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
一座古城除了有歷史、古物的層面,也更有“靈”的一面。我們生活的院子,街巷里,一棵古樹,一座老屋,哪怕只是一塊雕鏤裝飾、顏色趨于牙黃的古磚,它們都注視過你的祖父、父親還有你本人。它們見過那么多槐花開杏花落,哪能沒有點“靈”的東西呢?更何況,在北京這座元明清時期的帝都。
胡同是個生態(tài)系統(tǒng),也是個立體空間,人、動物、植物,以及空氣、水源、火源都在此打包成一個氣場?,F(xiàn)在在香山、頤和園里還經(jīng)常能看到松鼠、野兔,房山能看到猞猁——大山貓。它們偶爾也會在胡同里出現(xiàn)。胡同里的人更是什么動物都養(yǎng),在后院里養(yǎng)雞、養(yǎng)豬、養(yǎng)鴨子,房頂上還能搭個鴿子棚。每一座四合院,每一間房子,都是存氣的氣場,都充滿了胡同中的生靈。
一 狐貍是美麗的
而眾多生靈中,最為傳奇的是狐貍。狐和貍本是兩個品種,狐是俗稱為狐貍了。胡同生活中很少見到狐貍,但凡有,大多是在傳說之中。
北京傳說最為鬧狐貍的地方,是什剎海畔的恭王府。恭王府在民國時人丁不旺,恭王爺奕?的后代,名士儒二爺(溥儒,即溥心畬)、惠三爺(溥惠)昆仲都長住戒臺寺,府里頭草都長得老高。
恭王府分成住宅和花園兩部分,在花園的入口處有座西洋風格的門,進了門便是一片能走上去的假山石,上去便有一塊平臺,上面用磚砌著雙層帶筒瓦的神龕,供著下一上三四個牌位,分別是狐貍、蛇、刺猬、黃鼠狼。傳說在月圓之夜,狐貍們會來到這片假山石上,對著月亮把腹內(nèi)的“丹”吐出來再吞進去,吸收天地靈氣、日精月華——古人相信,狐貍的體內(nèi)有一顆忽紅忽白、一閃一浮、能大能小的“丹”,遠遠看去像個紅色的火球。狐貍?cè)绱诵逕?,五十歲就能變化成婦女;一百歲能變化成美女,并成為神巫,或變化成男人與女人交接,能知道千里以外的事情,能蠱惑人心。要是到了一千歲,就能夠與天地相通,成為天狐。類似的原理還有蛇。蛇的那顆“丹”就在它立起來的地方——蛇立著一部分身子游走,它身體翹起來的那個支點,就是那顆丹。修煉的年頭越長,那蛇翹起來的部分就越長,匍匐在地的身子也就越短,早晚有一天,當蛇像根棍子般站起來時,它就修煉成白素貞了。
老北京人對恭王府里狐貍吐丹的故事深信不疑,更相信狐貍們平常會在胡同里散居,指不定哪個宅門里就鬧狐貍。比如宮里頭,那必然是鬧狐仙,且在御花園里的延暉閣供奉。宮外頭,那必然是在鼓樓。
鼓樓建于元代,大雪天站在樓上看四下里成片的四合院,更是別有一番風味。古代每天開關(guān)城門,都是晨鐘暮鼓,晚上要在鼓樓上敲鼓。每天更夫敲完以后,把鼓槌隨手一扔,第二天會發(fā)現(xiàn)鼓槌肯定在鼓前的木頭架子上,據(jù)說這是狐仙干的。因此有了講究,更夫敲完最后一下鼓后,絕不能回頭看,立刻扔下鼓槌就下樓了。因為,狐貍有神通的,它能魅惑人。
狐貍魅惑人的歷史十分悠久且“可考”。從大禹涂山氏的神話,到《山海經(jīng)》中的神獸想象,無不來源于此。早期的狐貍都是男狐,如晉代干寶的《搜神記》中就有《張華與墓前狐》等篇。狐貍會變成男人侵犯人的妻女,也會作為妖精四處搗亂、害人。唐代的狐貍有男有女,比例相當,白居易有一首名為《古冢狐——戒艷色也》的詩:“古冢狐,妖且老,化為婦人顏色好……”幾乎把狐貍與紅顏禍水論綁定在了一起。在清朝,狐貍直接成了“女妖”:《三遂平妖傳》《九尾狐》《狐貍緣》《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多得數(shù)不過來。民國時候名角兒男旦小楊月樓唱《封神榜》里的狐貍精,能在臺上演妲己洗浴時脫衣服,一直脫到只剩一身比基尼,每脫一件都滿堂叫好。
在古人的臆想中,狐貍每修煉一千年,就會多長出一條尾巴,最終長到第九條,成為最厲害的九尾妖狐。狐貍的生殖器離尾巴比較近,九是單數(shù)的最大數(shù),是至尊之數(shù),符合古代諸侯的“九妃”原則?!熬盼惭钡臐撆_詞,即狐貍有九個生殖器,它們一天到晚總在交配,因此狐貍最“淫”。而從生物學上講,動物的發(fā)情期有限,很多動物都是有成百上千次的交配才能懷孕生育。它們確實是會一天到晚都在交配,這不能以人的標準來算。
最初,狐貍被儒家認為有三項獨家的美德。
一、它的顏色中庸,不偏不倚,符合古人心中的中庸之道;
二、它長得前小后大,頭小尾巴大,據(jù)說這象征著尊卑有序;
三、狐死首丘,如果死在外面,它一定頭朝著自己洞穴的方向,被比喻為不忘本,不忘家鄉(xiāng)。
古人之所以把狐貍想象成淫蕩,多少還是因為狐貍是美麗的吧。就外表來看,狐貍確實有女性的妖嬈,所謂“紅顏禍水論”,大約是古人的嫉妒和狐貍的無辜躺槍吧。
二 后院里的黃大仙
中國自古就有“狐(狐貍)”“黃(黃鼠狼)”“白(刺猬)”“柳(蛇)”“灰(老鼠)”五大仙信仰,會給它們立上牌位來祭拜。還有一種叫拜“四大門”:狐貍為“胡門”,黃鼠狼為“黃門”,刺猬為“白門”,蛇為“柳門”,也可把老鼠算上,叫“五大門”。
最捉摸不透的是黃鼠狼,學名黃鼬,俗稱黃鼠狼子,狼發(fā)一音,念lāng。
我們這片街道,由很多條東西向的胡同組成。每兩個開門方向相反的院子都是背靠背:即這條胡同院子路南的后身,緊靠著下一條胡同路北院子的后身,有時院子蓋得不規(guī)則,就會在彼此的后身之間空出一塊后院來,會堆上些木器、雜物,碎磚爛瓦、破銅爛鐵,以及安放空調(diào)機。
這一天,我在胡同里家門口,一開門就見到了黃鼠狼。
那只黃鼠狼體型較小,身子極瘦,但腦袋不小,像一只拉長了身子的松鼠。這玩意跑得真快,它是一跳一跳地,顛顛顛地跑,剛才還在馬路牙子上,轉(zhuǎn)眼到汽車底下,再一轉(zhuǎn)眼就消失了,想拍照都來不及,更別說去抓它。(狼毫筆用的是黃鼠狼尾巴毛,不知怎么抓的)它身子土黃,臉是黑的,上面有層層的白圈,兩個眼睛光芒倍兒亮,盯著你往骨子里看。
而當我轉(zhuǎn)身進家門,發(fā)現(xiàn)院子里扔的一把破辦公椅上不知哪來了一堆碎骨頭,像是被動物吃剩的樣子。再當我進屋打開后窗,陽光照進來,猛然看到后院那些雜亂的木器當中,一個小三角腦袋,瞪著兩個閃光的銅鈴看著我,一轉(zhuǎn)身就沒了——是剛才那只黃鼠狼,它怎么進來的?
都說吱吱叫的黃鼠狼會攆雞,雞比黃鼠狼大出好幾號,但黃鼠狼能把雞趕到自己家里,全家一起吃。黃鼠狼會模仿人的動作,站起來和人打招呼,不僅會騙人,還會潛到人家里,能從空調(diào)管子里鉆進鉆出。它們偷吃東西,咬人,據(jù)說還會放臭屁來熏人。不幾天后院就出現(xiàn)了一大群黃鼠狼,最多時能有七八只。窗臺上總出現(xiàn)它們的身影,不時傳來吱吱叫,和它們跳上跳下的咚咚聲。我?guī)缀跄芊殖瞿菐字稽S鼠狼來,還給它們起了名字。它們夜晚視力也很好,就是死盯著我看,一點也不怕人的樣子。嚇得連最近在房頂上旅游結(jié)婚的一對大肥貓都不見了。
家里長輩趕緊說,打不得,那是黃大仙。
據(jù)說狐貍會抽煙喝酒,能醉倒在路邊;而黃鼠狼能上身——讓人抽羊角風、精神失常,在北京話里叫“撞克”,即撞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中了邪了。據(jù)傳統(tǒng)的解釋,是仙家到人間救死扶傷但不能以原形現(xiàn)身,要附在人身上,這樣的仙家叫出馬仙,是薩滿教文化的遺存。而被附體的人是會受罪的,因此讓人解除痛苦不再瘋癲,就要把仙家請走,還不能得罪它。
傳說中,黃鼠狼還會討口封,如果它修煉了一千年,會在修行成的日子討口封。你哪天晚上下班回家,會看到一個戴著斗笠、拄著拐棍的老頭兒——自然是黃鼠狼變的,對你說:“你看我像什么?”如果你說:“你像個人?!蹦敲此蜁逕挸扇耍绻悴徽f,它就成不了人了。
在北京胡同的街角,過去有最為小型的供奉,有的會刮飭個木牌子,寫上“黃大仙之位”,有的干脆在墻上貼個條。更有的是品字形擺上三塊磚,來當作一個最簡陋的小廟臺,俗稱為“樓子”。這個樓子不能破壞,還要放點吃的喂黃鼠狼。如果誰傷害了黃鼠狼,這家人就要倒大霉。北京俗語中大人說孩子:“你又上街捅婁子(樓子)去了吧?”最初的含義是把供奉黃鼠狼的樓子給通了,后來引申為干了壞事。
以上皆是民間俗信,如今已經(jīng)淡了很多,遠不如東北風氣濃重。而過去之所以如此信奉、崇拜這些生靈,首先是它們長相奇特且有象征性,人們愿意賦予它們各種神話——都長成這樣了,怎么也得有點神通。清代時皇宮大內(nèi)、胡同坊巷里住的都是八旗子弟,認為五大仙是從東北“從龍入關(guān)”一起進的北京城,必然信奉。戲園子里、街面兒上江湖人靠天吃飯,謀生艱難,更認為大仙能保佑自己,并對它們有各種稱呼,如狐貍叫胡三爺,黃鼠狼叫黃四爺,刺猬叫白五爺,蛇叫柳七爺,老鼠叫灰八爺。另一種說法,是五大仙都象征著財富和多子,狐貍的“淫”能聯(lián)想到多子,老鼠更能繁殖,打了五大仙就是破財、絕后,因此必然不敢打了。
京城還有管理大仙們的地方:東頂、南頂、西頂、北頂、中頂——五處娘娘廟,和妙峰山、丫髻山兩處更大的道教廟宇群等,都供奉碧霞元君,同時供五大仙或造個狐仙廟、狐仙堂。碧霞元君是泰山東岳大帝的女兒,負責人們求子、求治眼病或婦科病。過去人得了青光眼、婦科病或懷不上孩子,都去娘娘廟燒香、拴娃娃、喝香灰水。而老娘娘們還兼管大仙,家里有人生病,認為是鬧大仙鬧的,就去拜娘娘廟,不好使還可以焚表禱告上蒼,求老天爺幫忙管一管。這時能發(fā)現(xiàn),道教中的神,歷代小說演義中的神,和民間信仰的神名稱一樣,卻是三個體系,不是一碼事。信眾為了所需而各種發(fā)明創(chuàng)造,以訛傳訛也就成了俗信。
胡同里的人對于民間俗信的態(tài)度既矛盾又統(tǒng)一,既恐懼又曖昧。一方面五大仙能咬人傷人,還怕它不衛(wèi)生傳播疾病;但同樣,人們又不敢得罪它們,有事還要求它們保佑。不能得罪的便只好供上它。這是胡同人的俗信:混沌,實用,無邏輯,隨機應(yīng)變,但又充滿生活的智慧。
而在生活中,黃鼠狼的“法力”是在論的:貓、蛇、老鼠怕黃鼠狼,黃鼠狼怕狗和大白鵝。有狗汪汪叫,有鵝嘎嘎叫,黃鼠狼就顛兒了。我們胡同真有一家養(yǎng)鵝的,早上起來在胡同里溜鵝。主人如果走得快了,大白鵝張開翅膀跟著搖搖擺擺地跑,最是晨光中的一景。
請人家的大白鵝太麻煩了,干脆,我瞅準后院里的黃鼠狼都在的時候,沖著它們“汪汪汪”一通亂叫。改天再看,黃大仙真走了,再也不來了。
三、貓城記
北京是一座貓城。最初人們養(yǎng)貓是為了拿耗子,胡同里若是有糧店或小飯館,那必然耗子成災(zāi)。人們對耗子沒辦法,怕耗子是怕傳染病,打又怕惹著灰大仙,便只好靠貓來震懾了。
前文說狐是魅惑人的,黃鼠狼是能附身的,而貓是治愈人的。
胡同貓具有北京人的性格,拿自己當大爺。胡同里多八旗子弟的后裔,有位蒙古八旗的后裔跟我說:“貓是佛爺?shù)墓??!蹦銜l(fā)現(xiàn)貓與人同行時,滿臉嚴肅凝重,只管看路,而絕不會管人的存在。即便迎面遇上,也輕輕繞開,而不是悄悄地快跑,或遠遠看有人就藏起來。它們明目張膽地四處偷、搶、攔路要吃的,叼上房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吃。胡同養(yǎng)貓?zhí)貏e容易丟,跑出去就不回來,或干脆跟別的貓跑了。它們每天出家門都隨意跟房頂上的貓玩耍、吃飯、斗毆和交配,有的人家不愿意養(yǎng)母貓,因為不能保證下一代的品種。經(jīng)常有貓來我家敲門,要借宿兩天,接著又去街坊家借宿兩天,家里沒人就干脆睡房頂上、窗臺上、院子里任何堆放的磚頭上。有一次有只大肚子母貓上午在我家門口嗷嗷號叫,要找地方生產(chǎn),我給它用棉被墊了個窩,下午它就生下五只小貓。在家里住一陣子,等小貓們長大了,老貓帶著小貓都不見了。
過去養(yǎng)貓的觀念和現(xiàn)在不同,不是按照現(xiàn)在的品種,而是按一部清代咸豐年間的《貓苑》,來品評貓的種類、形象、毛色、名物等,據(jù)說這書輯錄了《相貓經(jīng)》。貓的名字也很傳統(tǒng):背上黑、四肢和肚腹白的叫“烏云蓋雪”;只是四爪白的叫“四蹄踏雪”。黑尾巴的通常還叫“某某拖槍”:背上一塊黑色的叫“負印拖槍”,額上一團黑色的叫“掛印拖槍”,也有時叫“鞭打繡球”,叫著叫著就隨便起名了。
北京人過去是不買賣貓狗的,那是破產(chǎn)的象征——窮到連自家貓狗都得賣了的地步。只是互相贈送,且以長毛的獅子貓、雌雄眼的波斯貓為貴,偏好白色、黃色,黑色及雜色就差一點了。一般會從小貓開始接養(yǎng),在自家養(yǎng)大生了小貓以后再還回去一只,更沒有吃貓肉狗肉的習慣。
過去還真有恨貓的。最恨貓的,當然是養(yǎng)魚的。
世界上為了花鳥魚蟲魔障的人,就屬北京最多。養(yǎng)金魚要在院子里用大木盆或大缸養(yǎng),放魚淺子里,拿到屋里觀賞,甚至還要倒缸培養(yǎng)新品種。而貓能在河岸邊伸爪子抓魚吃,在魚缸旁更不在話下。它是悄悄過去,瞅準了,伸爪子抓金魚——只抓一下,沒第二下。第一下抓不中,金魚就沉底溜了。
這家魚主人的魚正在配種,那幾天被貓伸手給抓了。倒是沒被抓走吃掉,而是在魚身上留下三道深深的抓痕,肉都翻起來了。魚主人比自己被開了膛還難受。魚主人買了籠子,設(shè)了機關(guān),用市場買的魚設(shè)下了誘餌,沒想到逮住一只外來的大黃貓。20世紀60年代的人正缺油水,魚主人抽風之下把貓燉了,饞肉的人每人恨不得能分上一碗。魚主人心疼他的魚,但不知會不會想起被人吃掉的貓。
胡同里的人有樸素的護生思想,這談不上什么博愛平等,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善良。最極端的行善與不殺生,是連蒼蠅蚊子都不打,僅僅是轟走了事。貓不是食物、衣物、表演者、競賽者和工具,不是我的寵物,也不是我的陪伴者和取悅者。我們都生活在地球上,都一樣“天當被地當床”。地球上的水、食物和空氣一樣,本應(yīng)當大家共享,不應(yīng)有任何生物因凍餓而死,這是地球運營的基本法則,否則便是逆天。我對它管吃管住,它只是我生命的同行者。
這便是胡同中的生靈,它們不是家養(yǎng)或野生的,而是與整條胡同、整片街區(qū)共生的。所有的地方都供它們居住,所有的人都喂它們,善待它們。它們原本是自然之子,先于我們生活在北京這片土地上,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建造了城市,自然也要照顧好它們。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