他說:“直到將近二十年后的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里無法安眠,既把我?guī)Щ氐侥莻€‘過去的空虛里去,也把我?guī)栈玫挠钪胬锶?。”在童年期,這種自然對心靈的感召,是任何抽象文字和智能玩具所無法達成的。它看似“無用”,卻意義深遠。這是最初的生命意識——“物”之生命與“我”之生命之間的感應和共鳴。
三、讓我們在春天里共同生活
與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同,教師的創(chuàng)作并不是要寫一個春天的故事,或者導演一場春天的戲劇,而是要帶著這種“初見的視角”,去和孩子們一起度過在春天的生活。從根本上說,課程的生活化,并不是給已有的課程加一點生活的味道做調(diào)料,或者借用一點生活經(jīng)驗來幫助孩子學習知識,而是要重構(gòu)我們的生活,讓這種共同生活富有成長的意義。
1.追隨兒童的發(fā)現(xiàn)
對于我們成年人來說,要回到“初見的視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幸我們有兒童相伴。在這件事上,幼小的兒童往往比我們更為擅長,他們的眼與心還沒有被馴化,他們往往是以自己的感官、本能、渴望與自然相遇,去建立一種富有情感的關(guān)系。我們有時會覺得童言稚語非常有趣,也是因為孩子對事物、現(xiàn)象的感受和表達都“不走尋常路”,和我們有反差,容易帶來新的洞察和發(fā)現(xiàn)。很多科學家、藝術(shù)家身上都有“兒童之心”,他們對世界總是保持著新鮮感和好奇心,更容易對事物形成同情和共鳴。
追隨兒童,往往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記得南京市第三幼兒園的一位爸爸分享過一件趣事。在博物館,孩子看到一個商代的餮饕雷紋爵,就問爸爸這是什么。爸爸看了文字說明,告訴他這是古代人用來喝酒的酒杯。可孩子還是覺得奇怪,問:“為什么這個酒杯這么高,而家里的卻很小呢?”最后他們找到志愿者,才弄清楚那時候的人是在小矮桌前跪坐著喝酒,這么高的酒杯才方便拿取。爸爸挺感慨:“跟著孩子,我也學了不少?!焙⒆诱怯靡环N新鮮的眼光去看待古人的用具的,借由這一“物”追究下去,才讓過去的生活方式得以清晰地呈現(xiàn)。
本專輯中的幾篇課程敘述也是如此。孩子們在散步時發(fā)現(xiàn)了黃色的小花,弄明白是蒲公英之后,就與它們交上了朋友,最終等到它們成了“毛球”,吹氣將它們送走。香樟樹落了很多葉子,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季節(jié)呢?正是孩子們的好奇心,開啟了一段探究的旅程。枯草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它還能變綠嗎?一個小問題卻引發(fā)了孩子們長時間的觀察,最終連教師也意想不到,確實有些枯草是會重新變綠的。所以,當我們不知道該教什么、該如何推進課程實施的時候,觀察、傾聽就成為我們非常重要的任務。
2.和孩子共同去做一些適合在春天里做的事情
四季更替,光線、陰晴、氣溫、晝夜時長的變化,會帶來整個周遭環(huán)境的變化,也會帶來社會生活的變化。即便是這人工創(chuàng)造的世界,也要棲落于自然大地之上和四時之中?!秴问洗呵铩防镎f:“春言生,夏言長,秋言收,冬言藏?!比祟惒粌H依存于自然環(huán)境,而且還利用物候變化的時機來謀取更豐足的生活。
春天是一種自然時間,也是一種社會時間。我們在春天的生活,確實與秋天、冬天不一樣。在春天適合開墾、種植。我們可以喝到清香的新茶,吃到細嫩的春筍。春天也會召喚我們?nèi)ミh足、賞花。江南雨水充沛,總是被濕氣籠罩,傘是出門常備之物。春天里還有一些特殊的節(jié)日——植樹節(jié)、清明節(jié)、勞動節(jié),人們會有一些特別的活動。應該這樣說,如果我們做的事情與季節(jié)的關(guān)系越密切,我們對它所知也就越多。以我自己來說,正是因為栽種月季,我了解了和之前不太一樣的春天。我知道蚜蟲何時生,莖蜂叮過的洞是什么樣子的,切葉蜂何時來,紅蜘蛛藏在哪里,什么樣的痕跡是天牛留下的;我常常觀察土壤的干濕,也認真計算著光照的時長。用心地、持續(xù)地去做一件特別的事情,而這件事情與春天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我的經(jīng)驗就像有了生命,向著四面八方擴展和生長。
因此,春天不只是用來觀賞的,也是用來生活的。正是認真的、持續(xù)的生活讓我們保持著對事物的關(guān)心,敏感于它的發(fā)展變化,看著它們每一天都宛若新生。比如,種植活動中,從測量土地到規(guī)劃種植的植物種類,從播種到施肥,從除草到驅(qū)蟲,從收獲到分享,每一件事情無不隨時機而不同,無不具有教育的價值。一個春天,我們也許只照料了一小塊田地,可它就像一個紐結(jié),連接著科學、藝術(shù)、社會等多個領(lǐng)域的內(nèi)容,滲透著愛、生命、美等多方面的價值。我們根本不必為了求大求全,將五花八門的、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塞進課程,結(jié)果每一樣都淺嘗輒止,每一件事都匆匆結(jié)束。
3.注重環(huán)境的季節(jié)感
任何生命的存在,都是“共在”。人生來就與周圍環(huán)境是一個整體,不僅能感知外部自然的變化,而且能與之感應和共鳴。幼兒園的環(huán)境不應該類同于城市里的綠化帶或景觀。它不是用來看的,而是用來讓孩子游戲和生活的。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孩子們帶我參觀幼兒園,去他們覺得最有意思的地方。結(jié)果他們帶我去的第一個地方是一個雜木叢生、野草茂盛的角落,他們說那里“非常神秘”,不僅開著他們不認識的野花,還長著奇怪的種子。孩子問了好幾個有關(guān)植物和蟲子的問題,我一個也沒答上來。而那些占據(jù)了不少戶外空間的、整齊的常綠灌木叢卻并沒有多少孩子感興趣,似乎只起到了空間區(qū)隔的作用。孩子喜歡的地方,總是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
春天不只是一段時間,它也是一個空間,我們是生活在“春天里”。周圍的事物越是能隨季節(jié)變化而變化,孩子就越是能體驗到鮮明而真切的季節(jié)感,由此而產(chǎn)生的情感和想象才越是能驅(qū)動他們?nèi)ンw驗、去探索、去表達。比如,因為同樣的大樹在春天和秋天時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才讓孩子產(chǎn)生了值得進一步探究的問題。孩子的一句“綠葉子在樹上拍照,紅葉子在地下睡覺”,是不是讓我們看見了一片不太尋常的春色?很多有趣的故事以及教育契機都是由環(huán)境喚起和生成的。
不少幼兒園都會為各種植物做上標牌,并按照植物百科中的內(nèi)容寫上說明,而這一連串術(shù)語根本不在兒童的經(jīng)驗范圍里。其實,我們不妨多問問自己,在我們幼兒園的春天里,多少植物在開花?多少植物能結(jié)果?哪些會發(fā)出芳香?哪些比較招蟲子?哪些早發(fā)葉子?小鳥喜歡在哪里停留?在哪些地方能觀察到陽光的變化?在哪些角落容易有風?我們有沒有一些特別的設計能豐富孩子的感官經(jīng)驗?當?shù)仫L物在幼兒園有沒有一些體現(xiàn)?我們有沒有注意留下不同季節(jié)的痕跡,以便孩子比較和回顧,從而體驗到時光的流逝和生命的變化?
也正因為兒童帶有“初見的視角”,這些早年的體驗和感知才顯得特別有意義。它會形成一個人的生命意識,幫助他建立與自然的共在關(guān)系,奠定他對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多年后,也許他不再清楚地記得和小伙伴如何撿拾春天的樹葉,如何憐惜一朵小小的蒲公英,如何急切地期盼枯草能回青,但他想起小時候,感覺是愉悅的、豐富的、有趣的,他會由衷地感到生活的美好,那也許就能成為他繼續(xù)探索和改變世界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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