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維
十七歲生日那天,我趴在臥室那個帶著四個蟲眼的嘎嘎木窗戶前往外看,覺得一切都平淡無奇。風拂動破舊的白布葉窗簾,帶來叢林的氣息。我不由得嘆了口氣:這一切都不像這窗戶和窗簾都還是新的時候有趣——那時我七歲,是一個因搬新家興奮得一晚上睡不著,趴在窗口看月亮以及月光照耀下寂靜叢林的小屁孩。
現如今,這個窗戶架只能勉強放下我因每天砍木頭劈柴火而變得粗壯的胳膊,放了左邊那只就放不下右邊那只。我們的窗戶總是做得那么小。父親說了,大窗戶沒有什么作用。你想看到的,這窗戶都能看到。言下之意是,你想知道的一切,這叢林里都有。
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他總是這樣問我。我對著我母親發(fā)誓,我從來沒說過半句對這個家對這片叢林不滿的話。要說有,也只是對某個小伙伴發(fā)一兩句牢騷,或者干上一架。不過,父親從沒因為我和別人打架責罰我。有一次,我和村長的小兒子打了一場友情架——圍滿觀眾的公平比試。我用我的雪木棒子將他的嘎嘎木寶劍打落進一個樹洞里。然后我扔掉棍子,把他撲倒在地,扭了一陣子,反扣住他的右胳膊讓他動彈不得。我把我壓注的一個銅碗連同他壓注的一只小鐘一起帶回了家。事后,村長來我家討回那只比拳頭稍微大一點的銀色小鐘,父親堅決不給。我覺得父親很硬氣。
那只小鐘在我家儲物柜頂上走了三年,是現如今唯一讓我覺得有點意思的東西。有時候我會讓它呆在嘎嘎木窗臺上吹吹風,和我一起瞧一瞧我們的窗外。你看它都瞧見什么?
離窗戶最近的,是幾株多年來一直試圖阻擋我臥室陽光的斑點三葉草,它們粗壯、帶著灰綠色硬毛的莖桿能長到三米高,然后擎著四邊岔開的巨大傘蓋。這東西除了天熱時遮蔭,并沒有別的什么作用。葉子太脆,曬干了也不適合做屋頂。地上,沒被斑點三葉草擋住陽光的地方開滿了藍色和橙色的花。藍色的大碗兒花和橙色的小碗兒花。這些東西一片又一片,常常看得我頭疼。村子里到處都是這東西。誰家的房前屋后都會種一些。一片大碗花接著一片小碗花。它們涇渭分明有你沒我。藍色和橙色之間總會有一條草葉枯黃的小徑,那是它們相互爭斗留下的血路。大碗兒花的果實是我們的主食,磨成粉后,我們用它做煎餅、餃子、疙瘩湯等面食。半透明,帶著一點點的彈性一點點的清香。很慚愧,我就是吃著它長大的。這玩意吃多了上火,臉上和后背會長疙瘩。想要去掉那些惱人的疙瘩,得用小碗花的果實煮湯喝?;ò陼窀膳莶枰残小ò暧泄煽辔?。你看,我們一天到晚不得不和這些花打交道。還有這些花引來的一群群蜜蜂。它們從嘎嘎木窗口鉆進我的屋子,讓我沒法專心思考人生哲理。
有時候,我和伙伴七塔一起爬上那棵從我的嘎嘎木窗口能看到的最遠最高的樹,在那上頭眺望遠方,思考人生。七塔比我大兩歲,我從七八歲起就總跟他在一塊。這棵在六十年前大爆炸之后變種的大樹,和眾多的植物一樣,誰也記不得它曾經的名字?,F在,它叫龍木,是這個叢林最高的植物,每天昂首挺立,沉默無言地看著它周圍一切的生長繁衍,老去死亡。我們爬到樹干最高處,在那里用木頭搭了一個架子,上面墊了許多曬干了的斑點三葉草——我收回它除了夏天遮蔭沒別的用處那話。這是我們的據點,禁止別的孩子上來。不過,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爬得這么高。以村長小兒子為首的那伙孩子都是慫貨。
七塔話不多。話不多的人有個特點,就是你總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如果他比你小,這會讓你懊惱——比如七塔的父母就為此懊惱。要是年歲比你大,反倒是種神秘的吸引。七塔是第一個吸引我的人,到現在,還沒有哪個姑娘能做到這點。我們偶爾也會聊聊村里的姑娘,還有隔壁村的。有時候我們替村長去送信時偶爾也會去別的村里轉轉。漂亮的姑娘就和我家櫥柜上那只銀閃閃的小鐘一樣稀少。我們沒運氣看到——我說的是,像父親珍藏在箱子底的畫冊里那么美麗的姑娘。村里的姑娘長得普通,說話又沒什么意思,有的過于羞澀,有的過于狂妄,那種恰到好處的優(yōu)點集于一身的姑娘,我們這種靠大碗花和小碗花喂大的村子里沒有。早已有人來和七塔的父母提過親。在我們這,過了18歲就可以結婚了。那些被七塔拒絕的姑娘在路上遇到七塔,有的會突然低下頭,有的則躲到斑點三葉草后面,沒有人敢當面瞪他一眼。七塔說,要是那姑娘攔住他,狠狠數落他一頓,他就會考慮娶她。
我明白,那個敢瞪七塔,敢大聲和他說話的姑娘早就嫁人了。她比七塔大一歲。在七塔17歲那年,他親眼看著她穿著五色嫁衣被人抬到了隔壁的村子。
生日過后的某天,吃過晚飯,我在屋門前有一腳沒一腳地踢著母親養(yǎng)的幾只藍甲蟲。
要是把它踢個肚皮朝上,它就永遠也翻不過來。盡管有這么個缺點,它們也還是看家護院的能手??谄魃戏降南袤w噴出的汁液可以弄瞎對方的眼睛,灼傷它們的皮膚。
“別折騰它們,當心它們噴你?!蹦赣H說。
“你見過獵犬咬自己的主人么?”我反駁。
“它們不是獵犬?!蹦赣H瞪了我一眼便不再理我。
母親愛惜這些藍甲蟲。每年夏天,她總會戴上手套、頭巾、眼罩,提取擠出藍甲蟲腺體里黃不拉嘰粘糊糊的玩意,加幾味誰也不知道的草藥用一口銅鍋煉制膏藥。那黑乎乎的藥膏是附近村子的緊俏藥品。跌打損傷,頭疼腦熱,婦女月經不調都管用。有一年還醫(yī)治了流行幾個村落的疫病。至于配方,母親死活不肯說,連父親也不知道,說等時機到了再傳給我和哥哥。她說這配方是外公畢生的心血。六十年前這個世界經歷了大變種,流傳千百年的藥典都變成了廢紙。無藥可用,外公這個醫(yī)科大學博士便化身藥農,每天從藏身的洞穴出來,嘗遍了那些他已經不認識的植物,經歷了幾百次腹瀉暈厥周身紅疹子才得到的配方。最后他因為嘗食草藥毒發(fā),不治而亡。母親哭了三天三夜。
“傳家之寶。新時期人類文明的財富。懂不懂?”那時,母親這樣和我說。六歲的我只能不住地點點頭。
母親去隔壁村送藥回來,帶來了一個消息,說是隔壁村村長說的。在晚飯的餐桌上,我們一邊喝著疙瘩湯,一邊聽母親說征礦兵的事。晚飯后,我一邊消化著肚子里的疙瘩湯一邊消化著那個消息,覺得肚飽氣脹,無處發(fā)泄,才去踢那些藍甲蟲。
先解釋一下什么叫礦兵。
這片叢林的五六個村落,共同擁有兩處礦產。一處是鐵礦和少量的銅礦。另一處是煤礦。地下開采的礦產,是六十年前留下來。可以說,這幾個村落就是繞著這座礦建起來的。礦里還保留著所有現代化的開采工具,六十年前那段先進文明保留下來的一切。煤礦供應銅鐵礦的燃料,維持那些發(fā)電機的運轉。銅鐵礦為我們提供所有的農具炊具和武器。礦上定期從村子里征兵。一部分去挖礦,一部分護礦。所有過了結婚年齡未婚也沒有孩子的男孩都得去礦上待上一段時間。這差事工錢倒不少,只是有人愿去有人不愿意。
七塔一定不想去。可他在名單里。名單隔壁村村長給母親瞧了一眼,那上面有七塔的名字。
我把被我踢得底朝天的藍甲蟲翻回來,就去七塔家找他。告訴他這事。路上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胖姑娘倚在嘎嘎木窗口朝我拋了個媚眼,嚇得我拔腿就跑。我跑得很快,轉眼就到了七塔家門口。雙手撐著膝蓋在紫鳳仙花叢邊氣喘吁吁。被一個姑娘嚇成這樣,可真不應該。不過,逃跑也不是我的錯。要換成七塔,他跑還是不跑?
七塔說跑。不是因為胖姑娘的媚眼。也不是因為征兵。是因為他多年以來的夢想。他每每坐在高高的龍木樹上眺望那片叢林時,那樣的想法就一次一次沖擊著他的腦袋,就像海浪沖擊沙灘,把卵石磨成沙粒。他沒見過沙灘沒見過海水,更沒見過城市,沒見過比龍木更高直沖云霄的摩天大樓。我父親壓箱底的是幾本美女雜志。七塔的父親壓箱底的雜志上沒有姑娘,只有一座座的摩天大樓。我不知道他留著那幾本財經雜志有什么用,一定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激發(fā)兒子的夢想。
“城市沒有消亡。它一定還在?!逼咚f。
“對,那些美麗的姑娘也還沒有消亡?!蔽液苜澩8赣H箱底雜志上的那些姑娘來自城市,而不是來自我們這種被大碗花和小碗花供養(yǎng)的山村。
關于逃離——我絕對不會用逃跑這個詞,很早以前我們就計劃過了。那是一種預防性模擬。當時,我可沒想過有朝一日會付諸行動。就像我們無數次模擬打仗,模擬戰(zhàn)死,模擬被劍刺穿了心臟,被那桿木頭槍里看不見的子彈射穿了胸膛。我們興高采烈地模擬是因為那都是假的。七塔偷出和泛黃財經雜志一起被他父親壓在箱底的礦區(qū)地圖,每天畫一點,花了半個多月,終于在一張柔軟的綿木皮上畫出了完整的地圖。那時候他十四歲,畫地圖的目的不是為了逃跑,是為了證明他是整個村子里畫畫得最好的。只是,他最終沒有把那張綿木皮交給我們的繪畫老師。地圖比名次重要。七塔說。他很有先見之明。后來,七塔父親的地圖被村長征用了,因為村長的那張被賊給偷走了。七塔和我都認為,是村長的小兒子偷出了地圖,不知道和哪個壞蛋換了一大袋我們誰都沒見過的淡藍色、半透明圓滾滾的糖果。
在村里的學堂,那個瘦得和脫水苦芹桿似的文字課老師(和繪畫老師是同一個)問我們,逃跑和逃離這兩個詞的區(qū)別。我說,逃跑是膽小鬼干的事,而逃離,是勇敢的人才能做的。那時候,我一臉自豪,仿佛悟出了人生的真諦。
在龍木樹的據點上,七塔和我一次又一次地對著一望無際的叢林比劃著,指點江山一般比劃著那些我們從來沒有涉足過的區(qū)域。綿木皮上沒有城市,只有銅鐵礦、煤礦還有十幾個村落。它們之間由一些大大小小或明顯或隱蔽的線條聯結。七塔說,城市就在地圖的邊界。綿木皮的白色區(qū)域。沒被劃出來時因為它對畫圖的那個人沒有任何意義。對圖上的這十幾個村落也沒有任何意義??捎袝r候,我們就喜歡這種沒有意義的東西。比如,七塔父親壓箱底的那三本六十年前的財經雜志?!禭X財經》,我猜這名字讓七塔興奮。就像我父親壓箱底的兩本《男人裝》和《花花公子》,有一天,它們讓我覺得我不再是個小男孩。我們誰都沒做那樣的蠢事——把雜志偷出來,帶到龍木樹上。它們完好無損地呆在我們各自父親的箱子底,就像從沒被人翻動過那樣。
我們花了一天的時間討論行進路線,帶什么東西,路上如何獲取食物,如何露宿避雨及躲避野獸,還有,給我們父母留下的那封信該寫些什么。
最后我們針對最關鍵的一點達成了一致——當計劃不能繼續(xù)時,就返回。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可沒有決絕地要離開這個地方永不回頭。我愛我的父母。愛擋住臥室陽光的斑點三葉草,藍甲蟲和龍木樹。盡管它們如此平淡無奇。
在叢林里行進了一個星期。我意識到,對于我們這種生于斯長于斯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來說,面臨的最大問題竟然是前途未卜及對過往生活的懷念,而不是是食物、暴雨、毒蟲和野獸。猛獸們在世界大變種之前幾乎都絕種了。剩下的都是經歷了變種期存活下來的各種蟲子。這個叢林是植物和昆蟲的世界。那些奇奇怪怪的樹啊草啊花和藤蔓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六十年前,一個炸彈把世界弄得分崩離析,另一個炸彈讓這個世界換了主人——也許至始至終都沒換過,一直是它們,而不是我們。這問題有點復雜,以后再談。
我們帶了匕首,帶蓋的罐子,水袋,一頂小帳篷,打火石,小號砍刀,鹽,雨披,一捆結實的繩子,滑輪,繃帶,小鉗子,干糧。還有一大罐母親煉制的膏藥——抱歉,我?guī)缀跚蹇樟怂膸齑?。我還帶走了一只最小的藍甲蟲,放在布袋子里掛在腰間。就像獵人總是得帶著他的獵犬,不是嗎。七塔居然帶了一副大號縫衣針和一卷麻線。也許他打算為自己縫一身獸皮衣。前提是他遇得到一只漂亮的野獸并成功制服它。
七塔晚上睡覺蓋在上半身的那件貂皮小褂子是他自己做的。他家養(yǎng)了貂。六十年前,人們把他們的寵物一塊帶進了避難所。然后一起帶出來,在新的綠地上重新生活。家養(yǎng)寵物和人都沒有變化。而整個世界都已經不一樣了。貓啊狗啊繼續(xù)完成著撫慰人們心靈的使命。豬、牛、羊和雞群繼續(xù)為人們提供食物。貂一如既往地為我們提供它們的皮毛。也許有人將它們放進了變種之后的叢林??伤鼈兪欠駮蔀樾碌囊矮F?家豬變野豬,披著鎧甲瞪著血紅的眼珠子馳騁而來——這一幕我有生之年估計看不見。我隔著布袋子撫摸著藍甲蟲光滑的脊背,它的小爪子不停地蹭著我的指腹部。想著,大爆炸之前,它是一只金龜子還是屎殼郎?
它一定很高興可以成為一只藍甲蟲。因為可以被我?guī)еヂ眯小R膊挥妹刻鞚L糞球。
七塔對我的言論嗤之以鼻。說屎殼郎寧愿每天滾糞球也不愿每天吊在我的腰間聞我的汗臭味。我一生氣,就朝著他的小腿肚子踢了一腳,他紋絲不動,步履堅定,可弄得我腳尖疼。他戴一副結實的綁腿,沒事愛在叢林奔跑的習慣也讓他的小腿結實有力。我想我下次還是改用拳頭比較好,打他的肋下,他的后背胸膛都太硬?;蛘叱弥鵁埖臅r候在他的碗里放點瀉藥。出生醫(yī)學世家,再不學無術,路上找一兩味能讓人拉稀的草藥還是輕而易舉的。我一路盤算著各種損人招數,不時和他談笑風生。
七塔一路都很安全,我也只是想想,以此排解旅途的煩悶無聊。
在村子里的時候,我們永遠都是好兄弟,好搭檔。一起偷鄰居家的雞蛋,半夜扮鬼嚇小胖他媽——因為她罵我媽是巫婆養(yǎng)甲蟲故弄玄虛用假藥騙人。他幫我打架,我?guī)退麑懳淖终n作業(yè),我被關禁閉他從嘎嘎木窗口扔繩梯讓我出來,他被罰餓飯我往他窗戶扔大碗花饅頭。如今,舊敵人都不見了,新的敵人冒出來了——孤獨無聊真能讓人發(fā)瘋。
我期盼著有個什么新的玩意兒出來能平衡我們的關系。我想,要是七塔是個姑娘,我一定比平常更照顧他體諒他。可他偏偏是我兒時的偶像。偏偏他說的那些話都挺有道理:屎殼郎寧愿每天滾糞球也不愿每天吊在我的腰間聞我的汗臭味。這真令人喪氣。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后悔把藍甲蟲帶在身邊,好像綁架了它似的??晌也粫帕怂?,讓它孤苦伶仃一個人在陌生的叢林里生活。天知道這一帶有沒有它的同伴,又或者,那些陌生的藍甲蟲聞到了和它們不一般的氣味——它身上有我們的味道,會不會排除異己滅了它。
我嘲笑他帶了一副沒用的大號縫衣針。我何嘗不是帶了讓他搖頭的玩意兒——一本厚厚的小說?!蹲窇浰扑耆A》的一卷。據說六十年前,一個小小的芯片里就能放幾百上千卷這樣的書。不過,那些鬼芯片我一件也沒看到,電腦,芯片,這些玩意都不復存在了。從地下避難所出來的時候,不少人曾帶著它們,后來,他們沒放棄他們的貓和狗,卻扔掉了手提電腦和存儲卡。至少這本封面被磨損書頁已泛黃的《追憶似水年華》還在我手里。那是我外公的書。
“任何一樣東西,你渴望擁有它,它就盛開。一旦你擁有它,它就凋謝?!?/p>
每次我誦讀這樣經典的句子時,七塔都沉默不語,不發(fā)表任何評論。我沒機會炫耀,也沒機會辯論??晌疫€是堅持在讀那幾本書。太厚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讀完。我怕我沒機會再讀完那些書,思索再三,本著輕裝上陣的原則,我隨身帶了一本,用油布包好,免得被雨弄濕。
路上,我們并非一帆風順,也有點小麻煩。
一周后,我們翻過幾座山,跨過一片谷地,到了另一片陌生的林區(qū),那里的植物和我們出生的那一帶有所不同。我們熟悉的果實并不容易找得到,也并不是每段溪流都可以抓得到能夠食用的魚。那時我有點后悔自己的不學無術,沒認真研究外公留下來的藥典和植物圖譜。因為我的半吊子,七塔差點變成石頭。我們摘了幾個我說應該可以能吃的黃皮白瓤的果實,七塔說安全起見他先試試,于是,吃了兩口果子他就口舌發(fā)麻,面部肌肉僵硬,手指動彈不得,雙腿像兩根木頭了。我用母親的膏藥調了一大碗水給他灌下去,他才哇地一聲把肚子里的東西倒出來。然后我就守著脈搏虛弱,眼圈發(fā)黃的七塔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度過了正午和黃昏,又守到凌晨,他才用手捧碰了碰我的胳膊說,“快搭帳篷,下雨了?!?/p>
經過這一陣驚嚇,又淋了一小會雨。我才從我朦朧的記憶中找回某個被遺失的片段。想起這黃皮白囊的玩意得先烤熟才能去除毒性。這回,我沒讓七塔冒險,而是自己親自嘗試。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七塔捶了捶我并不強壯的胸膛,說,哥們,你行的。
其他問題,比如掉進被腐葉掩蓋的樹洞,被不知名的蠕蟲擋道,這種小麻煩我們都靠著滑輪、繩索,藍甲蟲和藥物成功解決了。
七塔用他的大號縫衣針修補了我們裂了個口子的帳篷。藍甲蟲像忠犬一樣幫我們打敗了一些怪蟲子——它還吃掉了它們的身體,盡管令人惡心,不過因為這些額外的營養(yǎng)它長大了不少。七塔用一件備用的汗衫給它縫了個大號的袋子。
一路上,我一直祈禱那些改善我們關系的事物出現。我一直避免和他談論六十年前那兩次大爆炸的事情。關于那些事,我們有各自的道聽途說,各自的知識,各自的理論。從來都沒有能夠說到一塊去。
而且,我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七塔對那個逝去的世界,逝去的時代,充滿懷念。他只是沒承認罷了。
他從來就不是個喜歡高談闊論的年輕人。不像我。有時候,我覺得和七塔在一起會隱沒我的才華。因為我也開始變得沉默?!疤与x”之前,我的認識并沒有這么深刻,那時,不和七塔在一塊的時間里,我一刻不停地在表達我的觀點。對象是我的母親、父親、還有哥哥。試圖讓他們認為我是對的,并且改變他們對某些事物的看法——比如讓母親剪掉那個有點難看的辮子,每頓少吃半碗疙瘩湯,加強運動她就會像生我前那么苗條又美麗。我還鼓勵她去競選村長。母親說,換在六十多年前,我或許會成為一個政客。
“哦,算了,”她又搖搖頭,“政客們都是蠢蛋。把這個世界搞得一團糟?!?/p>
“你比他們強。我的兒子?!彼f。
母親很滿意現今的生活。她留戀疙瘩湯的美味,也不想當村長,對自己超過120斤的體重也沒什么不滿意的。
“在六十年前,只消幾粒小藥丸,就能變成魔鬼。”她說?!澳Ч淼纳聿?。那是個以魔鬼為美的時代。一點沒意思。”
她從小就是這么教育我的。作為我人生的第一位導師,我對“逝去世界”的道聽途說,大部分來自于她。她對我的影響深遠,非我父親能及。他總是怕她。所以只能將那些印了“魔鬼”照片的舊雜志藏在箱子底。
為了避免旅途結束后徹徹底底變成一個悶罐子,沿途休息時,我總會找些話題和七塔聊聊。我問他,如果城市真的存在,是靠什么維持運轉的呢?畢竟,像我們這里這樣的礦產已經很少了。六十年前人類文明及科技進步的成果被蠢蛋政客們的核彈炸得分崩離析。一座沒有電力和能量的城市,還有存在的必要么?還不如我們這樣的山村。不久后,一個帶著拯救世界美好愿望的生化武器專家把一片焦土炸成了綠洲。把他自己炸成了一棵參天大樹,一座歷史的豐碑。據說那樹七年一開花七年一結果七年一成熟,果實對疾病的療效比母親的藍甲蟲藥膏還要好用——我沒見過那樹,但這是所有道聽途說中最有趣的部分。
我也想和她握手感謝,可她卻轉了身。她的步子奇快,我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
她說她趕著去交差。所以夜以繼日地趕路。過了截止期,要扣薪水。我不知道她這是不是借口。也許她和七塔一樣,不喜歡把時間花在和我扯淡上。也許她根本就對我沒什么好感。
這真令人傷心。
有件東西意外地引起了她的興趣。晚上睡覺前,我就著篝火捧起我的《追憶似水年華》,認真品讀并做沉思狀時,她問我那是什么。我說書,名著,很經典的,一般人看不懂。我很后悔說“一般人看不懂”。因為她說那她一定看不懂。不過她還是接過了我遞給她的書。
“你喜歡的話可以借你。”我說。
“不用了。這上面的字我一個都不認識?!毖棵罌_我笑了笑。她的笑容被篝火映襯得很美。連說“不識字”也顯得那么的自信。
坐在芽美身后靠著一塊石頭低頭削一把木匕首的七塔也抬頭朝我笑了笑,用他那把未完成的杰作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我用燒火棍沖他做了個同樣的動作。
“這東西當枕頭也很不錯,可以借你當枕頭。”我用一種調侃的語氣對著芽美說。芽美沒有枕頭,她找了段大小合適的木頭。
此后的每個晚上,我裝模作樣地看完書,就把它借給芽美當枕頭。她枕著我的書,就像枕著我的手臂。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想法。芽美是個與眾不同的姑娘。我很高興我有了喜歡的姑娘。她是活生生的,矯健有力的,比雜志上的姑娘好一百倍。而且,她來自城市。
芽美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著父親東奔西走,沒有機會像別的孩子那樣坐在明亮的課堂讀書。最初芽美覺得遺憾。到后來,她也無所謂了。那些在學校里學會認字的孩子懂得不一定比她多,他們有時候連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除了會嘲笑她是個沒媽的孩子也沒什么能耐,等她到了能和父親一起進叢林的年紀,她再聽到讓她不爽的話,就一拳掄過去了。
她不認識一個字,只能工工整整地寫下她的名字??伤齾s是唯一一個能和我談六十年前大爆炸事件的同齡人(我愿意忽略這兩歲的差距)。她枕著我的《追憶似水年華》和我談著大爆炸,我們回憶、列舉、討論,爭辯,時而迂回曲折時而暢快淋漓,總是等到七塔的呼嚕聲蓋住我們的聲音才停止。
對于毀滅世界和我們種族的核爆炸,芽美的看法和我稍有不同。她認為,即使沒有六十多年前的那場大爆炸,人類也會用另一種方式自取滅亡。對于一個閉著眼睛望懸崖走的人,何必在意身后那人的輕輕一推呢?她這么說。在地下避難所,她的外婆添了個弟弟,沒過完100天便夭折了。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最終從地底下爬了上來。如果不是那個生化學家,這個比率會更少。重見天日的那一天,迎接他們的是全新的世界,全新的物種,全新的競爭方式。
“我們不一定能贏?!毖棵勒f,“平衡還未完全建立。”
她的意思我不太明白。這讓我想起很多年前流行的一句話:百無一用是書生。
“你多出去走走。多跑一些地方,就明白了?!彼蛄藗€哈欠,花了5秒鐘便快速進入夢鄉(xiāng)。
只留我像個傻瓜一樣點頭。
她說得沒錯,不出來走走,我永遠是個孤陋寡聞的叢林村夫。
幾天后,我們三人站在山麓的一側,眺望遠處被不知名植物纏繞的城市。那是一片巨大的區(qū)域,我?guī)缀蹩床坏剿倪吔?。芽美指著山腳下的城市地界,說那一片的植物分布和我們身處的這片叢林也不一樣。她又指著遠處像是被一些土黃色藤條圍起來的一塊像被咬了一口的橢圓形果子的小小區(qū)域說,那才是真正的城市。其他的只是曾經的遺址。
“它們已經被占領,誰也沒法收回來?!彼噶酥改瞧痪G色湮沒的斷壁殘桓。
“那些黃色的是什么?圍墻么?”我指著圍著橢圓形果子那片黃色的玩意問。
“看起來像。城市就應該有圍墻。我是說現在的城市?!逼咚f。
“是是。圍墻又發(fā)揮了古老的作用,阻擋敵軍入侵?!蔽夜笮?,捶了下七塔的后背。
“你以為沒有么?”他白了我一眼,罵了我一句白癡。
芽美笑了笑,沒回答我們的問題,也沒發(fā)表任何見解。她總是這樣。她的內心像密林一般深幽。
待我們走到城外,走進了那些黃色的玩藝,才看清它們的面貌。是一種比我們大腿還要粗壯的藤條,如蟒蛇一般相互纏繞、疊堆,沿著廢棄的斷壁殘桓生長,爬上高樓,又沿著裂了縫的墻壁下來。它們原本不是黃色的,它們就是那些占據整個廢墟的綠色物質,就像在山上我們看到的。只是到了芽美的城市附近才變成了黃色。
“死了就變黃了。不過它們不腐爛。也許沒死,只是休眠罷了?!毖棵勒f。
他們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在城市周圍灑上藥粉,防止它們的擴張。
“不然,第二天早晨起床,你的客廳中間就長出一根藤蔓,它頂破了你的天花板,或者,也有可能,它從你的肚子上長出來?!毖棵莱移擦似沧?。
“怪嚇人的?!蔽艺f。
“捧著你的內臟和你說早上好?!逼咚f。
“你的內臟!”我瞪了他一眼。
“凡事皆有可能,”芽美笑了,說,“世界在各種可能中得以存在?!?/p>
這根本不像一個沒讀過書,不認字的姑娘說的話。
芽美讓我們暫時住在她家。那是一幢不大不小的石頭房子。原本是一幢三層的樓房,頂層損毀了,一樓擠滿了各種磚塊,一些雜草,幾株灌木。芽美的父親用一些破損房屋的磚塊對它重新進行了加固。遠望去,像一幢石頭屋子。芽美說,這里的房子,一樓從來都不住人。他們要定期清理從一樓長出來植物。這并不像以前農田除稗草這么簡單。不能及時除去房屋內部的有害植物,便觸犯了這個城市的法律,要受到懲罰。而且,沒有人會同情你。
“我長期在外,所以雇人干這些?!毖棵勒f,“受雇的人需要簽訂一張協議,不能只拿錢,不干活?!?/p>
二樓有兩個空房間。一個是芽美父親曾經住過的,里面各種東西都保存完好。另一間滿是灰塵,里面只有一張用廢棄大理石板搭成的床。芽美說我們可以暫時住在她父親的房間。她真是個好心的姑娘。
第二天一早,她先去找了管理者,帶去對方要的東西。那玩意兒用一個像曬干了的捕蟲囊似的袋子裝著,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兒。隱約還能感覺里面有東西在動。回來時她很高興,帶著我們去見了她的朋友和鄰居。晚上我們一塊去了一家酒館喝酒。這地方竟然有酒館。真不可思議。我果然是村里人進城,很快就喝醉了。
酒館只賣一種酒,來自這城中唯一的一家酒坊。酒坊主人和芽美很熟。據說那釀酒的酒引子時當年芽美的父親帶給他的。他不僅帶來了酒引子,還教會了酒坊主人種植那種寄生植物。
“寄生在蛇蔓身上?!毖棵勒f,“就是那些要攻破我們城墻的玩藝兒?!?/p>
那玩意兒生長在遙遠的叢林,原本寄生在一種更兇狠的物種身上。說物種,是因為你很難界定它是植物還是動物。它會隨著季節(jié)變幻形態(tài)和色彩,會移動,行走,奔跑。就像我們那片叢林里傳說中的樹怪。我不該嘲笑七塔,這樣的東西是真的存在??蛇@必須得從一個見多識廣的人嘴里說出來,才有說服力。尤其是一個既美麗,又見多識廣的人。
我以為七塔會很不巧地成為我的情敵。可事實上,他對一位美麗異性那本能的好奇很快就過去,他的熱情又轉移到了別的地方,他每天對芽美寸步不離僅僅是想要得到一個能迅速了解這個城市的向導。
芽美領我們去能源供應中心的時候,那里的管事的看上了七塔,說他可以留在他那里工作。七塔的父親是鐵匠,會制作各種復雜的工具,母親是裁縫。我想,他的心靈手巧,連傻瓜都能看出來。七塔說考慮一下。他真是矯情。芽美都說這機會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因為七塔,管事的破例讓我們兩個外人看了下機組是如何運轉的。當七塔問及核心能源供應的時候,管事的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目光看了眼芽美又望了眼七塔,賣了個關子,說:“小伙子,等你來這做事了,就告訴你?!?/p>
那個時候,我已經決定要留在這個城市。把我的藍甲蟲養(yǎng)大,再給它找個伴侶,好好研習醫(yī)術。我有點后悔,帶來的是《追憶似水年華》而不是外公的醫(yī)書。
在我考慮如何維持生計的時候,七塔已經接了好幾個活了。被“能源中心管事的看上了”,似乎成了一個金字招牌,大家都知道城里來了個心靈手巧的年輕人,那些家里有東西壞了,需要修補的人都托芽美來找他。他的活多得做都做不完,常常是我睡著了他還點著奈葉籽油燈干活——晚上11點停電。不消一個禮拜,他就已經賺滿兩個月的生活費了。
“我連你的那份也賺夠了?!逼咚f,“是我把你帶出來的,肯定不會把你餓死?!?/p>
我覺得他有點得意忘形了。
我不能白吃白喝更不能坐以待斃,于是嘗試著幫人看個頭疼腦熱拉肚子之類的小毛病。醫(yī)者不易,即使有母親那罐神藥,也不能保證每次都成功。即便是母親,也并非時時刻刻都順利。所以哥哥早就表明心跡,他以后要做木匠接下父親的衣缽而不是母親的。
我不知道該選醫(yī)生還是木匠,至少目前兩樣都不行。也不可能厚臉皮死跟著芽美去做搜尋獵人。前途未卜的郁悶心情像爬蟲一樣時刻撓抓著我的心。究其原因,大約是我違背了出行的初衷——目標完成后就回去,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叢林。
我找了份臨時的工作,去了一所學校教小孩子。我可以用我并不淵博的知識加上我演講家的天分在課堂上揮斥方遒一挽狂瀾,改變我的弱者形象。在那些小蘿卜頭面前,我的形象的確越來越高大,他們都喜歡我,喜歡我給他們上原本枯燥無味的文字課,更喜歡我和他們講那些道聽途說。當然,他們也分享他們的道聽途說。我們也討論六十多年前的大爆炸。孩子們的想法很新奇。他們的笑聲涂滿了我身上被郁悶噬咬的蟲眼。
芽美依舊很忙,她去給管理者搜尋“獵物”,一去幾天甚至更久,七塔修補物件、做新玩意,我做我的孩子王,日子就像我那本厚枕頭書所寫的那樣平靜淌過。直到平靜被一個孩子打破。那是我教過的孩子,某一天開始不來上課了,說是他父母不讓來。因為學文字沒什么用,還不如給他們干活——榨奈葉籽油。那孩子輟學后不久,就不見了。一天上午,他和父母吵架打翻了一大罐奈葉籽油后跑出了城就再也沒有回來。孩子母親去了他常去的地方找他——他每次心情不好都喜歡爬到城外一株蛇蔓上去發(fā)呆。只是,在那株他做過記號的蛇蔓上找不到他。
幾天后,芽美帶來了幾件沾滿奈葉籽油的衣服。還有一小截骨頭。孩子的家人嚎啕大哭,在那株蛇蔓下挖了個坑把衣服和骨頭埋下。芽美只說東西是在附近叢林找到的,此外,她不再說別的。這段時間她很忙,不停地往外面跑,我?guī)缀鹾苌僖姷剿?。我不由得想,一個女孩子,為什么要這么辛苦呢?我們村里的女孩,到她這個年紀,早就嫁人了。即使長得不那么好看,也總能用一些方法找到伴侶,比如,站在樹下朝男孩拋媚眼。我們把那形容為母獸捕獵。
在這個城里呆了一陣子,我覺得這里的姑娘和村里的也沒有太大的差別。像芽美這樣的很少。她們大多在20歲之前嫁人。只有酒館老板娘,過了30歲依舊單身,守著父親留下來的那間酒館。她和芽美說,世風日下,一切又回到了幾百年前,女人又變成了幾百年前的女人,嫁人成了唯一的出路??雌饋恚茄棵涝谶@個城市唯一聊得來的女人。是啊,她和其他姑娘都不一樣。我不知道別的姑娘是怎么看待芽美的。幸好,她完全不在意這點。芽美休息在家的日子總是去找她喝酒。喝酒、咬耳朵,大笑,分享著不能和我們說的秘密。我有時叫一杯酒,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坐著,朝看她的時候裝作心不在焉。
七塔也常來酒館。在這個城市,他成了個受歡迎的人。他話依然不多,大部分時候悶頭喝酒,有時候會和我聊幾句。他在酒館有很多熟人,大多是找他修理過東西的人。還有一些姑娘,有些是普通人家的女孩,也有的是職業(yè)妓女。那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酒館招徠生意的姑娘因為一些原因失去了家人,沒有依靠,又不像酒館老板娘能夠撐起一份產業(yè),更不像芽美有著非凡的勇氣和健碩的體格,她們嬌媚的眼神之中總是帶著一種灰撲撲的絕望。許多個夜晚,七塔用他的溫柔和善良撫慰那些女孩的絕望。他不缺錢,也不想積累財富。他的錢都花在那些女孩身上。女孩們愛他,愛他的手藝,他能讓她們破損的首飾容光煥發(fā)。還會指導她們化妝、穿衣打扮。姑娘們即使不要錢也愿意和他睡覺。但最終,他錢給得比別的客人更多。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七塔和她們相互撫慰。我很高興有人能給他溫暖。這個家伙,我完全錯看了他。在龍木樹上總是沉默寡言地聽我夸夸其談姑娘話題的七塔,其實是個撩妹高手。
芽美說七塔對所有姑娘都好,卻不會給任何一個人歸宿。她說得對。我知道他即將離開這里,只是還沒有告訴任何人。芽美曾和我們說過,西北方向還有另一座城市。那是她去過最遠的地方??伤齼H僅是站在山麓頂端俯瞰過它,并沒有去過。那時,我看見七塔的眼睛閃爍著某種光亮。無數個夜晚,他用那些光亮照亮了姑娘們灰色的臉龐。
之后的幾個月里,陸續(xù)有人失蹤。兩個孩子一個女人。失蹤事件每年都有,畢竟人們居住在城市,卻還是要靠叢林討生活。對于新世界,我們所知甚少。癡迷于征服的政客和打造新世界的生化學家給世界按下了重啟鍵。一切都被清零。我們的文明進了故紙堆,被一把火燒光。避免于劫難的人們從地下走出,重見天日,同時像個異類一般被這個新世界打量。
失蹤的人比往年都多,這引起了恐慌。人們沒事不再踏出那蛇蔓尸體堆砌的城墻,并加派了人手巡邏。有人說,裁縫家的孩子是在城里弄丟的。沒人見他出城。他是個乖巧的孩子,不愛亂跑。
芽美在一次出任務的途中受了傷,手臂上有一道十公分的血肉模糊的傷口,給她換藥的時候,我覺得那像是野獸咬的,有皮膚和肌肉被撕裂的痕跡。她說是從懸崖上打了滑,被鋒利的石塊割傷。我知道不那么簡單,可她不想告訴我我也沒辦法。
七塔最終離開了這里,去尋找另一個城市——我想追尋城市的蹤跡恐怕已經成了他畢生的目標。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說算了。他說他知道我會這么說。
他走的那天,姑娘們哭哭啼啼地給他送行。竟然沒有一個人埋怨他的狠心,她們都支持他追尋夢想。好像這也是她們的夢想似的。對此,我只能說:七塔真不簡單。
芽美的傷好了之后,我回了一趟我的村子,給七塔的父母帶去了一封七塔的親筆信。我告訴了家里人這段時間的經歷。他們都很高興,我終于長大成人了。盡管我的不辭而別讓母親流了三個月的眼淚。我在家里呆了一年多,跟著母親認真研習醫(yī)術。我希望,再次回到芽美身邊時,我能成為那個可以匹配她的男人。
一年多后,我躊躇滿志,重新踏上征程,回到了芽美的城市。那里已經不是我熟悉的樣子了。城里的房屋損毀了一大半,到處是燒焦的痕跡。蛇蔓的領地又擴張了不少。那片黃色的城墻上又重新長出了綠葉。能源供應中心停止了運作。到了夜晚,只有奈葉籽油燈還亮著。我在醫(yī)務所找到了幫忙照顧傷員的芽美。她已經辭掉了搜尋獵人的工作,在醫(yī)務所做了一名護士。這恐怕是唯一一個令人高興的消息。她做護士,我當醫(yī)生。我們很般配。
那晚,在醫(yī)務所走廊的椅子上,連續(xù)工作了幾天滿臉疲憊的芽美和我說了一些事。她為城市管理者工作,這么多年,都在做同一件事,為能源供應中心尋找一種東西,不能算是植物也不能算是動物,也許在嚇唬孩子的故事中,人們把它叫做樹怪。那是新物種,它身上的液體可以和稀土元素發(fā)生反應,產生大量的能量。他們砍下它身體的一部分,在實驗室里培養(yǎng)。它們會長大,卻無法繁殖,也許它們也有性別,有它們的繁殖和交配方式。所以芽美需要長期在叢林里追蹤它們,像砍柴一樣取下它身體的一部分,帶回來交給管理者。這是這個城市的秘密。他父親就是被那東西給弄死的。
這個城市下方有稀土礦。我不知道以前它們?yōu)槭裁礇]有被開采。也許是因為,在幾百年前,人們發(fā)現礦產之前,它已經成為一個偉大的城市了。如今,它引來了蛇蔓的追逐。大爆炸后的新物種,有喜歡放射元素的,喜歡稀土元素的,喜歡瀝青喜歡塑料袋的,那些因為人類的種族膨脹而產生的大量垃圾,在短短的幾十年之內消耗殆盡。
“它們也在進化。”芽美說,“這個世界的平衡還未建立。而我們總是做錯事。自食苦果?!?/p>
她說她很后悔。好多年前她就應該收手,拒絕管理者的要求,不再去追逐那些危險的生物。她想過它們是否會報復。
“我對它們沒有好感。因為它們殺了我的父親?!彼f。
我看著燈下我們幾乎擠在一起的影子,用力握了握她冰涼的手。
“仇恨能蒙蔽人的雙眼?!彼龂@了嘆氣,聲音因疲憊而變得沙啞,“現在它們無處不在。已經成功進入了蛇蔓的領地,很快就會將我們一鍋端?!?/p>
我腦中開始出現一些畫面。相比較畫面的恐怖和殘忍,內心卻沒有相應的恐懼?;蛟S是因為我在意的人依然好端端地呆在我身旁。我也依然擁有那一文不值的可笑的勇氣。
“那玩意叫什么?”我問她。
“城市終結者?!彼裏o奈地笑了笑。
“開玩笑吧!”
“是開玩笑。那東西,他們就管它叫那東西??梢园l(fā)電的怪物。提起來,他們就這么說。以前,這東西只有城市的管理層和能源中心的工作人員知道。ST-1,ST-2,ST-3,在能源管理中心,這是它們曾經的名字?!?/p>
不久后,城市的管理者決定帶著剩余的居民向西北方向遷徙,尋找新的合適的居住地。我決定跟隨他們一起。這將是一段漫長的旅程。而且,前途未卜。
我想起七塔離開這個城市前的那個夜晚。我們在酒館坐到深夜。奈葉籽油燈的淡黃色光芒將我們各自的影子印上了對方的臉龐。我們用各自杯子里的酒終結了自己的青春。并將繼續(xù)用一種可笑的勇氣探尋明天的未知。
“這個世界還未成型,”七塔說,“而且,它永遠都不會變成我們期待的模樣。”
我無法反駁他,恐怕以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