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白河在村子里打了個旋,白浪滾滾,一路遠去,人人都知道,那是天河,是打火里頭出來的水!
村里人家,每到過年時節(jié),都要拜祖先,給孩子說家譜。抖開一幅家譜,密密麻麻的名字聚成一條河。蹚過古老的墨跡,一直上溯,先祖端坐在頂,宛如源頭的一眼泉。
有戶人家姓個很少見的姓,荊。老荊家的孩子剛牙牙學說話呢,父母就教他:“水有源,木有根,人有宗……”
老荊家有個閨女叫春滿,她生的那天貼近年根兒,她爸正在前屋寫對子,攤開大紅的紙,配上墨黑的字“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這邊剛寫完一個“滿”字,就有人在后屋里喊著說他老婆生了,他喜得扎煞著兩手奔出來,沾著兩手墨泥就去抱孩子,樂呵呵地說:“正好寫完個滿字兒!”
后來,春滿身下又得個弟弟,起名叫天增。她爸說:“這可是個帶把兒的,正兒八經往下傳家譜的人。”春滿歪著腦袋不服氣:“那閨女咋不能傳家譜?”她爸逗她:“閨女上別人家傳家譜去唄!”
這地方本來沒有姓荊的,打從春滿太爺來了才有了荊姓。當年太爺他們離鄉(xiāng)前村里鬧哄了好一陣子,走哪都有人說風涼話:“安丘擱不下你們啦?都上東北摟金子去吧!可別讓熊瞎子舔嘍!”一邊還有幫腔的:“劉建封做個小官兒敢跑東北玩命,還煽呼鄉(xiāng)親跟著他去開荒戍邊?全瘋了!”
去的到底是個什么地界呢?這么說吧,黑壓壓一片老林子把人圈里邊,方圓幾十里,看不著一戶人家,戳在那幾間泥房子就算縣衙了??烧Φ匾矝]嚇唬住這些鄉(xiāng)親,浩浩蕩蕩的一群人,一頭扎進長白山老林子,開荒牧獵,像一棵大樹散開枝葉,落遍大山的溝溝汊汊,以后凡對人說起,都自稱是安丘某氏。
那年春滿的太爺推著一輛獨輪車,裝著老娘和家什,日夜兼程往這片老林子奔。遠遠看見一條河,他下河舀水,趕上大樹底下坐著個女人正喂奶。女人一邊哭一邊搡懷里的孩子:“我連口粥都喝不上了,你能不斷炊嗎?”女人一口煎餅味的山東腔,讓他心一顫??茨桥舜髦ⅲ浪切鹿?,他順手遞過去半塊餅子。可那女人拉著他的衣角就勢跪下了:“大兄弟,你行行好,帶俺娘兒倆一塊走吧!”
女人一跪讓他動了惻隱之心,可又一想,自己還未娶親,收留個寡婦還拖著一口兒,算怎么回事呢?他假裝托辭說,要轉回頭問問娘去。他明明看見女人眼里的陰影,還是狠狠心咬咬牙走了。
他回去把這事對娘說了,他娘一拍大腿:“你個傻小子??!她要不是快餓死了,哪會下跪求你?快去把人給我找回來!” 他支吾著:“她還拖著一口兒呢! 又不是俺的兒!”他娘來了火:“誰是誰的兒?誰是誰的孫?都是一條命!”
他急忙推著娘往回折,可是跑到水邊,那寡婦早不見了,只剩個孩子在樹下哇哇哭著。他娘心一軟掉了淚:“當娘的扔了兒,她這是尋死去嘍!”
每回春滿她奶一講到這塊就不講了,任憑春滿怎么纏巴她,她奶都說:“誰知道后來咋樣了呢?這是聽我婆婆,也就是你太奶講的,她一講到這就掉淚,不講后來了!”
沒承想,這么個有意無意捂著的秘密,春滿和人吵了一架,就給捅開了。為著點雞毛蒜皮的事,春滿和張家閨女吵了起來。張家閨女罵一句:“老荊家的爺們全長著羅鍋子,娘們人人一口大鮑牙!”春滿也罵一句:“老張家的雞抱窩都是公雞蛋子,娘們生不出一個帶把兒的!” 張家閨女一聽急了眼,扔出來一句:“那也比你們家強,弄個撿來的種兒傳家譜!”
這話像響了個炸雷似的,轟得春滿怔了老半天。她失魂落魄往家跑,拽住她媽問,她媽支吾。找她爸去,她爸反問她一句:“咋地,嫌給你丟人啦?”
春滿一下就明白了,哭得眼淚成了河:“我不姓荊?那我姓啥?往后逢清明七月十五,我拜哪個墳頭,跪哪個祖宗去?”
她爸的話像扔過來一個鐵塊:“我告訴你,你就姓荊,就是老荊家的春滿!”
“你知道這白河水打哪來?往哪去?”
“打天池里來,流到松花江,入大海!”
“咱們打哪來?落到哪 ?”
“安丘人士,落戶長白山!”
“對嘍!水有源,木有根,人有宗!將來,你婆家的家譜里會給你記上安丘荊氏,你照樣能傳下一條血脈!”
他說完這話,慢慢地眉宇安詳,隱隱帶了喜氣,仿佛當年他扎煞著沾了墨的手抱起春滿說:“正好寫完一個滿字兒!”
【作者簡介】蔣冬梅,從事法律職業(yè)。作品散見《小說月刊》《短篇小說》《天池小小說》等報刊,并入選各類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