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萬每天早晨都是被羊叫醒的。二十一只羊,一齊叫,像大合唱。
住得高,太陽來得早。早晨一開門,太陽就會撞進懷里,眼里一片光芒。這時他會瞇一會兒眼睛再睜開,然后轉(zhuǎn)過墻角,去開羊欄門。
雪白的羊群像云朵一樣飄出來,明晃晃的太陽就被羊群踩亂了。
老萬很喜歡這樣的早晨,山明光锃亮,就像世界是透明的,自己的心也透透亮亮的。
他讓它們?nèi)鲆叭ァ,F(xiàn)在,這一方大山,就住著他和他的二十一只羊了。原來的莊稼地都撂了荒,變成了小樹林。樹林里有一人多高的松樹、柏樹、杉樹和密密麻麻的檵木、花栗樹、馬桑樹等等,而檵木和馬虎梢子等等都是它們的美食。
新樹林連著老樹林,四面的山陡峭,羊跑不出去,他完全可以把羊散放在里面,等到想收的時候再收回來,可是他沒有。他喜歡每天早晨趕著羊上坡,傍晚再把羊收回來的那種感覺。
還喜歡看羊吃草。羊吃地上的雞窩爛、車前草時,下嘴唇會微微后收,又尖又白的下牙,貼著地面啃過去,就像一把鏟子;吃樹枝的嫰葉時,兩只前腿交叉搭在樹干上,有點像跳舞。它們吃草時,會傳出一種用鐮刀割草的聲音。那種聲音聽著很舒服,就像那是它們生長的聲音。老萬還喜歡看羊抵架、趕騷,喜歡聽羊“咩咩”的叫聲。他覺得羊的叫聲很好聽,尖尖的、細細的、柔柔的,像小孩子咯咯笑,像撒嬌,像人唱歌。
羊反芻的時候也很有趣。它眼睛望著空中,一動不動,嘴巴不停地咀嚼,似乎在回憶昨晚做的夢,又像在思考什么大事,像把世界都看透了。還有羊的眼神,是那么溫和、慈祥、友善,有時候看起來還有幾分可憐,又好像在盼望著什么……
老萬養(yǎng)的最大的一只羊叫高興,是只公羊,已經(jīng)有七八十斤了,是去年春天,和大丫頭、二姑娘一起買來的。他抱在懷里嘴里念叨著“高興”“高興”,回了家后,就把它叫作了高興,把兩只小母羊叫成了大丫頭和二姑娘。高興似乎天生就是當頭羊的料,買來的第二天,老萬把它們趕出羊圈時,它往哪里跑,大丫頭和二姑娘都緊緊地跟在它屁股后頭。
因為山大,又沒有別人的莊稼地,老萬沒給它們上嘴籠子,只給它們頸上打了一道篾箍,以便拴繩子。
想不到三個小家伙很懂事,它們從不往老萬的莊稼地和菜園子里鉆。晚上,老萬要把它們收回來,只要喊一聲高興,或者叫一聲大丫頭、二姑娘,三只小羊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邊,在老萬的前后走。老萬便把它們頸上的篾箍也取了。
一晃,三只羊崽長大了,而且變成了二十一只,大大小小。
老萬的菜園子就在屋跟前,種些土豆、紅薯以及蔥蒜,等等。最大的一塊田里種著苞谷。因為他喜歡喝酒,苞谷一成熟,他收回來曬干后,就拿去換酒,換幾大塑料壺,想喝的時候就喝兩口。喝了酒之后,就罵罵人,或者罵罵羊,要么四仰八叉地躺在石頭上曬太陽,有時對著山亂吼一陣,聽山的回聲。
“啊—啊—啊—啊……”
“噢—噢—噢—噢……”
他覺得山的回聲很美,就像山里面藏著一個自己,藏著一個一直等候他、看著他的人。那個人在應答他,在和他比嗓子。
有時也吼幾句山歌,都是姐兒妹兒情哥情郎的那種,像什么“天不怕來地不怕,癡情姐兒膽子大。不怕老公棍棒打,不怕公婆破口罵,只怕情哥心變卦”之類的。
老萬山歌吼得不好。嗓子嘶聲拉垮的,高音唱不起來,所以過去從不吼,現(xiàn)在,是因為這面山上沒別人了。他開始吼的時候,有點像新公雞學打鳴,那個聲音卡在喉嚨里,半天都出不來,把“哼哧哼哧”正吃著草的羊們都嚇著了,慌里慌張地亂看,以為山上來了什么怪物,或者老萬出了什么狀況,連正跪在大丫頭胯下吃奶的乖乖和花花都不吃奶了,直往大丫頭的肚子下面躲。之后,老萬唱得多了,也唱順溜了,羊們才習慣了。
老萬能唱得出口的歌子不多,就三五首,一旦開了口,就反反復復地唱。有時唱著唱著忘詞兒了,就自己隨便接兩句。
這天老萬正吼歌子呢,對面山上的樹林里有幾個人影在晃。山路彎彎曲曲的,樹又茂密,老萬沒認出他們是誰。
又是王天麻和小楊?他想。
王天麻是村主任,其實他本不是這個名字,他的真名是王明亮。前些年搞扶貧,要老百姓種天麻,天麻倒是種出來了,可算起賬來,收入還不抵種土豆,所以大家就叫他王天麻了。他個兒高,卻不壯實,像個麻稈,臉上坑坑洼洼的,可中氣足,說話響昂昂的。小楊是文書,才畢業(yè)的大學生,長得很秀氣。老萬住回來后,他倆沒少往這里跑。隔幾個月就要來一回,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兩個人一起來。有時是送點米和油,有時候就是來看看。因為老萬是貧困戶。
老萬這么想著時,便把一句竄到喉嚨眼兒上的歌子咽到肚子里去了。他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吼歌子。
對面山上的人越來越近了。人從山洼里走出來,到山包上了,老萬這時看清楚了,他們是三個。不是王天麻和小楊,是來上墳的?他想。
就是王天麻和小楊,今天多的一個人是扶貧工作隊的小魯隊長。前不久才到雨村。聽王天麻說了老萬,就說要來看看。
老萬住的這地方小地名叫筆架山,老萬住的地方在中間最高的那道嶺下面。公路只修到山腳下。早晨來的時候,他們先是騎了一段路的摩托,到了山腳,公路沒了,又改步行。
上山的路很峻陡。羊腸小徑,行人少,路邊長滿了雜草,不少地方荊棘和樹枝都伸到路中間來了,掛衣服。小魯隊長穿著一身耐克,走在前頭的王天麻有點擔心荊棘把小魯隊長細皮嫩肉的臉和新嶄嶄的耐克拉壞了,時不時站住,把荊棘折了。爬了不到一小時,小魯隊長的短袖T恤衫就濕透了。不過,他似乎沒在意。走著走著,還時不時夸贊幾句沿途的景色或是空氣,說他感覺山里的樹跟城里的氣質(zhì)不同,城里的樹沒山里的樹大氣坦然;山里的空氣比城里的好,有青草味,甜絲絲的。要么是這樣的景色生錯了地方,要是生在縣城邊上,那八百年前就是一處風景名勝區(qū)。
又問王天麻,“你說老萬是不是因為這些才不愿搬下去的?”
“狗日的曉得個屁的風景,小學沒讀完,斗大的字認不到一升?!?/p>
“那他真是為了養(yǎng)羊?”
“我看他是腦殼里進了鬼!”
也確實令人費解。前年,上面來人搞扶貧,決定對住得特別偏遠的幾十戶人家搞搬遷式扶貧,于是在距村委會不遠的筲箕洼建了一個扶貧安置點,修了二十幾套磚房子,將住在筆架山和香爐山上的二十幾個貧困戶都遷到安置點上了。房子建得不錯,磚瓦結(jié)構(gòu),兩樓半,每戶門前有一小院壩,有配套的豬欄,為了方便他們澆菜園,還特地在屋后建了旱廁??紤]到這些搬遷戶沒有土地,沒有生產(chǎn)資料,工作隊招商引資建了一個扶貧蘑芋基地、一個配套的蘑芋加工廠,讓搬遷戶到基地和廠里做工。老萬那時才五十五,身強力壯的,按條件是不能評上貧困戶的,可筆架山上的其他人都搬走了,就剩他一個人了,而且房子也是危房,于是村委會和工作隊商量,把他當作貧困戶對待,在安置點上也給他分了一套房子??伤嵯氯プ×瞬坏揭粋€月,就找王天麻說要搬回去。王天麻問原因,他說住不習慣。王天麻以為他開玩笑,說是站在瓷磚鋪的廁所里拉不出來尿,還是沒有尿臭、沒得豬屎、雞屎味你就呼不過氣來?老萬說他就是想回去,住這里渾身就不舒服。王天麻很窩火,教訓起他來:你曉不曉得我們給你建房花了多少錢,建蘑芋廠花了多少錢?你那房子要垮了、塌了怎么辦?他說,塌了不要你們負責。王天麻說,你死了還能負什么責?可我們村干部和扶貧工作隊就倒血霉了。你想想看吧,我們爭取資金建扶貧房,到頭來有貧困戶塌死在危房里了,你說村里怎么向上交代?他說,你們幫我寫個申請,我自己回去住的申請,我在上面簽字,我簽了字你們就沒責任了。王天麻說,你想得輕巧!因為你一個人,雨村脫不了貧,你能負這個責?村干部和扶貧工作隊向上交不了差,你又能負這個責?他這時才說,我想養(yǎng)羊。邊說邊把衣兜里的新房鑰匙掏出來,交給了王天麻。
王天麻把鑰匙也收下了。他當時想,筆架山方圓幾公里杳無人煙,就他一個人守在山上,買斤鹽買斤酒要跑老半天,上面沒有路,沒有電,沒有手機信號,什么都沒得,連半個說話的人都沒得,他待不下去了。于是假模假樣地要小楊寫了個情況說明,讓他簽了字,按了手印。
但王天麻把事情想簡單了。老萬一住上來就不下去。王天麻跑到山上來看,見他果真弄了三只小羊羔養(yǎng)著了。王天麻從這時起就叫了他狗日的。
狗日的這是真要在這兒住下去啊。他真要在這兒住下去,麻煩可就大了。首先是上面檢查。狗日的不住到新房里去,就意味著雨村還有一戶人家住在危房里,沒有脫貧,也意味著他們爭取資金建起來的扶貧安置房沒有發(fā)揮效益,上面檢查雨村就過不了關(guān)。第二個麻煩就是貧困戶每個月有點錢,有時候還有單位送點米和油,他不搬,村里要找人給他送。
為了逼老萬住下來,王天麻想了個主意,不管是錢還是物,每次都送到他的新房里。他專門爬上去一趟,要老萬去新房里拿錢拿物資,可老萬無動于衷。王天麻無奈只好放下架子反過來給他說好話,做工作,請他住下去,可老萬就不住下去。
小魯隊長要來會會老萬,他不相信現(xiàn)今這世上還真有人愿意在沒有交通、沒有電訊,甚至沒有人煙的地方生活。那是一種什么生活?古時候深山寺廟里和尚的生活啊。
同時還懷疑這里頭有什么蹊蹺。他到村上來以后,就去安置點看過,房子是建得不錯的。而且蘑芋廠也開始投產(chǎn)了,搬遷下來的貧困戶,有的在蘑芋基地上班,有的在蘑芋廠上班,手腳快的每月可以拿到兩千塊錢,這比他們在山上種地收入多了許多。老萬為何不住安置點?是不是和村干部有什么過節(jié)?
走了一段,小魯隊長就望見老萬的羊了,樹林間大大小小的白點。小魯隊長感嘆道:“要說這地方,還真是養(yǎng)羊的好地方啊。”王天麻說:“這種話待會兒你千萬別再說。說了他更是不會搬了。無論怎么樣,我們遲早要把狗日的弄到筲箕洼去。”小魯隊長說:“不是沒見著他嘛。”
走了一陣,王天麻突然扭轉(zhuǎn)身對小魯隊長說,他想了一個法子。小魯隊長問是什么,王天麻說:“你今天就裝一次羊販子吧。來買他的羊,只要把他的羊都買走,狗日的就不會在山上待了?!?h3>3
老萬看見來了客人就往家里走。筆架山上,現(xiàn)在就他一個人住著,來人不是來找他,就是來給祖宗燒紙的。他得回家燒點茶水。
當然,更主要是他想和人說說話,或者聽人說說話了。自從住到這里以后,來這兒的也就是村里幾個干部了。再就是過年、過月半節(jié)時,搬下去住的那些人爬上來上上墳,給祖宗燒點紙。所以,有時候他也感到有點孤寂。他本來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也不是那種愿意跟人說話的人。在外面打工時,工友們聚在一起聊天,他只在一邊靜靜地聽,從不插言。他不知道說什么。他也沒覺得那有什么好。等到他住回來,看不見人影,聽不見人聲了,這才覺得聽人說話,或者和人說話其實是挺好的事。他覺出人就是要生活在人群中的,就像樹要長在山林間,羊要生活在羊群中一樣。他感到憋得厲害就和羊說。有時候是站在羊欄里,和羊群一起說;有時候又抱著一只羊的羊頭和一只羊說,說他昨晚上做的夢,說他的想法,說他打工時遇到的好人和壞人,見到的稀奇事,等等。興致來了,還教它們唱歌。
老萬回到家,點燃了火弄里的火,又從屋旁的水井里提了一炊壺水掛到火頭上,然后開始洗杯子。
火弄就放在大門背后的旮旯里?;鹨蝗迹菁股暇陀腥榘咨臒熥友U裊地飄。小魯隊長看見老萬屋上的煙,有點興奮,叫道:“老王,炊煙!” 王天麻說:“這是燒水呢?!毙◆旉犻L說:“也是炊煙啊。我有好長時間沒看見過炊煙了。炊煙是個好東西,讓人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和溫暖?!?/p>
王天麻說:“這東西現(xiàn)在看著是有點稀奇了。沒什么人燒柴火了,弄柴麻煩,所以人做飯就用液化氣,冬天取暖用電、用煤球。小魯隊長,你剛到村上來,看什么都有一股新鮮勁兒,我保管半個月之后,你就不想再看了?!?/p>
小魯隊長便嘆了一聲說:“可能要不了幾年,炊煙就真看不到了,這個詞也要消失了?!?/p>
走出林地,他們面前敞亮起來。那里有一片莊稼地。有苞谷、有紅薯,還有花生等等,都綠蔥蔥的。地里有幾棵柿樹都掛了果,路邊的南瓜秧沿路跑,開了不少淡紅的花,有蜜蜂在上面嗡嗡地飛。遠遠近近有不少墳墓,墓上都插了鮮花,陽光下看起來很鮮艷。小魯隊長問這兒最多時住過多少人?王天麻說,最多時有二十幾戶,一個生產(chǎn)小隊。
老萬將杯子洗好,又從外面拿柴進來加到火里。不一會兒,幾個人影就出現(xiàn)在屋里的一片陽光中。
老萬抬起頭時,幾個人就進屋了。
“老萬你要發(fā)財了呢。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人來了?”王天麻說。
老萬尖臉,黑,還小,皺紋糾纏在一起,像一個核桃,頭發(fā)胡子差不多全白了,人瘦得像燈影,一件又寬又大的暗紅色橫條紋T恤在身上晃蕩,就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裳。小魯隊長感覺他并不像那種喜歡讓人為難的人。
“我猜是你們,果然是你們?!崩先f嘴咧了一下。
王天麻這時瞭一眼小魯隊長:“魯老板!魯老板聽說你養(yǎng)了一些土山羊,特意來的,從縣城里來的?!毙◆旉犻L走到王天麻前面去,把手伸出去要和老萬握,“老萬,你好!”老萬卻不把手伸出來,兩只手在褲腿上摩挲。小魯隊長見老萬不伸出手,拍了一下老萬的肩膀,“這兒風景不錯啊,老萬!”
王天麻瞪了小魯隊長一眼。
“這么大熱的天,生什么火啊,拿幾把椅子到壩子里去,好好和魯老板談一談。把羊賣個好價錢?!蓖跆炻檎f時,自己一手提了一把椅子到外面了。
小魯隊長和小楊也各自提了一把椅子到外面。王天麻輕聲對小魯隊長說:“你千萬別說這兒好那兒好的?!?/p>
小魯隊長拍一下腦門兒,望著王天麻點頭。
太陽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老萬院壩子邊有一排樹,棗樹、板栗樹、桃樹等等,枝繁葉茂。葉里藏著或拇指頭大,或小指頭大的青果子。最大的是一棵核桃樹,樹下有一大片陰涼。兩只公雞和四五只母雞在核桃樹下啄食。王天麻和小楊提著椅子過去時,幾只雞嘎嘎叫著往一邊跑,屁股一歪一歪的。有兩只雞還驚慌地奓開了翅膀,做出要飛的樣子。王天麻望著小魯隊長說:“看見乜得?這就是山里的雞!”
小魯隊長沒往核桃樹下走,他把椅子擺在陽光下,也不坐下去,就站著。他想把汗?jié)竦腡恤衫曬曬。這樣,老萬的房子就全在他眼里了。
房是瓦房,很破舊,土墻外面原來掛過石灰,石灰殼掉得差不多了,里面的小石子和泥土露了出來,坑坑洼洼的,墻角還缺損了不少。兩根挑檐旁邊有兩條長達一米多的裂縫,側(cè)面墻的墻角處也裂開了,墻體向內(nèi)傾斜,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來的樣子。
小魯隊長有些震驚,他想不到現(xiàn)在還有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他掏出手機把房子拍了照,正要去側(cè)面看,老萬出來了,手里端了一杯酒,遞給王天麻。
王天麻有些見怪不怪了,接過酒杯時還在假模假式地說要魯老板買羊的話,要魯老板把價格給好點。
老萬又給小魯隊長端了一杯酒過來,小魯隊長說不喝,老萬就端回去了。
核桃樹旁邊,有三塊磨盤摞在一起,最下面一塊是大磨的,最上一塊是小磨的,再上面是一口電視天線鍋。天線鍋上吊著一截電纜。小魯隊長拍了下來,說,這個好,濃縮了幾個時代——農(nóng)耕時代和信息時代。他突然意識到,既然有電視天線鍋,這里就有電啊,便問老萬:“你這兒還能看電視?”
接話的卻是王天麻:“過去行啊,手機也通,人都搬下去后,電線和基站沒人維護,電就不通了,手機也沒信號了?!?/p>
老萬這時一手端著一杯茶過來了,遞給小魯隊長和小楊。小魯隊長接過茶,才坐了下來,他明白王天麻要他裝羊販子的意思?,F(xiàn)在,當他看了一眼老萬的這破房子后,更覺得讓老萬搬家是最急迫的事,而買走他的羊,也應該是個好法子。
“老萬,你坐啊,我們好好談談羊的事?!?/p>
“我不賣羊?!?/p>
“不賣?準備都殺了吃?”
“不殺?!?/p>
“你不賣也不殺,養(yǎng)著干嗎?”
老萬咧了下嘴,頭一低進屋去了。一會兒提了一把椅子出來,放到小魯隊長身邊。
王天麻見小魯隊長和老萬談上了,也把椅子移了過來。他向遠方吐了一口痰,幾只雞躡手躡腳地奔過來,爭啄地上的痰,像拉絲的線。
王天麻說:“老萬啊,魯老板可是個大老板。不賣,那就是過了這村兒再沒這店兒。路上,魯老板說了,現(xiàn)在散養(yǎng)的土羊少,只要你賣,價格由你說?!?/p>
老萬說:“我不賣,再高的價錢我也不賣?!?/p>
小楊說:“老萬,你可要看清形勢。魯老板一走,你要再想賣,就沒人理這茬了?!?/p>
老萬說:“我不賣,真不賣?!?/p>
小楊說:“難道你想讓你的羊都老死?”
老萬沉默了一下:“我不想拿它們賺錢,也不想看到它們死?!?/p>
王天麻說:“老萬你這不是開玩笑嗎?羊,又不是你爹,你不賣也不殺,想給它們養(yǎng)老?”
小魯隊長瞪著老萬,感到老萬一點兒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很不解。
王天麻又說:“你一共多少只羊?只怕大大小小有一二十只吧。你算過賬沒有,可以賣多少錢?平均一千塊能賣到吧,那加起來就是兩萬。兩萬塊錢,你可以買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什么都齊了,存在銀行里,利息差不多夠吃米了。”
老萬說:“不管怎么說,羊我是不會賣的?!?/p>
小魯隊長見老萬態(tài)度很堅決,不想再演戲了。他對王天麻示意,王天麻懂了便對老萬說:“老萬老萬,剛才我們跟你開了個玩笑,魯老板其實是從縣里下到我們村的扶貧隊長。他今天就是來做你工作,讓你搬到安置點去的。我們在家里商量過了,你不愿下去住,原因就是你養(yǎng)了羊。所以我們想幫你把這些羊賣了?!?/p>
老萬急起來:“我不搬,羊我也不賣?!?/p>
小魯隊長說,“老萬是這樣,你的情況王主任都跟我講了,我就想不通你為何不住到安置點上去。你能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嗎?”
老萬看了幾眼小魯隊長,又看王天麻,看小楊。然后把小魯隊長手里的茶杯接過去,進屋去續(xù)了水,又端出來。小楊看見,忙自己進屋續(xù)水了,又給王天麻泡了一杯茶端過來。
老萬不吱聲。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不愿意住在明亮的磚房子里。
“是房子小了?還是你不想去蘑芋廠打工?或者是覺得筲箕洼那個地方不好?”小魯隊長說,“你盡管說,能解決的我們盡量給你解決。我們的想法是你搬下去,因為你住在這里,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而且生活也很艱苦,站在我們村的角度,就是我們還有一個貧困戶住在危房里,這說明我們的工作沒做好?!?/p>
老萬說:“我就是覺得沒住這兒舒服。我喜歡住土房子,喜歡燒柴火,喜歡放羊?!?/p>
王天麻這時站了起來,這是他早料到的結(jié)果。小魯隊長這些話的意思他早對老萬說過了,老萬回答他的也是這么幾句話。
院壩下面有一道石碚,石碚下面有一片坡地,里面種了苞谷,一片蒼青,苞谷稈上都結(jié)著一兩個苞谷棒子,青青的,苞谷須有些還是紅的。王天麻走下去,掰了幾個苞谷棒子回來,坐下撕苞谷葉,兩只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的公雞這時跑過來了,在苞葉上啄著。王天麻望著老萬說,“老萬,我們吃你幾個燒苞子你沒意見吧?”
老萬說:“吃、吃,盡管吃。這個季節(jié)正是好吃的時候?!?/p>
小魯隊長瞪了王天麻一眼,人家的苞谷,他招呼都不打,直接進田間掰了,也太隨便了吧,可又不好說什么。
“老萬,你是不是覺得住在筲箕洼有什么壓力?打個比方說,那是扶貧安置房,你覺得住在那里不光彩?又譬如說,住在那里的人,都是有家有室的,而你是一個單身漢?”
老萬沒有這個想法。怎么說呢?他就感覺那不是家,那只是一套房子。那里的生活不是他的,那是別人家的日子??墒撬麉s不知道這話怎么說?!皼]、沒有,”他撓著腦袋,“我就是喜歡住這兒,我……生在這兒的嘛?!?/p>
小魯隊長說:“人對生養(yǎng)自己的家鄉(xiāng)都有感情,這是人之常情,這我們可以理解。問題是現(xiàn)在,你這房子是危房了,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你住在這兒,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p>
“這房子不會塌。我記事時就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p>
“即使你這房子一時半會兒不會塌,你住在這兒不方便啊,沒有電、沒有路,連個手機信號都沒有。你現(xiàn)在年紀也有點大了,如果萬一身體出現(xiàn)什么情況,你怎么辦?你想過嗎?”
“我習慣了。早先也沒有電,我也不用手機。身體,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曉得。”
小魯隊長感到,老萬的想法和他不在一個頻道上。他有種感覺:他說服不了這個老萬了!
王天麻和小楊都蹲在火弄里烤苞谷棒子??竞昧耍跆炻橛没疸Q夾起一個,丟到小魯隊長面前,要小魯隊長趁熱吃,又香又甜。小魯隊長雖然心里對王天麻不給人家打招呼就去掰人家的苞谷有看法,可爬了一座山,肚子早餓了,想吃東西了。老萬見王天麻夾了烤苞谷出來,就離開了,去階沿上拿了柴塊進屋去了。
烤苞谷散發(fā)著一種香甜味,雞撲過來,地面?zhèn)鞒鲭u爪踏出來的“沙沙”聲。小魯隊長怕烤苞谷被它們叼跑了,從地上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扭了苞谷粒吃起來。真的香得很,外酥里嫰。王天麻手里拎著火鉗,“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
小魯隊長這時站了起來,“老王我們進屋去看看房子吧。”
不看不要緊,一看小魯隊長身上就麻了。墻體的裂縫比在外面看到的更多,除了挑檐旁邊的那兩條,后房檐墻上也有好幾條,而且這些裂縫都裂透了,光線能從裂縫里照進來。更危險的是西邊一堵墻,向外傾斜得厲害。
“老王,你膽子夠大的?!毙◆旉犻L對王天麻說。
“要不我怎么這么著急要你上來?”王天麻一直啃著烤苞谷,嘴巴黑了一圈兒。
“人命關(guān)天,必須想辦法先把人弄走,立刻,馬上,不能再拖了。”
“我確實沒轍了,他完全聽不懂人話。”
“他如果只是不愿意住到安置點上,我們就在村委會給他安排一間房。先過渡?!?/p>
“那他的羊呢?羊也趕到村委會?”王天麻仍啃著苞谷,啃了會兒,接著說,“那你給他說吧,只要他答應去,我就幫他把羊趕到村委會去。”
顯然,王天麻早料到老萬不會答應。老萬果然不答應,任小魯隊長怎么說,他就是不愿離開他的家。
太陽已經(jīng)當頂了。屋檐的陰影從屋頂走下來,老萬屋里就暗了。小魯隊長把王天麻叫到一旁商量。王天麻說了兩個辦法,一是通知他開會,然后找人把這房子掀了。他沒這個窩了,就只能住到安置點上了。二是派兩個好點兒的勞力把他背下去。小魯隊長覺得這都不是辦法,因為我們沒有任何權(quán)力處理別人的私產(chǎn),更沒有任何權(quán)力掀人家的房子。
王天麻說:“他的房子早就該拆,拆掉舊房子才能搬進新房子?!毙◆旉犻L說:“那也要他自己同意啊。不同意就是強拆,到時候我們要成為被告。找人把他背下去的辦法更不妥,你說是背他下去,別人嘴里成了什么?說綁架也說得上,那時你怎么說?”王天麻說:“那我就沒轍了?!?/p>
小魯隊長仰頭望天,天上白云朵朵,天藍如水,感覺不像有雨的樣子,“我主要擔心暴風雨,它這房子經(jīng)不住暴風雨了?!?h3>4
小魯隊長他們一走,老萬就又到坡上看他的羊去了。他心里有點亂,心亂的時候他喜歡看羊,看看羊,心就平靜了。
這個季節(jié)草好,羊飽得快。吃飽了的羊有的躺在地上反芻,有的則相互嬉戲、抵架。抵架一般是騸了的公羊,它們就像人約好摔跤一樣,很默契。它們都用額頭,把頭埋得低低的,后退幾步,然后猛地向前,向?qū)Ψ降秩ァ!班亍?!抵上了,又后退,又抵,又是“嘭”的一聲。沒騸的公羊最不安分,總想消耗它渾身的荷爾蒙,動不動就去爬小母羊的背,有時它瞎起個眼睛連公母都不分。安靜些的還是小母羊,它們不理會小公羊的騷擾,只吃草,小公羊把腿搭到它身上時,它就往前走一步,不把小公羊的騷擾當回事情。老萬每次看到這里就笑。
從大丫頭和二姑娘產(chǎn)了第一窩小羊羔之后,老萬就給每一只羊都取了名字。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三只羊會給他帶來一大片羊。他腦子里常常出現(xiàn)一大片羊的景象,它們白白的,就像一片在山間飄蕩的白云。
大丫頭產(chǎn)下三個崽,第一只是小公羊,他取名老大,第二只和第三只是小母羊,他取名乖乖、花花。二姑娘一胎生下四個,兩只公羊他取名老二和老三,兩只母羊則取名嬌嬌和秀秀。這一下總共就有了六只母羊。
大丫頭和二姑娘今年春上又下了第二窩羊崽。三只公羊他分別取名老四、老五和老六,兩只母羊他取名丹丹、丫丫。
一晃,老大、老二和老三就知道爬母羊的背了。乖乖、花花、嬌嬌和秀秀也像懂事了,老萬這才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它們是兄妹啊,怎么能讓它們交配呢?還有,也不能讓高興和乖乖它們交配啊,那是它自己的女兒啊。
想到這里,老萬請來了騸匠。把高興和它的幾個兒子全部騸了,把大丫頭和二姑娘也騸了。騸匠告訴他,老萬這是對的。不然,它們產(chǎn)下的崽會出現(xiàn)問題。
這時他才想到要去借一只腳羊(公羊)。
現(xiàn)在,腳羊并不好找了。養(yǎng)羊的人越來越少,即使養(yǎng),一般也是養(yǎng)那種能長大個的波爾山羊。所以,為給乖乖它們找到一只好腳羊,老萬跑了很多路,吃了許多苦。他先要給它們備好草,然后就去山里尋找養(yǎng)土羊的人家,找了差不多半個月,才在山那邊找到了。
不久,花花和乖乖也產(chǎn)崽了。為了讓它們和第二代相區(qū)別,他都用三個字來取名。譬如周臘梅、余歡歡、阮老二、王老四,等等。那是他打工時遇到的幾個他印象很深的人。
老萬走過去時,高興和大丫頭、二姑娘臥在一棵桐樹下反芻。阮老二則試圖爬到王老四背上。老萬手在地上揪了一把草,撒了些尿在草上,高興和大丫頭、二姑娘立即奔到他身邊,吃著撒了老萬尿液的草。
一會兒草就被它們吃完了。老萬坐下來,高興就像知道他心思似的,亦文亦武地走到他身邊。
高興已經(jīng)長得很大了,就像個牛犢子。它滾圓滾圓的肚子,掛在后腰上,就像一匹馬吊著兩個籮筐。它的角和別的羊也不一樣,別的羊角都是往后長的,而它是往前長的,而且還拐了一個彎兒。老萬覺得它天生就是當頭羊的料。
老萬撫摩著它的頭,從頭一直摸到它彎彎的角上?!案吲d,你說王天麻,還有那個小魯隊長,為什么一定要把你們買走呢,難道他們不知道我舍不得你們,不知道我是把你們當孩子一樣看待的?你說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賣了呢?”
老萬開始帶了高興和大丫頭、二姑娘回來,并沒有想到會和它們處出感情。他當時之所以養(yǎng)羊,是因為想起了在筆架山養(yǎng)羊的冬云。
那還是土地剛剛承包的時候。冬云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只沒長角的母羊,每天帶著它出坡,晚上帶著它回家。沒多長時間,母羊下了兩只羊羔。
冬云就住在他家附近,每天出坡、收工都要從他家門口經(jīng)過。每天,他看冬云的羊,也看冬云??淳昧?,他也想養(yǎng)羊了。他覺得放羊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一次,冬云從門口經(jīng)過時,他和冬云說也想養(yǎng)羊,要是冬云的母羊再下了崽就賣給他。可冬云說她要養(yǎng)很多很多羊,她腿有毛病,地里的重活干不了,她準備以后就靠養(yǎng)羊養(yǎng)活自己。她喜歡養(yǎng)羊,她想把羊養(yǎng)得滿山遍野都是。
冬云除了腿有毛病,相貌還是很不錯的,特別是一雙大眼睛,既漂亮又活泛,人也很勤快。老萬很喜歡她,可不敢說出來。筆架山的姑娘幾乎就沒有嫁在筆架山的,何況她呢?聽冬云這么說,老萬心里又有了希望。這以后就時不時去幫冬云放羊、收羊。雨雪天,幫冬云砍羊草。一來二往,兩人便越來越親近。有一次,老萬問冬云是不是想在筆架山養(yǎng)一輩子羊,他想一輩子幫她養(yǎng)羊。冬云臉紅了,把頭埋進了他的懷里。
可第二年秋天,老萬收了糧食,和爹一起背到鎮(zhèn)上去賣,準備置辦些禮品請人去冬云家提親,沒想到冬云一家人就在這時搬走了,把十幾只羊也帶走了,只給老萬留下了一只小母羊。
老萬不知道冬云他們搬到哪里去了,只精心地飼養(yǎng)著冬云留下來的那只小母羊。爹不忍心老萬一直惦念著冬云,悄悄地把小母羊賣了……
老萬發(fā)現(xiàn)自己和羊處出了感情是在去年冬天。他記得那天筆架山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像一張大毯,把這里的溝溝嶺嶺都覆蓋嚴實了。想不到這樣的天氣有兩個羊販子爬了上來。
羊販子都穿著鼓鼓囊囊的羽絨服,手里拄個棍子。進屋之后,猛力跺了好一陣腳。他們說這個天氣正是吃羊肉的天氣。城里人的嘴現(xiàn)在是越來越刁,喜歡膻氣重的土羊,聽說老萬養(yǎng)有土山羊,才特意爬上來,讓老萬帶著他們?nèi)タ纯囱颉?/p>
這樣的天氣是不能把羊放出去吃草的,老萬把它們關(guān)在欄里。它們像蠶吃桑葉一樣有滋有味地、不慌不忙地咀嚼著老萬扔在欄里的干苕藤和空豆莢。兩個羊販子倚在欄門口掃了一眼,便叫著要把三只大羊都買了。
三只大羊就是高興、大丫頭和二姑娘。高興被騸了后,個子長得飛快,比大丫頭和二姑娘高出了整整一個脊背,可大丫頭和二姑娘也長得肉滾滾的,屁股又鼓又圓。
一個羊販子跳進欄里,一手抓住了高興的角,高興后退著,掙扎,四只腿繃成了平行四邊形的斜邊。其他的羊都縮到犄角里,眼望著老萬咩咩叫著。
老萬突然不想賣了。他想起了那一年冬云家殺羊的情景。那只羊也是這樣掙扎著,可到底沒有掙脫屠夫的手。屠夫把它拉到院壩邊,跨在它身上,一只手捏住它的嘴,然后一刀從它頸子里捅進去,它的血便像一條鮮紅的彩帶那樣,飄起來又落下去,然后它就倒在屠夫的胯下。
冬云一直倚在墻角抹眼淚。
那時他不懂冬云為什么哭,現(xiàn)在才懂了。
很明顯,羊販子買走高興、大丫頭和二姑娘,它們的命運不會是別的,就是死,成為別人嘴里的食。他不想高興、大丫頭、二姑娘成為別人嘴里的食。
高興仍在掙扎著,聲音已嘶啞了。老萬知道,它一定知道這一去等待它的是什么,它一定不想離開其他——它的兒孫們。老萬甚至從高興的眼神中看到了無邊的恐怖和哀求,他突然有一種心被掏走的感覺。
還有那些退縮在犄角里瑟瑟發(fā)抖的小羊們,它們望著老萬,似乎在齊聲向他喊:放過高興!
他對那個跳進欄里的羊販子說:“你別拉我的羊了,我不賣了?!?/p>
兩個羊販子問他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他說:“想著它們要被殺掉我心里難受?!眱蓚€羊販子哈哈大笑起來,“羊本來就是人間一道菜,你不讓它死想讓它怎的?”老萬吼起來:“我就是不想讓它們死!”
就那一次之后,老萬在心里就沒有再想過出售它們,或者殺了它們。他想把它們養(yǎng)到老、養(yǎng)到死,就像人一樣活到它壽終。他想就讓它們一代一代繁衍下去,繁衍得遍地都是羊。他感到它們需要山,而山也需要它們。山有了它們那才叫座山。
“王天麻、小魯隊長,你們怎么就不懂呢?”
“還有,小魯隊長問我為何不愿住到安置點上去,我當時沒有想起來,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我覺得我搬下去,就像遺棄了筆架山一樣?!?/p>
高興的嘴不停地咀嚼,似乎在認真聽他說話,又像是在回憶。老萬拍了拍它的角,又摸了一下它的鼻子,叨著:“高興你回憶個啥子?你覺得現(xiàn)在不熱鬧?現(xiàn)在確實不熱鬧了。過去我們這筆架山可不是這樣的。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的牛羊,好多好多的田地。每天一大早,人都肩著鋤頭下地,牽著牛出坡,太陽落下時,再牽著牛、趕著羊回家。”老萬說到這里時抬起胳膊指了指他面前一大片山林,“你們不知道吧?你們現(xiàn)在吃草的地方過去可都是糧田,再下面那塊平地,原來建有好幾棟房子,有隊上的倉庫、榨坊、牛欄、豬場。有戶人家姓王,他家有一個磨坊。旁邊一戶姓黃,有一個舂米的石碓。人們要磨糧食時,就把糧食端到磨坊,用牛、馬拉磨。要吃米,就拿到碓上去舂。過年的時候,人們要磨糧食、要舂米,都排著隊,幾丈長的隊,身邊都放一籮筐谷,說說笑笑。哦,筆架山雖然很高,水田還是有的。就是那兒,都是梯田,一個摞一個,層層疊疊,哦,就是榨坊下面那一片現(xiàn)在長著松樹和栗樹的地方。他們都說我們這兒產(chǎn)的米是冷水米,特別糯軟,特別香?!?/p>
老萬又摸了一把高興的鼻子,“小魯隊長問我為什么要住在筆架山,我怎么回答?喜歡就是喜歡啊。喜歡還要什么道理呢?”
都有點悶悶不樂的。走過老萬的田塊,沒入林間,王天麻便找話來說,“我說狗日的就是個油鹽不進的四季豆,小魯隊長這回該信了吧?”
小魯隊長在想,老萬說這兒才是他的家。這話聽起來簡單,其實不簡單。他怎么就不把安置點上的房子當家呢?聽見王天麻說話,小魯隊長才回過神來,“我確實沒想到老萬這么固執(zhí)。”
小楊說:“我懷疑他有心理問題。這種沒結(jié)過婚的老光棍,最容易有心理障礙。譬如說,他有一種逆反心理,他要做一些別具一格或者不同凡響的事,顯出自己與他人不同,等等。”
小魯隊長沒覺得老萬有心理問題,但小楊的話提醒了他。老萬孤家寡人,沒有家人和親眷,這應該是讓他感到安置點不是家的原因??稍谶@山上,他不也是孤家寡人嗎?他怎么就認為這個家才是家呢?于是便問王天麻,“老萬結(jié)過婚沒有?”王天麻說,“結(jié)黃昏!住這么高,又窮,人又長得矮,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他?小魯隊長你不知道,過去,住在筆架山上的單身漢特別多,為什么?本地的姑娘都拼了命要嫁出去,山下的姑娘打死都不愿上山,所以小伙子基本只有打光棍的命。改革開放后,從筆架山出去打工的人特踴躍,為什么?不出去,一輩子就打光棍?!?/p>
小魯隊長說:“老萬沒出去打工?”
王天麻說:“怎么沒打?打了十幾年。那時他爹媽還在,他爹媽逼著他去的。為的就是讓他能說上一個媳婦。聽說他走時,他媽眼淚汪汪地對他說,只要能說上媳婦,哪怕是從此不再見面,他們都支持。他要是沒說上媳婦,就不許回家。他真的就一直在外面打工,直到他媽死了才回來,可還是單條條一個人,也不知道他媽死后眼睛閉上沒有。”
小魯隊長心里酸酸的。
太陽偏西了,林間暗了下來。小鳥在林間覓食,干枯的樹葉發(fā)出“嗞嗞”的響聲。
小楊這時冒出來一句:“要讓老萬順利地住到安置點上去,只有一個法子最可靠,給他找個老婆?!?/p>
王天麻笑了起來:“辦法倒是個辦法,可他都這么大一把年紀了,誰愿意嫁他?我們扶貧,還要幫他找老婆。”
小魯隊長不清楚王天麻怎么這個時候還笑得起來,朝他后背瞪了一眼。
路太陡,下去比上來更難走,小魯隊長感覺腿肚子打戰(zhàn),腿骨里像插了釬子,一行走那根釬子就直往肉里戳。小楊見小魯隊長走得吃力,手腳并用折了一根花栗木給小魯隊長做拐棍。走到一拐彎處,小魯隊長提議坐一會兒再走,于是三人在林間坐下來。
“老萬他有兄弟姊妹嗎?”小魯隊長問道。
小魯隊長想起這個,是受了剛才說到親人的啟發(fā)。他想,像老萬這種孤寡老人,應該特別看重親情,如果有親人做他工作,效果一定會比村干部要好。
“有啊。他有個弟弟,還有個妹妹。弟弟萬昌言,原是個木匠,打工潮興起后,跟著一個建筑隊裝模板,裝了幾年成了一個小包工頭,發(fā)達了,十幾年前就在縣城里買了房子,一家人都住到縣城里去了?!蓖跆炻檎f。
小魯隊長說,“好啊,這樣的人思想開通,他一準兒會做通老萬的工作?!?/p>
“他還有個妹妹萬昌榮,嫁在三岔河村,丈夫周軍原來軋掛面賣,后來不軋了,在三岔河口開了一家日用百貨店。”
“好,那就先讓他妹妹來做他工作?!?/p>
坐了一陣,小魯隊長問,當初建扶貧房,村里給老萬講清楚了要搬到安置點上住沒有?老萬同意了沒有?王天麻說:“誰會想到,這樣的好事,還有人會不同意呢?筆架山過去有兩戶想搬下山,拉錢負債花了幾萬塊,在下面買了個土房子?!?/p>
小魯隊長說:“什么事情都有特殊性不是?”
王天麻嗆了小魯隊長一句:“是不是征求了他的意見,他不同意搬下去,我們就可以不給他建房,就可以把他一個人扔在山上不管了?”
小魯隊長覺得王天麻這話不無道理。是啊,扶貧攻堅是大潮流,不讓一個貧困戶掉隊是上面的要求,他個人同不同意,村里都要為他負責。小魯隊長感覺這話問得有些沒道理,就像他是個不懂基層工作的門外漢一樣,臉頓時燒了一下??赊D(zhuǎn)眼他就找到了回答王天麻的話:“我是說當初如果征求一下他的意見,他同意了,現(xiàn)在他就沒有理由不搬下去了。”
王天麻沒再說什么,只夸張地嘆了口氣。小魯隊長說,我們走吧。林間起了風,松濤聲一浪接一浪地來了,深沉而雄渾,像大海的聲音。
到公路上,太陽就要落山了,幾個人都饑腸轆轆。王天麻跨上摩托就著了車,說餓了,石頭都啃得幾口了,便打電話要炊事員熱飯。小魯隊長卻說他想先去找找萬昌榮。王天麻要他回村委會吃了飯再去,小魯隊長這時掏出褲兜里的半截烤苞谷,說他有干糧。小楊看到小魯隊長要去三岔河,說他陪著小魯隊長去。
萬昌榮卻不答應去做她哥的工作,說她和她哥早就沒關(guān)系了。不得已,小魯隊長只好問萬昌言的電話。小魯隊長就坐在店里給萬昌言打電話。萬昌言也不愿意,說他哥現(xiàn)在是貧困戶,什么事都有國家,用不著他操什么心了。還說現(xiàn)在當個貧困戶真好,早知道有這么好,他就不進城了,等著有人給自己建磚房子,別人來求著住。又說那老房子不會垮,那土黏性好,比鋼筋水泥還牢靠。
小魯隊長心里急,主要擔心天氣,這個季節(jié)行風走暴是常事。他時時觀天象,天邊一有烏云起,他的心上就一片暗淡,生怕那堆烏云涌到老萬那房頂上下起冰雹和暴雨,把老萬的房子砸塌了,把老萬埋在里頭。小魯隊長找王天麻商量,想弄一頂民政的救災帳篷來,讓老萬先在帳篷里過渡一下。王天麻不同意搞帳篷。一是村里沒這筆錢。二是老萬那個人你就是把帳篷給他搭好了,他也不一定進去住。他不進去住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村里畢竟不可能派人監(jiān)督他。三是他燒水做飯都是用柴火作燃料,帳篷是不能燒柴火的。他生活起居一定還會在老房子里。小魯隊長說,這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還是做通他工作,讓他住到安置點上去。眼下,他最擔心的是房子塌了。他在網(wǎng)上搜索過了,一頂帳篷兩千塊錢,村里沒這筆開支,他可以找人來贊助。無論怎么講,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活生生的命不明不白地沒了。至于老萬住不住帳篷的問題,他是這樣想的:人都有求生本能,他感到危險了,自然會住到帳篷里去。即使他仍要到老房子里燒火,而房子就在燒火時塌了,那畢竟是小概率,那時他人是清醒的,有什么危險他可以作出反應。
王天麻見小魯隊長態(tài)度堅決,不再說什么。
只有三天,帳篷就被送到村委會了??纯刺鞖庥行╆幊?,小魯隊長不敢耽誤,叫小楊找個人來幫忙扛帳篷。
老萬最疼愛的小羊是冬云,是乖乖產(chǎn)下的一只小羊。它落了地就瞪著老萬“咩咩”叫,老萬頓時想起了冬云,便給這只小羊取名“冬云”。冬云生下來還只有兩個月,腿還沒硬,爬太陡的山時會往下出溜,遇到太深的溝跳不過去,有一次跌到溝里,把一只前腿跌斷了。老萬給它的斷腿上了夾板,在懷里抱了十天,才放它下地,它勉強上坡吃了草,只是走路一跛一跛的。老萬有時候覺得,它這樣是不是因為名叫冬云。
乖乖帶著它到大杉樹下面吃草去了。那兒原來有個堰塘,里面積了些稀泥,稀泥上面長滿了棒頭草,冬云吃著吃著便一點一點陷進去了,任兩只小腿怎么動彈,就是爬不出來,而且越彈陷得越深。幸虧乖乖的聲音洪亮,引起了老萬的注意,老萬找過去才把冬云從爛泥中救出來。
冬云完全變成了一只泥羊,連眼圈兒和頭頂上都是泥。老萬把它救起來后,一只手抓著它兩只腿,一直抱到井臺邊。
他讓冬云站在井臺下面,自己蹲在井臺上,舀了井里的水,往它身上淋,一只手去揉弄它身上,把泥巴沖洗下來后,又往它身上涂肥皂,再用手揉搓,它像瞬時長大了,泡沫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冬云咩咩叫著,老萬笑呵呵的,他知道冬云是在撒嬌?!昂┭绢^,沒洗過澡吧?老子今天就好好地給你洗洗。把你洗得比白云還白?!?/p>
老萬給冬云揉搓了一陣,舀水把泡沫沖洗干凈,走到院壩邊從晾衣竿上扯了一件衣服給冬云擦水,直到把水擦干了,才端著它進了屋里。他的T恤衫上沾滿了泥,他怕泥又沾在冬云身上,便把泥乎乎的T恤脫掉,換了一件灰色的長袖,開始生火。今天沒有日頭,他想把冬云身上的水汽烤一烤。
把冬云烤干后,老萬出來看天,見天矮下來一大截,黑沉沉地壓在頭頂,一種要下大雨的樣子,便把冬云放進羊欄,準備把坡上的羊都收回來。
剛到坡上,雨就下起來了。老萬開口喊了一聲高興,正在低頭吃草的羊都抬起了頭,蹦蹦跳跳地朝他跑了過來。
老萬很喜歡這樣的時刻,他覺得它們就像一群能懂他心事的孩子。
雨越下越大。高興緊跟著他,那些小把戲們沖到了他前面,“咩咩”叫個不停,像是有些慌張,又像是在歡呼。
老萬把羊趕進羊欄,看天還早,就戴了斗笠,披了一塊塑料布,拿了鐮刀去砍羊草,丟進羊欄里,讓那些還沒吃飽的羊繼續(xù)吃。
老萬每天都睡得早,幾乎天一黑就上床了。今天被雨淋濕了,多喝了兩口酒,覺得頭有些昏沉,就早早地上床睡了。睡得正香呢,就聽到有人拍門。
點了燈開門,見是小魯隊長、小楊和海山子。
雨還在下著,從屋檐上稀里嘩啦地往下淌水。小魯隊長和小楊他們披著塑料雨衣,臉上都水汪汪的。
小楊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朝老萬喊:“老萬,雨下這么大,小魯隊長擔心你房子垮了,給你弄了一頂帳篷。你看看把帳篷搭在哪兒?”
老萬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透:“哪個房子要垮?”
小魯隊長不想和他說這個問題:“你水井旁邊有個小壩子,我們就把帳篷搭那兒吧?”
老萬不吱聲,呆在那里。小魯隊長說:“今天雨不小,你也別睡了,注意觀察房子的動靜。你現(xiàn)在把貴重的東西收一收,把被子疊起來。一會兒我們把帳篷搭好了,你就過去睡,比你睡在屋里安全。”
小魯隊長說完,便和海山子抬著帳篷過去了。
老萬似乎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他沒有站起來。他一點也不相信房子會塌。
小魯隊長他們把帳篷搭好后,過來叫老萬,要把床抬過去。老萬不讓,說房子不會垮。小魯隊長帶著小楊和海山子進了臥房,小魯隊長把床上的被子卷起來,放到床邊的一只矮柜上,讓小楊和海山子把床搬出去。
羊叫起來了,老萬去看了一下羊?;匚莺?,又喝了兩口酒。
小魯隊長他們把床搬過去,把被子在床上鋪好后,小楊過來叫老萬,要老萬去帳篷里睡覺。老萬突然說他頭有點疼,剛才喝了兩口酒,還是有些疼。小楊說,頭疼你就過去睡啊,睡一覺就好了。老萬這才進臥室提了酒壺,跟著小楊過去。
見老萬躺到了床上,小魯隊長便囑咐老萬,每天夜里都要在帳篷里睡,特別是下雨天。又叮囑老萬把貴重的東西也要拿到帳篷去。
第二天吃早飯時,小魯隊長和王天麻說起昨晚淋著雨給老萬搭帳篷的事,王天麻聽后笑了起來。小魯隊長問他笑什么,王天麻說:“昨晚你們這雨我看是白淋了。”小魯隊長說:“床我們都搬進帳篷里了,他不睡帳篷睡哪里?”王天麻說:“他不曉得把床又搬回去?”小魯隊長說:“我相信他不會那么固執(zhí)的?,F(xiàn)在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問題了,而是他的身體出了狀況怎么辦。那兒沒人、沒電話,他又喜歡喝幾口?!蓖跆炻檎f:“小魯隊長,你心操多了吧,山里人皮實,生命力特別頑強。就像他那破房子,看起來一股風吹得滾,可就那個樣子,在山上站了好幾十年了?!?/p>
小魯隊長這時說起昨晚老萬頭疼的事,說他昨晚想了想,最好是給老萬配個手機,一旦他有什么情況,就可以給我們打手機,我們也可以常常打電話問問他。王天麻說:“配個手機簡單,關(guān)鍵是信號,要信號就要有基站,要基站就要有電?!毙◆旉犻L說:“過去不是通過電嗎?”王天麻說:“過去是通過,而且也有手機信號,人搬走后就不通了,原來的電線,甚至電線桿都不在了,基站也廢了?!?/p>
小魯隊長說想看看,如果工作量不是太大,他想把電弄通,把手機弄通。王天麻不同意小魯隊長去弄電,因為真把電弄通了,狗日的就更不會住到安置點去了。小魯隊長說:“我總是擔心他搬下來之前,身體出什么狀況?!?/p>
小魯隊長這么做,除了擔心老萬的生命安全,心中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乎是被什么觸動了,又似乎不是。
天氣好了,太陽像被水洗過了,陽光格外明亮。山、路、房子、樹等等一切都亮得耀眼。小魯隊長叫上小楊去查線。小楊見小魯隊長穿著薄薄的短袖T恤,要小魯隊長換件衣裳,長袖的,牢實的,褲子最好是牛仔褲,把褲腳扎緊,免得旱螞蟥鉆進去。小魯隊長回房間換了衣裳,又去店里拿了兩瓶水、兩個面包,就和小楊騎上摩托,往筆架山去了。
小魯隊長和小楊在山上爬了兩天,才爬到老萬那兒。電線差不多都沒有了,電線桿也壞了七根,他覺得恢復起來難度并不是很大。雖然老萬住得高,可直線距離不過四公里,老萬沒什么電器,一個人用不了多少電,用六平方的銅芯線就足夠了,七根壞了的電線桿本來就是木線桿,換一下也不算太麻煩。
令小魯隊長想不到的是,老萬果真把帳篷里的床又搬回了屋里。
正是下午,老萬正在收羊,他被一群羊簇擁著,夕陽給他鑲了一道金邊,羊群脊背上閃著紅光。
小魯隊長覺得這圖景很美,想起那句詩,“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忙掏出手機“咔嚓咔嚓”拍了一通。他覺得這樣的景色以后可能難得一見了。
老萬家的門沒鎖,小楊從屋里提了椅子,和小魯隊長坐在院壩邊上。老萬把羊關(guān)進欄里,拿了柴塊,準備進屋燒水。小魯隊長叫住了他。
“老萬,頭疼好了?”
“好了,睡一覺就好了?!?/p>
“你怎么又把床搬回來了呢?不是和你說過,每天都要睡在帳篷里的?”
老萬撓著頭,“在帳篷里睡不著,下雨的時候,總覺得雨就落在臉上。”
小魯隊長說,這是一種習慣,多睡幾天,習慣了就好。老萬猶猶豫豫地說:“好吧?!毙◆旉犻L說要為老萬把電弄通,把手機信號弄通。老萬盯著小魯隊長看,不吱聲。
小楊說:“小魯隊長怕你身體出什么狀況,想著給你弄個手機,有什么事就打手機。你難道不想?”
小魯隊長沒鉆過林子,雖然戴了安全帽,換了長袖的布襯衣,牛仔褲,但臉上和手上還是被荊棘拉了好幾道口子,血凝固后,現(xiàn)在成了幾條黑線。襯衣的一只袖子也被剮破了,肘關(guān)節(jié)露在外頭。
老萬沒想到小魯隊長會給他一個人辦電,而且吃了這么多苦,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這人,沒什么長處,也給別人辦不了什么事情,活著也沒什么作用,他原以為,像他這種人活著就活著,死了就死了,沒什么人關(guān)心的。就像深山里那些自生自滅的樹一樣。
“山上就我一個人。我身體不會出毛病的?!彼麌肃橹?,“我一個人……死了就死了。人總要死的。”
小魯隊長說:“我們給你架電,弄手機基站,并不是默許你一直住在上面,這是在你搬下去之前的權(quán)宜之計,你最終是要下去住的。我相信你最終會想通的,但這段時間,我們不能不管你,所以才想著給你辦手機信號。我們今天來找你,就是專門來告訴你辦手機信號的事,如果你現(xiàn)在就下去住,我們就不用辦了。如果你還想在上面住一段時間,我們馬上給你辦?!?/p>
老萬感到很有些不安。他真想答應這個小魯隊長,現(xiàn)在就搬下去算了??蛇@句話在他嘴里滾過去滾過來,就是出不了口。他不想走,不想拋棄這里的日子。還有那些羊,他搬下去了,它們怎么辦?他說過要讓它們老死的。
“我懂?!彼f。
過了一會兒又說:“其實,手機對我也沒什么用,我沒什么要打電話的人?!?h3>9
老萬到底還是搬進帳篷里住了。倒不是他覺得房子會塌,而是因為小魯隊長。小魯隊長對他太關(guān)心,太好了,他不住進去,有些對不住小魯隊長。還有一個原因,帳篷里涼快。
開始,他有些睡不著,總感覺自己是睡在空蕩蕩的露天里。蟲的唧唧聲、鳥的撲棱聲和風聲,像浪一樣往他耳朵里灌??勺×藘梢咕秃昧?,甚至覺得比住在老房子里還容易入睡一些。一天傍晚收了羊,他還把羊趕進帳篷,讓羊在帳篷里待了一會兒,仿佛這是他的一套新房,要讓他的親朋好友來參觀參觀一樣。
這天下午,老萬翻完苕秧,站在田間望他的羊時,就見林間有幾個人在栽電線桿,又有一處,有人爬到電線桿上去了。老萬想起了小魯隊長說的給他辦電的事,他想不到小魯隊長這么快就給落實了。
又過了一陣,有幾個人走了過來,他感覺像小魯隊長、王天麻和小楊。
進屋燒水,一壺水沒燒開,小魯隊長他們就到院壩了,老萬連忙提了椅子出來。
太陽已經(jīng)到院壩下面去了。院壩里微風習習,很涼爽。
“老萬,你出來坐坐。我們都帶了水?!毙畛堇锖?。
老萬從屋里出來,站到門口,手不知道往何處放,一時撓一下腦殼,一時在褲腿上搓一搓。王天麻說:“老萬,你狗日的面子大呀,小魯隊長為把手機信號搞通,跑前跑后,找了鄉(xiāng)里找縣里,好話說了幾背筐?!?/p>
老萬望望王天麻,再望望小魯隊長,卻不知說什么好。
小魯隊長一直在擺弄手里的紅色手機,這是他專門去鎮(zhèn)上給老萬買的一部老人手機,索愛4G,直板按鍵,字大,聲音洪亮。手機基站應該已經(jīng)通電了?,F(xiàn)在,他在往老萬手機里輸電話號碼,有他個人的,有村委會幾個干部的。等著有信號了,打打試試。
一會兒信號就來了,小魯隊長先打自己的手機,手機響了,掛斷,然后撥村委會的座機。
一會兒有人接了,是紀檢委員春燕。春燕的答話聲音大而清晰,就像是老萬院子里架了一只高音喇叭。
王天麻望著老萬說:“狗日的聽到了吧?半里路都聽得見。告訴你吧,小魯隊長怕你耳背,專門給你買了個聲音大的;怕你眼花,專門弄了個字大的?!?/p>
老萬人木木的,像是被嚇著了。
王天麻又說:“跟你說實話,開始我是不同意給你弄電、弄手機信號的,我不怕你死,你這是自己找死??尚◆旉犻L說你在這兒一天,我們就要保證你一天的生命安全。人心都是肉長的,小魯隊長這么待你,你也要體諒體諒小魯隊長。你千萬莫會錯了意,以為小魯隊長這是支持你在這兒住下去?!?/p>
小魯隊長之所以千方百計地給老萬辦電,主要是擔心老萬身體出狀況。同時,他總感覺讓老萬搬下去住,不能采取強迫的辦法。他給王天麻說,他好像有一點理解老萬了。他覺得老萬不愿搬下去,并不是拒絕村里照顧,而是在拒絕一種生活方式。換句話說,他也許是在堅持,或者是一種懷念。所以,他想盡可能地尊重老萬。王天麻問他是不是被山上那些白云炊煙感動了。小魯隊長說,是被一種生活感動了。王天麻雖然沒完全弄懂小魯隊長的話,可他好像明白了小魯隊長為何要這樣做了,甚至還有一些感動。王天麻問,要是狗日的一直住在山上,上面來檢查怎么交代?小魯隊長想了想說,如果上面現(xiàn)在來檢查,他給檢查組說明情況,就說——他住在“別墅”里吧。王天麻這時笑起來,小魯隊長也笑,“難道農(nóng)民就不該有別墅嗎?”
小魯隊長見王天麻數(shù)落老萬,連叫了幾聲“老王”,才把王天麻攔了下來,他把手機遞給老萬,問他喜不喜歡這顏色、款式。
老萬手伸了一下,又縮回去。小魯隊長又把手機拿到手上,打開通訊錄,然后舉到老萬面前,“你看看,這個字你看得清楚吧?”老萬說看得清楚。小魯隊長告訴他手機怎么用,要打電話按哪個鍵,接聽電話按哪個鍵,等等。又說,他的電話號碼,以及老王的、小楊的、村委會的座機,都給他儲存在手機里了。他要打的時候,只要把通訊錄調(diào)出來,手一按就通了。
小魯隊長教了老萬一陣,讓老萬自己撥小楊的電話試試,他撥了一下,通了。
“我想要個獸醫(yī)站的電話,”老萬說,“我就擔心我的羊病了?!?/p>
王天麻說:“看看,羊比他自己的命重要!”
小魯隊長問王天麻有沒有,王天麻在手機里面翻了一陣,翻出一個,小魯隊長幫老萬儲存好,又問老萬還有沒有想聯(lián)系的人,老萬說沒有。
小魯隊長教了一陣老萬,看差不多了,便叮囑他:每天要給手機充電,每天早晨給村委會或是村干部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小魯隊長給老萬交代完,架線的人就來了。小魯隊長要他們把線拉到帳篷里,在里面掛上燈泡和接線板,以便老萬給手機充電。
開始幾天,老萬每天早晨給村委會打個電話,晚上給小魯隊長打個電話。他們給老萬打回去,他接得也快。小魯隊長和王天麻說:“這回放心了。”王天麻說:“這樣他待在山上更不下來了?!?/p>
可沒半個月,老萬就不打電話了。小楊撥過去也是忙音。小魯隊長不知道是忘了充電了,還是手機摔壞了,又或者電線出什么狀況了,他讓小楊去看看。
小楊跑去看,問老萬是怎么回事,手機怎么打不通了?老萬說,沒得事說呢。小楊仔細地檢查了老萬的手機,又檢查了充電器和接線板,確認沒有什么故障,便囑咐老萬,一定要注意給手機充電,每天往村委會打電話,不然又害他往山上爬。
老萬笑了一下,有些勉強地說:“我打?!?/p>
老萬不打電話,一是覺得沒必要,二是感覺不好,就好像他是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甚至要死的人。
轉(zhuǎn)眼秋天來了。木梓樹、花栗樹、百果樹葉都黃了,烏桕樹葉變紅了,只有松樹、柏樹仍蒼青著。山上色彩斑斕起來,就像是老天給大山換了一件衣裳。
入秋之后,老萬就忙起來了。他要收苞谷,苞谷收回來,要撕掉苞谷葉,把苞谷棒子曬起來,曬干后扛到樓上儲藏,還要把苞谷稈砍回來,捆好后一捆一捆地碼在豬欄樓上。還要收苕和黃豆。收苕先要割苕秧子,捆好了晾在樹上。黃豆要先把黃豆棵子扯回來,打下黃豆后,把黃豆棵子和豆莢子都捆好。
苞谷稈、苞谷葉、苕藤子、黃豆棵子、豆莢子都是羊飼料。冬天,筆架山雪大,也冷,有時候個把月積雪都不化。積雪太深的時候,就不能把羊放到山上去了,老萬得用這些東西當飼料。天太冷的時候,他還要用苞谷稈去夾羊欄,因為夾得越厚,羊欄就越暖和。
去年冬天,雪下了半個月,可把老萬急壞了??纯囱蝻暳显絹碓缴?,積雪卻像鐵桶一樣把筆架山罩得嚴嚴實實,老萬只好把儲藏的苞谷、黃豆拿出來當羊飼料,又踏著積雪進林間去砍馬虎梢子??杉词惯@樣,羊仍吃不飽,“咩咩”的叫聲不絕于耳,所以今年,老萬多種了些紅薯和苞谷,他想讓羊在雪天,肚子也能吃得飽飽的,舒舒服服地越冬。
累了,老萬就喝兩口酒,夜間在院壩里撕苞谷葉,有點冷,也喝兩口,喝兩口身上就暖了。
今年的天氣好,入秋后,天天是好日頭。現(xiàn)在這些事都忙得差不多了,苞谷、紅薯、黃豆都收回來了,苞谷稈和苞谷葉、黃豆棵子都一捆一捆地堆在豬欄樓上了,只剩下把板栗、核桃打下來,然后把果實弄出來,曬干。老萬想,這些山上生長的東西小魯隊長應該很喜歡。下次,小魯隊長和王天麻再上來時,就拿出來給他們吃,也讓他們帶些回去。
這天收了羊,進屋喝了幾口酒,老萬就找了一頂草帽戴著,拿了擱在豬欄里的一根長竹竿去打板栗。板栗結(jié)得密,很多果子都裂開了口,望著他,一副嬉笑的樣子,這讓他又想起了冬云。這幾天很怪,他看到小羊冬云時,總會想到那個冬云。他覺得它看他的眼神特別像她看他的眼神,還有小羊冬云的叫聲,就像她的笑聲?,F(xiàn)在,他覺得那些掛在枝頭上的裂開了的板栗苞子,也像冬云的笑臉,那些露出來的黑色板栗像她的眼睛。
老萬舉起竹竿,往板栗苞子最密集的地方捅了一竿,板栗苞子像驚慌的鳥一樣從天上掉下來,枯黃的樹葉紛紛揚揚。板栗苞子在地上亂滾,有幾個滾到了院壩下面。
老萬又捅了一竿,地上便有一層,密密麻麻的。他掃了一眼,感覺它們就像從天而降的小精靈,正瞪大了眼睛打量他。
慢慢地,地上的栗苞就厚了。這讓老萬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小時候這上面人多,孩子也多,板栗苞子還青著,他們就會爬到樹上,把板栗苞子弄下來,用石頭砸開,把板栗子弄出來生吃,手被栗苞上的刺扎得生疼。他又想起自己爬上柿樹弄紅柿子吃的事,柿樹比他家的屋脊還高,有一次他正爬在樹上摘一只紅柿子,萬昌言回來了,冷不丁一聲大吼,他差點從樹上掉了下來。
板栗樹上的栗苞和樹葉落得差不多了,枝枝丫丫伸在空中,暮色也從那枝枝丫丫間滲了下來。他不想再打了,那些打不下來的,就隨它們?nèi)グ?,等它們自然掉落或是被鳥雀叼去。他把長竹竿放回去,從屋里拿了竹笤帚,把栗苞掃到一塊兒,又提著竹筐拿著火鉗去撿那些落到院壩下的。
院壩下面也落了不少,因為是一片坡地,栗苞滾得很遠。有的落在苞谷蔸子上,有的滾到了坡地下面的樹叢里。老萬用火鉗把它們一個一個夾起來,丟進筐子里,然后擰起筐子直起腰要回家,這時他看見樹叢中一塊大石頭下面落了一顆很大的栗苞。
老萬想把它撿回來。真大,口裂得很開,栗子都要爆出來了,可他站在石頭上面,伸長火鉗卻夾不到它。他站在石塊一邊,一手摳住石頭,一手伸出去,可還是差那么一點。他不想撿了,站起來。往回走時又回望了一眼,就又蹲了下來。它覺得那是冬云在向他眨眼睛,在拋媚眼或是鄙視他。他甚至聽到她在說他沒用,又像在咯咯地笑他。他也笑起來,心里說,你就躲吧,躲得再好,我也要把你找到。
老萬伸出一只腳往下探著,探到一個樹蔸,將腳蹬在樹蔸上,左手摳住石塊,探下腰,右手伸出去,火鉗這才觸著了它。可火鉗一觸著它,它就又向下滾了一段。他突然覺得它又變成了小羊冬云,小羊冬云很調(diào)皮,有時候他去抓它的時候,它會故意躲他,和他捉迷藏,等他不理它了,它又“咩咩”叫著往他跟前湊。他感覺小羊冬云簡直就是一個開心果。
“我看你往哪兒躲。我就不相信你還能躲過我……”這樣說時,他松開了摳著石頭的左手,一頭栽了下去,耳朵里灌滿了羊的“咩咩”聲。
小魯隊長這一陣一直在幫幾個種藥材的貧困戶跑銷路,昨夜晚才回到村里。早飯時看到小楊,問小楊天天給老萬打電話沒有,小楊說這兩天沒聯(lián)系。小魯隊長問為什么,小楊說他為這事跑過兩次了,兩次的情況都一樣,沒給手機充電。他估計老萬又是忘了充電。小魯隊長說:“他也沒給我打電話,我也忘了打給他,你今天還是再跑一趟吧。”王天麻說:“不會有什么吧。也許他是故意的,好讓我們上去,和他說說話。我們就不上去,憋死他??此岵话嵯聛?。”小魯隊長說:“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的手機辦通,圖的就是個安心。沒他電話,我不放心?!蓖跆炻檎f:“要是他狗日的一直不接電話,我們是不是要安排一個人陪他?。俊毙◆旉犻L說:“還是去看看吧,看看心里踏實?!?/p>
小楊吃完飯,騎上摩托就去了。沒到院壩,就聽見一片羊叫聲,感覺有點不對,大聲叫老萬,從屋里找到羊欄里、帳篷里,都沒見到老萬的影子,見到院壩里堆著板栗苞子,想他是不是到院壩下?lián)彀謇跞チ?,才找到院壩下面去?/p>
小魯隊長接到電話就和王天麻、村里干部往筆架山趕。路上,小魯隊長和王天麻商量找河口村的安葬班子來安葬。
聯(lián)系好安葬班子,王天麻突然問小魯隊長,在老萬家里看到棺木沒有?小魯隊長說沒印象,好像沒有。王天麻說:“這個東西一般不會放在屋里,有可能放在豬欄里。我讓小楊好好找找。”
小楊過了一會兒打來了電話,說在他屋前屋后找遍了,沒找到棺材。小魯隊長問王天麻怎么辦,王天麻說只有請安葬班子帶一口棺木上來了。
走了一陣,王天麻轉(zhuǎn)過身對小魯隊長說:“幸虧狗日的有一欄羊。”小魯書記沒明白王天麻的話,問王天麻想說什么,王天麻說:“狗日的身上沒錢,無兒無女,兄弟姊妹也不理他。能讓他入土的只有那一欄羊。難道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小魯隊長心里很沉痛:“我們還是給萬昌言和萬昌榮打個電話吧,畢竟他們是親人,讓他們來見老萬最后一面吧?!?/p>
王天麻也嘆氣:“好吧。”
小魯隊長給萬昌言和萬昌榮打完電話,給王天麻說,他想給老萬送個花圈,要王天麻請安葬班子幫他帶個花圈上來。
幾個人邊打電話邊爬山,都爬得汗涔涔的。到了老萬院壩里,來不及喘口氣,就和小楊一起下院壩弄老萬的尸體。
老萬的尸體僵硬得就像一截木柴。尸體弄到院壩后,王天麻拆了一扇門板,將尸體放到門板上。小魯隊長從水井里打來一盆水,給老萬擦臉,又進屋找衣裳被褥。
羊“咩咩”叫著,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王天麻問小楊給羊上了草沒,小楊說:“上了,我丟了許多苕藤,可它們就是叫個不停,就像它們知道老萬走了一樣,不吃?!蓖跆炻檎f:“你弄個盆,化些鹽水潑到苕藤上,羊喜歡咸的。老萬還需要這欄羊安埋他呢?!?/p>
太陽要落山時,河口的喪葬班子扛著棺木和炊具來了。棺材太重,路又逼仄,抬不上來,他們只好把棺材拆開了,著人將棺蓋、棺底和框子背上來。周經(jīng)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做這種服務,也從來沒有爬過這么高的山。
周經(jīng)理和王天麻、小魯隊長聊了一陣,就一起去羊欄看羊。大大小小的羊望著他們“咩咩”叫。
棺材合好后,小魯隊長把花圈撐開,寫了落款,恭恭正正地擺到老萬棺材前。
天色暗下來,星星現(xiàn)出來,就像吊在人頭頂。氣溫也低下來。王天麻讓小楊在院壩里點兩堆火。
周經(jīng)理這時來找王天麻說做飯的事,他剛才和廚師去老萬菜園子里看了,有南瓜、茄子、廣椒、秋眉豆,米也夠三四桌人吃,就是沒葷菜,他建議宰一只羊,殺幾只雞。王天麻說,熬夜、打墓穴、抬棺都是要體力的,就殺一只羊幾只雞吧。好歹過秤,到時候一起算賬。
周經(jīng)理這就叫人宰羊殺雞。一時間羊叫聲響成了一片。
這時,院壩邊突然響起了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小魯隊長望過去,見是萬昌言。萬昌言身后跟著一個年輕后生,手里舉著一個花圈。
老萬的靈柩就擺在院壩里。萬昌言走到靈柩前叫一聲“哥”,就慟哭起來。后生放好花圈就跪下來磕頭。小魯隊長瞟了一眼花圈上的落款,知道后生就是萬昌言的兒子。
小楊在老萬的靈柩左右各點了一堆柴火。天更涼了,小魯隊長和王天麻都把椅子移到了火堆前。萬昌榮見弟弟哭個不止,過來勸他。
這時候起了一陣風,木塊燃出了炸裂聲,火大起來,細密的火星往上飄飛,煙兒朝他們打過來,打得小魯隊長淚眼汪汪的。王天麻把椅子往后移了移,一邊揉眼一邊問萬昌言,村里準備怎么安葬老萬?萬昌言聽了說:“哥是貧困戶,村里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p>
夜更深了,山上也更靜了,但那些羊醒著,叫聲越來越大。王天麻問小楊給羊飼料灑鹽水的事,小楊說灑了,它們就是不吃。王天麻說:“它們是在為狗日的哭?”
安葬了老萬后,王天麻把萬昌言和萬昌榮叫過來,和周經(jīng)理一起算費用。萬昌言說,那欄羊是他哥的財產(chǎn),還有那套扶貧房,也是他哥的財產(chǎn)。這些財產(chǎn)的處理,只能他們兄妹說了算,并要把羊牽走。王天麻讓他等一等。
王天麻將羊牽出來,一只只稱重。把雞、糧食、板栗核桃都稱了,各自算價。加起來后問萬昌言和萬昌榮,是愿意給周經(jīng)理付安葬費,還是讓周經(jīng)理把羊帶走,用羊來抵安葬費?萬昌言說安葬費是村里的事,而羊和房子等等是他哥的財產(chǎn)。如果村里不給他,他要去打官司。
萬昌言說完,就拉了萬昌榮要走。萬昌榮見幾只雞都捆了翅膀,丟在階沿上,便把兩只大公雞提走了。王天麻叫了一聲,讓她把雞放下,萬昌榮沒理。
周經(jīng)理安排人牽羊下山。羊都沒打頸箍,從欄里出來就一陣亂跑。大家慌亂地抓了一陣,才把羊抓住。點數(shù)時,差了一只,王天麻著人去尋,尋了一陣,尋到了,一只跛腿小羊站在老萬墳上“咩咩”叫個不停。
眾人走到屋邊去望,都不吱聲。沉默了一會兒,周經(jīng)理說:“時間不早了,抓了它走吧?!毙◆旉犻L把手抬起來,“就讓它陪陪老萬吧。我知道這只羊,老萬一直叫它冬云?!?/p>
回家路上,小楊見小魯隊長連連嘆氣,說:“老萬死了,從另一方面說也算是個好事。我們的麻煩結(jié)束了,不會再擔心他身體出什么狀況,也不用來上面檢查了?!?/p>
王天麻沒吱聲,小魯隊長也沒吱聲。
走了一段,小魯隊長突然蹲了下來,雙手捂住了眼睛,號啕大哭起來。
作者簡介
韓永明,男,湖北秭歸人。出版長篇小說《大河風塵》《特務》,中篇小說集《重婚》,散文集《日暮鄉(xiāng)關(guān)》等,在《當代》《十月》《鐘山》《芳草》《長江文藝》等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多種,多有轉(zhuǎn)載,曾獲《當代》雜志社文學拉力賽優(yōu)秀獎、湖北文學獎,漢語女評委“最佳抒情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獎項。現(xiàn)供職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