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子
陸營生,人稱陸師傅。生得眉清目秀,極年輕時便在澡堂當學徒。
極年輕時的陸師傅只能叫小陸,跟著老師傅從揚州某地來到蘇州某地,也算少小離家,背井離鄉(xiāng)。
民間俗稱澡堂為“混堂”,霧氣蒸騰,人流嘈雜,難免混雜點烏煙瘴氣。
我去洗澡時,“混堂”經(jīng)過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洗禮,招牌早換成了“大眾浴室”。小陸也名正言順成長為陸師傅(不知何故,沒稱同志),穿行“大眾”間,儼然如魚得水。
澡池封閉,只在極高處開很小的兩扇窗;池水又極燙,害得免票帶入的小孩家不時哇哇叫。好不容易洗完澡,盼的就是躺在柜椅上,看陸師傅飛線毯,拋熱毛巾,如耍雜技。剛停當,一聲招呼,陸師傅便搬一個小矮凳,膝蓋上墊一塊皮氈子,展開小布包,亮出他的看家寶貝——扦腳刀。那些要扦的腳,當然都是“老腳”,只只不好對付,恰如剃頭匠剃“犟頭”,沒有幾下子真功夫真難下手。事實上,總要陸師傅來扦的那幾只老腳,也就是那幾個犟老頭,數(shù)十年了,生了根似的,趕都趕不走。陸師傅的師傅有家眷,告老回鄉(xiāng)了。老家那兒管扦腳叫修腳,虔誠如修身。犟老頭們嘆口氣,只得退而求其次,讓“小陸”接替扦。哪知道,這一扦,扦出了新境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
媽的,這利索,這熨帖,哪像是在扦腳,分明是在脫殼。老頭哼哼唧唧,舒服得有如婦人捂著被叫床。陸師傅笑得淡淡的,手中的刀具輪番上陣,龍飛鳳舞又一馬平川。
獨當一面,陸師傅當上了浴室負責人。小鎮(zhèn)的年過得如何,只要看年前的浴室繁忙得如何。小鎮(zhèn)人迷信,“年澡”洗得痛快,人生六脈調(diào)和。騰騰熱氣,暫且把俗世蒸騰為天堂。
企業(yè)改制,陸師傅順理成章成陸總。甩開膀子正待改天換地,不想形勢先給他來個下馬威。先是顧客越來越少,原來忽如一夜春風來,紛紛用起了“家庭衛(wèi)浴”;接著房地產(chǎn)悄然開發(fā),原本居鎮(zhèn)中、占要道的“地利”,一下子逆轉(zhuǎn)成“拆遷”的繩套索。
陸總不干了,或許是干不了了。一轉(zhuǎn)再轉(zhuǎn),轉(zhuǎn)資承包了“大眾飯店”——由浴室老總轉(zhuǎn)而為飯店經(jīng)理,不知算不算華麗轉(zhuǎn)身——當然店名不再叫“大眾”。陸經(jīng)理的妻子大他好幾歲,本地人,在鎮(zhèn)上一所中學教書。學校里有一批青年教師像約定似的趕著結(jié)婚。于是,彼此約定在陸經(jīng)理處補辦上一兩桌酒席答謝校領(lǐng)導與同事,體面又省事。陸經(jīng)理怕老婆,也想趁此打開新局面,遂大道至簡,大件小件,冷盤熱炒,來個籠而統(tǒng)之,一桌四百元。一時趨之若鶩。正待大鵬展翅,忽然疲軟,客源越來越稀。為啥,飯店也忽如一夜春風來,且風從八方來。4字不吉利,8字諧音“發(fā)”,啪啪啪,有如滿天放鞭炮。陸經(jīng)理的飯店對面開起了“風味酒店”,原先浴室的所在地,拔地而起一座“潮汕大酒樓”。婚宴配司儀,1888元一桌打底,好日子搶著預訂。
陸經(jīng)理啞然了,營生一生卻再也營生不下去了。管腳是老本行,管中間的肚子沒把握,哪敵得過人家餐飲本行。慚愧,從開張到倒閉,陸經(jīng)理的飯店究竟叫什么名,我都不清楚。陸經(jīng)理的名頭則像霧像雨又像風,旋即沒了。熟人只得回過頭,還稱他陸師傅。
往后,我離開了小鎮(zhèn),不曾再遇見陸師傅。陸師傅當然老了,不知模樣是否還俊朗(按常規(guī)此處該問候“身體是否還硬朗”)。后來聽說,陸師傅領(lǐng)養(yǎng)的女兒出國定居了。陸師傅老兩口戀巢,依然住在小鎮(zhèn)老小區(qū)。庚子年春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病毒”疫情,小區(qū)封閉,服務行業(yè)停擺,幾個月不得理發(fā)。對門的顧老頭像被圍追的野兔,整日撓著頭皮團團轉(zhuǎn)。顧老頭亦外來戶,底細無人知,為人大大咧咧,就愛刨一個大光頭。這在當年有些嫌疑,但他無所謂。他與陸師傅是老朋友,準確地說是澡堂老主顧。顧老頭抱怨聲聲,情急之下,陸師傅翻出老物件,也不管“上下不分”的忌諱,硬是給顧老頭刨出個青皮瓜,賊禿禿锃亮。樂得顧老頭眼睛都找不到縫了。這不,順便,耍幾下手藝,給顧老頭的老腳扦幾下。
顧老頭撿得個大便宜,仰天大笑出門去。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死一般的寂靜又回來了。陸師傅茫茫然,不知道手中的這套老物件該收放何處。突然,小區(qū)的喇叭又響了:“自覺隔離,外來人員不得入內(nèi)!”
外來人員?陸師傅一陣眩暈。他瞥了眼掛在墻上的養(yǎng)女在美國的生活照,眼前莫名其妙浮現(xiàn)出另一幅幻象: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
老丁釣魚,不過是玩兒。釣的地點在小區(qū)池塘,能釣到的不過是小雜魚,俗稱 “貓吃魚”。
奇了,那貓就愛跟著,好像它也要釣魚,可能想吃魚吧。
就這樣,小區(qū)荷葉大的一方池塘,時光徜徉,定格的卻是一貓一人。釣竿生了根似的插在木架上,貓兒多半時間守著個空水盆打瞌睡。
老丁是外地人,只身投奔兒子家。他兒子我從來沒碰見過,老丁則像交警每天碰見。老丁不言語,見面總是笑笑,仿佛在說“慚愧”。
有一回,我見老丁難得釣到一條魚,還不小。魚在地面上蹦跳,貓跟著蹦跳幾下。老丁雙手擒住,竟把魚放生了。那是條草魚仔,可能應了俗語“草魚不足斤,不如嚼菜根”。
老丁依然垂釣,貓依然守著空水盆做夢。
據(jù)說老丁的兒子早年來江城做生意,家里置辦景觀魚缸,價不菲。但極摳,最終只養(yǎng)了一條極名貴的金魚。老丁見魚兒孤單,便自作主張在地攤買了兩條大胖金魚,燈泡眼,大紅蝶尾,喜氣洋洋。結(jié)果一放進去,不過三四天,死了,害得原來的那條也奄奄一息。做生意的兒子憤憤然,告誡父親,那是“星期魚”,騙人的。從此,老丁買了根釣竿,釣魚了。
那只貓,是在老丁開始釣魚時出現(xiàn)的。想來是只流浪貓。老丁第一天坐到小區(qū)池塘邊,這貓如得了調(diào)令前來做伴。一伴,就不分開。老丁釣不到魚,不生氣;貓吃不到魚,并不惱。某次,我見小水盆底潛伏著一條黑亮亮胖墩墩的塘鱧魚,很為老丁高興。同時,擔心那貓會不會大開殺戒。想不到,貓淡定,還是守在小水盆邊瞇縫著眼。我逗了逗貓,貓綠瑩瑩的瞳仁開始放光。不一會兒,貓把爪子搭上了水盆沿。魚一動不動,貓把爪子探入了水盆。一下子時間都屏住了呼吸。我想聽到水聲嘩然,想看到魚兒狂跳出水盆。但,什么動靜都沒有。貓爪在水面上點撥出幾個輕柔的漣漪輪,縮回了;漣漪輪下塘鱧魚油菜籽般烏亮的小眼睜得好天真。
老丁吐了口煙,不好意思地告訴我,這條塘鱧魚是他從菜市場買回的,給我們的貓做個伙伴。貓魚守望,平安無事。
老丁很親切地把那貓叫作 “我們的貓”,情感的漣漪似乎也容納了我。以后,他若開口,“我們的貓”便成了主題。由此,我對那貓也有了更深的了解——這是只“看魚”的貓。
老丁坦白,他不太會釣魚,釣魚只是為了出門釣個心情吧。空水盆中放些清水,也讓貓兒能看看倒影,玩玩水。偶有魚兒上鉤,基本是上不得臺面的“貓吃魚”,本想給貓吃了,但那貓就是不吃,就愛廝守著。有一回,一只流氓貓伙同另一只流浪貓,企圖偷吃水盆中的“貓吃魚”,“我們的貓”不知哪來的勇氣,尾巴高翹,須發(fā)逆戧,有如怒虎出山,一下子把為首的流氓貓擊落水中。
夠英雄的!“我們的貓”是只貍貓,陽光下毛色閃閃亮。我問老丁,你兒子還養(yǎng)金魚嗎。老丁的回答,甕聲甕氣的:還養(yǎng),還是摳,只一條。
管他的!這就夠了,老丁有貓,貓看魚。
騷豆變蛇精了。春節(jié)過完,剛開學,我們就聽到這個傳聞。傳聞是悄悄的,源于騷豆母親游移不定的神色。她到學校為兒子請假。
請的是病假,長病假。生的什么病?蹊蹺!鄉(xiāng)間小學校,推開窗就是原野,春雷一聲,生機勃勃。過不了多久,大家都忘了騷豆的事。一忘就是一學期,等到放暑假,才記起騷豆竟那么久沒來上學了。
馬上升初三了,要轉(zhuǎn)入鎮(zhèn)中學。騷豆輟學了。騷豆有沒有變蛇精?騷豆干嗎要變蛇精?騷豆這形象變得了蛇精嗎?這樣的問題,日后一想起就忍俊不禁,有如沼池發(fā)酵,泡冒得嗶撲直響。
騷豆長得五大三粗,小學留過兩次級,聽說早發(fā)育。上初中,一臉青春痘,疙疙瘩瘩,仿佛還有一股狐騷味。小同學都不惹他,女生則躲得遠遠的。大家暗中叫他“騷豆”。騷豆只當沒聽見,悶聲不響。
騷豆家的小妹十分伶俐,與對門的女孩七妹同桌,相當要好。七妹不愿到騷豆家玩,騷豆的小妹則像燕子一般飛到七妹家嬉鬧。笑聲朗朗,令騷豆倚門惆悵。
騷豆不知自己要干什么,騷豆讀不進書。吟詩是天邊的事,騷豆絕不惹事。
騷豆的母親極疼兒子,冒著風險去請了回佛娘。佛娘有如巫婆,高深莫測,住在人不知她她卻知道人的地方,一張臉皺巴巴的。騷豆母親從佛娘那里“請”回了一條紅綢帶,臟乎乎,定要騷豆貼肉纏在腰間,一刻不離身。據(jù)說那綢帶染過香灰浸過符水,鎮(zhèn)魔,祛邪,靈驗!騷豆不敢違拗,緊纏了一段時間,忽覺皮膚奇癢,一搔,腰間噌噌噌躥起一顆顆疹子。拼命搔,疹子滲液,刺痛難忍。騷豆的母親慌了,再去求教佛娘,音訊杳無。覓得民間偏方,用墨汁外加鍋底灰涂抹患處,結(jié)果烏沉沉腰間如纏一條惡龍,騷豆疼得死去活來。只是不好意思大叫,也不好拋頭露面——對面聽得見,也看得見。騷豆的小妹受警告,也就不到對面玩了。七妹當然不知底細,自然(其實是壓根兒)不會來探望。趴在窗臺上,小小年紀,騷豆苦悶得直想遁世。
時光飛逝、一不小心,都成人了。我是在鎮(zhèn)拆遷辦邂逅騷豆的,意外得張嘴說不出話。騷豆坐鎮(zhèn)接待室,正在給來訪者講政策,老成得八風不動、波瀾不驚??吹轿?,微微一愣,手往桌沿上一扣,好像彈簧驀地恢復彈性。晚上,騷豆在拆遷辦旁的小酒店請客,喊來幾位初中同學助興。
喝著喝著,騷豆來興了,手機一揚:叫我老婆來!
同學中馬上有人起哄,借著酒興,抖出當年糗事。
騷豆不忌諱,嚷道:哪有的事!沒有的事!生蛇、蛇纏腰,懂嗎?西醫(yī)叫帶狀皰疹!
門開了,進來一女子,杏眼含嗔。騷豆嘿嘿一笑,旋即住口。同學嗨嗨嗨抬杠。七妹道,又在瞎扯什么蛋!
騷豆正正衣衫,清清嗓門,說,我來講個正經(jīng)事,同學們聽著:上個月,我去查進度,到一釘子戶家,一推院門,地上爬著蛇,門框上纏著蛇,房梁上還倒掛著蛇。人搬走了。你們猜,我怎么就不怕蛇?
眾皆不解。七妹狠狠地“呸”了一口,道:“就你們這副德行,土匪,又得逞了?!?/p>
“沒事,無毒,嚇嚇人?!?/p>
騷豆慌忙制止,試圖恢復講政策姿態(tài)??上?,酒不講政策,一喝高,眾人一抬舉,騷豆亢奮了,如蛇芯子嗅到了某種神秘氣息,騷豆說起了胡話:“拆遷,什么沒見過?拆拆遷遷,廟頭還拆出一條白蛇精,身子有碗口粗,頭大得像笆斗……”
眾皆悚然。七妹一拂袖,裊娜而去。窗外隱隱傳來卡拉OK聲: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曲調(diào)蛇一般蜿蜒。騷豆喝醉了,記憶一時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