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供職于一家外資企業(yè),因為工作需要,經(jīng)常使用英語,習慣了,連偶爾說夢話,講的也是英語。我并不覺得,會說英語是如何了不起的本事,這就像桃紅柳綠一般平常。沒想到,會說英語,竟成就了我的一段愛情。
我曾經(jīng)熱愛過一個沈陽女孩,漂亮、時尚,也會說英語,我們相親相愛了半年,我以為,我們會一輩子相親相愛下去,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她要去美國了。認識我之前,沈陽女孩就和一個美國人在網(wǎng)上恩愛上了,那美國人雖然老了點,可是有錢,每個月都給她寄來一千美元零花。和我談情說愛,只是她的一條退路,萬一她去不成美國,她就和我將就了。但美國人終于辦好了她去美國的手續(xù),她就不再需要退路,一往無前地走了。
沈陽女孩去美國后,那一夜,我失眠了,直到天亮還睡不著,就干脆起床了。剛剛六點鐘,離上班還有兩三個小時,我不知道干啥好,就出門跑步,跑上了蓮花山,就像阿甘一樣,圍著山頂?shù)泥囆∑姐~像,不斷地跑、跑、跑。似乎,所有的郁悶都隨著汗水流淌而去,兩個小時后,我跑回梅林三村的住處,心情就像初升的太陽一般亮堂。
后來,我不再郁悶,跑步卻一發(fā)不可收拾,每天早上六點就準時醒來,跑上蓮花山。
一段戀情在跑步中結(jié)束,另一段戀情卻又在跑步中開始了。
從梅林到蓮花山,要經(jīng)過北環(huán)路的人行天橋,幾乎每天早上六點半,我由北向南跑上天橋時,都會有一個女孩由南向北向我跑來,小臉紅彤彤的,扎成馬尾巴的頭發(fā),在背后一甩一甩。是個尋常女孩,所以,每次我們擦肩而過時,我并沒有特別的感覺。
蓮花山公園里,有一些簡易的健身器材,每天跑完一圈后,我都會去玩玩雙杠。一個星期天,我跑完步照例又去玩雙杠,雙杠卻被人占領了。是那個天橋女孩!她在雙杠上做仰臥起坐,坐著一根杠子,腳勾住另一根杠子,身子往后一倒,幾乎彎成90度,發(fā)梢在塑膠地板上蜻蜓點水一般一點,身子又輕巧地彈起來,接著又倒下去。尋常仰臥起坐,我只能勉強做十幾個,如此高難度的仰臥起坐,天橋女孩一氣做了三十多個,卻依然身輕如燕。我忍不住叫一聲“好”!女孩再彈身起來時,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再倒下去時,手不再抱頭,而是拉扯住運動衫下擺,不讓肚臍眼露出來。我心里一動,在芙蓉姐姐早已過氣、女人們已沒什么不敢暴露的時代,深圳居然還有羞于露出肚臍眼的女孩,不能不讓人心里一動。
女孩又做了幾個仰臥起坐,跳下雙杠,也不看我一眼,走了。女孩身著已經(jīng)褪色、后背印著“韶關高等職業(yè)技術學?!钡乃{色校服,大大方方,走在一身名牌運動衣的晨練者中間,猶如鶴立雞群。
星期一早上六點半,在北環(huán)天橋上,我再次與那女孩迎面相逢。如今我們也算是老相識,在交錯之際,我對女孩一笑:“Hi,早!”女孩沒笑,也沒說,一跑而過。我有點尷尬,心里自我解嘲:搭訕陌生女孩,你多少有點像是好色之徒,活該討沒趣!跑到橋頭,我回過頭去看那女孩,她也正好回過頭來看我。
星期二早上,我跑上北環(huán)天橋時,一個印度籍同事給我打電話,問個緊急事兒,橋下車來車往,有點喧囂,我不得不大聲對著手機喊。女孩跑過來了,我一邊打電話,一邊對她點點頭。女孩也點點頭,跑過去幾步,又跑回來,聽我打完電話,她說:“你會講英語?好厲害哦!”說完,不等我回答,又掉頭跑了。這女孩,就以這種方式,對昨天的不理我,表示了歉意。
我和文蕙,就這樣認識了。
文蕙,二十三歲,來自韶關,中專學歷,十九歲來深圳,一直在上梅林的一家外資企業(yè)做普工。文蕙愛好運動,因為工廠上班時間早,她只能早上五點就起床,等我起床跑上北環(huán)天橋,她已經(jīng)運動完從蓮花山下來了。星期天,她休息,可以晚一點起來,正好與我同步,因此占領了我的雙杠。文蕙英語沒學好,只能聽得懂“I love you”之類的簡單英語。而她認識的會說英語的人,都是工廠的管理人員,工資至少是她的五倍。那天早上,在北環(huán)天橋上,她停下來稱贊我“厲害”,一是表示歉意,二是向懂英語的人表示由衷的敬佩。
認識文蕙一個月,周一到周六,早上六點半,我們天天在北環(huán)天橋上相遇,點頭,一笑。星期天,我們則前后跑上蓮花山,各自運動,然后,在雙杠邊會合,她依然在雙杠上做仰臥起坐,后仰下去時,依然拉扯著校服下擺,以防露出肚臍眼。
慢慢地,我對文蕙動了心思,面對如此清純的女孩,我要不動心,肯定是偽君子。
我也改在早上五點起床了,跑上北環(huán)天橋,等文蕙。第一次提前一小時見到我,文蕙并沒有覺得意外,依然是一笑一點頭。她的不動聲色,深深地打動了我,后來,還是她的不動聲色,深深地傷害了我。
一起上山下山十多天,鋪墊了無數(shù)廢話,一個星期天,從山上下來,我對文蕙說:“我請你喝早茶吧?!蔽霓オq豫一會,說:“我們吃麥當勞吧?!?/p>
后來我才知道,吃麥當勞,是文蕙的一個心愿。文蕙每個月工資三千塊,還得寄回家一兩千塊,孝敬父母,供弟弟讀書,給自己留下的一千塊錢,穿衣吃飯全靠它,她必須緊巴巴地算計著花。麥當勞,這種傳說中的美食,就成了文蕙心中的奢侈品。她對自己許愿:將來有了男朋友,第一次就去吃麥當勞。
那是文蕙第一次吃麥當勞。看著文蕙心滿意足地吃著我不屑一顧的垃圾食品,我心酸不已,心中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待這個女孩一輩子。
吃完麥當勞,文蕙看我的眼神,就有了幾分掩飾不住的柔情蜜意。
不久,文蕙正式成了我的女朋友。我送了文蕙一套阿迪達斯運動服,換下了她的舊校服,這樣,我們一起在蓮花山跑上跑下,就顯得般配、顯得和諧了。
我沒有想到,我努力制造的和諧,永遠也無法填補文蕙心中的鴻溝。
文蕙家在落后的粵北山區(qū),家貧,自己沒有高學歷,沒有好工作,長得又不是如花似玉,這些于我來說,其實,都不算什么,我并不在意。但文蕙在意,很在意,因此對自己失去信心,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問我:“你真的愛我嗎?”“到底愛我什么呢?”
愛不愛?是道簡單的選擇題,選擇“是”或“否”即可。愛什么?卻很復雜,甚至根本說不清楚。在我說不清楚的時候,文蕙就幽幽地一聲嘆息:“就算你在騙我,我也心甘情愿?!?/p>
我們就這樣愛著,戀著,有點酸,有點甜。
一年半之后,我們的愛情即將進入談婚論嫁階段時,卻戛然而止。
因為我會說英語,文蕙對我刮目相看;也因為我會說英語,我們的愛情無疾而終。
只怕文蕙有壓力,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能不說英語盡量不說。只有說英語的同事或客戶來電話時,我才不得不說英語。每當此時,文蕙就一臉虔誠、一臉敬仰地看著我,一邊把玩我的小胡子。她說,雖然她聽不懂我說些啥,但她喜歡看我說英語的樣子,很帥。
那一天,我正在宿舍里和文蕙下五子棋,來電話了。我說了幾句中文,又說起了英語。文蕙依舊是一副敬仰的樣子,看著我。
來電話的是從前的沈陽女孩,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為了練英語口語,她就一直和我說英語,到了美國,說慣了英語,中文說起來可能反而不習慣了,說了幾句,她還是說起了英語,我也只好跟著說英語。通話時間半小時,也沒說什么見不得人的話,無非是她到了美國,如何痛苦不堪,如何后悔不已——沈陽姑娘所以給我打電話,是因為那美國老牛仔剛剛揍了她一頓。我這人心軟,聽說自己曾經(jīng)愛過的人,在美國受苦受難,就好言撫慰了一頓。當然,如果文蕙聽得懂英語,有些話還是不說為好,就因為她聽不懂,我無所顧忌,有話就說。
掛了電話,我發(fā)現(xiàn)文蕙正在收拾她的東西,我問她干啥,文蕙抬起頭,淚流滿面,說:“周天成,你知道我跟你這一年半,都在干什么嗎?我一直在自學英語,我就怕有一天,自己給你賣掉還傻呵呵的,兩三個月前,我就能聽懂你說的每一句英語了!你到美國和你的老情人恩愛去吧,再見!”說罷,摔門而去。
我目瞪口呆,不寒而栗。呆愣半晌,我給文蕙打了幾個電話,不接,發(fā)了幾條短信,不回。
如果我堅持把電話打下去,把短信發(fā)下去,我相信,我有可能讓文蕙回心轉(zhuǎn)意,畢竟,我犯的還不是不可饒恕的罪行。我是沒坦白交代過我與沈陽女孩的故事,那是因為往事不堪回首,還因為女孩子都愛算舊賬,我覺得,能不交代的還是不交代好。這是完全可以理解、可以原諒的。但我突然間心灰意冷,一個不動聲色,老想證明愛人在騙自己的人,就算回到身邊,也會因為太冷,讓人受不了的。這就好像一個好朋友,有你家的鑰匙不用,偏要偷偷從窗戶爬進你家里,感覺很不爽的。于是,我放棄了努力。
這一回失戀,我沒有失眠,一覺睡到早上五點、六點,甚至都不想起來跑上蓮花山,因為,文蕙也不去蓮花山了。
讓我無比欣慰的是,聽說,因為文蕙突然開竅,會說英語了,老板驚喜之余,對她青睞有加,把她調(diào)到了重要崗位上,月薪是原來的五六倍。
(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