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歷銘

科羅拉多峽谷

穿行于堪帕布高原之上

并沒有被科羅拉多峽谷

鬼斧神工的褐色巖層所震撼

不敢說見多識廣

我早已過了好奇的年齡

對世間的名山大川

越來越無動于衷

前往峽谷底部

搭乘一架通透的直升機(jī)

駕駛員是金發(fā)碧眼的美國女孩

一邊嚼著口香糖

一邊嫻熟地操作儀器

讓我們在峽谷里，蒼鷹一樣

飛起來

女孩單純而自信的微笑

比峽谷更像另一個星球

在心機(jī)和詭計泛濫全球的年代里

壯麗的山河最終抵不過

清澈如水的眼睛

2017年9月26日·美國亞利桑那

白衣少女

當(dāng)一幅幅油畫呈現(xiàn)眼簾的時候

所有人的腳步變得輕柔

世界忽然安靜下來

我不懂油畫，說不清

任何一幅油畫的來歷

但我還是停留在惠斯勒的《白衣少女》前

從白色的幻象中，逐漸

辨識白色長袍的長度

白色窗簾的寬度

以及左手輕捻的百合花

散沒散出白色的香氣

工業(yè)革命改變舊世界

正像現(xiàn)在，科技引領(lǐng)未來

不斷加速嬗變的節(jié)奏

越來越多的人們游走于文明的邊緣

很像茹毛飲血的祖先

手持尖石追逐獵物

窮其一生，無法回到

早已風(fēng)化的洞穴

我們用語言記述遇見

用色彩描繪想象，付出

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

不斷迷失于美好的方向

光年測出宇宙的距離，卻始終

確定不了心靈的大小

誰能告訴我，白衣少女的腳下

為什么鋪著一張野性的狼皮

狼頭栩栩如生，目光兇狠

白色獠牙的后面隱藏猩紅的舌頭

卻喑啞無聲，再不能發(fā)出

穿透黑暗的嚎叫

2017年10月1日·華盛頓

斜穿中央公園

靠近紐約酒店的入口處

兩個美國中年婦女在聊天

它們的狗，安靜地坐在

各自主人的腳下

聽不清她們的話題

來自全球的人影散坐在長椅上

地上落滿烏鴉

我要去公園對面的中國餐館

必須斜穿中央公園

先是一片草地，然后是一個湖泊

一個人站在空曠的舞臺上表現(xiàn)自我

一些人騎著山地車

晃動著矯健的身軀

在公園內(nèi)部的道路上疾馳而過

資本主義的表情通常是居高臨下的

他們覺得自己之外

都是需要拯救的人，很像小時候

我們把美帝國主義當(dāng)成紙老虎

漫畫里的他們張牙舞爪

傲慢的鷹鉤鼻子通常流著

茍延的鮮血

是的，我剛剛從投資大廈走出來

經(jīng)過第五大道時，目睹落地窗內(nèi)

享用下午茶的體面男女

他們一塵不染，指甲縫里

應(yīng)該沒有藏匿塵土

專注于蛋糕的花色，不會關(guān)心

遠(yuǎn)方的樹葉落沒落下來

我也不關(guān)心美國的冷暖

各自安好，何須指望

所有人都能熟練使用筷子

世界是一個拼圖，拼來拼去

終究回到自己的位置

正像我前往的中國餐館

謙讓的客套中，有人率先坐下

有人隨后坐下

2017年10月4日·紐約

老街地鐵站

上班時間，逼仄的通道上

擠滿形形色色的人

一百五十年前沉落在地下的鐵軌

靜候風(fēng)馳電掣的車廂

我慶幸早起趕路

目睹大不列顛眾生相的另一面

臨時住在老街站附近的公寓

每次乘坐地鐵前，我會站在街角雕塑前

安靜地抽上一支煙

端詳紅綠燈轉(zhuǎn)換的間歇里

人們豎起衣領(lǐng)，裹緊格子圍巾

迎著大西洋刮來的寒風(fēng)

酒吧門前總是殘留一地的酒瓶

他們的話題應(yīng)該不會涉及東方

要想轉(zhuǎn)過頭來，通常

需要一個世紀(jì)的時間

生命的誕生大多是一次意外

無法選擇各自的祖國

在老街地鐵站里

我喜歡察言觀色

老牌資本主義大都喜歡風(fēng)衣

紳士一樣彬彬有禮的樣子

真理是黑暗中的燈光

照亮站臺的同時，又被趕路者的腳步

踩碎一地

2017年12月13日·倫敦

倫敦橋

走在倫敦橋上，我的腦海里

浮現(xiàn)狄更斯筆下的霧都孤兒

逃竄于屋頂上的畫面

圈地運動過去二百多年了

資本積累變成堅硬的石磚

留在泰晤士河兩岸

我懷疑人類來自遙遠(yuǎn)的星系

和猴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在平行空間里，我們不過是

還原另一個世界的場景

任何一座教堂的尖頂

都在指向返鄉(xiāng)的方向，只是人類

早已蛻變成迷途的羔羊

工業(yè)革命豢養(yǎng)出大量的新貴

很像今天的成功人士

窮盡一切辦法，追求高額利潤

內(nèi)心越來越空落

卻要表現(xiàn)得冠冕堂皇

當(dāng)愛情淪為貨幣的兌付

不忍拆穿謊言，一直懷念

那個叫簡的英國姑娘

倫敦橋不過是戲劇中的一個橋段

歷史用它轉(zhuǎn)折兩個時代

一個是靜止不變的田園，另一個是

腳下激進(jìn)的文明

人們都是群眾演員，演著演著

很多人脫不下戲服，直至

自己演丟了自己

2017年12月15日·倫敦

萬有引力定律

傳說牛頓是在他姐姐的院子里

被蘋果砸中了腦袋

三一學(xué)院則把這個故事

移植到學(xué)院的綠草坪上

那里確實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蘋果樹

月亮之所以不掉在地上

是有一種力一直拉著它

蘋果全部掉在地上

是它們都是無依無靠的孤兒

倘若有一種力，拉著它們飛向相反的方向

空中飄滿果實

資產(chǎn)階級不會掉到無產(chǎn)者的懷里

西半球不會滾向東半球

詩人拜倫無法修復(fù)自己的瘸腿

被一種力牽制成既定的格局

讓可能性變成不可能

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

全都小于一個蘋果

當(dāng)真理已被發(fā)現(xiàn)

人類不再浪費腦筋

學(xué)院外的劍河岸上

晃動著幾個會說中文的英俊青年

他們并不關(guān)心蘋果

一只手撐篙，另一只手熱情地招攬游客

坐在游船的中間

2017年12月18日·英國劍橋

英式下午茶

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

把午后的喝茶休息，叫作英式下午茶

穿過海德公園

沒有聽見任何政治性演講

更不見跳躍的鹿群

雨后的草地上，遺落著一把紅色的雨傘

坐在里程碑酒店的大堂里

一層層的圓形托盤上

擺放著各式各樣精心烘培的點心

很像供人欣賞的藝術(shù)品

衣裝筆挺的侍者

不斷往花式茶壺里添水

每次，我都要禮貌地點頭致意

始終挺直腰身，把自己

裝扮成現(xiàn)代文明的紳士

不能讓帶我前來的女兒，察覺到

骨子里的厭倦

我知道自己是一個自然之子

配不上這體面的場合

偽裝一時，卻不能忍耐永久

貴族生活像是一副面具

迫使人類最終淪為演員

我羨慕落地窗外的肯辛頓花園里

迎風(fēng)招展的青草，暮色中

任意飛行的烏鴉

2017年12月21日·倫敦

萩市海岸

清晨的陽光穿透廢棄的修理車間

照亮空地上一堆舊螺絲，金屬的反光

攪亂不遠(yuǎn)處的海面

到處奔跑著光亮

異鄉(xiāng)難以入眠

早起漫步，我推開寺院虛掩的門

烏鴉迅疾飛走

帶走殘夜的黑暗

而心里的黑暗是輕易帶不走的

便利店門前寂寞的老者

一直靜坐，抽著自己的煙

忽然想起寄養(yǎng)在犬舍的狗

像是被剝奪自由的囚徒

即便咬碎繩索，鐵柵欄之外

依舊聳立著圍墻

圍墻上面，畫著一幅幅

美好的圖案

路上沒有遇見早起的人

直至穿過北古町傾斜的樹林

我看見一個陌生的紅衣女子

一動不動，坐在海灘上眺望大海

順勢坐在遠(yuǎn)處的長椅上

我也想看看海面上漂浮的一切

其實除了光，什么都沒有

沒有帆影，沒有海鷗

甚至沒有翻卷的波浪

2018年8月13日·日本萩市

松下村塾

幽暗的草席上，盤腿坐著一群年輕人

個個都愿舍生取義

冷風(fēng)呼嘯的年代，他們把自己的筋骨烤成炭

點燃熊熊烈火

我坐在他們坐過的地方

盛夏的炙熱順著發(fā)絲滴下汗珠

滾落齒間，像海水一樣咸

真想變成維新群體的一員

改造江山，卻錯生了時代

祖國是多么美好的詞

祖祖輩輩都在愛著

愛得死去活來，愛得忘掉自我

甚至付出生命

我早已手無縛雞之力

內(nèi)心激蕩滿腔情感

竟一個激憤的字也說不出來

在時間的長河中

所有人都會倒下，倒下后

個別人流芳百世，變成紀(jì)念碑

和石頭一樣堅硬無比

也會有個別人遭遇唾棄

遺臭萬年

2018年8月13日·日本山口

平砂食堂

和多年前一樣，烏鴉棲身于樹丫之間

通往市中心的路上依舊行人稀少

暑假中的校園很像分娩后的少婦

靜臥于炙熱的陽光下

追憶曾經(jīng)的似水年華

學(xué)生套餐的價格沒有變化

免費醬湯里的豆腐細(xì)塊，和光陰融為一體

散發(fā)著土地的清香

和當(dāng)年一樣，面向落地窗而坐

我想看清樹梢上奔走的陽光

一閃而過騎單車的淡雅女生

每次在平砂食堂午餐

我都不急著離開，經(jīng)常遇見國內(nèi)的同學(xué)

彼此交換殘缺的信息

一起猜測變化中的祖國

我們像岸上的魚急于游回大海

遨游中再長出透明的翅膀

當(dāng)年熟悉的面孔消失于時間之中

大家走得都那么快

沉沒于生活的低處

或許有人也會故地重游

坐在同一個位置上發(fā)呆

夏天的雨說下就下

玻璃窗上迅速掛滿水珠

很像青春的淚水。平砂食堂前

有四條不同去向的道路

每一條路通往不同的人生

而今天，只能原路返回

我已浪擲所有的本錢

2019年8月1日·日本筑波

寅次郎

每次返回葛飾柴又

寅次郎都像一只受傷的麻雀

躲在窩巢之中

愈合自己的傷口

他的黃格西服蓋在皮箱之上

遮蔽一路上的遇見

其實他的愛情都是一場場虛構(gòu)

自以為是的美好

義無反顧的奔赴

不過是庭院里晚春的櫻花

綻放即是凋謝

靜坐在寅屋窗前

長久沉默之后

用手突然輕擊自己的額頭

低聲罵自己傻瓜

最終嘴角輕揚

露出久違的笑容

在帝釋天參道上

他總能返回內(nèi)心

把過去變成風(fēng)

一吹就遠(yuǎn)了

一遠(yuǎn)就沒了

2019年8月2日·日本東京

江之島車站

站在對面賣店的屋檐下

陽光正從緩行的車廂頂部

跳到鐵軌上，像武士

抽出隨身的寶劍

閃爍耀眼的光亮

在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木韭曋?/p>

欄桿降下，攔截前行的人群

透過電車的連接縫隙

我看見一張張優(yōu)雅的臉

被速度剪輯成一部久遠(yuǎn)的默片

我喜歡喧鬧中的寧靜

喜歡古樸中的笨拙

愿意花上時間，安靜地看一位躬身慢行的老

奶奶

緩緩走過街道，像讀一本小說

把她當(dāng)成主人公

曾經(jīng)波瀾萬丈，擁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

依然活得無聲無息

人生終將只剩下自己

不需要眷戀簇?fù)砗唾澝?/p>

海水的涌來與退去，紫陽花的盛開與敗落

青空中的云朵聚集與散開

都不及街貓的氣定神閑

一旦瞇起眼睛，迅即回到內(nèi)心

自己就是全世界

2019年8月4日·日本鐮倉

在珀斯鑄幣廠

為了攫取一塊黃金

殖民者把腦袋別在腰帶上

穿越浩瀚的死亡

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

只為尋求最終做一個

耀武揚威的富人

黃金變成通行的貨幣

聚焦人類的欲望

圍繞一塊黃金，上演各種悲喜劇

豪奪和竊取，蒙騙和欺詐

黃金不是用來衡量價值的

像是索命的利器，終結(jié)

多少豪杰的性命

穿越時間

回到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

用石尖劃破土地

用石頭擊碎野獸的頭顱

生來只是為了一頓飽飯

欲望大不過一塊石頭

今天，黃金早已超越金屬屬性

進(jìn)化成人類的圖騰

石頭已被遺棄，甚至風(fēng)化成

不見蹤影的粉末

黃金依舊變不成果腹的食物，卻能

讓不愛變成愛

讓黑變成白

2019年11月14日·西澳珀斯

尖峰石陣

置身于一片金色的砂石之間

像是遠(yuǎn)離了地球，全然是陌生的外星球

舉目望去，一根根石柱

指向遼遠(yuǎn)的太空

我不相信這是自然界鬼斧神工的造化

分明是人類文明之前的另一種存在

即便消失了億萬年，石柱不曾倒下

為前一個文明不肯消亡的游魂

留下懷念的家園

烈日烘烤地表，沙礫間蒸騰著顫抖的光線

倘若有人被遺忘在尖峰石陣

或許熬不到下一個日出

人類用水分滋養(yǎng)生命，同時又滋養(yǎng)愛情

生命不堪一擊，愛情的美好

大多是被美化的童話

在尖峰石陣

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微不足道

哪里有沉重的肉身

無非自己臆想的永恒

在不可知的世界里，大地不過是一捧土

我們不過是一捧灰

2019年11月15日·西澳杰拉爾頓

邦迪海灘

我喜歡海岸步道上遛狗的人

比如遇見的一個老者

他和他的狗走得很慢，仿佛

一個世紀(jì)過去了

依然沒有走出我的視線

之后又遇見一群人和他們的狗

他們圍攏歡談

小狗們歡叫著嬉戲追逐

人犬相聞的和諧，讓我想到

馴化之初的一萬年前

一萬年前的沙灘應(yīng)該也是白色的

落日墜入海面的鮮紅

依然惹來生命的驚嘆

或許是落單的野狼，無意混跡人群

把人類當(dāng)成自己的主人

我更相信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否則解釋不了世界奇妙的構(gòu)成

不曾想過與狗為伴，現(xiàn)在我成了一個遛狗人

有人問我看沒看見日光浴的美女

把目光轉(zhuǎn)向白色沙灘

我會越過人類，只看見幾只狗跑向大海

湛藍(lán)海水里，露出

一個個小腦袋

2019年11月21日·悉尼

藍(lán)花楹開

從酒店背后的街上

我要步行一公里，才能到達(dá)

與合伙人會合的地點

本想急著趕路

卻被整條街盛開的藍(lán)花楹

羈絆住腳步。很像小時候背著書包上學(xué)

突然想起榆樹上的鳥窩

迅速忘記學(xué)校這件事

多年來的投資銀行工作

面對數(shù)不勝數(shù)的商務(wù)洽談

這讓人厭倦，就像厭倦

白色襯衫上不易察覺的油漬

此時，藍(lán)花楹綴滿每一棵樹

和各式各樣的老房子

構(gòu)成憧憬的生活

我要說服各種各樣的偏執(zhí)

改變自我中心的堅持

解答質(zhì)疑，撫慰焦慮

始終面露微笑

裝作聽不見詆毀

夜深人靜時，獨自轉(zhuǎn)過身來

回溯酸楚的淚水

這條街很像余生的去處

飄忽于世界的一隅，適合隱姓埋名

我想開一家小店

把記憶中母親做過的菜，整理成

手寫的菜單，親手烹制小菜

和陌生人噓寒問暖

如果偶遇老友，不再提及過往

我只面向未來

2019年11月23日·悉尼

羅特尼斯島

我必須趴在地上

才能看清樹冠下的矮袋鼠

它不膽怯，一雙明亮的眼睛

從不移向別處

始終與我對視

很久沒有對視過人類的眼睛

習(xí)慣于躲避彼此的直視

每個人都在隱藏秘密

總在不經(jīng)意間，察覺到信誓旦旦的背后

竟是顛覆的背叛

貌似忠貞不渝的愛情劇本

寫滿討價還價的臺詞

在羅特尼斯島

到處都能遇見矮袋鼠

它們天真無邪，毫不設(shè)防

經(jīng)常跑到我的面前，歪著頭

看我一點點抽離

肉身中的心機(jī)

我想變成瓦加姆帕燈塔

為深海里遨游的魚群導(dǎo)航

不再因迷失而沉睡海底

變成死寂的珊瑚

或者變成燈塔下站立的矮袋鼠

回到生命的原生態(tài)

熱愛草葉，放棄皮毛以外

所有的東西

2019年11月19日·珀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