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yáng)之水
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館藏明代金銀首飾一組二十余件,是湖北明代藩王墓之外不多見的一批實物資料。最初知道它是在十幾年前,由《中國古代金銀玻璃琺瑯器全集》第三卷中看到圖片,圖版說明稱作“金鳳冠(金飾件)”,只是全部器物都合置于一幅圖版,實在無法辨識細(xì)節(jié)。2018年初冬,計劃已久的恩施之旅終于成行,因得親睹久在關(guān)注中的實物。感謝館方的熱誠相待,展廳參觀之后,特將館里拍攝的高清圖拷貝相贈。恩施歸來,一面梳理目驗之印象,一面反復(fù)觀看照片,遂一一為之定名,同時確定這一批金飾件并不是“金鳳冠”,其中一部分是環(huán)繞?髻而插戴的簪釵,一部分為手飾、佩飾,也屬于廣義的首飾。按照我的定名,計有:鬢釵一對,金鑲寶觀音挑心、金王母騎鳳挑心、金獅子戲毬挑心各一枝,花頭簪子兩枝,鬧蛾簪兩對,金摺絲葫蘆耳環(huán)三只,金戒指一枚,金指環(huán)八枚,玎珰七事一掛。
與此前簪釵并行的情況不同,明代的頭面一副,簪幾乎獨領(lǐng)風(fēng)騷。唐代女子講求發(fā)髻式樣的爭新斗巧,簪釵的設(shè)計也同它處處有著呼應(yīng)。兩宋女子喜高冠,元代女子愛包髻,對天然美發(fā)的看重,已在漸次降低。明代女子用了?髻罩發(fā)(圖1),一頭烏云早被覆蓋式的插戴所掩,高髻的式樣變化便不再時興。從此簪釵差不多成為純粹的裝飾,而用于?髻上的插戴,自然以簪為便。在此之前簪因為只有一只腳,簪首裝飾過多而增重便不容易插得牢,發(fā)髻罩了?髻則情形兩樣,簪首的裝飾于是踵事增華,短短的簪腳竟可擎出比屋連甍的亭臺樓閣。此外,釵本來尚有的固發(fā)作用也多由?髻代替,那么與簪相比,釵的退居其次也就很自然了。
圖1:金絲?髻,上海浦東新區(qū)陸深家族墓出土,作者攝
釵與簪的區(qū)別,明代以前是很清楚的,即兩只腳呼作釵,一只腳呼作簪。到了明代,簪卻漸成主流,釵的使用于是變得很少。此際所謂“頭面”,實以簪為主,而明人稱作“釵”者,往往是指裝飾華麗、為女子所用的簪。
明確了這樣的變化,再來看明人關(guān)于釵的敘事,便可以理解他的所指。顧起元《客座贅語》卷四“女飾”條曰:“金玉珠石為華爵,長而列于鬢傍曰‘釵’?!边@里所述為南都情形,“華爵”之“華”,花也;“爵”者,雀也。而所謂“釵”,原是指一類造型修長的簪,其裝飾部分與通貫下來的簪腳各約當(dāng)簪之半。明代把兩鬢與額角算在一起合稱“四鬢”,鬢釵一對通常是分別倒插在兩個額角,因此得名。如此妝束在明人畫像中常常表現(xiàn)得很清楚,如明人繪中山孺人汪氏容像,婦人頭戴珠翠鳳冠,冠下一對金鑲珠寶鬢釵倒插(圖2)。明末吳之藝妻倪仁吉繪吳氏先祖容像,鬢釵的插戴也是如此。畫像中人頭戴?髻,其端關(guān)一枝金頂簪,金坐佛挑心簪在當(dāng)中,兩旁花頭簪子若干,口沿金鈿兩邊各一枝梅花簪,金鬢釵一對倒押在左右(圖3)。
圖2:明人繪中山孺人汪氏容像(摹本),作者摹
圖3:倪仁吉繪吳氏先祖容像局部,義烏博物館藏,圖片采自《義烏文物精粹》
鬢釵造型是從元代流行的如意簪發(fā)展而來,不過把簪首頂端下扣的一個或一對“耳挖”漸漸變作圖案的一部分乃至一朵主花,且裝飾之部加寬,整個做工也變得更為繁復(fù)。最為別致的實例便是出自湖北恩施貓兒堡的這一對鬢釵。釵首一溜兒八朵花,每隔一朵,花心上坐一個童子,或拍手,或作奏樂狀,頂端是花間飛出來的一只鳳凰,鳳口銜一掛金累絲墜,其中一枝的掛墜是上方一尾魚,魚下邊一朵花,花瓣下方的鏈環(huán)里一個舉手抬足的孩兒。其一長17.7厘米,其一長16.7厘米(圖4)。
圖4:金鳳穿花嬰戲圖鬢釵一對,湖北恩施貓兒堡出土,圖片為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館提供
“挑心”之稱,列在明人編纂的《世事通考·首飾類》項下。它是插在?髻正面位置的一枝,每每自下而上用著挑的方式簪戴于當(dāng)心,因此是全副插戴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類,常常是同頂簪、滿冠或花鈿一起用來點醒一副頭面的主題,裝飾紋樣每每取用釋道題材,佛陀、觀音,或是佛塔、摩尼之類的象征物,又西王母、南極老人、劉海、麻姑,等等,《金瓶梅詞話》第七十五回提到“正面戴的仙子兒”,即是此類??偟膩碚f,挑心基本造型是變化不大的,——它最初是取自蓮花座上的坐佛圖式,以后逐漸固定下來,而略呈三角之勢的構(gòu)圖本來使它有著處于中心位置的穩(wěn)定,不過以圖案安排、工藝制作的不同而各臻其妙。恩施貓兒堡出土金鑲寶觀音挑心一枝,蓮花座上的觀音頭戴化佛寶冠,兩鬢余發(fā)垂肩,左手挽念珠,右掌托蓮蕾,旁邊分別站著龍女和善財,蓮瓣式火焰背屏上面是累絲嵌寶的三朵大花(圖5)。又一枝金王母騎鳳挑心,王母云肩、補(bǔ)子、披帛,花冠下一對博鬢,手持一枝花,花上停了一只大蝴蝶,鳳凰的尾羽如花朵叢聚的一扇屏風(fēng)豎在后邊。背面一個扁管,應(yīng)是縱插一柄簪腳,今簪腳無存(圖6)。此外一枚片材打制的金飾為花叢之上的獅子戲毬,但略有殘損以及稍稍變形,應(yīng)該也是挑心之屬(圖7)。
圖5:金鑲寶觀音挑心,湖北恩施貓兒堡出土,作者攝
圖6:西王母騎鳳金簪,湖北恩施貓兒堡出土,作者攝
圖7:金獅子戲毬挑心,湖北恩施貓兒堡出土,作者攝
金銀簪釵選取釋道題材,多半是用著祝壽以及吉祥祝福的意思,而西王母信仰很早就是同追求長壽聯(lián)系在一起。成書于漢代的道教經(jīng)典《太平經(jīng)》曰“樂乎樂乎長安市,使人壽若西王母”(《師策文》),而《淮南子》云“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覽冥訓(xùn)》)。曹操《陌上桑》:“駕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歷玉門。濟(jì)天漢,至昆侖,見西王母,謁東君。交赤松,及羨門,受要秘道愛精神”;“壽如南山不忘愆?!笨芍@信仰的重要基石是為著得獲長生秘訣,以成不死之仙。唐詩中,西王母多是用來象征仙境,以馳騁游仙的幻想,或借題發(fā)揮以抒己志。在宋詞里,這一題材原有的意義卻發(fā)生了蛻變,而逐漸成為為婦人祝壽最常取用的意象和擬喻。此番用語在明代便已完全程式化,尤其是在戲劇里??梢哉f,西王母在明代工藝品的紋樣設(shè)計中幾乎一例成為祝壽祈福的祥瑞,所謂仙境,已是富足、享樂、平安的同義語。
又有裹額之飾即俗稱“珠子箍兒”者,禮書中名之為“珠皁羅額子”,《明宮冠服儀仗圖》把它分別列在《中宮冠服》及《東宮妃冠服》的“禮服”項下,前者述其式曰“描金龍文,用珠二十一顆”;后者則“描金鳳文,用珠二十一顆”。不過此物卻并不是皇后與東宮妃專屬,上至皇室,下至命婦乃至富室女眷,使用的范圍其實很廣,并且不僅寬窄不一形制多樣,飾物也并不僅限于“珠”,而多是金銀珠寶相輝映。出自恩施貓兒堡的雙鳳穿花金飾一枚,造型略如寫意式的一脈遠(yuǎn)山,成對的小孔分布于上緣和下緣,應(yīng)該也是頭箍之飾(圖8)。
圖8:雙鳳穿花金飾,湖北恩施貓兒堡出土,作者攝
金銀頭面一副中的大件尚有滿冠。明王圻等編《三才圖會》在“內(nèi)外命婦冠服”一項繪出“滿冠”圖,其下釋曰,“若滿冠,不過以首飾副滿于冠上,故有是名耳”,意即以它的插戴而使罩發(fā)之冠簪釵充滿。戴在?髻之前的滿冠,在《金瓶梅詞話》中稱作分心,尺寸略矮且長,在明代容像中可見到這樣的形象(圖9),貓兒堡出土的雙鳳穿花金滿冠一枝(圖10),與同出的頭箍金飾紋樣相同而造型有異,背面接焊一排四個扁管,可知它的插戴方式與花鈿是一樣的。
圖9:明人容像局部,故宮博物院藏,圖片采自《故宮博物館藏文物珍品大系·明清肖像畫》
圖10:雙鳳穿花金滿冠,湖北恩施貓兒堡出土,作者攝
簪首一個花頭,下與尖錐式簪腳垂直相接,這一類花頭簪在宋元已經(jīng)很流行,明代的制作,卻是使它更為熱鬧。此際的花頭簪通常是銀作簪腳,簪頂一朵金花,如梅、菊、牡丹、蓮花,時稱“金頭銀簪子”“金裹頭簪子”,或“金頂銀腳簪”。簪首花頭又或金鑲玉,花上嵌珠嵌寶以為花蕊;更講究一點,則金花托上嵌玉花,玉花心里嵌珠寶,載錄抄檢嚴(yán)嵩資財?shù)摹短焖戒洝分小敖痿ⅰ币豁?,列有金廂玉梅花簪,金寶頂桃花簪,金珠寶梅花簪等等,即是這一類。盛妝之際,金裹頭和花頭簪總是成對簪戴,范濂《云間據(jù)目抄》卷二“記風(fēng)俗”稱它為“俏簪”,曰打扮起來,兩邊“插兩三對”。出自貓兒堡的兩枝花頭簪子,簪首式樣相同,簪腳尺寸稍稍有別:一枝10厘米,一枝9.2厘米,當(dāng)初很有可能是兩對。簪頂一朵金花花瓣兩重,聳出的花心中間嵌寶,周環(huán)花蕊,似可把它認(rèn)作桃花,背面簪腳頂端做成花萼,與花朵相連(圖11)。
圖11:金鑲寶花頭簪,湖北恩施貓兒堡出土,作者攝
《武林舊事》卷二“元夕”條說道元夕節(jié)物中有婦人簪戴的鬧蛾。不僅京城如此,各地風(fēng)俗也大略近似。明代正月里及春日間,依然插戴鬧蛾。《金瓶梅詞話》第七十八回曰正月元旦,玳安與王經(jīng)在門首“磕瓜子兒,袖香桶兒,戴鬧蛾兒”。明蔣之翹《天啟宮詞》句有“玉云側(cè)掠輕移袖,怕著新蛾鬧掃垂”,自注曰:“宮蛾春日咸頭戴鬧蛾,掠風(fēng)撩草,鬚翅生動”。作為吉祥題材的《貨郎圖》也為貨郎兒的妝扮點綴鬧蛾,如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明人《貨郎圖》所繪(圖12)。而做成蝴蝶“象生”的各式金銀簪子,大約也是當(dāng)日俗稱的鬧蛾一類,至少式樣是由此而來。貓兒堡出土鬧蛾金簪和金累絲鬧蛾簪各一對。累絲的做法是以細(xì)窄的金條圍作立墻,內(nèi)里三道麻花絲勾出蝴蝶輪廓并層層纏出蝴蝶的身子,卷草紋填作翅膀,細(xì)金條彎作須子,頭部兩對石碗,原初當(dāng)是嵌寶點睛。背后接焊一個扁管,可以推知當(dāng)日是別插一只銀簪腳。鬧蛾金簪則是僅取片材而以打制完成造型和紋飾,背面也有用于插置簪腳的扁管(圖13)。
圖12:明佚名《貨郎圖》局部,東京國立博物館藏,作者攝
圖13:金蝴蝶簪,湖北恩施貓兒堡出土,作者攝
葫蘆耳環(huán)是明代最為通行的樣式,它由元代繼承而來,就基本造型而言,變化不大,卻是一面以添飾上蓋和托座更顯佳致,一面因為金細(xì)工藝的分外發(fā)達(dá)而制作更為精麗。《天水冰山錄》“耳環(huán)耳墜”一項,葫蘆型耳環(huán)便列出多種,如金珠寶葫蘆耳環(huán),金光葫蘆耳環(huán),金摺絲葫蘆耳環(huán),金累絲葫蘆耳環(huán),金葫蘆耳環(huán),等等。所謂“摺絲葫蘆”,即是用極薄的片材打制成型,其表攢聚細(xì)絲。貓兒堡出土金摺絲葫蘆耳環(huán)三只,均殘。其中一只存葫蘆的上半部,包括上方下覆的葉子和亞腰處的連珠圈,另外兩只都僅剩了葫蘆的上半截,而且葉子也已脫落,不過由此卻可以清楚看出它的制作工藝(圖14)。
圖14:金摺絲葫蘆耳環(huán)(殘),湖北恩施貓兒堡出土,作者攝
女子戴戒指,風(fēng)氣的流行始于宋,南宋時,金戒指又與金釧、金帔墜一起成為彩禮中的“三金”。就式樣來說,此際尚算不得豐富。自元以來,戒面嵌寶成為時尚,明代此風(fēng)尤熾。出自湖北恩施貓兒堡的金戒指戒面以三道麻花絲為托座,一道中橫便是葫蘆的亞腰,片材打制的金葫蘆燦亮悅澤,雖不及嵌寶者華貴,但做工頗不俗(圖15)。
圖15:金葫蘆戒指,湖北恩施貓兒堡出土,圖片為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館提供
佩垂在裙裾之上的飾件,明代主要有兩類,一為玉佩,一為七事。玉佩地位最隆。次于玉佩者,名“白玉云樣玎珰”。白玉云樣玎珰于禮未如玉佩之隆,因此在宮廷戲劇的穿戴中也用于王公和仙官,如《鐘離春智勇定齊》為齊公子規(guī)定的穿戴,即“簪纓公子冠,上衫袍,方心曲領(lǐng),火裙,錦綬牌子,褡膊,玎珰,帶,三髭髯,執(zhí)圭”。稍變其式,“玎珰”便成禮制之外的所謂“七事”,或又疊稱“玎珰七事”。前引《客座贅語》“以金、珠、玉雜治為百物形,上有山云題若花題,下長索貫諸器物,系而垂之,或在胸曰墜領(lǐng),或系于裾之要曰七事”,可知七事的樣式與墜領(lǐng)大抵相同,即在山云題的掛鏈下端系墜各種小用具或吉祥物之類的“百物形”,只是一飾于胸襟,一飾于裙裾。恩施貓兒堡出土金玎珰七事一副,頂端(頗疑上方缺物)是一小枚倒覆的蓮葉,下以金鏈連一枚金累絲的倒覆蓮葉,蓮葉兩邊各垂一個小鈴,下方綴一個鏤空的牡丹雙鸞,下以兩組累絲蓮葉和蓮花系連一大一小兩枚圓牌,大的是一幅游春圖,小圓牌是一幅庭園小景。下邊又是蓮葉和垂鈴,又有小花、金錠和一個攀花小兒。圓牌兩邊垂系的掛墜還有燈毬和童子(圖16)。這一副玎珰掛件多是累絲作,累絲的小鈴自是意取“玎珰”。
圖16:金玎珰七事,湖北恩施貓兒堡出土,作者攝
貓兒堡出土的這批金銀首飾用材講究、做工精細(xì)、式樣豐富,遺憾的是并非科學(xué)發(fā)掘,因此缺失相關(guān)的信息,只是推測出土地點為一處土司家族墓地。僅就這批金飾本身來說,至少可以斷定此非有力者莫辦,或是官宦,或是富紳。鬢釵、挑心、滿冠、花頭簪子,正是明代女子頭面一副的基本構(gòu)成。選取的題材和式樣,皆為明代中后期所廣泛流行,因此并沒有明顯的地域特征。其實就普遍情況而言,明代金銀首飾的地方性也不是很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