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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形如白晝

2021-05-17 03:01孫焱莉
清明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朵女兒孩子

孫焱莉

1

一個黑影竄上臺階,我嚇了一跳,是只貓,兩只綠眼睛一晃,消失在暗處。我拍了幾下胸口,走進(jìn)浴池里。柜臺后面有一個女人在剪指甲,咔咔地響。我想到那女人細(xì)碎的指甲濺得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有一片迸到我的鞋里,我感覺硌腳,因此瘸了一下。我不想被扎到。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想象出來的,我今天穿的是皮靴,高到膝蓋下,緊緊包住小腿,沒有一絲空隙。

在沒有光的夜里,我一直是恍惚的,神經(jīng)質(zhì)的。比如呼嘯的大風(fēng),比如輪子蹭地面的聲音,還有黑暗里突兀的聲響,那些歌聲、笑聲、哭聲等等,這一切都會瞬間令我不自主地哆嗦,冒汗。沒人知道這一切,我從來不說。

在白天,我鎮(zhèn)定自如地面對一切,甚至是死亡。

這個澡洗得很潦草,搓澡的女人干活兒很糊弄。看她疲憊的樣子,我沒跟她計較,因為我也疲憊,想快點兒洗完回家,躺到床上。

打開儲物柜時,手機(jī)響起來。我拿起來看,是姐姐林梅。

“這么晚打電話,有啥急事?”我問。

林梅說:“我把孩子接過來了,你明天有空過來看看?!彼穆曇羝胶?、安靜,當(dāng)說到“孩子”兩個字時,甚至有種慈愛的口氣,與五年前判若兩人。

五年前的林梅是個歇斯底里的潑婦。在一個大風(fēng)天,她把婆婆家的窗玻璃用鐵棍一塊一塊地敲碎。那玻璃破碎的聲音特別尖利,我感覺它把風(fēng)聲都劃出了一道道大小不一的口子。大風(fēng)瞬間就灌進(jìn)屋子里,把桌子上的一摞裁好的彩紙沖得四處飛散。她還一邊砸玻璃一邊罵人,把她丈夫李少東的祖宗八代都罵了一遍。我在后面拉扯著她,但并不管什么用,她憤怒時的力氣大得很。我很驚詫,這個林梅是什么時候?qū)W會罵人的,而且罵得很污,很惡毒,我聽了都感覺不好意思。我喊:“姐啊,你別砸啦!別罵啦!”可是我的聲音淹沒在大風(fēng)和玻璃破碎的嘩啦聲中,還有她憤怒的咒罵里。那天,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才把她拖離那個院子。她并不甘心,依然掙扎,咒罵。她的聲音高亢,尖銳,有底氣,和我不一樣。我說話聲音太低,嗓音粗。記得結(jié)婚六年后的一天,我的丈夫張宏曾酒后硬著舌頭對我說:“你說話像個老太太,以后應(yīng)該注意,改一改!”因為他的這句話,我好些天心里不舒服。

林梅砸完玻璃的第二天就和李少東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結(jié)束了僵持半年的婚姻保衛(wèi)戰(zhàn)。她輸了,也認(rèn)了。辦完手續(xù)回來她就坐在我家的沙發(fā)上嗚嗚地哭,其間還變換了各種調(diào)兒。哭了半個小時后,大約累了,她洗了一把臉,去廚房煮面條,吃完面條,歇了一會兒,突然又爆發(fā)出哭聲來。

女人的悲傷要是換成哭聲,有時還真讓人同情不起來。我把自己的房門關(guān)得緊緊的,用耳機(jī)把耳朵塞上。

離婚后,林梅堅決不再租房子。她說:“一個女人家沒了,不能連住的地方都是別人的?!彼F(xiàn)在住的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是離婚后買的。當(dāng)時,她把所有的積蓄拿到我跟前,說要買房子。我們倆在城市的中介和樓群里轉(zhuǎn)了整整半個月,才相中了一套。房子到手了,雖是老舊的二手房,但畢竟是自己的窩。林梅只簡單地刷刷墻,打掃了一下衛(wèi)生,就搬了進(jìn)去。搬家那天,她又哭了一鼻子。

現(xiàn)在,我住在城東,姐姐林梅住在城西。好在我有車,來回很方便。

第二天中午,我去看林梅,準(zhǔn)確地說是去看那個孩子。從林梅和李少東復(fù)婚后,我就知道這個孩子進(jìn)門是遲早的事,但沒想到這么快。這李少東也太心急了吧?復(fù)婚才一個多月。

林梅住的是二樓。我剛敲了一下門,門就開了,她好像一直等在門后。進(jìn)屋后,我看見那個男孩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嘴里含著根棒棒糖。棒棒糖的白柄把他的嘴唇支起了很大一個縫隙,我注意到這孩子露出的牙齒是黑色的。看到陌生人,孩子的神情有點兒緊張。我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是方臉,在此之前,我并沒有感覺誰的臉是方的,很多人只是接近方形,但是他卻太形象了。孩子的額頭闊大,鼻子有點塌,雙眼之間的距離較寬。我在這個孩子臉上仔細(xì)尋找李少東的影子,卻沒找到。李少東算是個美男,說實話這孩子很丑,看這個孩子,就知道李少東后來找了一個怎樣丑的女人。大概真應(yīng)驗了那句俗話:王八瞅綠豆——對眼兒了。

林梅從廚房端著洗好的蘋果出來,把其中一個最紅的遞給那孩子,說:“小遠(yuǎn),這是小姨,快叫小姨!”男孩遲疑了一下,小聲地叫了一聲:“小姨。”這時,外甥女從臥室奔出來,嘴里喊著:“小姨!小姨!”像小燕子一樣飛到我跟前,一下抱住了我的腰,把臉拱在我的肚皮上撒嬌。我低頭在她光潔的大額頭上親了一下,說:“小黑丫頭,半個月不見又吃胖了?”外甥女拉長聲音撒嬌地說:“哎呀——人家沒胖!”然后繼續(xù)把臉埋在我懷里蹭,我往沙發(fā)走,她就粘在我身上,跟我陷進(jìn)沙發(fā)里。

叫小遠(yuǎn)的男孩小聲對林梅說:“媽,我渴了!”這倒讓我驚詫了一下。林梅“噢”了一聲就往冰箱前走。我跟過去小聲說:“都叫媽啦!這也太快了吧!”林梅沒回答我的話,嘆了一聲:“沒媽的孩子太可憐了?!比缓髲谋淅锬贸鲆黄勘t茶給孩子送去。我奚落地拉長聲音說:“看不出來呀,角色轉(zhuǎn)變得夠快的!”林梅看了我一眼,沒吱聲。

我發(fā)現(xiàn)林梅變了,原來只要你有來言,她就會有去語,一句話的虧都不肯吃。

這時門鎖響了,李少東推門進(jìn)來。林梅接過李少東手里的外套,又拍了幾下他的褲子。林梅原先并不在乎李少東干凈不干凈,如果看不過去了,她會命令道:“洗去!”她的這種細(xì)致是我不曾看過的,以前一直是李少東在給她拍灰,給她拿衣服、拎包。

看李少東進(jìn)屋后,我突然就不想在這待了,打了個招呼就往外走。林梅說:“本來就是找你吃飯的,讓你姐夫帶了點菜回來,你走什么走呀?”我說不吃了,今天有應(yīng)酬。其實我是看到李少東,還有那個小家伙,感覺有點無所適從,還有那么一點尷尬,仿佛是我做錯了什么??墒欠拢宜坪醵际菫榱肆置泛?,并無過錯。倒是這個林梅,變得我快不認(rèn)識了。

林梅送我出門,我說我又不是外人,你送我干嗎?林梅執(zhí)意跟著我到樓下。我感覺很奇怪,出了單元門,就問:“姐,你是不是有啥事?”林梅從兜里拿出幾張鈔票塞到我手上,我沒接,看看那疊錢,又看看她,問:“你這是什么意思?”林梅說:“我和你姐夫上個月辦了復(fù)婚手續(xù),費了好多力氣才把戶口遷回來?,F(xiàn)在可真是麻煩呀,都聯(lián)網(wǎng)了。我們想把小遠(yuǎn)的戶口給上了,可人家說又缺這個,又要那個的,跑了好幾天,什么也沒弄成。你回去讓張宏幫著找找人,給上了吧!”我這才明白她幾次三番打電話讓我來的意圖。我把錢塞回她的衣兜里,問:“你真想好了?”

林梅點點頭,這事兒看來木已成舟,但我總感覺哪里不對勁兒。

走幾步路,我回頭,看林梅裹緊外衣往樓上走,身子有點佝僂,背影竟顯出老邁。

2

那天傍晚,往停車位走的時候,我想起我爸的一句話,他說:“所有的事情終歸會有結(jié)局!”這是他得知自己得了絕癥之后說的第一句話。我開車往家的方向走,卻在花店前停下來,買了一束鮮花,折往天澤山公墓方向駛?cè)ァ?/p>

我爸媽就葬在那里。在山的東面,半山腰上,可以每天早早地看到日出。除了家,那個地方是這個城市給我觸動最大的地方。

我到墓地的時候,太陽剛下山。天空呈現(xiàn)著紅色,墓碑的邊兒也染上了一絲絲紅。

在墓碑前,我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往事,想起了已離我很遙遠(yuǎn)的媽媽的聲音。記得有一次數(shù)學(xué)測驗,我考了六十七分,幾道大題都算錯了,我當(dāng)老師的爸爸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了我一頓,我就在屋子里邊哭邊寫題。后來我爸進(jìn)廚房了,我聽見我媽小聲說:“別老跟二丫兒吼,她心里比你急,就是不說。她心眼兒小著呢,有她累的時候!”我爸說:“沒看出來她急,也沒看她心眼兒小,天天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媽又小聲嘟囔了一句:“你看哪里去了,我閨女我能不知道?”盡管他們聲音特別低,但是我都聽到了,記住了。

一年后,也就是我十二歲那年,一個漆黑的刮著大風(fēng)的夜里,我和我媽去給值班的爸爸送衣服?;貋頃r,一輛車沖上人行道,我媽一把推開我。從我倒地后,我的記憶一直是模糊不清的,只感覺周圍很黑,大風(fēng)呼嘯,還有一雙在黑暗里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攥得我生疼。后來,那只手松開了。

我爸對林梅從小就很偏愛,但是我媽去世以后,林梅就沒有讓他省過心,打架,談戀愛,逃課,每一樣都不落。林梅初中畢業(yè)后,在家待了一年半,我爸就托人給她找了個地方上班。

林梅跟李少東是自由戀愛,這跟我和張宏不一樣,我們倆是別人介紹的。林梅十九歲到服裝廠上班,最開始做零活。我爸是想讓她學(xué)個一技之長,但是她干零活都不合格,總是出錯。當(dāng)時李少東是廠里的司機(jī),總幫她跟領(lǐng)導(dǎo)說好話,一來二去,兩個人處上了對象。當(dāng)時我還在衛(wèi)校念書。第一次見李少東后,我就問過林梅:“姐,你喜歡那個男的什么呀?你看他也不愛說話,人又木訥,就長得還可以?!蔽医阏f:“我就喜歡他什么都可著我,總是寵著我的勁兒!”當(dāng)時我爸不同意他們兩人在一起,他把林梅關(guān)起來,可她從窗戶跑了。李少東家庭條件不好,沒錢買房子,兩人同居一年后才領(lǐng)的證?;楹笠惨恢弊夥孔幼 N野忠驗檫@件事跟林梅生了好幾年氣。我爸在去世前,懷著無限復(fù)雜的眼神瞅著林梅。我爸病重后一直是清醒的,他反復(fù)叮囑我:“如果我有那一天,不要任何形式的搶救?!钡阶詈?,看他難受的樣子,我還是給他上了止痛泵,上了氧氣。他想摘,卻沒有力氣。林梅就站在床頭一直掉眼淚,一直喊:“爸!爸!爸!”我爸眼瞅著林梅流下最后一行淚,咽了氣。

有時候,我感覺我爸生氣或擔(dān)憂都是多余的,林梅選擇李少東還是挺合適的。林梅外向潑辣,愛逞強(qiáng),心里想什么嘴就說什么,有時顯得沒心沒肺。我最討厭她得理不饒人的性格,從小只要她抓住了我的錯或者短處就沒完沒了地喊叫,告狀,挖苦,一遍又一遍地磨叨。我能想象出她跟李少東磨磨叨叨翻小腸是什么樣子。

林梅跟李少東過日子,除了窮一點,在家里幾乎一手遮天。在我看來,只有李少東這樣的性格才能遷就她。

有時,我也會偶爾羨慕林梅在家里為所欲為的日子,但我知道自己肯定不行。比如她對李少東呼來喝去的嘴臉,我最看不慣。她把家里不同意她跟李少東結(jié)婚這事兒當(dāng)個把柄,常在自己氣兒不順時拿出來擠對李少東。如果我是李少東,一定會有忍不住火的時候,肯定會脫口而出:“誰要你當(dāng)初嫁給我啦?你又不瞎,不高興現(xiàn)在就滾!”有時,看林梅無理取鬧,我真希望李少東能強(qiáng)硬些。哪怕一次也行,殺殺林梅的氣焰。我也曾無數(shù)次勸誡過林梅,讓她說話注意點,別那么大呼小叫沒深沒淺,要知道語言是最傷人的利器。她有時當(dāng)著我的面罵李少東沒能耐,窩囊廢,我看見屈辱與傷感從李少東眼里一跳而過,而林梅從不在意這些,她說這是兩個人的相處方式,是打情罵俏。這個蠢女人,總說些自以為是的夢話。

林梅的臺詞里盡是些強(qiáng)詞奪理的東西,而李少東的姿態(tài)則唯唯諾諾。他看上去太老實了,表達(dá)能力差。我常常琢磨,李少東對林梅不分場合大呼小叫積累的情緒是如何消化的?我理解不了李少東這個人,他要么是心底無盡寬廣的人,要么就是個內(nèi)心麻痹無感的人,當(dāng)然還有一種,就是對林梅懷著無限的寵愛。這些年,我很少看清李少東臉色的變化,只是感覺到他越來越久的沉默。

后來等他們出事后,我想,其實李少東的嘴就像擺在寒冬里的細(xì)嘴大肚的瓶子,裝進(jìn)很多水,變成了冰,一點也倒不出來;姐姐的嘴則像機(jī)關(guān)槍,突突出一梭子子彈,自己清靜了,可傷了別人,卻不自知。我不知道這比喻對不對。

我爸已去世八年,李少東離家出走到現(xiàn)在回來他全然不知,如果他活著,估計更生氣,更閉不上眼睛。

我來這里只是想跟我媽我爸說:“我沒事,挺好。林梅現(xiàn)在也挺好?!?/p>

3

天徹底黑了下來。路過阿根思達(dá)西點店時,我給女兒小朵買了個漢堡。女兒特別喜歡這家的漢堡,吃了好幾年也沒吃夠。

阿根思達(dá)隔壁是一家門面很小的裁縫店?,F(xiàn)在沒人做衣服了,所有的裁縫都成了干零活的。上周我給小朵買糕點,下車讓樹枝把衣服下襟刮了個口子。那件衣服是新買的,才穿了幾次,因為款式新,又特別貴,我當(dāng)時就脫下來送到店里,囑咐店主用心給我修補(bǔ)一下。店主叫小芳,人不錯,丈夫去世了,境遇讓人同情,所以我常去她那繰褲腳。后來慢慢知道,小芳和丈夫原來是搞運輸?shù)?,有一次去南方運橘子出了車禍,丈夫當(dāng)時就沒了。她昏迷了六天,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喊著丈夫快帶她回家,說孩子要放學(xué)了。后來她就靠做零活維持生活,供兒子念書。這都是她跟我說的,我聽得出往事里她巨大的悲傷,接話說:“真是難呵!”她平靜地說:“縫縫補(bǔ)補(bǔ)的,也過來了!”看到小芳,我想起了我爸,他從我十二歲開始就獨自撐起這個家,養(yǎng)活我們姐倆,不知道他有沒有跟別人說過他的難。

小芳見我進(jìn)店,笑臉相迎,麻利地把衣服拿出來。她在衣服下襟那兒給我貼了兩朵大小不一的布花,顏色很和諧,還在衣領(lǐng)那兒繡了兩朵更小的花兒。她說:“姐,這衣服口子太大了,我織完發(fā)現(xiàn)還是有痕跡,就貼了兩朵花。衣領(lǐng)那兒是我自作主張繡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就拆了。我用的是小針細(xì)線,不會有痕跡的?!蔽艺f:“不用,我太喜歡這兩朵花了?!蔽掖┥弦路?,感覺這件衣服比原來生動了。

回到家時,已七點多。張宏正坐在沙發(fā)上看球,臉紅紅的,屋子里有酒氣,看來已經(jīng)酒足飯飽。我沒敢打擾他,把漢堡拿給女兒,之后進(jìn)廚房給自己弄吃的。張宏這人平時對什么都不大上心,臉上從來都是一副無喜無憂的模樣,只有在看籃球時,能看到他滿臉的熱情。

張宏原來并不是這種性格。十七年前,我和張宏經(jīng)別人介紹結(jié)婚,一年后生了女兒小朵。我們雖不是自由戀愛,卻有相見恨晚的感覺。結(jié)婚后做什么都有熱情,有使不完的力氣。那時,他是機(jī)關(guān)的小職員,我是醫(yī)院的小護(hù)士。我們努力工作,熱氣騰騰地過日子。七年后我做到了護(hù)士長。十年后他做到了副局長。誰也沒想到這種職業(yè)上的變化,也改變了家庭關(guān)系,漸漸地,我在家里成了話嘮,張宏則成了一個惜字如金的人。當(dāng)初剛成家時,那個陪我一起逛街、買菜、做飯、做家務(wù)、逗孩子的人不見了,家務(wù)事漸漸都成了我的事,他則總在工作與應(yīng)酬中盤旋。這種狀態(tài)是什么時候形成的,我渾然不知,等醒悟過來,想找張宏談?wù)?,已?jīng)無濟(jì)于事。本來是兩只落在樹上的比翼鳥,現(xiàn)在他變成了鷹,高高在上,我則成了一只老母雞,一身雞毛,一地塵土。

球賽終于完了。張宏去了趟洗手間,回來開始收拾他的茶臺。他沒應(yīng)酬時一般十點上床睡覺,我要等到十點半孩子寫完作業(yè)才能上床。我差不多每天睡覺都在十一點半左右?,F(xiàn)在九點多,離他睡覺還有一個小時,這個時間點正好,而且這場球他喜歡的球隊也贏了,看上去他心情不錯。我把那件衣服穿上,站在他面前,問:“怎么樣,好看吧?”他左右看了看,說:“新買的?不錯!這幾朵花倒是挺別致?!蔽艺f:“這是件刮壞的舊衣服?!彼麊枺骸澳睦飰牧??”我就湊到他跟前,讓他看織補(bǔ)過的痕跡,順勢挨著他坐到沙發(fā)上,摟住他的胳膊,說:“張局長,求你點事唄?!蔽腋杏X自己真算得上是處心積慮了,沒辦法,只要是涉及林梅的事,他都很煩。他總說我這個姐姐破事太多。

我從衣兜里拿出一千元錢放在茶幾上,說:“我姐給拿的錢,她把李少東的兒子接回來了。明年孩子要上幼兒園,現(xiàn)在還沒上戶口。你找找同學(xué),請他們吃頓飯,幫忙把戶口給上了吧!”我盡量柔和地勒細(xì)了嗓子說話。

張宏一聽說是我姐姐的事,就把胳膊抽出來,繼續(xù)收拾他的茶臺。他一直沒說話,我就站在那等著他說話。我快站成一棵樹了,他才說:“派出所又不是我家開的,試試吧!”我心里松了一口氣。他只要答應(yīng)就好辦。他似乎忙累了,坐在沙發(fā)上打開手機(jī),劃拉了一下,然后突然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你姐姐真是個好女人!”我突然意識到他說話的意圖,緊接著追了一句:“我難道不好嗎?”我知道他指什么。

這幾年,張宏提了副局長后,人變了很多。我也能理解,但有時卻很難接受。

前年圣誕節(jié),張宏夜里一點半才回來,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睡下了。他常有應(yīng)酬,每次回來都會自己洗漱,然后悄悄地進(jìn)臥室。那次好半天沒動靜,我不得不起來,走進(jìn)客廳。我看他喝得爛醉,很別扭地躺在沙發(fā)上,鞋都沒來得及脫。褲腿和鞋上有迸濺的污漬,看來他是在外面吐了。我費力地把他的鞋脫下來,又開始解他的褲帶。這時電話響了,響了半天,他也沒有反應(yīng),我就隨手接了??蓻]等我說話,那邊就傳來一個甜膩的聲音:“宏哥,到家了嗎?人家可擔(dān)心你啦!”我一聽,氣就從心底涌上來,大聲問道:“你誰?。俊睂Ψ揭幌伦影咽謾C(jī)掛斷了。我火冒三丈,把張宏的胳膊一扔,不再管他,自己回臥室了。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張宏就跑來問我:“你接我電話了?”我說:“深更半夜,一個女人賤嗖嗖地打電話,你認(rèn)為正常嗎?”張宏突然喊:“林巖,你過分了??!”

其實我并不是捕風(fēng)捉影的人。在我的姐夫李少東出走半年后,有一天,提起我姐砸玻璃的事,我訴說著姐姐的絕望與可憐,說起那個男人的薄情,說到難受處,竟然沒有管住自己,流出了兩滴眼淚。張宏大概看見我吸鼻子擦眼淚,突然跟我說:“老婆,你放心,我可不會像李少東那樣沒腦子,拋妻棄子?!碑?dāng)時我聽了還有點感動,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待了一會兒??珊髞硐肫疬@句話,總感覺有點什么問題。

事實上,從李少東離開林梅的第三年開始,也就是張宏喝醉那次,我就感覺哪里不對。后來我曾兩次偷看張宏的手機(jī)通話記錄和微信,總能找到讓我疑慮的地方。盡管后來這些疑慮張宏都解釋得合情合理,但我的直覺提醒我:在我和張宏之間,似乎有一個人存在,像個鬼魅的影子。張宏也覺察到我的焦慮和不安,有幾次,他有意帶我去參加單位和朋友的聚會,可我感覺他這樣做是在企圖掩飾什么。

張宏說我疑神疑鬼,都是被李少東的事給鬧的。也許李少東拋妻棄女的事直接影響了我的判斷力,有時我也會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張宏和李少東畢竟不一樣。

半年前,我們大家坐在一起討論李少東和林梅復(fù)婚的事時,張宏無意間嘟囔了一句:“一個男人要是缺腦子,真是自找苦吃。”自從認(rèn)識李少東之后,他就常冒出對李少東為人處世的各種不屑。我特別不喜歡他對李少東的刻薄,曾提醒過他幾次。我知道張宏有天生的優(yōu)越感,畢竟他是坐機(jī)關(guān)的,而李少東是一個開出租車的。我認(rèn)為張宏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更寬容與豁達(dá)一些,更有修養(yǎng)一點,不能像個長舌婦一樣??蓮埡暾裾裼性~地說:“我這是在自己家里,跟我最親近的老婆說話,是我最真實不戴面具的想法。你放心,我在外面說話有分寸的。”他這樣一說,我就沒話可反駁了。

張宏把給孩子上戶口這件事攬下來,我輕松多了。盡管我對這個孩子進(jìn)入林梅的生活有些擔(dān)憂,但畢竟這是她的意愿。老公背叛她,跑了一圈,帶了個兒子又回來,這種傷痛與不堪她都能接受,可見她多在乎李少東。如果換作我,根本做不到。

這兩天被林梅的事牽扯著,累心;醫(yī)院的病人又扎堆兒,下班后,我飯都懶得吃。陪女兒做完作業(yè),我疲憊地爬上床,困得不行,臉都沒洗,頭一沾枕頭就進(jìn)入了夢境。

初夏陽光里,我站在湖邊,湖里全是細(xì)碎的太陽光,似乎我們的家就在附近。那門口馬扎上坐著的,是我們的爸爸。湖邊的草長得很柔順,像水草一樣隨著風(fēng)蕩漾。草地上坐著一個女人,很年輕,長頭發(fā),穿著淡粉色的裙子。她一臉笑意,很嫵媚的笑,我都被這笑感染了。她拉著我的手問:“你愛張宏嗎?”我說:“愛!”她說:“我也愛,我們都愛……”然后我就看到了張宏和小朵。一張白色的桌子,四把白色的椅子,張宏坐在那看書,女兒則安靜地伏在桌上寫作業(yè)。陽光照在張宏和女兒的臉上,鮮亮而生動。我給張宏倒了杯咖啡,張宏看過來,我甚至看到他眼睛里的深情和那種黏稠的蜜意——好多年沒有了,我只在戀愛那半年里見過他這樣的眼神,如今又看到了,很喜悅。我認(rèn)真地與他對視,感受著,但是那一刻,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張宏的眼睛并沒有看我,而是洞穿我的身體,看到我身后。我疑惑地回過頭,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一個女人,她鼓鼓的胸甚至緊挨著我的頭發(fā),我竟然無知無覺。哦,是湖邊那個和我對話的長發(fā)女人。我迷惑地問:“你是誰?”那女人嫣然一笑:“我是小遠(yuǎn)的媽媽呀!”?我的身上瞬間冰涼,一下子醒了,困意皆無。

我看到窗外一片漆黑,剛剛進(jìn)入午夜。

4

小朵十四歲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日。中午,我?guī)粤祟D肯德基?;貋砺愤^一家服裝店,小朵站住不走了,說她早就相中一條牛仔褲,就是這家的。我們倆進(jìn)去后,小朵就直接奔著那條褲子去了。店員給她找了合適的尺碼,她樂呵呵地拿著褲子去試衣間換。說實話,我并沒有相中這條褲子。這是一條乞丐樣式的牛仔褲,多處破洞,其中左腿靠近大腿內(nèi)側(cè)的一個洞有雞蛋大,女兒嫩白的肉從里透出來。我說:“這條不行,換一條?!蔽也⒉皇鞘嘏f的人,也理解這是當(dāng)下年輕人的服裝潮流,但女兒穿上這條褲子我感覺特別扭,她還在上學(xué)。女兒說什么也不脫,開始和我撒潑耍橫,后又百般哀求,幾個店員都幫著女兒勸我。沒辦法,只能依著她買下來。我心想反正在學(xué)校穿校服,假期穿穿也無大礙。

路過另外一家服裝店時,透過櫥窗,我看見一個穿著淡粉色裙子女人的側(cè)影。我又想起那個夢,想起湖邊那個女人,她說她是小遠(yuǎn)的媽媽。很奇怪,這個夢總是縈繞在心頭不散。

事實上,跟李少東私奔的女人,也就是小遠(yuǎn)的媽媽,我們誰也沒見過,包括林梅。李少東離家三個月后,在電話里跟林梅提出離婚。林梅當(dāng)然不干,兩人僵持了兩個月。大概是想盡快解決問題,李少東答應(yīng)跟姐姐見面。據(jù)說,那天倆人像仇人一樣,林梅見到李少東又吵又罵,還當(dāng)眾打了李少東兩個耳光,拉著他一起撞向一輛轎車。好在她沒有李少東勁兒大,沒出什么事。后來有人報警,派出所來人把他們帶走了。等我去派出所接林梅時,李少東已經(jīng)先一步出了大門,鉆進(jìn)出租車跑掉了。林梅癱坐在大廳的椅子上,哭得手軟腳軟,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她弄進(jìn)車?yán)锢丶摇?/p>

在所有人看來,林梅輸?shù)锰貏e窩囊,她的丈夫被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女人不費吹灰之力給搶跑了。

林梅砸婆婆家的玻璃,也是因為余恨加上猜忌。李少東的父母一直喜歡男孩。我的外甥女一落地,孩子奶奶一看是女孩,轉(zhuǎn)身就回家了,把我姐姐獨自扔在醫(yī)院,仿佛跟他們沒有什么關(guān)系。后來他們也很少關(guān)注這個孩子。為此,林梅和婆家的關(guān)系一直很惡劣。林梅常咬牙切齒地講公公婆婆的各種“惡劣行徑”。我勸她不要跟老人們太計較,也要顧及一下姐夫夾在中間的感受。林梅后來算是聽了一些我的勸告,春節(jié)回去串門,也不再冷臉相對了。第三年秋天,林梅意外懷孕,她公婆聽說后,特意從家里趕來,勸說林梅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他們說找人給算了,這個孩子一定是男孩。李少東似乎也被說動了心,和父母一起勸說林梅留下這個孩子。林梅本來挺猶豫,但聽他們一致的口氣,又想起生女兒時的種種不堪,馬上堅定地對他們?nèi)齻€人說:“我也不是你們老李家的生育工具,我疼我遭罪時你們誰能替我?這事我說了算,就是男孩也不要了!”當(dāng)天,林梅就決定去做流產(chǎn)手術(shù)。她的公婆跟到醫(yī)院里大罵兒媳不孝順,警告她以后不準(zhǔn)再登他們家的門,要給兒子重新找一個好的。林梅也不示弱,邊去掛號邊大聲叫囂:“有能耐現(xiàn)在就把你兒子領(lǐng)走,找人生孫子去,他要走我馬上給他手續(xù)!”他們這樣鬧,把醫(yī)院的院長吵了出來??催@種情況,醫(yī)院堅決不給林梅做流產(chǎn),說這樣的情緒也不能做,容易出事,把他們一起攆了出去。

第二天,李少東陪著林梅在另外一家醫(yī)院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因為這次爭鬧,林梅落下了小月子病,一生氣就頭疼,疼得厲害時常用頭撞墻。她從此不再回公婆家,也不讓李少東回去,常用“你要回去,我就跟你離婚”這樣的話來要挾李少東。

其實我知道林梅從來沒動過離婚的念頭,她只是嘴里瞎嚷嚷。

直到有一天,李少東給林梅打來電話說:“我和一個女的好了,有了孩子,我們離婚吧!”那時,林梅還滿不在乎地揶揄:“就你那窩囊樣,窮鬼一個,哪個女的瞎了眼能看上你?”

林梅淺薄地以為自己看透了一個男人。

最初,提出去外地打工的是李少東自己??雌饋砗芡蝗?,細(xì)想想也算順理成章。開三輪摩的的李少東一直想攢錢買輛出租車,開出租車可以說是他的理想。

李少東在通遼打工,雖離家才二百里,卻屬于內(nèi)蒙古境內(nèi)。他給人家開大車,販木材?;顑菏橇置返墓o找的,林梅感覺別扭,開始并不同意他去。她一直因為流產(chǎn)的事,不讓李少東與家里有什么聯(lián)系,可后來李少東說那邊給的工資高,一個月比當(dāng)?shù)馗叱鰞杀?。李少東說干滿一年,就夠買車了。他一再向林梅保證不和父母來往,不去他們家,林梅這才勉強(qiáng)同意。

前三個月,李少東每個月都能拿回八千多塊錢,林梅挺高興。而且李少東一個月還有三天的假期,回來后,整日寸步不離地陪在林梅身邊,像新婚一樣膩。林梅偷偷跟我說:“你姐夫出去兩個月人有了變化,出息啦,還懂得情調(diào)了!外面真是鍛煉人?。 蔽揖驼f:“老公還是放在身邊有把握些,老是在外面,心野了怎么行?”林梅卻說:“你姐夫沒那個能耐,人老實,又窮,誰稀罕?”

李少東是第四個月應(yīng)該放假回來時沒了音訊的,錢也沒有郵。電話打過去,總是關(guān)機(jī)。半個月后李少東給林梅打來電話,提出離婚。他打了兩次電話,每一次都被林梅大罵一通,讓他別扯犢子,痛快回來。林梅竟然沒當(dāng)真,還說工資不要了,快回來!她以為李少東那邊工資出了問題,不好意思跟她明說。又過了一個月,人還是沒影子。林梅這才慌了,瞞著我,自己去了一趟內(nèi)蒙古,拿著照片找了兩天,沒見到人。但是聽當(dāng)?shù)匾粋€開超市的老太太說,見過李少東和一個中年女人總來買東西。最近,好像去了南方。至于那個中年女人是誰家的,長什么樣?那人說不知道。林梅回來后直接跑來我家,顧不得張宏和我女兒在場就大哭起來,仿佛天塌一樣:“巖啊,我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啊!咋能出這樣的事啊!我不信,我不服,我不甘心!我該咋辦呀!巖?。∧憧煜朕k法呀!讓你姐夫回家?。 ?/p>

后來有一階段,林梅反復(fù)地跟我說,一定是公公婆婆在那邊搗的鬼。她甚至說出了公婆是如何設(shè)計誆走李少東;如何讓李少東與那個女人相見相處;又如何密謀讓李少東和那個女人上床,從此讓李少東離不開她。聽林梅的描述,好像發(fā)生的這一切她都在身邊觀望一樣。我提醒林梅:“你別做夢啦,李少東又不是小孩,也不是木頭,他是一個男人!”可林梅并不聽我的話,那階段她只相信她自己。她的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有點瘋瘋癲癲的。

5

林梅在被生活中的困難卡住時,常跟我叨咕:“小巖,看你什么都好,什么事都有人管,什么心都不用操,真是個有福之人?!蔽倚πΣ徽f話,其實這幾年我為她操了好多心,為女兒的學(xué)習(xí)更是日夜不成眠,還有外甥女,用張宏的話說,操的都是閑心!

我知道離婚對孩子的影響是深重的,外甥女明顯變得沉默了。我怕林梅的情緒影響孩子,從五年前開始,常在假期把外甥女接過來和女兒同住。外甥女比女兒小朵大一歲,學(xué)習(xí)成績卻比女兒好很多,我也想讓她給女兒講講題,或者至少做個好榜樣。況且林梅離婚后在飯店打工,時間也特別緊,這算是一舉兩得的事。

我的想法是好的,結(jié)果卻不盡如人意。外甥女的狀態(tài)調(diào)整過來了,開朗樂觀,成績比以前更好,而我的女兒小朵從上初中開始成績突然糟糕了。在我們這個城市,二中是五個學(xué)校里最好的,師資力量強(qiáng)大,學(xué)苗相對也優(yōu)秀。我們家本來劃不到這個學(xué)區(qū),是張宏托關(guān)系把女兒弄進(jìn)來的,我則為她選了一個口碑最好的老師。我和張宏這么費盡心思給她找最好的資源,小朵卻極度不適應(yīng)。她總在放學(xué)后跟我說,什么破學(xué)校,什么破老師,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還要我剪頭發(fā)。我喜歡我姐的學(xué)校,我要去她的學(xué)校。我就耐心地勸她,初中和小學(xué)不一樣,現(xiàn)在是人生的關(guān)鍵時期,老師對你們嚴(yán)格點好,好好學(xué)才能上一個好高中,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你姐的學(xué)校管得松,師資力量也差很多。后來外甥女也跟著勸:“小妹,你們學(xué)校是全縣最牛的,別看咱倆的學(xué)校就隔一條街,天上地下之別,要不咱倆換!”小朵這才不再鬧了。

初一第二學(xué)期一開學(xué),小朵就說要轉(zhuǎn)班,她不喜歡班主任王老師,王老師老揪著她找事。我一聽,心里咯噔一下,忙問:“王老師怎么找事了?”她說老師把她調(diào)到前面去,放在眼皮底下,像看賊一樣,還讓她做課堂紀(jì)律監(jiān)督員,沒事老是提問。我的心這才放下來,因為教師節(jié)前我和張宏特意去王老師家串門,買了好多水果和煙酒,走時又扔了五百元錢。我認(rèn)真地告訴女兒,這是老師在特別關(guān)照你,放在前面是因為看得清黑板,聽得清老師講什么。至于紀(jì)律監(jiān)督員,那是當(dāng)上了小領(lǐng)導(dǎo)呀,同學(xué)們都敬你,怕你,多好?小朵一撇嘴說:“我才不稀罕!老師憑什么對我這么好?”我當(dāng)然不能說去老師家串過門了,就說:“老師看你有潛力唄!”女兒又噘著嘴說:“跟你們大人真是說不清,黑的全能說成白的!”

女兒暫時消停了兩個月,可臨考試前又耍起來,進(jìn)屋脫了鞋就開始哭。我問了半天,她才說。原來老師要求同學(xué)們每天都要舉報上自習(xí)課打鬧的學(xué)生,作為紀(jì)律監(jiān)督員,她至少要舉報五個以上。這次哭就是因為有同學(xué)被老師批評后遷怒于她,說她是叛徒。女兒說:“我不想告發(fā)同學(xué),他們說話也是小聲的,沒影響別人,我只寫了老師當(dāng)天批評過的犯錯的同學(xué),可還是有人罵我!我要轉(zhuǎn)學(xué)。”

我忙說:“轉(zhuǎn)學(xué)不可能,但是咱們可以不當(dāng)這個紀(jì)律監(jiān)督員?!?/p>

我想了兩天的臺詞,才給小朵的班主任打了電話。我必須要說得婉轉(zhuǎn),不能讓老師認(rèn)為我們不識抬舉,影響了對孩子的印象。

那件事后,女兒突然安靜下來,牢騷少了,放了學(xué)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安安靜靜。曾有幾次,我偷偷把門推開往里看,她不是在看書就是在寫卷子。我感覺這孩子突然開竅了。那幾個月是我最安心的時候,慶幸自己的苦心沒有白費。

直到那件事出來,我才知道,我看到的都是假象。

期末考試,小朵的成績一下子滑下來二十名,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小朵拿著成績單一臉無辜,我有火難發(fā),就找她的班主任王老師探討。王老師說這孩子腦瓜兒挺好使,就是不學(xué)。這階段上課的注意力一點不集中,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最后王老師說:“我們不能急,她有潛力,一起努力吧!”

我當(dāng)然不能放棄,小朵是我唯一的女兒,她的前程我不能放任不管。我準(zhǔn)備利用假期,給小朵找個加強(qiáng)班補(bǔ)課。

一天傍晚,我接小朵補(bǔ)課回來,順便把外甥女也接了來。兩人好久沒見,顯得很親熱,摟著脖子進(jìn)了房間。

我去樓下生鮮超市買菜,準(zhǔn)備做點好吃的。回來一開電梯門,就聽到尖銳的爭吵聲,到門前才發(fā)現(xiàn)門虛掩著,走時忘記鎖門了。耳聽女兒和外甥女在激烈地爭吵,女兒大叫:“……還給我,我的事不用你管!”外甥女的聲音沒有女兒高,但是也很憤然地說:“我這是對你好,那人是個混球!他從我們班降下去的,原來就在我后座,我了解他,他偷家里錢,騙……”我一推門,見倆人都光著腳站在地上,外甥女頭發(fā)亂亂的,滿臉是淚,小朵則一臉憤怒。她倆看到我,同時閉了嘴。我問:“你們怎么了?誰是混球?”我問了半天,兩個人都低著頭不說話。后來我把外甥女叫到我的臥室,費了好多口舌,外甥女才把手里攥得皺巴巴的一頁紙給我。她抽泣著說:“小姨,你別罵小朵,她小,不懂事!”我打開看完,氣得直哆嗦,原來小朵跟一個男孩已談了三個半月的戀愛。

小朵穿著那條她喜歡的牛仔褲坐進(jìn)沙發(fā),我看到褲子靠近腿根那的洞比原來大了,再往上幾乎就要露出短褲的邊兒,看樣子她又把那個洞割大了。最近她常穿著這條褲子去補(bǔ)課,去和同學(xué)玩。我的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吼道:“褲子脫下來!”女兒噘著嘴,三下兩下把褲子脫下來,摔在沙發(fā)上,然后,穿著小褲頭往她的臥室里走。我的情緒控制不住了,把所有的憤怒都撒在褲子上,拿起褲子使勁撕??墒遣恢朗且驗槲姨鷼饬?,手哆嗦,沒有勁兒,還是褲子太結(jié)實,那破洞處只撕開了一點點,無論我怎么用力,再也撕不動了。我氣急敗壞地把褲子摔在沙發(fā)上。

外甥女哭著要回家,我去送她。正好張宏下班,看氣氛不對,就自言自語地嘟囔:“怎么了?這一個個的!”我對著小朵的臥室說:“你等著!”小朵奔到門口大叫:“叛徒!以后別再來我家!”“閉嘴!”我隨手抓起一盒酸奶朝小朵臥室的門扔過去。叭的一聲,酸奶濺了一地。

6

我們把小朵轉(zhuǎn)到了三中,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對她未來有什么影響,現(xiàn)在不得而知。我們已經(jīng)使出所有的招數(shù)了。如今的女兒像只刺猬一樣懸在我們的舌尖兒上,有時,我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做母親了。

孩子換學(xué)校后,我跟院長費了好多口舌,終于換到一個相對安閑的崗位上,盡可能多照顧女兒。初二是多么關(guān)鍵的一年,女兒再不能出什么差錯了。

小朵自轉(zhuǎn)學(xué)后人變乖了,但我知道這有可能又是假象,就像上次一樣,看上去風(fēng)平浪靜,其實包藏著滾雷急雨。

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了兩個月。

五月花紅柳綠,我的心情也松快了些,和同事商議著這周要帶孩子去近郊的蓮花湖野餐,放松放松。

當(dāng)班的小護(hù)士來找我,有個胃切除的患者術(shù)后鼻飼。第一次注入是實習(xí)的小護(hù)士去的,但第二次再操作時,就出現(xiàn)了問題,怎么也推不進(jìn)去。家屬來找,她很害怕自己操作不當(dāng)。我就到病房查看,因為胃管直通腸道,空隙小,我判斷是管子的口堵在腸壁上了?;氐阶o(hù)士站,我剛摘下手套,電話就響了,是個陌生的座機(jī)號。我接通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很生硬的聲音:“你好,你是林巖嗎?”我說是。那邊說:“請你到天臺派出所來一下,你的女兒在這!”電話吧嗒掛斷,我的心忽地下墜,汗瞬間涌出。我匆忙換衣服沖出醫(yī)院,腦袋飛快地運轉(zhuǎn):她怎么了?談戀愛?打架?要是打架一定是沒受傷,不然應(yīng)該去醫(yī)院,但如果打架沒人受傷,為什么去派出所?問題一定很嚴(yán)重。

當(dāng)我急忙跑上派出所二樓時,看到四個學(xué)生模樣的少年正站在詢問室門口,女兒也在其中。詢問室門開著,他們的班主任和一個男孩子正站在桌子前,回答警察的問話。

女兒小朵靠著墻,一條腿彎起蹬著墻,看我進(jìn)來把腿放下站直了點。我問:“怎么了,你們怎么了?”沒人回答我,聽我這么問都把頭低下了。我只好走進(jìn)詢問室。

民警問小男孩:“你們確定只有一百多片藥嗎?”男孩有點緊張地說:“進(jìn)歌廳前,林越告訴我說一百零幾片,至于零幾片沒聽清。是張子宣、方米她們?nèi)齻€湊錢去藥店買的藥,一共十六塊錢。林越花了九塊?!薄澳悄憧粗齻兂粤耍俊薄翱匆娏?,林越吃了五十三片,張子宣二十二片,張新然吃了十八片,她們數(shù)的。我還告訴她們,別吃了,那藥不好!可她們不聽……”“還有剩下的那十多片呢?”“剩下的都讓她……”頓了一下,男孩回頭看了門外的小朵一眼。小朵趕緊說:“我剛才都說了,我放嘴里就后悔了,味道怪怪的,就吐了?!蔽乙幌伦幼プ⌒《涞母觳?,大聲問:?“你吃藥了?吃的什么藥????”小朵向旁邊縮。她很有勁,把我拖得跟著走了好幾步。民警面向我,問:“你是張小朵家長?。俊蔽艺f是。那個民警說:“你女兒我剛才問過了,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下午三點半,他們十二個同學(xué)去金大地歌廳唱歌,說是給方米過生日。她們跟歌廳老板說都到了十八歲,歌廳老板也沒查他們的身份證,就給開了一個包間。她們大多都喝了酒,酒后,林越提議說吃藥來勁,幾個人就把事先在藥店買的一百零幾片卡馬西平分吃了。你女兒張小朵說吃了十二片,吃到嘴又吐了出去。吃完后不久林越就昏迷在歌廳,被幾個男生架著送到礦總院去了。其余兩人也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嗜睡狀態(tài),留院觀察。我們出警的同志把這幾個在醫(yī)院的學(xué)生帶到這來問問情況。”我這才明白事情的經(jīng)過,又氣又急。要是打架我能理解,竟然吃藥,這是群什么孩子呀!

一位男家長把那個短發(fā)女孩逼到墻角,急迫地問:“你說實話,你吃沒????你到底吃沒吃?”短發(fā)女孩怯懦地說:“我,我沒吃藥,看她們說吃藥,我就后悔去歌廳了。我錯了,爸!爸!”我這才想起女兒從小到大犯了錯就不承認(rèn),總是愛撒謊,她說把藥吐了,是不是也撒謊了?我知道卡馬西平的副作用,便打電話給張宏。張宏恰巧在附近辦事,不到十分鐘就趕了過來。這時我已經(jīng)從詢問室出來,準(zhǔn)備帶小朵去醫(yī)院。小朵說:“我沒吃藥,不去醫(yī)院!我不洗胃!”我說:“誰說讓你洗胃了?就是去檢查一下?!毙《湔f:“我不去,我看見林越洗胃了!”我更加堅信小朵真的把藥吃了,聲音頃刻高了起來,被強(qiáng)壓住的憤怒開始拱開石板往上涌。“痛快走!”我嘶吼著。張宏不由分說,一把薅過女兒的胳膊往外走,說:“今天我拖也把你拖到醫(yī)院去!”小朵大概被嚇到了,跌跌撞撞地跟著他上了車。我趕緊小跑著跟過去。

張宏去掛號,我在大廳里陪著小朵。班主任打來電話,詢問小朵的情況,小朵一臉緊張。我說:“我?guī)埿《鋪磲t(yī)院了?!卑嘀魅握f:“好好查查吧,林越還是昏迷不醒,礦總院不敢留,已經(jīng)轉(zhuǎn)到省城醫(yī)大去了。張子宣、張新然也轉(zhuǎn)過去了?!蔽曳畔码娫捀嬖V小朵,你三個同學(xué)都轉(zhuǎn)到省城醫(yī)院去了,咱們這的醫(yī)院不敢留。小朵一下子哭了起來,邊哭邊問:“媽,她們是不是要死了?媽!我也吃了一口藥,我不知道是幾片,都放在嘴里,一口水沒漱下去,又喝了一口,后來嗆了,吐出幾片……媽,我不洗胃!”張宏回來后,我把情況轉(zhuǎn)述給他,小朵吃了一口藥,不知道是幾片。以我的常識,吃五六片藥,她這個體重也不會有大問題,但是我不知道她喝沒喝酒,還有這一口到底吐出去多少。

張宏果斷地把號一扔,說:“走,去醫(yī)大!”

我們在省城醫(yī)大觀察了三天后回了家,小朵除了犯困以外,沒有別的癥狀。我們回來時,小朵的那幾個同學(xué)依然沒有出院。

7

林梅又打電話問孩子上戶口的事,我只得給張宏打電話追問。張宏很煩,在電話那邊說:“真搞不懂你,當(dāng)初你姐夫帶孩子回來,你的反對聲兒最高,現(xiàn)在卻對這事這么上心?!蔽倚奶摰卣f:“哎呀,我反對有什么用?姐姐她自己愿意,你能辦就快給辦了吧!”

其實在感情中,在婚姻里,那個當(dāng)事者才是冷暖自知,而作為旁觀者,看到的往往是表象。

當(dāng)初,我姐姐林梅在和李少東鬧了半年后,才真正消停下來??上O聛碇?,是可怕的沉寂。她沒離婚時,可以把自己所有的情緒找個出口,憤怒了就打電話、發(fā)信息罵李少東;委屈了就找人傾訴,像祥林嫂一樣絮絮叨叨;她想李少東了就滿世界地找他,聲稱饒不了他——那時她心里殘存的那絲希望雖比發(fā)絲還細(xì),但至少還在。她就像一個跳傘運動員,用半年的時間做準(zhǔn)備動作,可當(dāng)那一刻真正到來,還是摔得鼻青臉腫,奄奄一息。當(dāng)離婚手續(xù)辦下來后,她徹底安靜下來。

安靜的林梅更讓我操心。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這樣過,臉木著,什么話也沒有,只是發(fā)呆,眼睛總是腫腫的。我看不到她是什么時候哭的,盡管那幾天我整日陪著她。后來,她就整日躺在床上,我送來的飯她也不吃。有一天她跟我說她想死,活著太痛苦了,還說她死后讓我照顧她女兒。我嚇壞了,怕她真想不開。一開始是哄,我把聲兒勒細(xì)了,壓低了,像哄小孩一樣說話。哄完沒什么效果,就開始勸,擺事實,講道理。再后來我有點憋不住火了,給她甩難聽話。

“離婚的人千千萬,沒看哪個女人像你如此愚蠢,要死要活的。不就一個李少東嗎,他有什么了不起?”終于有一天,我的耐心到了極點,和林梅吵了起來。

林梅說:“你懂感情嗎?”我說:“行!你們倆那是感情!你懂,行了吧!我就不懂了,你們那么有感情,他怎么跑去別人懷抱了?”林梅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摔家里一切能摔的東西,連電腦也要摔,被我搶了下來。后來她把嗓子哭啞了,眼淚沒有了,還在那張著嘴做著哭的表情與動作。我不知道這樣哭,她的悲傷會不會釋放出來。還好,過了一會兒,她就不哭了,開始洗臉,收拾一地殘局,還把我送來的飯都吃了。林梅對我說:“我沒事了,明天去找工作。我要掙錢,買房。家沒了,房子不能再住別人的。這個地方也待不了,到處是他的影子……”我長出了一口氣。

這四年的時間,有三年多我在張羅著給林梅找對象,畢竟她才三十五,挺好的年紀(jì)。她看起來一點不急,看一個說不行,沒眼緣;又看一個說這人太老實了,像塊木頭。我說:“林梅,你可睜大眼,這幾個人除了長相不如李少東,哪個經(jīng)濟(jì)實力不比他好,哪個為人處世不比他強(qiáng)?”林梅說:“我找對象不得找個我喜歡的嗎?你拿他們跟李少東比,有可比性嗎?”從小到大,我總是說不過林梅,常常被她的歪理占了上風(fēng)。

第三年年初,她終于相中一個。那個男的大她四歲,是我同事的弟弟,前妻和女兒去了加拿大,沒有什么后顧之憂。我松了一口氣,認(rèn)為林梅終于找到后半生的依靠了。相處了幾個月,都挺滿意,我正準(zhǔn)備幫她操辦婚禮,找同事商量時,同事笑了,說人家不用你操辦,上周就搬到一起住了。

我被驚到,跑去問林梅,為什么不領(lǐng)證結(jié)婚?林梅說:“你念書念傻了,還是被領(lǐng)導(dǎo)管傻了,什么都照規(guī)矩來?”我生氣地說:“規(guī)矩怎么不好了?像你和李少東開始就沒規(guī)矩,搞什么私奔,現(xiàn)在好,他又跟別人奔了,這個又這么隨便!”林梅看我生氣了,忙把話拉回來,說:“我就是想兩人在一起看看合適不合適,要是結(jié)了婚在一起有矛盾還要離,多麻煩?”

事實上林梅這段短暫的同居史只維持了五個月就結(jié)束了。林梅說:“我們倆根本不合適,這個人看上去很懂事,其實特別自私,什么事都是他對,要以他為中心,根本不懂得體貼人!我感冒了讓他買個感冒藥,他說今天累了,明天去。要知道我經(jīng)期時李少東都給我熬紅糖姜茶,一個月也沒落下過。”

林梅離婚的第四年夏天,暑假里,我送小朵去她家小住。我買了些菜,準(zhǔn)備在那做晚飯。那階段張宏每晚都有應(yīng)酬,所以只要不值班,我?guī)缀跬砩舷掳嗪蠖既ソo兩個孩子做飯。

我剛進(jìn)屋就看到林梅在和一個女人說話,說的是李少東的事。林梅看我來了,就給我們互相介紹,我這才知道,那人是李少東的表姐。我心里很不舒服,把菜送進(jìn)廚房。李少東的表姐一直在講李少東的事,她說:“其實我們少東和那個女的在一起也沒多久,那個短命的女人生下孩子三個月就沒了。孩子剛出生幾天,少東就抱了回來。少東一個大老爺們,哪會照看這么小的娃呀!剛開始那一個月,我就和舅媽幫著伺候。孩子兩歲時,我舅媽出車禍沒了。這些年都是少東一個人在拉扯孩子,那個苦喲,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說也奇怪,那個孩子可皮實了,從小到大很少感冒,可聰明可健康啦!這孩子不像他爸,愛說,也懂事,知道有個姐姐,天天吵著要姐姐。其實少東早就后悔了,可當(dāng)時沒辦法,他是個男人,得能扛事……”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從廚房出來說:“大姐,你說這話我可不愛聽,李少東要是個能扛事兒的爺們,就不會什么也不說,扔下老婆孩子跑了。我看出來了,你今天這是來打苦情牌的。我明確告訴你,他就是過得豬狗不如,也活該,是他的報應(yīng)。你讓李少東趁早死了這個心!別說現(xiàn)在還有個累贅,他就是光身一人,帶座金山,也別想回來!你快走,這兒不歡迎你!”說這些話時我的聲音是顫抖的,想起往日林梅受的那些傷害,我就控制不好情緒,仿佛對面那人就是負(fù)心的李少東,今天終于找到出口,宣泄出來。

而此時,我的姐姐林梅坐在椅子上,垂著頭,一聲不響。

我終于還是沒能阻止林梅與李少東。

半個月后,林梅和李少東的那個表姐又偷偷地見了面。我知道后跑到林梅家,指著她的鼻子大叫:“林梅你就像個傻子,他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你讓他害得不夠嗎?那個女人死了,他就想回來,他以為他是誰?他想得真美!林梅你要是讓他回來,我就不認(rèn)你!”

在記憶里,我跟誰都沒說過狠話,只有這次跟林梅說了,但是白說了。兩個月后,林梅同意讓李少東回家,孩子則寄養(yǎng)在他老父親那里。這是林梅打電話跟我說的。我當(dāng)時氣還沒消,告訴林梅:“這是你的事,跟我無關(guān),別跟我說這些!”后來林梅特意跑到我家跟我道歉,請求我不要生她的氣。林梅說著說著就哭了:“沒辦法,你姐姐我這件事就是窩囊到家了。跟你說實話,就是他再錯一次,我還是能原諒他,只要他能回來!不瞞你說,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他回來!”我只有嘆氣的份兒。

半年后,林梅把那男孩也接了回來。我知道這是早晚的事,她早就打算好了,只不過給自己緩了一步,也做個姿態(tài)給別人看。

8

這天,張宏回來后一頭扎在沙發(fā)上,看上去衣服的褶皺里都是疲憊。好多年了,我沒看過他這個樣子。在我印象里,他總是做什么事都心里有盤算,出什么事都能化解得開,這也是姐姐說我有福、省心的地方。

我過去摸了一下他的頭,問:“哪里不舒服?感冒了?”他說:“沒感冒,就是累。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什么都不順,越來越感覺力不從心了?!蔽覇査际鞘裁词?,他說跟你一時也說不明白。他不想跟我說,我就不再多問。看得出他不想多說一句話,甚至在一個地方多坐一會兒就渾身不舒服,騰地站起身,走到陽臺的窗戶邊上一連吸了兩根煙,又狠狠地把半截?zé)熎缭跓熁腋桌?。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如此焦慮不安。后來,他從沙發(fā)靠背頂上拿來他的包,掏出一千元錢,說:“事沒辦成,我盡力了?,F(xiàn)在特別嚴(yán),讓他們自己一點點按程序辦吧,能辦到哪算哪,罰款也沒辦法!”

我接過錢,說:“辦不成就辦不成吧,也不至于這樣上火。”張宏聽我這樣說,嗬地嘆了一口氣。他拿起遙控器看電視,可我感覺他并沒有看進(jìn)去。

林梅聽到這個消息,就說:“張宏要說辦不了,那真是沒辦法了。我試著辦吧,花大錢也沒辦法,辦不了我也盡力了?!蔽液土置穼υ挄r,李少東就坐在一邊,也不說什么,恍惚間一切又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樣子,除了沙發(fā)上多出一個孩子,什么都沒有變。

可真的沒變嗎?不是,每個人都變了。

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人心里想什么,人們看到、聽到的,只是表象。

星期天外甥女照例來我家和小朵玩了一下午。?這是兩個人唯一的休息時間,她們總是有悄悄話就躲進(jìn)臥室里。那天我走到門前,仔細(xì)偷聽,小朵問外甥女:“姐,不說你們班那個傻子了,問你個問題,那個小遠(yuǎn),是你爸爸的兒子,卻不是你媽媽的兒子,你感覺別扭不?”外甥女說:“我總感覺他是多余的,可他一管我媽叫媽,管我爸叫爸,我就感覺好像我成了多余的?!?/p>

至于林梅,我感覺到了她的衰老,并不是容顏方面的,而是內(nèi)心或者神態(tài)方面的變化。林梅雖比我大四歲,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也沒有我舒適安逸,但是她看上去就是比我年輕,很多人一直認(rèn)為她是我妹妹。這一點我很生氣,也很嫉妒她。

但自打李少東回來后,林梅不一樣了。她一定也有自己的不適感,但她不會像外甥女那樣說出來,至少現(xiàn)在她不會跟我說了?!按笕藗儠窝b,會把黑色說成白色?!边@是女兒曾說過的話,看來有一定的道理。林梅現(xiàn)在是李少東的賢妻,是小遠(yuǎn)的良母,相當(dāng)于救世主,李少東再也不會離開她了。但他并不知道林梅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其實是他跑回來拯救了林梅的后半生。

在林梅和李少東給孩子上戶口前,我把所有的程序都打聽清楚了,避免他們走冤枉路。他們打工的地方時間都緊得很,現(xiàn)在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我只能幫上這些了。

張宏這階段狀態(tài)不是太好,我?guī)状巫穯査遣皇怯惺裁葱氖?,他都說沒有。我又問是不是單位出了什么事,他也說沒有。他很不耐煩,說:“你別管我,把你姐姐的事整好就行了?!笨此荒橂u屎模樣,我也懶得管。

這些年,張宏他們機(jī)關(guān)勾心斗角你爭我奪的事我不懂,也不太感興趣。只記得他從副科長升科長的時候,我跟著出謀劃策,操過心。那時我們倆都還年輕,想上進(jìn),想過得更好。那時,他業(yè)務(wù)能力強(qiáng),論資歷,論能力,早就應(yīng)該升科長了,但就是三年一動沒動。兩個比他各方面都差的同齡人先后都上去了,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那些日子,他成天不開心,我也跟著上火,每日都寬慰他。后來有人給他出主意,他給領(lǐng)導(dǎo)塞了一萬塊錢。兩個月后,他就扶正了。而科長升到副局長是因為他的一個同學(xué)在省里任要職,幫著使了把勁兒,這事很輕松就成了。我知道他們局的局長馬上要退休了,現(xiàn)在正是緊要關(guān)頭,張宏可能想往上沖一下吧。

后來,張宏從我手里拿了五萬塊錢,印證了我的猜想。但是我感覺他這次太急躁了,就勸:“一個局長的位置雖很重要,但也別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著急上火,壓力太大,鬧出病來可不值。身體比你的前程要重要得多,功名利祿都是過眼云煙?!钡菑埡瓴]有聽進(jìn)去我的話,依然悶頭忙碌,悶頭上火。我也只得等時間來化解他的苦悶和憂思。

還好小朵自從派出所回來后,沒再給我們?nèi)鞘裁创笫?。她說她沒再跟那個男孩兒談戀愛,只是午休時跟他出去吃過兩次冰激凌。我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話,上學(xué)送,放學(xué)接,補(bǔ)課在教室門口等,眼睛一刻不離開她。張宏也找了個熟人,盯了那小子一段時間,看起來真的是沒什么問題。那一階段我過得膽戰(zhàn)心驚,但表面上還要顯得從容。很多個夜晚,我都強(qiáng)迫自己忽略疑慮,忽略悲傷和絕望。就是半夜里接到一個陌生女人打來的電話,我也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我拒絕腦袋里那個疑問敲我的腦殼,拒絕它鉆進(jìn)我內(nèi)心深處。我像防一只試圖沖進(jìn)門咬人的狗一樣,把它擋在門外。我知道自己一旦松懈,那個怪物就會趁機(jī)鉆進(jìn)來,它會讓我整夜無眠。到那時,睜開眼睛,黑暗里所有的影子和聲音都會令我恐懼;閉上眼睛,那些悲傷和絕望就會如潮水般涌進(jìn)來……

后來,我想明白一件事,任何壞事來臨,如果是真的,你的害怕什么也改變不了;如果是假的呢,你所有的恐懼只是一個笑話。

張宏最近常常喝醉,但這種醉和原來的醉不同。原來的醉很踏實,就像完成了醉的任務(wù),到家了把自己往床上或者沙發(fā)上一撂,就沉沉睡去;而這幾次呢,總是醉得不踏實,仿佛有什么未完成的事,來回輾轉(zhuǎn),折騰。

一個人并不知道另一個人心里真正在想什么,張宏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張宏。

9

這個周日我休息,我決定做點好吃的。蝦仁餡的餃子,是女兒的最愛;紅燒帶魚,張宏愛吃;冬瓜排骨湯,再來一個小炒,一個涼拌。像這樣一家三口在一起好好吃頓飯的時候不多。我在女兒小學(xué)五年級前還常值夜班,吃飯睡覺都不跟他們爺倆同步。可當(dāng)有一天我不值班了,午飯、晚飯張宏又常是缺席狀態(tài)。我不知道多少次和張宏說過長期飲酒對身體的壞處,還有父母的陪伴以及一家三口愉快的晚餐,對孩子性格的形成有多么深遠(yuǎn)的影響。張宏說:“要影響早就開始了,在你值夜班的時候?!蔽覠o言以對。我把菜端上桌子,去盛湯的工夫,屋里手機(jī)鈴響了。張宏啊了兩聲,問是嗎?后來又說太好了,我馬上就到。我從廚房出來,張宏放下電話告訴我,一個老領(lǐng)導(dǎo)從外地回來,在聚賓樓擺了一桌,這個必須得去。然后換上衣服就出了門。

周五,一天沒有手術(shù),也沒有重病人。這對于住院部的護(hù)士來說是挺輕松的事。中午休息時,三個小護(hù)士買了些零食進(jìn)休息室。里面?zhèn)鞒鰩讉€人嘰嘰嘎嘎的說笑,打鬧。年輕真好,有光潔的皮膚、烏黑的頭發(fā),還有大把可消磨的時間,什么心也不用操。沒孩子,沒婚姻,沒那些生活縫隙里的雞零狗碎。想到這些,我發(fā)現(xiàn)我的白發(fā)又多了很多根,眼角的魚尾紋又深了一些。

電話在這時響起來,是林梅。那邊傳來的聲音低沉而嘶?。骸皫r,你現(xiàn)在忙不?我跟你聊聊?!蔽翌A(yù)感又出了什么事。

我拿著電話走進(jìn)了另一間休息室。

電話那邊頓了一會兒,接著傳來林梅異常的聲音:“你姐夫……他,上午去取DNA結(jié)果了……小遠(yuǎn),那孩子不是他的!”???我驚得一抬手把桌子上的茶杯碰倒了。林梅說:“你姐夫今天早上去取報告,走的時候那一臉笑容可燦爛了。不一會兒回來了,進(jìn)門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我以為他哪里不舒服,趕緊去扶他。他不起,把臉埋到膝蓋里嗚嗚大哭起來。我嚇壞了,我從來沒見他哭過。他雖然不愛說話,卻不是個軟弱的人,可那會兒哭得手都抽筋了。后來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手里攥成一團(tuán)的紙給拿出來。我說我看不懂,到底怎么了?他才說孩子不是他的。他哭得那個熊樣,說了好幾遍我才聽清。孩子怎么能不是他的呢?巖,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是個什么事??!”林梅重復(fù)著這兩句話。林梅這話,也是我想說的。我都能想象得出張宏知道這件事后會怎樣嘲諷李少東。林梅接著說:“其實自你姐夫回來后,我就發(fā)現(xiàn)他不一樣了。他雖比原來對我更好,更細(xì)心,可我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好像中間隔著什么。不知是隔著小遠(yuǎn),還是別的。我一直想問,那女人是怎么做到把人給我勾走的。雖然一問到這事我心里就難受,可我就是好奇他到底是咋回事?可一問這事,他就不吱聲了。我其實就是想問明白,知道了,然后啥都解開了,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我說:“姐,一個人是回不到從前的,只能走以后的路?!绷置穱@了口氣,說:“這五年真不值,我不值,更替他不值,他把這五年活成了一個大笑話。巖,你是不是看我們倆都是個笑話?”我說:“姐,想什么呢?我是你妹妹!”林梅突然在電話那頭抽泣起來:“看到你姐夫那樣,真受不了……好了,巖,我得上樓了,下面好冷。”

我不知道天下怎么會有像李少東這樣愚蠢的人。這個人到底遇到了什么樣的女人,什么樣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好久都難以入眠,總在想,在這世上,總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就如一個人永遠(yuǎn)走不進(jìn)另一個人的生活,走不進(jìn)另一個人的內(nèi)心。即使是每天在一起生活的枕邊人。欺騙,隱瞞,背叛,它們藏在你的舉手投足之間,嬉笑怒罵當(dāng)中,無論你怎么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細(xì)心防范,也沒有用。它們充滿白天和夜晚的每個角落與縫隙。

第二天早上吃完飯后,我去林梅家,給孩子送去兩箱牛奶。我并不是去看笑話,其實從李少東回來后,我就已經(jīng)原諒了他,因為我清楚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適合林梅了。

李少東見我進(jìn)屋,從臥室里出來,打了個招呼,蔫蔫地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兩個孩子也在,林梅和我嘮了一些她們店里的事,她現(xiàn)在在一家超市打工。

臨走時,林梅送我到樓下,我問她:“孩子的事你們想怎么辦?”林梅說:“我現(xiàn)在隨他,他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我知道孩子是他從小一口口喂大的,我早就想通了,主要是看他怎么想?!?/p>

第二天晚上,林梅給我打電話,說李少東不見了。林梅急得不行,我被她的情緒感染,也急了。張宏眼睛盯著電視畫面,嘴里說:“他一個男人,難道還能因為這事自殺?破事一堆,他好意思嗎?要是他有那個想法,就讓他死去?!?/p>

我想想也是,便勸姐姐在家里耐心等待,他只是一個人冷靜去了。

果然,第三天中午,李少東一臉疲憊地回到了家。他決定把小遠(yuǎn)送回他的姥姥家。

10

開車去內(nèi)蒙古那么遠(yuǎn)的地方,我還是第一次。本來張宏想跟我一起去,但臨時有會議,就算了。他一直就是這樣,答應(yīng)一起看電影,一起出去旅游,一起逛街,十次有八次是不算數(shù)的。

我只能上陣。姐姐不能去,她要守住她那份待遇不錯的工作,而且她去好像也不太好。作為小姨子,這種事我是最合適的人選。于是,這件事就成了我和李少東的事。

李少東失魂落魄的,根本不適合開車。他身邊的小遠(yuǎn)似乎已經(jīng)知道要被送走了,盡管走之前林梅和顏悅色地騙他說:“我和爸爸要出遠(yuǎn)門,你就是去姥姥家住幾天,過幾天就去接你回來。”

李少東正整理衣服,小遠(yuǎn)跑過去,偎進(jìn)他的懷里。小遠(yuǎn)還沒有那包衣服體積大,就那么小小的,像另一堆衣服。

我沒工夫看他們父子離別的戲,認(rèn)真地查看油表,定好導(dǎo)航,做著準(zhǔn)備工作。

林梅把一大包小遠(yuǎn)的衣服和玩具放進(jìn)車的后備廂,李少東上了車,坐在后排。他把小遠(yuǎn)抱在腿上,一直沒動過,眼睛看著車窗外。孩子感覺到這怪異的氣氛,兩只手緊緊抓著李少東的衣角,以一個很別扭的姿勢歪坐在李少東身上,一動不動。

車走了六七分鐘,還沒出城,林梅打來電話,說:“巖,你姐夫把電話落家了,走到哪里了?我打車給你送過去。你先把車停路邊,我跟少東說兩句話?!蔽揖桶衍囃O?,下了車,站在外面透口氣。我總感覺車?yán)锏目諝獗焕钌贃|爺倆死寂的沉默給凝固了,在里面坐著真壓抑。等了大約十分鐘,林梅過來了。她上車對李少東說:“要不你再考慮一下?留下就當(dāng)領(lǐng)養(yǎng)的也行?!蔽倚睦锵?,林梅你真是犯賤,后來又想,她也未必是真心的。李少東不說話,晃晃頭,把頭扭過去。林梅下了車,走到我面前囑咐我小心開車。

近四個小時的車程,很悶,我打開音樂才稍感好一點。從后視鏡里看,小遠(yuǎn)睡著了,李少東眼睛一直看著窗外。我開得很累,中途休息了二十分鐘,給小遠(yuǎn)買了兩瓶飲料。小遠(yuǎn)一會兒就喝完了。李少東則不吃不喝也不說話。

其實對于李少東和那個女人的事情,我也很好奇。他回來后,我一直想找個機(jī)會問問他,但總感覺時機(jī)不成熟?;蛘卟皇菚r機(jī)的事,畢竟我是娘家人。張宏是探聽這件事的最佳人選,可惜他對這件事不感興趣,或者說有意回避李少東的事。關(guān)于李少東走馬燈似的行徑,張宏話不多,但態(tài)度很明確。李少東走,他說:“你姐姐那個樣子,男人早晚得走!”當(dāng)時聽他這么說,我還非常生氣。當(dāng)聽說李少東要回來時,他說了句:“算他聰明!”關(guān)于小遠(yuǎn)的事,他云淡風(fēng)輕地說:“回來就養(yǎng)著唄!有啥辦法?自己的骨肉!”聽說孩子不是李少東的,他只在喉嚨里咕噥出一句:?“哼,哼哼!傻子一個!”

現(xiàn)在,事情搞成了這樣,李少東的出軌史將永遠(yuǎn)成為一個謎。

出了?市區(qū),道上的車明顯少了很多。睡醒后的小遠(yuǎn)似乎什么都忘了,畢竟是孩子,他開始活躍起來,側(cè)著身子要看車窗外,指著外面喊:“牛!牛!爸爸,牛?!?/p>

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叫阿吉鎮(zhèn),是內(nèi)蒙古境內(nèi)的一個大鎮(zhèn)子。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李少東曾經(jīng)打工的地方。進(jìn)了鎮(zhèn)子,李少東告訴我從哪條街進(jìn)去,然后再往哪里拐。我按他的指示三繞兩繞,暈頭轉(zhuǎn)向。后來,他終于說:“就前面那家。”我在一家老式紅磚房前緩緩?fù)O萝???磥磉@就是目的地。這戶人家看上去并不富裕,鐵門銹跡斑斑。我從后視鏡里瞟了李少東一眼,他垂著眼皮,哪里也沒看。

車停了足足有兩分鐘,李少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

我只好開門下車,在外面喊:“小遠(yuǎn),快下車,姥姥家到了?!崩钌贃|這才緩慢地搬開腳底下的塑料袋,推開車門,小心地把孩子抱下來。

我打開后備廂,李少東把那一大包東西拿下來。我繞過去伸手想幫他拿東西,他一扭身,躲過我的手,說:“不用,我自己來。你在這等我吧,我送進(jìn)去就出來?!蔽抑浪幌胱屛疫M(jìn)屋,不想讓我看到他的不堪,盡管這些不堪都明晃晃地擺在那。我從包里拿出兩千塊錢塞到李少東手里,他看了我一眼,把錢攥緊,然后低下身抱起孩子。小遠(yuǎn)緊緊摟著李少東的脖子,側(cè)過頭看我。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孩子自從第一次見面,在林梅的引導(dǎo)下叫了我一聲小姨,以后再沒叫過一聲。

我站在門口看李少東往院子里走。他像只袋鼠一樣,抱著小遠(yuǎn)拖著包,逶迤而又孤獨地穿過院子,越過那些幾乎枯萎的豆角秧,登上破碎的臺階,往屋里走。沒有人出來接,盡管事先已經(jīng)通過電話。他自己開的門,又消失在門里。我看到屋子里有人影晃動。一會兒就聽到里面嗚嗚的斷續(xù)哭聲,是一個老婦的聲音,?應(yīng)該是小遠(yuǎn)的姥姥吧,不知道姥姥多大年紀(jì)?長什么樣?身體好不好?

李少東沒有像他說的那樣馬上出來,而是過了二十分鐘才出來。他出來后,屋子里驟然響起孩子清脆的嚎哭聲,李少東幾乎是踉蹌著出來的。中午的太陽光很足,但他的臉上一片黑,全是陰影,他自己的影子。他幾步跑到車門前,打開車,坐進(jìn)去,說:“走,走,快走!”看他那被悲傷擊中的表情,我也跟著著急了,擰了兩下鑰匙才打著火。這時,門開了,一個老太太抱著號哭的小遠(yuǎn)踉蹌地出來。我以為情況有變,趕忙一腳油門,快速地離開了那個地方,真有一種倉皇逃跑的感覺。

我憑著記憶,一鼓作氣拐出鎮(zhèn)子,上了公路才松了一口氣。就在這時,我聽到后座上傳來李少東的哭聲。那哭聲很奇怪,發(fā)著“嘁嘁,嘁嘁嘁”的聲音,一會兒比一會兒大。他似乎要控制不住了。

我把音響的聲量放到最大。我聽不得李少東的哭聲,我知道他也不想讓我聽到。

11

姐姐林梅的事算是塵埃落定了,我想他倆以后大概也不會起什么大風(fēng)大浪了。這讓我深深舒了一口氣。

昨天晚上,林梅打電話來說做了我愛吃的玉米面菜餃子,讓李少東送過來。電話里林梅的聲音有些低沉無力。李少東很憔悴,擠出的那絲笑意也泛著苦澀的味道,大概還沒有擺脫送走孩子的悲痛之情。也難怪,這才過去不到一周的時間。

夜里十一點,我剛睡著,被電話吵醒。外環(huán)路一輛長途客車出了事,傷了好多人,休假的醫(yī)生護(hù)士都被調(diào)回院里待命。有一組人到現(xiàn)場搶救,我也跟去了。

現(xiàn)場一片狼藉,哭喊聲一片,我的心跟著緊縮,縮了又縮,像冬天里的水變成冰,瑟瑟發(fā)抖。那些在黑夜里被推上救護(hù)車的人滿身是傷,滿臉是血。在車燈的晃照下,一個女孩子哭著呼喚:“媽——媽——媽媽!你醒醒,你醒醒啊?!彼膵寢屢呀?jīng)去了,但是女孩子不相信。她拉醫(yī)生去看,看完,人家搖頭,嘆氣走了,她還不甘心,繼續(xù)到處找醫(yī)生。她突然看到我正看著她,就像看到救星一樣哭著跑過來:“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媽,求求你!”看她那么惶恐、那么無助的眼神,那一刻,我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怎么抹也抹不凈,差點崩潰得和她一起大哭起來。我見過無數(shù)死亡,但是在這樣的夜里,我受不了她的眼神和懇求。我看到她拉著她媽媽的手,摸她媽媽的臉,搖晃她媽媽的肩膀,就像看到多年前黑夜里的那個自己,那個除了會哭,就只會喊媽媽的自己。

我好不容易找到擔(dān)架車,讓救援的人把女孩的母親抬上車,假裝這位母親在她孩子面前還活著,還有希望。

這世上有些事誰都無能為力,就像我媽媽緊攥著我的手的那個夜晚,就像無數(shù)不可逆轉(zhuǎn)的死亡。這讓我感覺無比絕望。

這一撥傷者讓我們忙了差不多大半宿才結(jié)束。凌晨三點半,我跑回家睡了三個多小時,醒來后感覺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

回到醫(yī)院,我進(jìn)值班室換完衣服,就聽走廊里一片嘈雜,有人喊:“大夫,她喝藥了!”

我忙跑出來說:“快,放到推車上去!”我給喝藥的女人迅速上了心電圖,心跳正常。我就有點奇怪,拿壓舌板撬女人的嘴,準(zhǔn)備實施催吐。女人臉色慘白,消瘦,閉著眼睛,閉著嘴。?我手上很用力,卻沒有撬動女人的牙。她因為抵抗,嘴唇起皺,眼皮微動。我放下心來,這個女人心跳血壓都正常,她是裝昏迷。我讓身邊那個黑壯的男人去取藥。當(dāng)屋里就剩我們倆時,我說:“說吧!到底喝沒喝?喝多少?如果喝藥必須催吐,閉嘴也沒用,洗胃很痛苦的,腸子都讓你吐出來?!?/p>

我看見那女人的淚水從眼角滑出來,就問:“你孩子多大了?”

那女人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哭著說:“真不想活了,沒個奔頭兒。心里太苦了,可又下不了決心,尋思著喝點酒壯壯膽兒,可還是喝不下去!”

“那怎么這么大的藥味?”我問。

“我故意把藥倒衣服上了。”

說起孩子,我想起早上小朵穿了一身新衣服出門,出門前朝我燦爛一笑。

我把小朵的那條牛仔褲拿到裁縫店處理了一下,洞還是原來的,外面看沒什么變化,但是里面用碎布片備了一層。店主小芳說:“這些洞在你看來是洞,在別人看是流行,是見怪不怪,至于美不美,沒人在乎?!蔽衣犃诵》嫉脑捯汇丁P》祭^續(xù)說:“我把布的豎絲都拆掉了,只剩橫絲,透風(fēng),但是不透肉,最主要的是年輕人特別喜歡這種?!蔽遗读艘宦?,思緒還停留在小芳的話里。

褲子看起來確實比原來好看,而且更時尚了,小朵一定會喜歡的。只要她安安穩(wěn)穩(wěn),有洞的褲子又有什么問題?

晚上回到家,我站在鏡子前看自己。這一段時間真的好忙,忙孩子,忙姐姐,忙工作,忙家務(wù),唯獨沒好好注視一下自己,心里總是被一些雜七雜八的事耽擱著,困擾著,阻礙著,糾纏著,沒有認(rèn)真地想想自己內(nèi)心的需要和身體的需求。事實上它們都荒蕪了,像被擱淺的魚,找不到水,找不到方向。想起我和張宏已經(jīng)快有一個月沒鉆進(jìn)一床被子里忘我纏綿了。昨夜我夢到自己在一片森林里脫去了衣服,身體里充滿了欲望,想要釋放,可身邊沒有人,全是樹。我知道那是我的身體想要撒歡了。張宏是個男人,需求更大一些,可他看我累,看我忙碌,看我精疲力竭時,從來不要求我做不情愿的事。其實他是個善解人意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很多女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明天張宏就要出差回來了,他走了七天,在異地的床上睡了整六個晚上,我特別思念他。

明天是張宏四十歲的生日。下午六點他下飛機(jī),我準(zhǔn)備做一桌拿手菜給他慶祝生日,接風(fēng)洗塵。

早上送走了小朵,我又睡了個回籠覺,又沉又香。這一覺把以往的疲憊和心上的重?fù)?dān)全都卸掉了,整個人輕飄飄的,內(nèi)心充滿喜悅,情不自禁地唱起一首老歌來。

一首歌畢,林梅打來電話,說:“小巖,我和你姐夫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把孩子接回來……”

我說:“好啊,接吧!”林梅在那邊說:“啊,你說什么?”我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說這話時,我內(nèi)心是平靜的,沒有涌起半點漣漪。

我要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了,別人的事不再操心。

放下電話,我開始收拾屋子。屋里的小物件換了位置擺放,沙發(fā)換上了一套新墊子。我還下樓去花店買了兩個陶藝花瓶,插上干花??瓷先ィ磺卸枷裥碌?,一個新的屋子,一個新的人,會不會把張宏嚇到?我在心里樂起來。

新買的兩盆梔子花開得正旺,滿屋子的香。我磨了杯咖啡,打開音響。好久沒有這么愜意了。沉在音樂里,沉在花香里,我甚至感覺自己被熏醉了,迷迷糊糊的,輕松得仿佛浮在半空中。這時手機(jī)響起,我無知無覺地拿起手機(jī),滑開接聽鍵,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禮貌而文雅:“你是林巖嗎?我是張宏的朋友,我叫宋雅麗,想和你談?wù)?,談?wù)勎液蛷埡?。晚上七點你家對面咖啡廳見!你敢來嗎?”我聽完電話,全身瞬間冰涼。

過了不知多久,我還站在那里發(fā)抖,心里抖,身體抖,腦袋木木的。

這時電話又嗚地響了一下,我嚇得一激靈,是短信。女兒小朵在信息里說:媽媽,爸爸,我要闖世界去了,別找我,我很安全!

我的世界瞬間沒有了一點聲響,我聽不到音樂聲,聽不到窗外孩子們的打鬧和喊叫聲,除了自己咚咚的心跳,什么也聽不到……我好像失聰了。

責(zé)任編輯????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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