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光圻

2017年7月2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參觀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90周年主題展覽時指出：“要銘記光輝歷史、傳承紅色基因?！雹?020年9月16日在湖南參觀“半條被子的溫暖”專題陳列館時又指出：“要用好這樣的紅色資源，講好紅色故事，搞好紅色教育，讓紅色基因代代相傳?！雹谌绾畏e極響應習近平總書記這一系列號召，是包括曲藝工作者在內(nèi)的廣大文藝工作者必須深入思考的問題。

曲藝是最會講故事的藝術形式，而“人”則是故事最重要的基礎，一切情節(jié)鋪設與矛盾展開如果離開“人”這一載體，只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故事也就不能成為故事。就此而言，曲藝工作者傳承紅色基因的重要方法之一就是用心提煉紅色精神譜系中最重要的DNA片段，對其進行排列重組，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升華出具有普遍代表性的藝術人物形象，讓紅色基因由內(nèi)隱而外顯，在藝術人物的舉手投足間揮灑信仰的力量。

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說：“人的本質(zhì)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雹墼诂F(xiàn)實社會中，每個人都在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生存，每個人的價值或者本質(zhì)必須通過與他人的交互才能顯現(xiàn)出來，因為“事情是這樣的：以一定的方式進行生產(chǎn)活動的一定的個人，發(fā)生一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④ 這一重要的哲學思維，要求我們在觀察和判斷人的本質(zhì)時，不是從個人本身的“實體”，而是從個人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出發(fā)，也即人與人的“主體”間去理解。這一認知，揭示了人具有社會性、實踐性和歷史性的本質(zhì)，也點明了文藝作品中各式各樣的藝術形象——高尚的還是卑劣的，英雄的還是世俗的，成功的還是失敗的，正面的還是反面的，簡單的還是復雜的，都是其生活所在的社會環(huán)境和各種社會關系制約和助推的結果。就此而言，曲藝作品中人物的紅色基因也必然是要在各種社會關系的相互交集和沖突中才能表現(xiàn)出來。

因此，從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總和出發(fā)，紅色基因的內(nèi)涵應主要體現(xiàn)在相對有區(qū)別的3個方面，即精神層面的理想信仰、實踐層面的擔當作為和心理層面的情緒感受。以下試以部分評彈書目為例，探尋這3個方面的具體表現(xiàn)。

一、書目中的理想信仰

信仰是人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精神上對全部社會關系總和做出的最重要的決斷和處置，是需要長期捍衛(wèi)，必要時可為之犧牲一切的終極精神追求。信仰是一個人社會本質(zhì)和社會基因中最重要的精神屬性，可以超越當下，超越有限，使人拋棄個人和周邊的一切，不怕危險、不怕委屈、不怕折磨地奮然前進，真切做到“雖千萬人吾往矣”。

案例1：《初心》

革命者的信仰并非憑空而來的，而是建構在馬克思主義理論基石之上的。中篇評彈《初心》講述了張人亞拼死守護《共產(chǎn)黨宣言》初譯本及其他重要革命文獻的驚心動魄的故事，在敵、我、友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中，展現(xiàn)出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人為了信仰可放棄一切的紅色基因。

在第一回《存·初心》中，張人亞身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的白色恐怖下，決定“暫且離開上海地，暗藏文件先回家，保存實力避鋒芒。待等時機成熟后，再度集結聚力量，重拳出擊打豺狼”。接著，作品描寫了他與后來成為叛徒的同學梅里仁的激烈辯論，展現(xiàn)了他對真理的堅定信仰。

在第二回《托·初心》中，逃脫國民黨反動派追捕的張人亞連夜趕回寧波老家，把保存下來的重要文件交托老父親保管。作品在此處著重構建出了父與子、情與理的糾葛，并展現(xiàn)出忠于信仰的共產(chǎn)黨人在面對骨肉親情與民族大義時揮劍斬斷“戈爾迪之結”的莫大勇氣。

在第三回《護·初心》中，張人亞想要在去往蘇區(qū)前，再看老父親一眼，但卻在村口得知老父親被逼無奈，將文件埋入墳塋，并對外宣稱兒子已死。在這里，“生”與“死”在兩個人身上營造出了雙份的撕裂感：為人子的張人亞在這一刻已經(jīng)永遠“死”去了，活下來的只是即將前往蘇區(qū)開展工作的共產(chǎn)黨員張人亞。而老父親則在已經(jīng)知道兒子還活著的時候，卻還要對外宣稱（甚至是催眠自己相信）兒子已死。但就是在這撕裂的痛楚中，共產(chǎn)黨人“初心不改赴程征，為只為拼一個漫山紅遍的艷陽春”的矢志不渝的信念才能愈加突出。

案例2：《大浪淘沙》

惲代英1921年即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是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杰出的青年運動領導人之一。中篇評彈《大浪淘沙》講述了1930年惲代英在上海被捕后，面對威逼利誘堅貞不屈的故事。

因叛徒顧順章的出賣，蔣介石獲悉化名為王作霖的惲代英被關押在南京中央軍人監(jiān)獄中。因為惲代英才華橫溢，并擔任過黃埔軍校第四期政治教官，有較大的影響力，所以蔣介石想勸降他為己所用。

先是國民黨陸軍署軍法司司長王震南，奉表兄蔣介石之意前來勸降，大贊“校長愛先生奇才”，然而惲代英對發(fā)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的蔣校長早已“看透”，斬釘截鐵地說“請他別為我費心了”，讓王震南碰了一鼻子灰，在“這個敵人的內(nèi)心非常強大”的驚嘆聲中怏怏而退。接著，惲代英又高聲痛罵奉蔣介石之令前來誘降的叛徒顧順章，“厚顏無恥古今絕，恨不能手刃叛賊在眼前”。他明知勸降不成便是絕殺，但作為一個革命者，“即使下一刻就死”，也要“熱血沸騰面不改色”，充分展示了他是一個“在生死面前有氣節(jié)有信仰的人，在生死面前愿把鮮血和頭顱獻出來的人，是明明可以逃生，卻偏要留下來以死明志的人”。作品通過對兩段“勸降”與“不降”交鋒的精彩演繹，謳歌了惲代英“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初衷”以及“壯士生死寄云天”的高尚革命情操。

案例3：《王孝和》

王孝和是上海楊浦發(fā)電廠的一個普通工人，也是一名始終站在工人運動最前列的年輕地下黨員，1948年4月，王孝和被國民黨反動派以“破壞發(fā)電機”為名秘密逮捕?！疤匦掏ァ鼻Х桨儆嬕屚跣⒑妥猿惺枪伯a(chǎn)黨而不得，最終殺害了他。

這個作品的燃點和前兩個作品的都有不同，《初心》是撕裂的，“生”與“死”的對立統(tǒng)一，在張人亞父子心中造成了一個不會愈合的傷口；《大浪淘沙》是對立的，惲代英與王震南、顧順章的交鋒一開始就臻于巔峰，沒有一星半點緩和的余地；《王孝和》則是粘稠流動的。在王孝和入獄的那一刻，他的結果其實就已經(jīng)被決定了，接下來的情節(jié)，不論是咬牙熬刑，還是痛打特務，實際上都無法改變他生命的流向。但就是在這粘稠的絕望中，王孝和用兩段唱剖出了別樣的空間。

一段是“黨的叮嚀”，他接到黨的指示，為了保護黨的政治利益，不能暴露黨員身份，也不能在臨刑時高呼“共產(chǎn)黨萬歲”，那種壓抑逆沖倒流，閃回出了他短暫的一生，從“世世代代把魚捕”“受盡欺凌和迫害，卻不知真正的仇人是哪一個，也不知不能翻身卻為何”，直到“找到了燈塔出迷霧”，從內(nèi)心肺腑發(fā)出了“是黨召喚我，指引我，攙扶我，教育我，培養(yǎng)我，考驗我，鍛煉我，使我像生鐵，投入到斗爭的大熔爐。有了你，共產(chǎn)黨，方有我今日的王孝和”。作品在王孝和生命終點的方寸之間，為他描畫出了一幅生動的肖像畫。另一段是“寫遺書”，王孝和在臨刑前寫給雙親和愛妻的書信中，要他們“保重身體最要緊”“千萬莫傷心”，表示“今天完成了我一生，總算是做人目的未違背，也未曾輕拋好青春”，表達了“反動政府要垮臺，看他們還有幾時好橫行”的必勝信念。

二、書目中的擔當作為

信仰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就是一個人所領受的應該完成的任務和應該盡到的責任，是人的各種社會關系在實踐行為層面上的具體演繹。對于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志士來說，擔當作為就是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理想而付出的一切努力的總和。

案例1：《錢學森》

錢學森早年懷著科學救國的夢想負笈美利堅，憑借杰出的學習與科研成績，成為美國大科學家馮·卡門最重視的學生和同事。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消息傳到美國，錢學森與夫人蔣英想要立即從加拿大取道香港回國效力，但卻受到了美國軍界的百般阻撓，吊銷研究執(zhí)照、投入監(jiān)獄，斥為“紅色間諜”，“山姆大叔”花樣百出，讓錢學森不勝其擾，并自嘲正處于“白天審訊車輪戰(zhàn)，晚上睡覺心理戰(zhàn)”的困境中。但他沒有放棄，而是以心目中最敬佩的歷史英雄蘇武和文天祥激勵自己，發(fā)出“眼前無須空悲切，重拾雄心昂起頭，臥薪嘗膽待中秋”的心聲，最后終于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關懷下，突破重圍，回到祖國，實現(xiàn)了一腔熱血報祖國的愿望。

案例2：《焦裕祿》

本作沒有在“治風沙、種泡桐”的具體事務上著墨太多，而是通過3層不同社會關系的糾葛與沖突，彰顯出這位優(yōu)秀縣委書記的擔當作為。

在與貧困民眾的交往中，他不顧自己罹患肝癌的病體，在風雪交加時送糧上門。他一進門就對梁老伯說，“是毛主席派我來看望你的，我就是你的兒子”。接著又以萬分自責的口氣唱到，“一聲老梁原諒我，我愧對百姓和你老夫婦。千言難出口萬語藏心窩，心兒顫抖淚如梭”，然后向梁老伯保證，要和群眾一起種泡桐，治風沙，“肩挑重擔不含糊，運籌帷幄去奔波”。臨別前，又餓著肚子，把自己當飯吃的窩窩頭和身邊僅有的20元錢留給梁老伯，要他們“開開心心過個新年”。

在與自己家人的相處中，他嚴于律己，以身作則，“管好自己的老婆，管好自己的子女，管好自己的家庭”，不能依仗任何特權占任何便宜。他堅決地要女兒退回村民送來的魚，要兒子補交電影票款并道歉，要妻子即刻退回縣里特批的20斤大米。焦裕祿時刻不忘來蘭考的重大使命，深知自己的“權力代表黨”“責任千斤重”，要“時刻把群眾疾苦心中裝”“不能在是非面前有彷徨”。

在與其他干部和群眾打交道時，焦裕祿以光風霽月的襟懷和光明磊落的處世哲學，充分包容他人的不解甚至誤解，最終贏得了最廣泛的尊重和信賴。他病重住院后，蘭考的基層干部和群眾紛紛自發(fā)來醫(yī)院探望，對“焦書記敢擔當，挑重擔”表示深深的感恩和敬意，而他此時“最最舍不得的就是對蘭考的治理”，展現(xiàn)了焦裕祿生命行將終結仍然念茲在茲，不忘百姓冷暖和歷史擔當?shù)膹娏沂姑小?h3>三、書目中感情沖突

相較于純?nèi)玢@石的理想信仰和利如寶劍的擔當作為，感情的柔色更濃。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情感是每一個人心中最柔軟也是最富有溫情的角落。在《初心》《王孝和》等作品中，感情的影響始終存在。就創(chuàng)作而言，深入到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努力做到與之心靈相通，是藝術形象塑造的成功關鍵。書籍所在或者宣傳所向，大多是人物的事功業(yè)績，以及依附其上的精神光輝，而婚姻家庭、性格愛好、情趣習慣，以及為事業(yè)所付出的心血苦樂、奮斗搏擊等隱于人物形象背后的事件或感情，恰恰可能是人物的精神和魂魄，也是社會關系最復雜的地方。但紅色基因規(guī)范的感情，是一種先“大我”而后“小我”的感情，是關心國家人民的克己奉公的感情，這是對藝術人物，特別是“硬化”“板結化”傾向人物的柔化，也是對信仰和擔當?shù)挠辛ρa充。

案例1：《軍嫂》

軍嫂是軍人的另一半。不隨軍的軍嫂，要忍受寂寞和孤獨，要能一個人面對家庭生活中的許多問題，承受住各種社會關系的壓力。中篇評彈《軍嫂》講述了梅芝華嫁給戍邊軍人應智強后所面臨的道義責任和感情沖突。

梅芝華是一位非常合格的軍嫂，“家庭重任擔在肩，撐起應家一片天”。然而，一件突發(fā)事件讓和諧的家庭音符出現(xiàn)了噪聲，經(jīng)過親子鑒定，爺爺應福大發(fā)現(xiàn)孫子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強令兒子與兒媳離婚。但生性賢惠的梅芝華倍受婆婆信任，負責保管銀行保險箱鑰匙，深知其中內(nèi)情，但為了支持丈夫的事業(yè)并保持家庭正常生活，一直是忍辱負重，獨自承擔非議。在不明就里的丈夫回家探親并提出離婚時，她當即表示“離婚不離家，維持小家庭，你回邊關去，我依然伴雙親，嫁你愛你我情愿，愛你恨你我甘心，苦辣甜酸我愿吞，將來自會見分明”。最后，直到婆婆見事態(tài)失控，迫于無奈，終于坦陳自己當年帶遺腹子過門的苦衷，乞求丈夫原諒，這場軒然大波才復歸平息。

梅芝華這位軍嫂無私大愛和擁軍報國的可貴情懷，在錯綜復雜的感情風波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通過對這些曲藝作品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社會關系在彰顯和傳承共產(chǎn)黨人與革命志士紅色基因中的重要作用，而生動再現(xiàn)種種社會關系，讓曲藝作品中的人物在互動中自然彰顯紅色基因，應成為曲藝工作者的追求。

注釋：

① 《習近平：銘記光輝歷史 傳承紅色基因》，新華網(wǎng)，2017年7月21日。

② 《沙洲村重溫“半條被子的故事”，習近平強調(diào)：講好紅色故事，讓紅色基因代代相傳》，新華網(wǎng)客戶端，2020年9月17日。

③ 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引自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139頁。

④ 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151頁。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