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每個人生命中應(yīng)該都曾閃過些意外的榮光,意外比榮光更使我們難忘,或說意外使得本來無足輕重的榮光,留下記憶刻痕。
初中時期,在升學主義籠罩下,每學期有一個最大最殘酷的考試,叫“競試”。跟平常月考不一樣,“競試”要全年級一起排名,一共二十二個班,超過一千個學生,從第一名一路排下來,排到一千多名,用大張的板報紙寫得密密麻麻,貼在穿堂的大布告欄上。
初中二年級,每天踢足球逃課亂混,成績當然好不了。印象中,二年級下學期的“競試”應(yīng)該排在三四百名左右吧。我自己都懶得去穿堂人擠人看成績,等別人看了回教室告訴我。管它的,幾名就幾名。
上了初三,“競試”改個名字,變成“模擬考”,但千人大排名的形式?jīng)]改,只是從一學期一次,增加成一學期兩次。跟我一起踢球亂混的死黨們,幾乎都被分到放牛班去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升學班,上學變成一件很無聊又很寂寞的事。而且剛好那一年,住家從雙城街搬到民生社區(qū),我開始搭公交車通學,于是,連放學也變成很無聊很寂寞的事。無聊寂寞中,在家里就躲起來練吉他;在學校,就只能慢慢收拾課本,認真做參考習題。
第一次模擬考很快來了,跟聯(lián)考一樣,連續(xù)考了兩天??纪旰蟮谌斓南挛?,理化老師高大的身影突然閃進來,打斷了導師正在上的數(shù)學課,理化老師對著我們班導說:“你們班李明駿(我的本名)模擬考第一名哩!”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導師也愣了一下,說:“真的嗎?你怎么知道?”理化老師說:“他們正在貼啊,我湊過去偷看,最上面的名字,就是‘李明兩個字,難道還有別的‘李明嗎?”
理化老師講到這里時,班上好幾個同學同時反應(yīng):“五班的李明媛啦!”
噢,理化老師之前沒有教過我們這一屆,才會不認識女生班的考試高手李明媛,如果是她模擬考第一名,那就不意外了。理化老師怏怏地自認錯誤,喃念著:“怎么真有兩個李明李明……第一名貼的位子那么高,玻璃又反光,干嗎?故意讓人家看不清楚嗎?”不情愿地走離我們教室。
理化老師既然預告了,一下課,幾個熱心的同學連忙跑到穿堂去。導師還沒離開教室,其中一個就狂奔回來,瘋了似的大叫:“真的是李明駿,李明駿第一名!”怕大家不相信他,又趕緊加上:“五班李明媛第九啦!我都看到了,不會錯!”
教室里鬧成一團,我清楚記得那吵鬧的樣子,好像大家都中了愛國獎券一樣。我怎么樣也想不到,我的成績竟然可以給全班帶來那么大的快樂。
所以記得那次考試成績。
還有一次,也是初中,周會時要上臺獻獎,也很意外。我參加了全臺北市的語文競賽,其實就是作文比賽,得的甚至不是第一名,而是第二名,我自己沒特別覺得怎么樣,去中山堂領(lǐng)回了一方木質(zhì)獎牌。老師本來通知,下周周會,校長會在全校師生面前再將獎牌頒給我一次。每周周會,反正固定有頒獎的程序,至少會頒當周整潔秩序獎,還有許多校內(nèi)活動比賽有的沒有的,沒什么大不了。
不料,周一早自習,訓育組長卻到班上把我找出去,去跟司儀及升旗手特別預演。頒獎變成了獻獎,換成是我拿著獎牌出場,獻給校長。獻獎的場合不多,就得事先演練了。
我回想,是啊,在學校好像總共只遇過一次周會獻獎,那是我們的軟網(wǎng)校隊得了第一名,舉好大一個獎杯獻給校長??墒俏抑挥心敲葱⌒∫环脚谱樱椅乙膊皇鞘裁葱j?,就我一個人帶一只筆去寫了一篇作文,如此而已,為什么也能獻獎呢?
訓育組長解釋:“如果領(lǐng)回來的是獎狀,那就頒獎;如果領(lǐng)回來的是獎牌獎杯,那就要留在學校里陳列,所以就要獻獎,就是這樣規(guī)定的?!?/p>
緊張兮兮上臺獻獎的經(jīng)驗,讓我記得了這個第二名,本來照道理講不可能記得的一點小小榮光。
我甚至不記得那次競賽究竟在哪里比的了,我只記得是父親暫時放下店里忙得不得了的事帶我去的。我真的只帶了一只圓珠筆,在口袋里,沒有別的。因為父親特別問過:“這樣就可以嗎?寫錯了怎么辦?”我做出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鎮(zhèn)定模樣說:“要先打草稿再抄,一個字一個字抄,不會錯?!蔽夷X中閃過一個擔心,怕父親接著要問:“要是這只筆沒水了怎么辦?”我就不知該如何回答了。不過,父親只是點點頭,沒有再問。
比賽進行了一早上,父親等到我比完,帶我離開那個學校,就在校門口不遠的地方,進到店里吃了一碗牛肉湯面。
許多年來,那家牛肉面店被我在記憶里搬來搬去。每次走過一條街道,發(fā)現(xiàn)一座學校旁邊有牛肉面店,我就仿佛看見年少時自己和父親坐在里面,安安靜靜地吃面,心中準備著如果父親問起比賽的事,要怎樣說我寫了什么,覺得自己寫得還算不錯,可是父親一直沒問。那面店應(yīng)該在長安東路上吧?還是青年路上?還是歸綏街上、重慶北路上?
我知道,最簡單的方式,是問問父親,是父親查的地圖,查的公交車路線,他比我有可能記得。然而也不知為什么,許多年來想問卻都沒有問。終于到父親過世,再也沒有機會問了。那神秘的、安安靜靜的牛肉面店就繼續(xù)神秘、安安靜靜地留在一條永遠無名的街路上。
(芳芳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尋路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