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陳兵
公元528年初,北魏肅宗元詡為生母胡太后毒殺,北方軍閥爾朱榮稱兵向闕。5月16日,洛陽大小百官近二千人(一說三千)被驅(qū)到位于河陰縣(今河南省孟津縣)的行宮,迎接爾朱榮所立新皇帝。不少人想必沒有料到,這將是他們在人世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第二天等著他們的,是一場周密策劃的大屠殺,史稱“河陰之亂(屠)”:
(爾朱榮)乃譎朝士共為盟誓,將向河陰西北三里。至南北長堤,悉命下馬西度,即遣胡騎四面圍之。妄言丞相高陽王欲反,殺百官王公卿士二千余人,皆斂手就戮。(《北史·爾朱榮傳》)
當日被殺人數(shù),諸史頗有異同?!段簳栔鞓s傳》為一千三百人,比《北史》少數(shù)百人。另兩史俱言當日百官“皆斂手就戮”,無一幸免。
若有例個,就是魏收。魏收主持《魏書》修撰,他在《魏書·自敘》中宣稱:“及爾朱榮于河陰濫害朝士,收亦在圍中,以日晏獲免?!?/p>
我以為,這段沒有任何旁證的“自述”,是他編造出來的。河陰之屠時,魏收應(yīng)不在迎駕王公百官隊伍中。
正史的確記錄過幾個漏出河陰鬼簿的幸運者,如李曉因“衣冠為鼠所噬,遂不成行”(《北齊書·李嶼傳》);山偉則因輪值留京,免于一死;《魏書·辛雄傳》說辛雄于河陰之難發(fā)生后“潛竄不出”,應(yīng)是因故未赴河陰。要之,除魏收外我們找不出在大屠殺現(xiàn)場僥幸逃脫的第二個確鑿證例,也沒有一人當時在場的殺人者或逃脫者的證詞。若如魏收所言,當日爾朱榮數(shù)萬鐵騎竟因天色向晚罷殺,則漏刃者肯定不只一人。當年魏收“初以父功除太學博士”,太學博士初為六品官,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改定官氏后,降為從七品。官輕人微,恐怕還夠不上參與迎駕的資格,也沒有惦記他。魏收不惜以史官身份偽造履歷,將自己置于爾朱集團直接迫害殺戮的對象之中,有利于增加資歷,獲得同情,洗刷“穢史”之嫌。他不憚“監(jiān)守自盜”自作孤證,亦基于對當時社會心理和輿情的準確把握。
河陰之屠死難者的數(shù)字,除上述二史互有出入,《洛陽伽藍記》甚至有個三千人的說法。王鳴盛猜測《北史》所記被殺人數(shù)多于《魏書》,目的是要借此增加爾朱榮的罪惡。既然天下人皆“欲甚其罪增加之”,誰又何苦來和自愿入圍者較真對質(zhì)?其實,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中,具體而微的“殺人的動機”往往并不重要,“動人的殺機”——生殺消長的本質(zhì)關(guān)聯(lián)與內(nèi)在因果才天機出透。魏收可謂參悟歷史本質(zhì)!
“天生天殺,道之理也”,《陰符經(jīng)》如是說。在“天人合一”的中國古代樸素哲學思想中,天代表自然萬物,代言神靈意志。五星會東井,秦殺漢興;崔浩觀天象,姚興將滅。蕭繹夜登鳳閣,嘆已之必亡;孔明高臥隆中,知天下三分。這一類神乎其神的事跡典實雖不免恍兮惚兮真假難辨,卻為古代中國的歷史書寫所鐘愛,也為庶民百姓喜聞樂傳。何以然?有深入人心的天生天殺觀念在后面背書。
孔子去曹適衛(wèi),在宋國郊外遭宋司馬桓魋襲擊。孔子說:“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意思是我命在天,桓魋能拿我怎么辦!“圣人不死”的天命論后來衍演為“王者不死”口頭禪,并屢屢成為亂世逐鹿者借以暗示或號召天下的說辭。相反,“天殺我也!”也極易成為摧跨梟雄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如項羽、如侯景。
冉閔大殺羯胡,雖為屠伯,卻使中原漢人得以殘喘更張,后世史家至有以存漢之功歸之者。武后得高宗支持,大用酷吏,摧破以長孫無忌等人為代表的武川鎮(zhèn)舊勢力與李氏宗室,雖殺債累累,卻有力打擊門閥大族勢力,拓寬平民地主進身之途。
家國存亡之外,生殺倚伏之機,也每每成為人物事件的關(guān)捩,貫穿于歷史書寫。
鱸魚莼菜之美,因為西晉末年吳郡張翰的一聲浩嘆,成為抒發(fā)鄉(xiāng)思的千古佳話,而其實身為齊王東曹掾的張翰決然南返,乃因洞悉時局兇險。
顧榮為東吳名相顧雍之子,為西晉王朝籠絡(luò)任用江左士人的標志性人物,沒張翰那么容易一走了之。但顧榮也是洞悉生殺之機的悲憫覺慧之人,曾于宴飲時割炙以啖執(zhí)炙者,因此避過一刀。趙王倫覆敗,他本當被誅,當日執(zhí)炙人恰為督率,救之得免。
多年后,在南方的梁朝,詩人陰鏗再次由“分炙”的善舉,在侯景之亂時漏刃得命。
此類故事,春秋戰(zhàn)國已有所聞,最出名的當推趙盾以賜桑下餓人食物而在遭襲擊時獲該人反戈相救。魏晉南北朝是門閥士族社會,階層等級非常森嚴。貴族、高官分炙與兵卒仆隸,是非同尋常之舉。
相反例子比比皆是。西晉大臣衛(wèi)瓘曾斥遣帳下督將榮晦,后來衛(wèi)瓘為楚王瑋所構(gòu)害,熟悉衛(wèi)瓘家人的榮晦隨人到府,挨個點殺。潘岳曾為孫秀上司,深折辱之,結(jié)果滿門抄斬。
深諳生殺之機并不都導向濟弱存善,也可養(yǎng)奸助惡。出身寒門的孫秀得勢當權(quán)后,朝士有宿怨者皆被誅,而王戎、王衍獲免。原來當初王衍聽從王戎勸告,沒擋孫秀路:“初,孫秀為瑯邪郡吏,求品于鄉(xiāng)議。戎從弟衍將不許,戎勸品之?!保ā稌x書·王戎傳》)然而生殺自有天機,二王明哲自保避得此時一刀,難躲終局清算,最后都不得好死。
天意從來高難問,生殺之機詎可期?但古不我誣,每每貪生者獲殺,向殺者得生。
北魏末年,北方六鎮(zhèn)起義,葛榮繼亂。出身博陵望族崔氏的崔巨倫時為北道別將,陷于葛榮。他下決心南逃,向殺而生,可謂雄果壯烈:
未幾,(崔巨倫)潛結(jié)死士數(shù)人,夜中南走,逢賊游騎數(shù)百,俱恐不濟。巨倫曰:“寧南死一寸,豈北生一尺也!”便欺賊曰:“吾受敕而行?!辟\不信,共爇火觀敕。火未然,巨倫手刃賊帥,余人因與奮擊,殺傷數(shù)十人,賊乃四潰,得馬數(shù)匹而去。夜陰失道,惟看佛塔戶而行。到洛,朝廷嘉之,授持節(jié)、別將北討。(《北史·崔辯傳附崔巨倫傳》)
古人有道:風高殺人夜,月黑放火天。崔巨倫與葛榮巡騎的狹路相逢一場廝殺,讓我想起明朝詩人沈明臣與徐渭同為胡宗憲幕僚時,在爛柯山下慶功宴上所作《凱歌》:
銜枚夜度五千兵,
密領(lǐng)軍符號令明。
狹巷短兵相接處,
殺人如草不聞聲。
此詩可稱古今夜殺第一詩,“殺人如草不聞聲”,細思極恐。難怪當日胡宗憲讀罷此詩,激動不已,起捋明臣之須,大呼“何物沈生,雄快乃爾!”沈明臣為鄞縣(今浙江寧波)人,一生未仕,為萬歷年間三大“布衣詩人”之一,寫起殺人來,卻麻利如切菜。明臣寫殺,關(guān)公讀書,均可謂精彩反串,生殺之機在焉。
夢是生殺之機反串倚伏另一主場,如“王濬夢刀”:
濬夜夢懸三刀于臥屋梁上,須臾又益一刀,濬警覺,意甚惡之。主簿李毅再拜賀曰:“三刀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臨益州乎?”及賊張弘殺益州刺史皇甫晏,果遷濬為益州刺史。(《晉書·王濬傳》)
三刀懸梁已大兇,再加一刃嚇煞人。王濬越想越怕,主簿李毅卻從中解出加官進祿大好事。夢中三刀確實給做夢者王濬帶來勃勃生機與人生功業(yè)又一高峰,卻如《封神演義》中仙人陸壓殺卻妲己的寶貝,一轉(zhuǎn)身開殺東吳。以王濬為益州刺史,乃是西晉發(fā)動滅吳戰(zhàn)役的一個重要步驟?!巴鯙F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那就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庇忠粋€生殺循環(huán)已悄悄開場。歷史正是如此,在一片殺機中生機勃勃,在無盡的生殺倚伏中血火前行,那一個個動人的殺機,閃射著法則、規(guī)律、命運與權(quán)謀智慧。設(shè)若歷史是善于做夢的王益州,則今天的讀史者不妨且作李主簿,由生殺之機入手,去解讀過去時光中發(fā)生的宕蕩,既得殺中消息,兼解殺外天機?!稁盎ń啡ド铣愤x取十九個不同角度,勾沉、還原發(fā)生在中國古代歷史中種種殺人的動機與動人的殺機,旨在由殺入史,剖視文化。三聯(lián)書店編輯徐國強先生錦心繡口,為拙著取了個巧妙的副題:“古式十九殺”。讀者可任選一殺看去,如讀《古詩十九首》,在“行行重行行”中參殺生,悟天道。
(作者系作家、詩人、書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