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懿
躺在車頂,頭上是璀璨的夜空,耳邊是篝火“畢畢剝剝”的聲響。忽地,我回想起了墨脫的夜,和那個由我親手推演出來的復(fù)雜計劃。
高原的天黑得很晚。刷牙的時候,能從窗口看到雪山。山上的積雪在星辰下白得耀眼,就像一道圣潔的光,照亮了我的心房。身邊的油燈突然滅了,我暗罵一句:“喇嘛廟里的東西果然不經(jīng)造。”一片漆黑中,我抬頭看向窗外的天空。墨脫的夜空很澄澈,銀河在如鏡般空靈的夜色里緩緩流淌,美得就像是走進(jìn)了一場夢里??删驮谀且凰?,我的直覺告訴我——張起靈也在和我一同端詳著這片夜空,無邊無際的夜,跨越了五十多年的時光。
張起靈。
像泡沫一樣,這個名字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
可就一下,我的思緒便跟著泡沫一起消失了。我向來不是一個愿意花費大力氣去懷想過去的人。困意襲來,就在我打算躺下時,白瑪身邊的小喇嘛敲門走了進(jìn)來:“師傅找你,有事?!?/p>
穿過十個小天井,便是寺里最大的廳堂。臨近薩噶達(dá)瓦節(jié),地上最后的圣堂逐步顯現(xiàn)。這是壇城,又名佛的居所,亦是佛的宇宙,更是萬物的終極。
我仍然沒能見到白瑪,但我得知了我要參加薩噶達(dá)瓦節(jié)的消息。
當(dāng)喇嘛的法螺聲響起時,我還在床上發(fā)愣,以為自己在吳山居碰到了喇嘛。不過我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我還在墨脫。我捯飭了一下便和小喇嘛一同前往大殿。
路上,我問小喇嘛:“之前的壇城都去哪兒了?”
他吹了一個泡泡說:“會在今天被毀掉哦?!彼读硕墩瓷涎┑囊路聰[,接著又說,“師傅讓我問你,你的經(jīng)念得怎么樣了?”
我沒答,轉(zhuǎn)而問他:“這些經(jīng)文全部背完要多久?”
他又吹了一個大泡泡,信口答道:“他們說,十年吧。”
“大師你別騙我,我對十年過敏?!蔽倚Φ?,“你為什么總是在吹泡泡?因為一切有法,如夢幻泡影嗎?”
這次,他沒吹泡泡,也沒回答我的問題。
大殿里的儀式已經(jīng)開始。
地上的壇城已然完工。白沙描邊,明艷的色彩鋪展開來,飄逸的云紋在藍(lán)底上四散。壇城是佛的宇宙,是佛的夜空,是膨脹的世界,是延續(xù)的人生。
鑼鼓聲驟然響起。隨后在藏香濃郁的煙氣里,壇城逐漸模糊,回歸沙子本身的無序之中。
一切都結(jié)束了。
回歸本初,沙子又重新變回了沙子。它們會被裝起來分成兩半,一半交給參與儀式的信眾;另一半則在僧人手中流駛,最終被灑入附近的河流中。那些漫天飛舞的色彩,那些欣欣向榮的生命,那些宏偉的廟宇,那些千姿百態(tài)的繁華,一切都隨風(fēng)飄入溪水,沉淀、褪色,永不再返。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白瑪叫我過來是做什么的。
“是諸眾等,久遠(yuǎn)劫來,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暫無休息?!碑?dāng)我在推演著那些計劃的時候,當(dāng)我在衡量著他人的生死的時候,我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為了減輕這個過程中的自我厭棄,我曾拋卻了情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塊不會痛的石頭。此刻,在最靠近天的地方,我重新找回了我丟失的那些平凡的情感。我本就知曉的,生活是由漫長的付出、短暫的收獲與長久的失去交織而成的。
高原的夜空在我頭頂鋪展開來,把我的靈魂照得纖毫畢現(xiàn)。這是白瑪送我的禮物,是被我自己藏起來的心。
圣域最純凈的雪遇上古潼京的白沙。
它們只是好久未見。
黑夜里,我偏頭,又看見了和我在端詳同一片夜空的張起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