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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無

2021-05-17 20:19古琴
山西文學(xué)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碾子河灘石頭

我曾經(jīng)懷疑石可心是啞巴。

但她不是。她能聽見,而且耳朵靈得很。比如,碾子做好飯,喊一聲“心兒”,她會拽著頭頂橫桿上的綠圍巾,用粗胳膊撐著身子坐起來。聽見外面放鞭炮,她會把眉頭擰成一團爛棉線。院里有人說話,她會慢慢躺下,身子像紙船放進水里那么小心,然后臉轉(zhuǎn)到塑料布蒙著的窗戶。往常,她的臉一般背著那邊的。

我是跟著北塢村支書王黨恩到她家的。之所以被王黨恩帶過來,是因為南無村漸漸被北塢村吃了。坡上的北塢村原先叫北無,和南無村是一對難兄難弟。王黨恩說這個倒灶鬼名字,越叫越窮,又背又無,干脆把村改成了北塢村。他找人打了深井,通了自來水,挖了下水道,還引了天然氣。后來,政府支持兩村合一村,南無村但凡有一點能耐的人都搬到北塢去了。

我問南無是什么意思。王黨恩說就是啥球沒有的意思。

現(xiàn)在南無村就丟下五戶人。王高明王俊明兩兄弟到四十歲,視網(wǎng)膜自動脫落,成了瞎子。地本來就瘦,天本來就旱,更種不成樣子。遺傳病公道,沒偏沒向,兄弟倆比賽誰更窮。吳志高患尿毒癥,隔一天透析一回,一雙眼睛瓦綠,臉烏青烏青的。還有一個老光棍,一輩子沒兒沒女沒家業(yè),比南無還南無。

那是個春天的上午。碾子從北塢村剛拉了一車箱水,蹲在院里剪紅薯苗的毛根,準(zhǔn)備把它們滾上泥條,栽到坡地里。南無村地勢低,除了那條雞腸子河,去哪里都得爬坡。按道理應(yīng)該有水,可天下按道理的事多了,沒幾個有道理的。以前縣里來過一個水利員,說南無的地下水硬,不適合飲用,綠豆都煮不軟。自從北塢村打了深井,現(xiàn)在連硬水都沒有了,隔兩天就得拉一回。

進了屋,我和王黨恩支書一直站著。想坐也沒有地方。一共就兩間屋,一看就是老先人留下的,窗戶還是碎格子。地上堆著裝糧食的麻袋,老椅子上掛滿了棉衣。撈飯的黑笊籬掛在熏黑的墻上,一把豁豁牙牙的飯勺反扣在臟兮兮的爐臺上。

碾子是石可心的丈夫,跛著一條左腿,目測只有一米五幾。王黨恩說碾子年輕時,上游雞屁股山炸石頭,他傷了腿。一條腿短,一條腿長。拉水上坡,雖然不得勁還好些。下坡時就艱難多了,他得把車轅拼老命舉過頭,增大摩擦。車底下墊的輪胎磨得剩下兩層皮了。在這間黑屋里,你絕對幽默不起來。地上堆滿了糧食,爛鞋和柴火,碾子像一只紫皮土豆蹲在灶間,光腦袋,矮胖的身子,拘謹(jǐn)?shù)貋砘卣垡桓衩捉铡?/p>

站了半天,才看清炕心里有個活人。是個女人。她不說話,也不動彈,屋里光線太暗,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

我所能想象到的臟亂差都不及眼前的場面。兩根丈巴長、碗口粗的沒有刮皮的楊樹桿交叉在對面墻上,樹根用破布條纏裹。中間拴著兩根橫桿起固定作用,底下那橫桿掛滿了春夏秋冬的衣服,空隙處拴著一條綠圍巾,一頭卡在墊了三塊磚的窗臺上。窗臺上擺滿藥盒、襪子、內(nèi)褲和塑料袋。石可心橫臥在橫桿底下,腦袋邊蹲著一只淡綠色的積滿尿堿的尿盆。周圍堆滿了被子、褥子和各類衣服,還有沒拾掇的碗筷,越過她身子的電線插座。最奇怪的是靠近窗臺的炕邊,擺了一溜石頭,青的、黃的,大的如饅頭,小的如棗子,順著窗臺一字?jǐn)[放,小人國的衛(wèi)兵似的。

她想坐起來,拽著圍巾就能坐起。

現(xiàn)在她不想起。她不說話,那些衣服雜物也靜悄悄的,石頭們?nèi)脊怨缘財傇谀抢?。炕上像被洪水沖過的河灘。

“你好哇!”我往前走了一步。只能走一步,還差點絆倒。地上擺著放過禮炮的紙墩,平時碾子坐在上面吃飯。

石可心沒有說話,甚至頭也沒有動一下,死盯著橫桿上搭掛的紅色上衣。一條袖子垂下來,像從河灘上撈什么東西。

“我以后就住你家啦。歡迎我嗎?”

石可心還是不說話。碾子趕緊說:“歡迎,咋不歡迎的?!眱墒志o張得來回撕扯著一片玉米皮。我估計他家是第一次有客人。

我不住在他家。房子就兩間,裝不下。我住在村委會。每天都要過來,有時候吃他家的紅薯糊糊,有時候從城里買來一些包子。石可心一般都躺著,臉朝著窗戶,一次也沒有坐起過。她的被子蓋著的腿非常細,在一堆雜物中完全可以忽略。遠遠望去,只有上半身。

王黨恩說碾子根上是河南人,他爺爺逃荒到南無村的,累得剝了層皮也要在這里扎下根。給孫子起了個好名叫“碾子”。穩(wěn)如磐石的意思。雞腸子河上游的雞屁股山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掂一疙瘩石頭就能燒成石灰。他爺爺幫人家燒石灰,他爸爸給人家拉石灰,好不容易掙下這個院子。到了碾子這一輩,河南人的標(biāo)簽淡化了,碾子說的是標(biāo)準(zhǔn)的南無方言。他爺爺死的時候,眼眶里盈著淚水,摸著碾子的小手,說:“我娃成了地道的南無人了?!崩项^欣慰得太早了,碾子還不到十五歲,跟著他爹進山,炸下來的石頭順著山坡滾。石頭長著黑眼睛,專門追他的腳后跟,他跑不過它,石頭從他腿上碾過去了。

碾子從此個子就不長了,又矮又跛,背景也不體面,連個提親的也沒有。到了三十歲,有人說石可心愿意嫁給他。他當(dāng)時就哭了,蹲在雞腸子河邊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遍喊爺爺,說有人愿意嫁給我。他爺爺在半空中回話:不管啥樣,只要是個本地人就行。

進村第二天,我們幾個戴著麥秸稈編的草帽子,搜救犬似的,跟著王黨恩支書在南無村上來下去地跑。南無村啥球沒有,就是有太陽。太陽從早上出來,像憋了一晚上的尿泡,撒起來就收不住。到了中午,地都能曬出油。碾子家的紅薯苗裹著泥條栽進去,蔫得腰彎了。我們在山坡上考察,妄想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偶爾發(fā)現(xiàn)能種個啥有前景的農(nóng)作物或者藥材。帶著地質(zhì)員在雞腸子河灘里舉著發(fā)燙的青石頭,妄想發(fā)現(xiàn)個什么礦。走訪北塢村的女人,妄想發(fā)現(xiàn)個什么民間手藝,就能讓這幾戶苦不堪言窮不堪窮的人家早日脫貧。但是電視是人編出來的,有那條件南無早不叫南無了。

只有盡快搬到北塢村一條路。可是錢呢?

靠在后墻上,我、王黨恩,還有包戶的四個同事,嚼著涼餅子,愁得滿臉烏云色,嘴里唱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托福,嘿,誒嘿……”沒有招了,學(xué)濟公哩。聲音在后窗下斷斷續(xù)續(xù),我唱一句吸一口涼氣,唱一句,又吸一口,好像餅子能甜死個人。其實,四個人嘴里都是口瘡。急下的。

窗子沒有玻璃,釘著一塊白色塑料布。里面躺著那個無聲的女人,她看不見我們,也看不見面前那條通往北塢村的空腸子般的路。我們說話唱歌,吃餅子,喝礦泉水,她連一聲咳嗽,一個噴嚏都沒有呼應(yīng)過。

“石可心會說話嗎?”我問王黨恩。

“會說。話少?!彼吭诤髩ι?,眼睛一閉一睜,隨時都要打呼嚕。

“說說石可心嘛?!蔽覔u他,還不到午睡時候,他張著嘴像上輩子欠了瞌睡似的,靠著啥都能睡著。

王黨恩支書立刻呼出一口氣,坐直了身子,揉搓紅紅的眼睛。我連忙遞給他一瓶水。

“她能聽見嗎?”

老支書揚著頭,故意朝屋里喊:“耳朵好著哩,你說啥她都能聽見?!?/p>

他說石可心是念過高中的人。要不是下肢癱瘓,碾子就得打光棍。“真是便宜這小子了?!?/p>

“石可心念過高中?在哪里?”我非常好奇,急忙坐到王書記跟前。

“壺鎮(zhèn)中學(xué)?!?/p>

我也在壺鎮(zhèn)中學(xué)上的高中。石可心居然念過高中,還是壺鎮(zhèn)中學(xué)。她是怎么殘疾的?這句話就要脫口而出,我看了一眼上面的窗子,關(guān)閉了將要涌出來的問句。我得進屋找石可心談?wù)劇?/p>

院子里一根鐵絲做成的晾衣繩,曬著條軍綠色的被子,還有兩條褥子,上面印滿尿漬。太陽的針刺進被褥里,把一股怪味挑出來,撒在不大的院子里。

碾子抓著剛從繩子上取下來的粉色內(nèi)褲——石可心的內(nèi)褲。她常年不穿褲子,但是穿內(nèi)褲,底下剪開的內(nèi)褲。這幾天她老尿褥子,屁股濕漉漉的。還有一回肚子里的屎都憋回去了,她就是不坐起,也不喊我。碾子看見我走進來,準(zhǔn)備進屋的身子立刻轉(zhuǎn)過來。他的臉上露出無奈的表情,聲音像秸稈底下的蟲子爬,不仔細都聽不清。

碾子裸露出的皮膚是一種老醬的顏色,連牙齒和指甲蓋都是醬色的。我甚至想過他內(nèi)衣下面是不是也是醬色?他貼著墻,醬色的腦門上光禿禿的,像太陽烤干的瓶底子。

石可心每頓飯只喝半碗米湯。中午的面條只吃兩口。她躺在兩根楊樹干底下,一堆衣物包圍中,像躺在長滿海藻的破船上。這船是破船,保不齊漏水,桅桿折了,船在汪洋中打轉(zhuǎn)。

我給石可心倒了一杯水。她不接,也沒有坐起。碾子接過水,把炕上的衣服往里撥了一把,讓我坐在炕上。我把石可心吃剩的插著筷子的塑料飯盒放到爐子上,扯掉那根從她被子上跨過的烏黑的電線插座,盡量離她近一點。

“你是壺鎮(zhèn)中學(xué)哪一屆的?”

石可心閉著眼睛。但我知道她醒著。她的眼皮涌動,里面波濤起伏。只是不睜眼。

“她屬猴的。39歲了?!蹦胱优挛覍擂?,替她回答,兩個顏色更深的醬色門牙露出來。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石可心應(yīng)該比我低五屆,我倆沒有交集,更不可能認識。但一定有共同的老師。

“我當(dāng)時的班主任是賈培訓(xùn)老師。你認識嗎?”我問她,我在找共同話題。

石可心終于睜開了眼睛,手從被子里伸出來,把頭發(fā)歸到耳朵后面,抓住綠圍巾的一頭。

“你愿意帶我去撿石頭嗎?”石可心說話了!原來她是這樣說話的。一口婉轉(zhuǎn)的南無方言,像雞腸子河上空掠過的翠鳥的輕啼。清脆,高亢,纖塵不染。但提出的問題使我怔住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腦子正常乎?

“撿什么石頭?你咋跟黃隊長胡說哩?”碾子轉(zhuǎn)過身。請求我不要跟他老婆一般見識。讓我跟王黨恩說一下,北塢村能不能給他批一塊宅基地,王黨恩馬上就答應(yīng)了。碾子想要村委后后面的那塊地。王黨恩說那是準(zhǔn)備建養(yǎng)老中心的,村子?xùn)|邊給他批一塊,過幾天就能下線。

石可心好不容易說話了,她攥著綠圍巾,是想坐起來。哪怕她說的是鳥語,我也要接著,而且要果斷:“我愿意跟你去撿石頭?!?/p>

“我只上了不到一年。賈培訓(xùn)老師帶我們語文課。”石可心轉(zhuǎn)了過來,但沒有坐起。她在一堆舊被子爛褥子抓著綠圍巾的胳膊非常白。偶爾轉(zhuǎn)過來的臉也很白。這種白,是缺少陽光照耀的蒼白,像一顆泡在水里的黃豆,讓人立即想到一個詞“虛弱”。她還是個高鼻梁,雙眼皮的美女哩。跟碾子完全沒有夫妻相。

“賈老師講的《項鏈》我記憶最深了。我看書最害怕記外國人的名字??墒?,瑪?shù)贍柕隆けR瓦澤爾。我一輩子也忘不了?!?/p>

“我也喜歡他的課……”石可心不看我,眼睛垂著。

“你一定喜歡語文課。寫一篇文章給我吧!你寫一篇,我給你修改?!蔽覐目姘锾统鲭s志,指著上面的名字說這個是我寫的。然后撕掉這幾天在村里的扶貧記錄。把空白紙和碳素筆放在她枕邊。

我讓碾子把窗戶打開。屋子太悶了。

碾子跪在炕上,把窗戶底下的石頭扒拉到墻角,石頭發(fā)出嘩嘩的聲音,像水從上面流過。石可心伸手把一顆一顆的石頭攏到枕邊,護著這些小衛(wèi)兵。她沒有拒絕開窗戶。

“可心啊,黃隊長可是大作家。他讓你寫你就寫。說不定能發(fā)表哩。那你就成了北塢村的能人了?!蔽抑t虛了幾句。我大學(xué)畢業(yè)在文化局這幾年,雖一直從事與文字有關(guān)的工作,只能加入個市作協(xié),哪里是什么作家。

但王書記這句話對石可心很受用。我特意看了石可心一眼。她的眼睛不再地低垂,而是瞅著屋頂。

你的筆名就叫石花——石頭里開出的花。

我說這句話是有依據(jù)的。南無的河灘里,最多的就是石頭。當(dāng)時覺得很奇怪,這種青石被河水沖來沖去,沒有長成圓溜光滑的鵝卵石模樣,而是跟炮彈炸過似的,有棱有角有孔。王黨恩支書說,這河也是一條倒灶鬼河,倒灶鬼石頭砌墻都不是好貨。

你現(xiàn)在有筆名兒了,試著寫一篇散文給我。下次來交給我哈。

石可心寫的第一篇文章是《父親的棗園》。字跡歪歪扭扭,完全是中學(xué)生作文。到了秋天,父親棗園的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小希望。在村委會,我趴在桌子上修改,同事在旁邊冷嘲熱諷的,說我扶貧還扶出個學(xué)生來??催@修改的架勢,是要全文脫胎換骨。

《父親的棗園》發(fā)表在《汾東日報》第四版文藝副刊上。稿費二十元。是以石花這個筆名發(fā)表的。我找了主編張曉軍。他經(jīng)常找我要稿子。我說無論如何石花的文章都要發(fā)表。不合口味我就改。那家伙讓我改了三回。

就在這時,石可心突然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脖子,就像溺水的人遇到打撈者,摟得我喘不過氣來。她的胳膊力氣好大,常年拽著圍巾起床練出來的,身上散發(fā)出一個常年不洗澡的的氣息。我有頸椎病,常年寫作落下的。石可心摟著我的歪脖子,我使不上勁,只好把她的頭放在我的肩上,抱緊她的上身。她枕著我的肩,任我?guī)习?。碾子抱著她火鉗子般的兩條細腿。幾個人就像端瓷娃似的,小心翼翼把她放了鋪了充氣墊兒的副駕駛上。

石可心是第一次到城里,就像一個剛出門的要見生人的少女,稀罕得眼珠來回轉(zhuǎn)。一路上她咳嗽了幾聲,精神狀態(tài)還好,不像個立刻馬上要死的病人。

到醫(yī)院已經(jīng)八點多了,我們拿著貧困戶登記表走了綠色通道。很快給石可心化驗了血,肺部拍了片兒,沒有什么大礙,又檢查了一下腰椎。石可心已經(jīng)癱瘓了十幾年,醫(yī)生說要不停地捶打腰椎,盡量喚醒即將麻木的神經(jīng)。

輸了一天液,石可心開始喝了一碗油茶。她點燃了被子,火剛燒起來碾子就回來了,頭發(fā)枯成了野草,身體并無大礙?,F(xiàn)在狀態(tài)不錯。我和王黨恩支書,還有醫(yī)院的董醫(yī)生圍著她,問她感覺怎么樣?

“黃隊長,你能帶我去理個發(fā)嗎?”

石可心居然想去理發(fā),真是讓我始料不及。對正常人來說,理發(fā)是個最簡單不過的要求。南無村缺水,石可心下身癱瘓,她從來沒有進過理發(fā)店。

醫(yī)院那條街拐過彎就有一家名剪理發(fā)店。名剪,這名字很不低調(diào)了。理發(fā)的是個小伙兒,紅頭發(fā)。他看到石可心這樣子,直接說在車?yán)锩婕簟P』镒影巡甲訃谔芍氖尚牡纳砩?,帶著工具從后面進去。我真是太佩服這個理發(fā)師了,他跪在后座上,扭著身子歪著脖子,一會兒到前邊來,一會兒到后邊去,不讓石可心脖子轉(zhuǎn)動,就給她理了個清爽時尚的短發(fā)。小伙子拿來手機,全方位拍了照給石可心看。

石可心其實挺好看的。剪了短發(fā)漂亮了不少。

“你這附近有澡堂嗎?”

石可心這是想洗澡。紅頭發(fā)的小伙前走一步,指著街頭說那里有一家私人澡堂。我舌頭上的口瘡裂開了,吐了一口,有血絲。比黑豆還小的傷口能讓人痛得發(fā)抖。我立即拉著石可心夫婦前往澡堂。

大中午的,澡堂的生意不太好,老板娘盯著電腦上的撲克牌翻得正來勁,我說明了情況,問這里可不可以給殘疾人提供個方便。老板娘盯著石可心看了半天,說有一張黑皮床,可以請阿姨給她洗個澡,但需要我刷三十塊錢。

我和碾子抬著石可心,小心翼翼把她放在黑皮床上。戴圍裙和頭套的阿姨已經(jīng)站在一邊。

石可心的澡洗了一個半鐘頭。太陽漸漸從東邊轉(zhuǎn)到頭頂,街上擠滿了車輛和提著面條蔬菜的女人。城里人吃飯比較準(zhǔn)點,一到十二點左右街上就水泄不通。我拉著石可心兩口子穿行在城市的街上,南無村已經(jīng)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幻般的存在,和城市的高樓橋墩大馬路不在一個頻道上。碾子兩只手扶著座椅,眼睛瞅著玻璃窗外的人群和車輛。我從后視鏡里看他的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在城市中尋找著什么。

打理過的石可心像剛拱出地皮的草葉,從頭到腳都是鮮嫩的?!包S隊長,你知道去《汾東日報》社的路嗎?”

《汾東日報》是我經(jīng)常去的地方。

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石可心半夜打電話想進城看病的目的。她理發(fā)、洗澡,以全新的面目,原來是想去《汾東日報》社看看。

此時車輛已經(jīng)行進到橋上,只能順著橋往下走,拐到發(fā)展路才能到報社。

陳醫(yī)生說她的氣管稍微有些感染,喝些退燒和消炎的藥,兩天就會好。石可心是以看病為由,專門看望《汾東日報》的。

報社的自動伸縮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我把車掉頭停在锃亮的不銹鋼門跟前,讓副駕駛角度正好能看到里面的建筑。寫著汾東日報四個紅色大字的巨大的石柱,矗立在報社中間,鮮艷的國旗在空中飄揚。三層辦公樓頂排著焊接的汾東日報編輯部。石可心久久地仰望著石柱上的高高的汾東日報四個字。

她一臉敬仰,眼睛不眨地看著,想把這個報社刻在心里。我找了門衛(wèi)師傅,讓他打開門,允許我的車進去繞一圈。師傅很好通融,按了一下遙控。

我們在汾東日報社的大院轉(zhuǎn)了兩大圈,擔(dān)心她太累了,就走出了報社。在對面的巷子里買了油糕和面皮,算是解決了中飯。

石可心突然盯著我,她的眼睛很大,問以后寫了文章給我看,行不行?

我趕緊說:“你寫一篇,我看一篇。只要你肯寫。”

“那你收我做你的學(xué)生?!?/p>

“沒問題!”其實我哪里有資格收學(xué)生,我那水平,在省刊上發(fā)表還費勁。但我聲音很干脆,毫不猶豫。

那天晚上,皓月當(dāng)空,光線從空空蕩蕩的窗格里伸進來,把炕上拂得水波一樣。石可心一手攀著楊樹上的橫桿,一手端著一碗玉米面糊糊。我坐在炕頭,讓碾子給我舀了一碗。“老師,干了這碗?!?/p>

“干!”

我們碰了一下碗,糊糊在碗里激蕩。石可心一口氣就喝完。糊糊沒有喝酒利索,在嗓子里千回百轉(zhuǎn)不肯下去。我把它們?nèi)口s到胃里,痛快地抹了一下嘴。

我說:“石花,你要是再寫一篇發(fā)到《汾東日報》,我就背著你去河灘里撿石頭。”

王黨恩支書在北塢村東邊的打麥場找了一塊地方,碾子家的地基終于畫了線,開始動工。我給扶貧辦打了報告,文化局又組織了第三次捐款,更欣喜的是中陽化工公司插了手,給這五戶提供了后援。新房子一天一個變化,一個多月就竣工了,隨后進入裝修階段。我蹲在新房的后墻角,給石可心畫了一幅效果圖:低矮的大床上,懸掛著兩個吊環(huán),一張小桌上擺放著電腦和書本,還有一沓稿紙。我知道,石花最近一定寫了不少。

碾子說:再擺一圈石頭。

為什么要放石頭?我對石可心炕上的石頭也充滿了好奇。

碾子說,石可心是雞屁股山里的人,那里的孩子從小跟在羊尾巴后面,揮著一把掃帚,把羊糞蛋掃進背簍里,倒在坡地,所以雞屁股山里的山藥蛋又綿又沙。石可心是個怪人。她不掃羊糞蛋,專門撿石頭。那一年,她糾纏著賣山藥蛋的哥哥,跟著去壺鎮(zhèn)趕集。路上看到公路下面的河灘里,鋪滿了小石頭,它們在河水里光滑透亮。哥哥不肯停車,她就拉他。當(dāng)時正急轉(zhuǎn)彎,哥哥分了神,三輪車開進了溝里。

哥哥死了,石可心也站不起來了。嫂子埋怨她,罵她是個禍害。

碾子說,石可心是聽到他愿意帶她去撿石頭,才點頭嫁給他的。剛開始他用平車?yán)胶訛炝藥谆?,窗根那些就是。石可心坐在平車?yán)?,手指到哪里他就去撿。夏天腦門曬得一蹦一蹦的,冬天河灘里風(fēng)大,石頭根本摳不出來。后來漸漸的他就不想去了,田里那么多活計,睜開眼干到天黑都干不完。石頭又不是山藥蛋,撿得再多也不能當(dāng)吃喝。雞屁股山的石頭多了,河水沖得滿河灘都是,一直沖到山外面,一輩子也撿不完。這光景還過不過了。

碾子說,石可心上輩子一定是石頭投胎的,看見石頭眼里放光,不跟她撿石頭,就不肯說話,老是坐在炕上。她就像一臺老式收音機,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卡,現(xiàn)在干脆不出聲了,慢慢的腿也不會動彈了。

那些天,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南無村的太陽燒得正旺,把巨大的熱量放出來,人畜和莊稼被炙烤得無處躲藏。新能源公司的技術(shù)員在新建的屋頂緊張地鋪設(shè)發(fā)電板,碾子和其余四戶跟國家電網(wǎng)簽署了購電合同。以后每個月大概有千元左右的收入。

那天夜里,南無下了一場透雨。去年入冬,天上沒有飄下半毛雪花,到今年春夏,沒有降過一滴雨水。上蒼突然想眷顧這個被世人遺忘的一貧如洗將要被淘汰的南無,在人們忘記雨雪這個詞的時候,突然慷慨地降下來一場甘霖。沒有雷聲,也沒有閃電,雨像千絲萬縷的線頭,低調(diào)地精準(zhǔn)地投在南無村坍塌的土墻上,長了狗尾巴草的屋頂上,投在細若游絲的雞腸子河上。一點一滴,一絲一縷,織成一張網(wǎng),挽留古老的將要消失的南無。

雨落在發(fā)燙的坡地,土嗞嗞地冒著熱氣。剛長出細細的黃蠟蠟的秧苗,溫順地鋪展了身子。雨落在石頭上,像落在燒紅的鏊子上,滿世界刺啦刺啦地響。到了后半夜,那些被火紅的太陽曬得沒有脾氣的石頭,噗噗地裂開了。石可心院子里的大碾盤發(fā)出噗的聲音,屋后頭的墊腳石也嗞嗞地裂。村子里的石頭像沒有見過雨水似的,競相綻放。遠處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河灘里的石頭,在雨水的浸泡下,全面開花了。

王黨恩支書說雞屁股山上的石灰掏空了,所以雞腸子河斷流了,那些從山上帶下來的石頭就永遠不會再流到下游了,它們牢牢地長在南無,風(fēng)吹日曬。

現(xiàn)在雨水激活了它們。

第二天,我和碾子用殘聯(lián)捐過來的輪椅,推著石可心。她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是那種大紅色,結(jié)婚的那天穿過一次。她梳了頭發(fā),別個蝴蝶發(fā)卡,涂了一點碾子從壺鎮(zhèn)買來的口紅,像出嫁的新娘。

我們向著河灘出發(fā)。路不好走,還很泥濘,走一截就有個水窩。雨后的空氣散發(fā)著淡淡的田野的味道。河灘里的水還沒有退完,水清澈地向前流,帶著一些更小的石頭,發(fā)出悅耳的響聲奔向山外。而裸露出來的石頭,有的炸成了一片一片花瓣,有的裂開了縫,有的像飽滿的石榴。石可心指著一枚橙色的開花的石頭,我撿起來遞給她。她用手反復(fù)擦拭,擦得石頭發(fā)亮。她揣在懷里,又指著遠處一枚乳白色的石頭,

眼前的石頭像鮮花,一簇簇,一叢叢,五顏六色,鋪滿河灘,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璀璨的光。這光芒從上游下來,一路向著山外鋪開。石可心坐在花海里,指著這邊,指著水流去的方向。

【作者簡介】古琴,原名李淑琴。山西襄汾人,臨汾市作協(xié)會員,2013年散文《汾水流過我家鄉(xiāng)》錄入國家環(huán)保部雜志《中國生態(tài)文明》。近幾年專注于小說創(chuàng)作。先后在《唐山文學(xué)》《歲月》等雜志發(fā)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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