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 義山
老屋終于要在春日拆除并和院子一起“打包”遷出,一切皆安頓停當(dāng),唯有那棵綴滿花蕾的丁香樹,讓我這個年已五旬的中年人頗費思量。因為那是母親生前最為偏愛的“物件”,絕對不能讓它與老屋一同滅失。于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其起出,遷移至小城里我家那處平房的院落中。
老屋院落雖小,但樹木繁多,有泡桐樹、梨樹、苦楝樹,還有兩棵小葉楊。3年前,年邁的母親趕集買來一棵樹苗,說是丁香,父親嘮叨說院子里沒有再栽樹的空間了。母親含笑不語,轉(zhuǎn)天清早天剛蒙蒙亮,我突然瞥見窗前有棵樹在“游走”,好奇之余探窗而望,只見瘦小的母親低著頭、弓著腰、扛著樹,向門口慢慢挪動。待我追出門去,母親啞然失笑,堆滿皺紋的臉上一副略顯尷尬的神情。我明白了,她是怕大家反對,趁一家人睡著,偷偷把一棵小葉楊樹挖出來好給丁香騰地方……丁香樹栽下后,在母親的精心呵護(hù)下,很快發(fā)芽長葉,茁壯生長起來。然而沒等到丁香花開,母親在轉(zhuǎn)年夏初突發(fā)重癥,匆匆走了。
這次給丁香樹搬遷,犯了移栽樹木的大忌,理應(yīng)將樹葉大量修剪,但我憐惜這些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就未舍得剪枝,希望它能正常開花。此后不久,樹遂人愿,個個小拳頭似的花蕾次第張開,像織錦、像繡球,一朵一朵地堆積成團(tuán)團(tuán)粉紫色,淡淡的幽香引來蜂飛蝶舞。每當(dāng)下班回家,遠(yuǎn)觀近瞧,思緒聯(lián)翩,母親雖然不在了,但老人家培育的樹,經(jīng)過這次遷移,竟然長勢這么好,花開得這么旺。
然而花謝后的這棵丁香卻打蔫了:樹葉半卷著,樹枝耷拉著,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于是給它猛灌了好幾次水,但也不見起色。我想雨季來臨可能就好了,但直至秋風(fēng)吹來,葉片依舊沒見舒展,更是沒有一條新枝,看起來只有“蓄芳待來年”了。
來年春天,蕙蘭并茂,桃李爭芳。再看這棵丁香,只長葉不出花蕾,而且葉子長到一定程度就停止發(fā)育,總像睡不醒的樣子。再過一年,稍有好轉(zhuǎn),樹的下半部長出一圈新枝,枝頭開了幾朵小花,算是應(yīng)景吧,而與其他花木競相開放的態(tài)勢是無法比擬的。難道那棵樹總是走不出失去舊主的悲傷嗎?
隨著又一個春天的腳步,它終于走出來了。歷經(jīng)幾載的努力,它變得樹身挺拔,樹皮泛青,樹枝粗壯,樹葉油綠。密密麻麻的花蕾又綴滿枝頭,像個個小拳頭伺機(jī)出擊,充滿拳擊手的陽剛之氣;次第開放之時又如待嫁之少女,含蓄吐芳。經(jīng)過自身調(diào)節(jié)并經(jīng)我細(xì)心修剪,樹形從上至下形成3層,層層有花,猶如一枚蘸滿冰糖渣的糖葫蘆。
消磨歷盡春光里,又見丁香花兒開。植物不會說話,卻展現(xiàn)了一種精神,如果把它的移栽比喻成一個在危難中懷胎的母親,那是寧死也要把孩子生下來,精疲力竭在所不惜,獻(xiàn)出生命也心甘情愿。試想,如果樹上不帶花蕾,那次移栽它有可能死去。
丁香幾年的境遇,似乎契合了母親生命中的一些軌跡,那就是無論生活多么艱難,環(huán)境多么惡劣,道路多么坎坷,老人家總是堅韌不拔地抗壓前行。多少個夜晚,煤油燈下,母親為我們幾個兒女做鞋縫衣。年老了,她依然要為家庭操持,七十多歲時,還不顧高齡躉來冰糕,擺攤叫賣以補家用。近些年的生活逐漸好了,如芝麻開花,如丁香吐蕊,但屈指算算,母親又趕上了多少年呢。
望著丁香,我想到俄羅斯民間有個說法:一個人能否獲得幸福,就看他能否在紫丁香叢中找到5個瓣的花朵。我試著尋找,還真找到了幾朵五瓣花,幸福感隨之而生。而馬上又想,幸福還須這樣找嗎,幸福早已在自己身上了。那是母親打下的根基,猶如母親留下的這棵樹,就這樣實實在在地聳立著。
夜里,我又做夢了,夢見母親含笑坐于丁香樹下,布滿皺紋的臉與嬌柔粉嫩的花反差那么大,卻又那么和諧地互相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