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二嫂一直認(rèn)為戊戌年倒數(shù)第二天的晚上,是從下午開始的。有人戲謔,到底幾點?下午下面就是晚上。葉二嫂想了想,兩點半。聽話的人都笑了。
日歷已翻到第二年的七月。夏季晝長夜短,整日油光锃亮的,沒人想得起去年是否有那么一個像葉二嫂認(rèn)為的是從下午開始的晚上。冬天天黑得早,碰上陰雨天,黑得更早。一個冬天,總會有幾個早早就黑掉的晚上,但也不至于是兩點半。不過,巷子里的人都體諒葉二嫂,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剛經(jīng)歷一場劫難,講幾句不著邊際的話也在情理中。
葉二嫂的女兒小婉起初本想糾正媽媽不是黑得早,是暗得早,暗指光線轉(zhuǎn)暗并不意味著晚上降臨??杀镜胤窖院谑呛诎狄彩呛?,暗了不就是晚上了嗎?小婉把自個都繞進(jìn)去了,想著跟媽媽更厘不清,便隨葉二嫂去了。小婉后來通過回憶和百度,向三個姑姑求證,最后證實媽媽的“認(rèn)為”完全正確。小婉還補充道:戊戌年倒數(shù)第二天,天不光是在兩點半黑的,那黑還是有意而為之。
那天離陽歷新年差一天。一年中的最后一個星期天。一九最后一天。這些像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基因一樣無法改變,是定數(shù)??闪璩康竭_(dá)的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卻是變數(shù)。那股冷空氣由北向南,綿延數(shù)千公里,到達(dá)葉二嫂所居的鄂東小城,比天氣預(yù)報的預(yù)計時間推遲了三天。不曉得是不是因過度消耗,到來的冷空氣顯得疲憊不堪,全然沒了在北方的飛揚跋扈千里冰封的氣勢,但作為寒流的大風(fēng)降溫還是有的,盡管大風(fēng)降溫與北方不可同日而語。早飯后,風(fēng)聲緊了,半空中旋轉(zhuǎn)著樹葉、紙片、塑料袋和一些雜七雜八的輕浮物。對比大地的凌亂,天空規(guī)整得多。一團(tuán)團(tuán)鉛灰色的、不飄逸也不厚重的浮云,朝一個方向不徐不疾地游移。中午時分,云團(tuán)不游了,在葉二嫂所在小城的上空層層疊疊地駐扎下來,都挨到高樓頂了。小城顯得又低又暗。
于是,葉二嫂“下午開始的晚上”粉墨登場了。
再看看她處的地方。像夾心餅干。夾心層房間不多,總共六間,每間三張床,兩邊各有一門一窗,分別通向房外一米五寬的走廊。走廊等距離開著幾扇窗。走廊的窗外才是天光。也就是說,天光到達(dá)葉二嫂那里,要經(jīng)過兩層障礙物,平常她的黑就比別處來得早。
是的,葉二嫂處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且是被重重保護(hù)的病房。兩條走廊口都有不銹鋼柵欄門把守,門邊各有四個豎排紅色大字“閑人免進(jìn)”。
不過,葉二嫂不是病人,生病的是葉二哥。葉二哥在這里被叫成三房一床,葉二嫂便是三房一床的家屬。新年到了,病人們?yōu)閳D吉利,能出院的出院,不能出院的回家過元旦也行。葉二哥來得晚,各種檢查報告還沒出齊全,醫(yī)生不讓回家。三房那天成了葉二哥的單間。午飯后,葉二嫂便躺在中間二床上歇息。這會兒的葉二嫂還是個明白人,盡管光線暗淡。讓她晝夜顛倒黑白不分的是在午睡后。
當(dāng)然,午睡后事兒若擱在別人身上不足為怪,但擱在葉二嫂身上,熟悉她的人都覺得難以置信。女兒小婉的一篇獲獎作文中曾這樣寫道:“我家根本不用小鬧鐘,媽媽就是我家的鬧鐘。媽媽每天早晨六點過五分睜開眼睛,中午是兩點過五分。媽媽醒了馬上叫醒我和爸爸,我上學(xué)爸上班從來沒有遲到過。有一天,我問媽媽,你身體里是不是安裝了電池,媽媽笑了。” 葉二嫂身體里的勤懇敬業(yè)精準(zhǔn)的生物鐘經(jīng)女兒的傳播,弄得人盡皆知。葉二嫂本人則用幾十年零差錯的輝煌業(yè)績證明小婉作文的真實可信。
意外在那天發(fā)生了。葉二嫂在兩點五分時其實睜開過眼睛,可不知什么原因又睡了過去。人腦是世界上已知的最復(fù)雜最神奇的自動化機器,最高端的儀器也只能檢測出病灶,因此,要想搞清楚葉二嫂那一刻的腦子究竟是哪一環(huán)節(jié)的問題導(dǎo)致她沒有像以往那樣起床猶如上天攬月??傊?,葉二嫂的反常,歸結(jié)為生物鐘失靈。
然而,再次睡去的葉二嫂處在淺睡眠中。據(jù)說,人在淺睡眠時意念是醒的。睡著睡著,葉二嫂的身子翻向左側(cè),手有的放矢地朝床的左邊摸去。不用說,葉二嫂是去摸葉二哥。洞房花燭夜,一張繃子床(無數(shù)棕絲擰成一股股結(jié)實的棕繩繃于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框內(nèi))靠墻放著,葉二哥睡在外面,也就是葉二嫂的左手邊,從此,奠定了兩人一生的床上基調(diào)——男左女右。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大姑娘熬成老婆子,睡姿及其衍生的動作,已然與葉二嫂的身體融為一體,不需要任何指令。那堵熱乎乎的人墻,是手的抵達(dá)地,葉二嫂像熟悉自己的身體,熟悉那堵墻的厚薄、起伏、彎道和凹凸。她的手時常被那墻吞噬,時光倒回一截,那墻常常迸發(fā)出熾熱的火焰,將她的身體一道燃燒。
醫(yī)院的不銹鋼床寬九十厘米。那一天,葉二嫂的手暢通無阻地滑出被窩,滑出床沿,懸吊在床板下。同時,她的大腦開始了電影般的夢境:找葉二哥。樓梯又窄又黑。她從二樓摸墻下一樓。一墻之隔的堂屋很熱鬧,葉家人包括葉老爺子、葉老太太都在那里聊天。眼看到底了。突然,一個女人站在樓梯口,夜色中,女人的瞳仁鬼火似地忽閃忽閃。是二姑娘……她和二姑娘不知怎么來到后院,二姑娘指著她一頓叱罵,你個狠心婦人,可憐我二哥出門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她急忙辯解,你二哥穿體面了就不會回來了,我不要他出去。二姑娘說,我二哥鐵了心要走你也攔不住。她一聽急了,操起一根鐵叉,朝二姑娘刺去……她繼續(xù)找葉二哥,跑啊跑,突然絆倒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橫在地上。是二姑娘,穿著黑衣黑褲、白底黑幫的船鞋……
葉二嫂嚇醒了。
嚇醒的葉二嫂騰地坐起,啪地摁開墻上的開關(guān),不足二十平米的病房陡然一亮,燈光像陽光驅(qū)逐了黑暗,而正對的窗外一團(tuán)漆黑,雞窩似的一頭亂發(fā)和鵪鶉蛋大的眼袋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燈亮了,窗玻璃成了平面鏡子,可不就是晚上?后來的葉二嫂,把這一該作為 “下午開始的晚上”的起始點。至于兩點半,是用加減法推理出——以雷打不動的第一次醒時的兩點過五分,加上不超過半小時的二次睡眠,約等于兩點半;根據(jù)兩點四十六分的來電顯示,減去衛(wèi)生間搗鼓的刻把鐘,約等于兩點半。
其實那一刻真是兩點半。葉二哥看了手機。葉二哥睡了三天兩夜,像灌飽水的莊稼,鮮蹦活跳的。礙于病人身份,葉二哥的鮮活體現(xiàn)在他的思想上。上午關(guān)停的心電監(jiān)護(hù)儀,醫(yī)生沒有撤走,仍留在床頭柜上,使得葉二哥看不到女人的臉,他就閉目聆聽女人極富韻律的呼嚕聲。呼嚕像葫蘆串的紅繩,穿起了好些生活片斷,不知不覺間中午就在以呼嚕為主線的左思右想中消磨掉了。
葉二哥想什么呢?他想女人原來不打呼嚕,鼻息也輕,睡在身邊,像一只溫順的貓。那時的女人就一水豆腐,白白的,肉肉的。最可愛的是那臉蛋,說話聲大了,干活使了點勁,甚至聽到粗俗的字眼,唰地便紅了。葉二哥確信自己聽見了“唰”的響聲。此后,他堅信顏色的變化伴有聲音。漸漸地,女人的皮膚粗糙了,厚實了,那紅透不出來了。后來,她說曾讓她臉紅的字句像吐瓜子殼。她的呼嚕便是從那時起的。跟著嗓子粗了,睡覺不老實了,四叉八仰地把腿架在葉二哥身上。與葉二哥的老娘也就是葉老太太鏗鏗鏘鏘。葉二哥像風(fēng)箱里的老鼠,戰(zhàn)戰(zhàn)兢兢,兩頭受氣。由女人的蛻變,葉二哥總結(jié)道:所謂的母老虎母夜叉說到底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人的環(huán)境除了男人就女人,女人是跟了男人后變的,因此,男人對女人原始美的毀滅負(fù)全部責(zé)任。
呼嚕戛然而止。女人醒了。不消說兩點過五分。女人做了二十年的質(zhì)檢員,他曾笑女人睡覺都拽著一把尺子,到點了,咔嚓一聲,當(dāng)機立斷,毫不手軟。
不對,女人翻了個身,鼾聲又起。是他不熟悉的旋律。女人的呼嚕,葉二哥由不習(xí)慣到非得要枕著鼾聲才能入眠。他覺得那呼嚕和風(fēng)細(xì)雨,如悠揚舒緩的輕音樂。可這回真是陌生。先是小心翼翼地,仿佛怕驚擾一粒揚塵。接著過山車似的一起一落。落差之大揪緊了葉二哥的心。女人的臉藏不住事,他能透過她的臉洞悉她的花花腸子。此時別說看不到女人的臉,就算看到目光也穿不透女人的腦殼。弗洛伊德講夢是意識和潛意識結(jié)成聯(lián)盟導(dǎo)致的,天曉得女人的意識和潛意識此刻在干著怎樣的營生。忽地,呼嚕沒了。女人似乎成心捉弄他。他豎起耳朵。呼吸也沒了。猝不及防的安靜讓他的心沒著沒落。欠身,勾頭,向?qū)γ娴陌咨∑鹜r,呼嚕、囈語和磨牙聲,氣勢洶洶地結(jié)伴而來。他嚇了一跳。女人做噩夢了。女人雖欠賢淑,卻從不曾潑婦罵街似的撒潑耍橫,她到底是怎的了?正當(dāng)葉二哥糾結(jié)要不要叫醒女人時,雪亮的燈光洶涌地淹沒了他,他的手條件反射似地捂在眼睛上。捂了十幾秒吧,挪開手,看女人之前先瞅了眼手機,兩點三十分。
然而,葉二嫂不曉得男人看過時間。她沒問,他便沒說。通常,葉二嫂一睜眼不是看時間就是問時間,以檢驗生物鐘的準(zhǔn)確與否,完了,麻溜溜地起床該干嘛干嘛去。這回她不看也不問,喘了半天粗氣,犯了半天愣,直到看到鏡子中自己身后的一張瘦臉——那臉仿佛是掛在秋天樹枝上的一片黃葉,才回過神。病房的男人是睡在她的右邊的一床上。
男人在看她??此难劬季及l(fā)亮。
做噩夢了?葉二哥對朝他轉(zhuǎn)過身來的女人說。
嗯。葉二嫂應(yīng)了一聲,穿衣,下床,趿鞋,卷被,右手畫圓似的蹲在男人的床尾搖床。男人半臥位了。葉二嫂把卷成筒狀的留有她體溫的被子,塞進(jìn)他的后背。她做這些時,和他沒有一句言語,眼神都沒交流,兩人卻如同一個人的左右手,默契協(xié)調(diào)。方才被窩的形狀和弧度,硌心又硌眼,現(xiàn)在男人的床呈直角三角形,像一面三角旗。他是飄揚在她心中的旗幟。
葉二嫂脧了眼高起來的男人,嘟噥了一句,便急匆匆朝洗漱間奔去。按慣例這當(dāng)口老兩口會來上一段對白。夫妻久了,日子難免乏味,加點佐料就不一樣,對白,便是油鹽。油鹽是調(diào)味的基礎(chǔ)。葉二哥是老三屆,讀過很多書,又心細(xì)體貼,當(dāng)初不是因家庭成分不好,早上大學(xué)去了。本地規(guī)矩,過了中午十二點,夢就不受禁忌,問答自便。男人神情高昂,眉眼松馳,嘴角上揚。男人又活過來了。因此她有種感覺,男人下句會問她做的什么夢,這個狀態(tài)的男人還會饒有興致地幫她解夢,那是他的一大嗜好。那夢咋講,葉二嫂只好逃離。
背過男人,葉二嫂的臉像扎緊的布袋口。相由心生,她的心仍被那夢籠罩著。什么鬼夢,死人活了,活人卻……死了。特別是那個白底黑幫的船鞋,蛇一樣盤旋在她腦仁中。那鞋,是去陰間穿的,說是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二姑娘死了。她劈死了她。是看不慣二姑娘指手畫腳的逞能樣,昨天兩人還起了口角,可她連詛咒二姑娘都不曾有過,怎么可能殺死她。葉二嫂心里曉得夢是反的假的靠不住,但咋反咋假咋靠不住,也不能做兇手吧。死的偏又是二姑娘。
衛(wèi)生間在三床對面。推開門,迎面撲來的空氣,像冰棱子,冰涼堅硬,葉二嫂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這個病區(qū)是舊樓改造的。原來一層樓只有一個公共衛(wèi)生間,升級改造時把雙號病房一分為二,改成兩個衛(wèi)生間,如果不是緊靠走廊端開了一扇天窗,真是一間一丈見方的暗室。從天窗斜進(jìn)來的光亮整得空間一明一暗。葉二嫂的上半身沐浴在麻麻亮的明區(qū),因而目光所及都是些黑幽幽的輪廓??v然這樣她也沒開燈,她覺得驟然的冷像定海神針把她心里的亂給鎮(zhèn)住了,燈光會壞了魔法。這時,外面寒風(fēng)凜冽飛沙走石的實況,窸窸窣窣地從第一道屏障的走廊的窗戶縫里鉆進(jìn)來,順著沒關(guān)嚴(yán)實的天窗,傳到葉二嫂耳膜雖濾去了彪悍和粗野,如絲竹般柔細(xì),但不差是春雷,葉二嫂猛地一驚。這一驚,心底的事務(wù)紛紛激活,幾樁事情跳到眉毛前。沒空耽擱了,葉二嫂屙完尿,提起褲子便出了衛(wèi)生間。
今天是大姑娘值班。她要趕在大姑娘來之前,讓葉二哥尿尿、吃藥??焖僖苿蛹?xì)碎的腳步,葉二嫂發(fā)現(xiàn)中午的夢真是一場夢。
春梅的電話我沒接,你們姑嫂聊去。葉二哥接過便壺,指著被子里的手機說。他在遣她。她心知肚明。都這樣了,還護(hù)個么面子。不過,以回電話作幌子支開她還是頭一回。葉二嫂疑惑地拿起手機。春梅的電話,男人咋不自個接?驀地,葉二嫂的心跳得七上八下。
天上雷公大,地上母舅大。葉家兩男五女,葉二哥男的排行老二,頭上還有一位姐姐。大哥在外地,不知什么時候起,全家人和外人全隨四個妹妹叫起葉二哥來了,久而久之,葉二哥替代了葉佑民。葉二嫂只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到后來她本人聽到王桃榮都要愣一愣,更遑論別人了。葉二哥在葉家的地位至高無上,除去風(fēng)俗,源于老父老母隨他一起住。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葉家姑娘再孝順也不能把父母接到自個小家,她們感謝或討好哥嫂的方式,就是一年三節(jié)送母舅家的節(jié)禮比別家姑娘多許多。早些年,姑娘們大包小包地拎娘家,卻討不到嫂子的笑臉。葉二哥私下對她們說,你們花了錢買來一大堆吃的,我們吃不完扔掉,扔了又可惜,你說她嫂子那樣一個又講究又算細(xì)的人鬧不鬧心。葉家姑娘心領(lǐng)神會。從此,逢年過節(jié)便按葉二哥的情報填空補缺。
手機是一例外。葉家小字輩建立了一個葉家大院微信群,靈魂人物葉二哥卻不在群里,不在的原因是用兒子的舊手機跟不上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節(jié)拍。葉家姑娘一合計,前年春節(jié)合伙買了一款華為智能手機。新手機買回后,葉二嫂的表情不置可否。葉二哥嘴里說不要,卻一臉欣喜。女兒小婉教會了他微信。生病后葉二哥悶在家多,總有種被社會拋棄的感覺,有了微信,他仿佛又回到了火熱的生活中。微信像上學(xué)分班級,什么親友群、朋友群、同學(xué)群,五花八門,熱鬧非凡,比面對面聊天還好玩。葉二哥機不離身,如果他沒接電話,要么正被病痛折磨著,要么心情糟糕透頂。但兩種概率均不高。因為葉二哥的病不痛,他就是被不痛麻痹而貽誤了最佳治療時期。然而,現(xiàn)代醫(yī)學(xué)日新月異,他正在服用據(jù)醫(yī)生說是專門為他研制的特效新型藥。醫(yī)生的話如同春風(fēng)拂面,驅(qū)散了他內(nèi)心的陰霾。本來就樂觀向上,此后更加樂觀向上了。而男人今天的狀態(tài)出奇的好,早上查房時醫(yī)生關(guān)了心電監(jiān)測儀,說血清鉀指數(shù)回歸正常。葉二哥是因新型特效藥的副作用——低鉀血癥導(dǎo)致的昏迷而入院。他已是第五次因藥物副作用入院。那個推薦此藥的醫(yī)生也束手無策,中指頂頂眼鏡說,藥像炮彈,不長眼睛,轟炸病細(xì)胞的同時難免傷及無辜。道理葉二嫂懂,可這突發(fā)性的昏迷間隔越來越短,這次距上一次不到三個月。為醫(yī)生吹得神乎其神的特效藥要不要服,女兒小婉和兒子小濤產(chǎn)生了嚴(yán)重分歧。
葉二嫂把男人不接電話認(rèn)定是昨天瞧出了她和春梅吵過架而故意給姑嫂制造和解的機會??擅礃忧瞥隽四??昨天上午,春梅買菜前先繞道醫(yī)院,男人仍是奶奶的鞋子——老樣子——昏昏入睡。春梅叫了幾聲哥,葉二哥彈了彈眼皮又沉沉睡去。春梅對嫂子使了個眼色,倆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站到病區(qū)外面的樟樹底下。葉二嫂曉得春梅要說么事,姑娘們小聲地嘀咕過,但誰也不敢當(dāng)她面講。她故意黑著臉,乜斜著春梅。春梅遲疑過,終究還是把人人忌諱的話說出了口。上衣七件,褲子三條……這不是提前把二哥裝進(jìn)棺材嗎?葉二嫂朝地上啐了一口,你們?nèi)~家人就這樣迫不及待嗎?春梅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一急上了脾氣,手指嫂子斥罵不識好人心。兩人一句頂一句地吵起來。春梅哭著走了。她抹干眼淚進(jìn)了病房,在男人邊上悶坐許久。想必男人悄悄睜眼窺視過她,她的臉藏不住事。
走到對門邊上的葉二嫂,乍然起了和春梅咵天的興致。
春梅是葉二哥的大妹妹,也就是二姑娘。葉家很怪,男人們慢條斯禮優(yōu)柔寡斷,女人個個大嗓門,風(fēng)風(fēng)火火,強勢潑辣。如果在葉二哥家的弄堂口聽到女人吵架,準(zhǔn)是葉家姑娘們回娘家了。葉家女人倒也沒有仗著人多勢眾不拿葉二嫂當(dāng)回事,最多是井水不犯河水。葉二嫂誰呀,是出名的巧手,紅案白案雙管齊下,挑花描樣繡鞋墊納鞋底樣樣拿手,模樣又俏,綜合素質(zhì)在葉家姑娘之上。要說敢冒犯葉二嫂的,除了葉老太太就春梅。葉老太太是婆婆,婆媳事另當(dāng)別論。春梅人生鼎盛時期任過聯(lián)營商場的經(jīng)理,當(dāng)之無愧地成為葉家女人的首領(lǐng),像手機之事,不用說是她的主意。說也怪,五個姑娘中惟春梅讓葉二嫂服氣。這叫棋逢對手吧。
隨著葉二嫂的女中音,電流里傳出一個女聲,雖嗡嗡嚶嚶,聽那音質(zhì),絕對是個脆亮的高音。葉二哥聽到了世上最和諧悅耳的女聲二重唱,隨即響起的滴滴答答聲,是他為她們的伴奏。至于單純快樂的伴奏,與幽深玄奧的對話,是否在同一頻道,他不管了。
托你的福,你二哥從昨天下午起就好著呢,能吃能睡,嗓門敞亮,精神得很。
那是嫂子悉心照料得好,嫂子功德無量,葉家感謝不盡。不過……
是你哥吉人天佑。葉二嫂打斷了春梅,瞟了葉二哥一眼,頓時眉飛色舞,等你哥出院,我們也要學(xué)小年輕玩時尚,定做情侶衫,在紅寶石結(jié)婚紀(jì)念那天穿,你二哥喜歡紅色,我們就做紅色唐裝的那種。
好好,到時每人胸口別朵大紅花。
那是肯定的。紅寶石后是金婚,我和你二哥還要過金婚紀(jì)念日,到時我們穿漢服,紅彤彤的漢服。葉二嫂說著,又瞟了葉二哥一眼,目光晶亮晶亮。
嫂子,你要面對現(xiàn)實……
多虧你提醒了我,你哥該吃藥了。
嗨,差點忘了正事,大姐病了,我代她值班,哪知風(fēng)太大把電瓶車帶倒了,人沒事,腳崴了……
寒潮天,真難為你了,你在家休息好了不用過來。頓了頓,葉二嫂接著說,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姑娘們都不年輕了,上有老下有小,怪我沒本事,么事都要你們操心受累。
嫂子,說這個就見外了……
不說了,小婉來電話了,掛了。
掛斷春梅的電話,與小婉聯(lián)上線,葉二嫂手忙腳亂。她忽地想起忘了問候大姑娘,以至小婉說了半天她都答非所問,急得小婉抬高音量問是不是病了,她腦子才轉(zhuǎn)回小婉這邊忙說我沒事你爸比昨晚還好。小婉說太好了,爸在床上躺著,虎子又發(fā)燒,媽要再有事,豈不要我的命。葉二嫂得知虎子只是受涼感冒,不容置疑地對女兒說,你在家陪兒子不要上醫(yī)院了。小婉說那爸的藥呢?葉二嫂說有我呢。葉二嫂說這話瞄了下葉二哥,聲音低了,另一只手也捂上了,仿佛捂住秘密似的。那頭小婉壓低了聲,細(xì)細(xì)叮囑了一番。葉二嫂用心記著。末了,小婉問晚上吃什么,葉二嫂望了望葉二哥,說中午排骨蓮藕湯你爸只吃了一點,晚上用醫(yī)院微波爐熱熱吃。小婉說那就這樣,明天早點送早餐過去。
大姑娘,不,二姑娘不來了。小婉也不過來了。放下手機的葉二嫂,腦子足足空白了六十秒。她忽然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她的反應(yīng)也不足為怪。嫁進(jìn)葉家四十年,幾乎沒有獨立自主過。剛結(jié)婚那些年,葉老太太一手遮天,姑娘們嘰嘰喳喳。她嫌吵,自立門戶,小家剛置辦齊整,兩老的又跟了過來。姑娘們一個個出嫁了,跟兒子住天經(jīng)地義。然而,葉老太太一向做主慣了,背后又有姑娘們撐腰,人家姑娘是把娘家當(dāng)豬油罐,葉家姑娘恨不得把自家的米缸搬到娘家。這樣一來,勢單力薄的葉二嫂英雄無用武之地。好在她想得通,葉家女人不是能干嗎?那就由著她們能好了,自己兩個肩膀扛張嘴吃現(xiàn)成的多好。上班那會兒不提了。退休后的葉二嫂,生物鐘每天下午兩點五分叫醒她,起來后急忙忙去弄堂口李嬸家占位子,晚了李嬸家的兩張麻將桌只有看的份。即使在葉家老爺子病倒臥床,她的牌局照舊不誤。葉老太太猶如佘太君再世,率領(lǐng)葉家女將,讓葉老爺子活得舒心,死得風(fēng)光。到葉老太太不濟,春梅接過帥旗,把大小諸事打理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
葉家的泰山北斗順應(yīng)天道架鶴西歸,眼看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可葉二嫂卻沒有福氣消受。葉老太太的總七還沒滿,葉二哥的身體就檢查出了問題,且不是一般的問題。老爺子老太太怎么著也是壽終正寢,葉二哥才六十有三。葉二嫂再不能逍遙了,戒了牌,坐陣家里。小婉攜夫帶子回到娘家,女婿依靠震耳欲聾的電視聲催眠,虎子手腳一刻不消停。葉家姑娘們的娘家至上觀使得她們無法坐視不管,當(dāng)然,不能像老爺子老太太那樣大包大攬,她們統(tǒng)籌兼顧,仍實行值班制,但不是全日,而是每天下午三點到六點。葉家姑娘終究是強勢慣了,包攬慣了,勤勞慣了,嚷嚷慣了,葉二嫂的家重新進(jìn)入嘈雜紛亂模式,不同的是,雜亂中充斥著一股濃濃的硫磺味。
此刻不是午后三時嗎?
可是個不同于往日的午后三時。
再次走出衛(wèi)生間的葉二嫂,感到身心從未有過的安泰舒寧。兩股熱量正在因洗尿壺而凍僵的手心里面聚集,并往外散發(fā)。葉二嫂用這雙紅通通氣朗朗仿佛內(nèi)有烘籠烘烤的手,打開壁柜的餅干盒,盒里裝著瓶裝藥、盒裝藥、袋裝藥。葉二哥的用藥歷來是小婉的功課。年輕人眼力好記性好文化高,小婉如今堪稱家里的半個醫(yī)師,對葉二哥所用藥物的劑量、服法乃至用途、適應(yīng)癥、禁忌癥、不良反應(yīng)皆了然于胸。小婉人不在,聲音卻在,葉二嫂的耳邊想起小婉的叮囑。藥片一一倒進(jìn)藥瓶蓋里。只差醫(yī)生推薦的新型特效藥了。葉二嫂的心開始繃緊了。這藥外表普普通通,卻是武俠劇中的神兵利器,吸人血的(不在醫(yī)保報銷范圍內(nèi)),吸光了兩老的積蓄,眼下正在透支兒子女兒的精血,葉二嫂拿起這重于泰山的藥,手抖得像篩糠。她不得不挪動身子,這樣葉二哥只能看到她屹立不動的脊背。其實,藥輕如鴻毛,是心跳得像擂鼓。遲疑半天,終于屏住呼吸,抿緊嘴唇,摁開鋁箔,往瓶蓋擠出四片藥。噗噗地四聲悶響后,葉二嫂才悠悠地吐出一口長氣。
葉二哥喝了一口水,又含半口水,把葉二嫂遞來的瓶蓋兒一古腦兒往嘴里倒,脖子一梗,藥咽下去了。葉二哥仿佛聽見體內(nèi)正義之師的沖鋒號角。他咂摸著嘴,像是品嘗舌尖上的殘留味。
天氣不好,她們不過來了。葉二嫂說。這話有些多余,巴掌塊大的地方,男人該曉得的全曉得了。她是不想男人拿藥說話。
男人沒聽她的,醉咪咪地瞅著她說,這才是藥的味道,九分苦,半分酸半分咸。葉二嫂哆嗦了下,水杯落在床頭柜上的聲響有點重,她扭頭定定地看著男人。葉二哥笑了。土黃色的臉上浮動一層光澤。笑能發(fā)光。葉二嫂便是這會兒曉得的。前幾天總覺得藥味不對勁,以為換了藥,原來是我味覺有問題,果然味口好了,還是那個味。你說人賤不賤,不苦還不行。葉二哥說最后一句時,向女人挑了挑眉,雖說那眉僅是一壟無毛的高地。
小婉從男人住進(jìn)醫(yī)院起就在逐步減小新型特效藥的劑量說是征求過醫(yī)生意見。母女倆沒有聲張此事,莫非昏昏入睡的男人已察覺出?葉二嫂不看男人,竭力保持臉上的平靜,去衛(wèi)生間洗杯子,洗水果,去開水房打來開水,忙碌了幾個來回,一屁股坐在男人的對面床上,這一坐有地久天長的架勢。至于藥的味道,自然而然地?fù)]發(fā)了。
好冷啊,葉二嫂說。她慣常拿天氣開篇。等會先吃個蘋果,再開瓶八寶粥,晚點把湯熱了喝。不說天氣就說吃,老夫老妻之間不就是扯閑篇么。但今天是借閑篇拋磚引玉,接下來她要教導(dǎo)教導(dǎo)男人。終于逮到?jīng)]有葉家人護(hù)短不怕女兒一家嘲笑男人又在興頭上的機會,可以肆意妄為地天馬行空地耍嘴皮子。靈感來自男人的那句“味口好了”。男人啥都好事事順從她,唯獨在吃上,有著固執(zhí)的、讓她難以理解的偏好,如吃雞蛋不吃雞,吃混子不吃鯽魚,吃香蕉不吃蘋果,吃枸杞不吃紅棗等等。葉二嫂這兩年沒事喜歡琢磨中醫(yī),曉得世界是由陰陽構(gòu)成,天為陽地為陰,男人陽女人陰,動物有公有母,食物亦有雌雄,別看人是一個整體,也分陰陽,一陰一陽謂之道。男人挑食,勢必造成身體的陰陽失衡。她斷定男人的病與飲食習(xí)慣有很大關(guān)系。原來也就算了,眼下不是在治療嗎,吃藥打針是一方面,食療也是不可或缺的手段。進(jìn)進(jìn)出出的時候葉二嫂盤算好了,用中醫(yī)的陰陽正邪講解均衡飲食的重要性,勸男人趁著味口好,多吃,通吃。葉二嫂說完就用帶有挑釁的目光瞪著男人,等待男人像往常一樣抗議。她便從那聲抗議里橫刀切入。
料想不到的是,男人竟點頭說聽你的。上一秒還躊躇滿志的葉二嫂剎那間愣住了。方才心里草擬了幾款開頭,眼下卻沒有一款對得上。
見女人發(fā)愣,葉二哥收了笑,笑容退卻,臉上的神采一并消退,懨懨的病色頓時顯現(xiàn)在每道褶子里。片刻,男人囁嚅著嘴唇,吐出兩個字讓倆人同時驚愕地望著對方——葉二哥喚女人胖子。
胖子是爹娘對葉二嫂的昵稱。做閨女時的她,肥嘟嘟的臉,藕筒似的腿。葉二哥也叫過,是在很久前的夜晚,摟著她的胴體。她不胖,不過豐盈圓潤而已。如今那肉感叫時間抽去了膠原蛋白就剩下一張垮塌塌的臉皮和沒了曲線的身子。葉二嫂聽見這久違的比王桃榮生疏百倍的稱呼,心被劈成兩半,一半回到青蔥歲月,一半留在無情現(xiàn)實,她的胸口生疼生疼。
叫人家胖子的葉二哥,這才發(fā)現(xiàn)眼前站著的是一個干癟的糟糠婆子。真是流水無情,紅顏易老。新婚之夜,信誓旦旦地對人家說,要對她好一輩子,哪曾想承諾沒兌現(xiàn),反倒成人家的累贅了。這么想著葉二哥的眼眶濕了。男人有淚不輕彈。忍住淚,卻忍不住喉嚨哽咽。胖子你說我苕不苕,能吃的時候這不吃那不吃,挑挑撿撿,現(xiàn)在想吃卻沒口福了。葉二哥本想模仿古人來個“卻道天涼好個秋”,可悲哀像浩瀚無垠的大海包圍著他,他掙脫不開,只好回到苦澀的調(diào)子上,叫你胖子,我的心在出血,你瞧你瘦得……葉二哥說不下去了。
葉二嫂不得不扭轉(zhuǎn)乾坤。
故意低頭撣撣棉鞋上的灰塵,好壓壓漲潮的淚腺,男人也好趁機擦擦眼角。眼淚是不祥之物。一決堤就泛濫。必須克制。直起身子時葉二嫂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我是千金難買老來瘦。轉(zhuǎn)頭恰好看到瓷碗里洗凈的蘋果,驀地記起自己的使命。她清清嗓子,表情莊重,開始對男人娓娓道來:胖瘦無所謂,但要講究營養(yǎng)均衡健康。中醫(yī)說所有疾病起因都是氣血不調(diào),而氣血不調(diào)是由于陰陽失調(diào)……
中醫(yī)博大精深,不是僅有小學(xué)文化的葉二嫂所能參透的。因此,在背書似的幾句過后,葉二嫂發(fā)現(xiàn)自己宛若困在八卦陣?yán)锪?,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道不明白陰陽失調(diào)與偏食的因果關(guān)系。原來肚子里有貨是一回事,把貨吐出來是另一回事,真的難為了她這個肚子空空如也卻硬要吐貨的。干咳了幾聲,拿起刨子和蘋果,葉二嫂邊刨皮邊說:總之,人首先要有正氣。正氣是什么,正氣就是該吃吃,該睡睡,人是鐵飯是鋼,凡事往好處想,你說是不是? 葉二嫂便結(jié)束了她龍頭蛇尾的講課。
是是,老婆的話記心上。葉二哥連忙回答。他被女人逗笑了。笑也不敢明目張膽的笑,索性挑逗起女人,吃飽睡好養(yǎng)好病,好跟老婆穿情侶裝拍情侶照。他一本正經(jīng)的時候多,咋個貧起嘴來,特別是接連兩個老婆,讓女人又吃了一驚。今天么搞的,又胖子又老婆的。他們平時叫對方“哎”。他們那個年代人的愛情無非就是搭伙過日子,把日子過得像日子就不錯了。對葉二嫂來說,日子都不是自己的日子。像今天的情侶裝、胖子和老婆才是兩口子的日子。葉二嫂就笑了。葉二哥也笑了。葉二嫂看著葉二哥笑笑得更歡了。葉二哥看著葉二嫂樂呵更樂呵了。笑著笑著一條快長到垃圾籃的果皮斷成幾截,啪啦地掉在垃圾籃外的地板上,跟著下來幾點水滴。是葉二嫂的眼淚。葉二嫂想,高興的淚可以流,便任憑眼淚像斷線的雨珠一般往下落。刨好的淡黃色的蘋果放到碗里,她抽了張紙巾揩淚,忽然悲從中來,這樣的日子為什么來得這么遲?
并不幽默的話,把女人樂成這樣,葉二哥的心酸酸的。女人很好哄的。假如早點這般哄著女人開心她是不是會老得慢些?女人笑成了一朵紅霞,葉二哥目光走了神,他恍如看到當(dāng)年的胖子。
依我想,結(jié)婚紀(jì)念日不辦酒席,我們旅游去,去海邊,穿著情侶裝在沙灘上我跑你追,像電影里那樣。說話間,葉二嫂把蘋果切出桔子瓣,一抬頭看見男人眼里的呆癡,她頭一低,臉更紅了。這一幕宛如往日重現(xiàn)。
這輩子還沒看過海,準(zhǔn)備了好幾次,卻一次都沒成行,你說過算作你欠我的賬。葉二嫂說。用牙簽戳起一爿蘋果遞給男人,欠賬要還的。說著目光狠啄了男人一下。男人頓覺身上落下了女人撒嬌的一記粉拳。
第一次計劃去看海,是兒子考上大學(xué)的那年,說好的一起送兒子去大連,結(jié)果葉二嫂舍不得路費。也是,兒子的學(xué)費還是姑娘們的份子錢湊齊的。兒子畢業(yè)后在南方的海濱城市安了家,幾次促他們?nèi)?,有一次火車票都訂好了,?jié)骨眼上,年事已高的兩老不是這病就是那痛,雖說姑娘們盡職盡責(zé),但兒子不在身邊總不踏實,葉二哥不敢遠(yuǎn)走,葉二嫂也沒一個人玩的興致。后來計劃葉老太太百日后好好出去玩玩,不想葉二哥又病倒了。計劃趕不上變化快??春#磧鹤?,成了夫妻倆一個遙不可及的詩與遠(yuǎn)方。也不是遙不可及,再過一百五十天,就是他們四十年結(jié)婚紀(jì)念日。遠(yuǎn)方,指日可待。
快了快了,欠下的賬雙倍奉還。男人笑呵呵地說完,咬了一口蘋果,不知是不是要與平生不愛之物培養(yǎng)感情,神情專注虔誠,腮幫子一鼓一癟,輕柔細(xì)致,那樣子仿佛嘴里咀嚼的是稀世珍品。葉二嫂心里樂得開了花,拈起蘋果核啃起來。人要有先知先覺就好了,早點曉得切得有棱有角的蘋果核根本就是一個無情的句號,一拈起它浪漫的章節(jié)便到了頭,葉二嫂說什么也不會貪那個嘴,而是把那個話題一直順下去,快樂的時光會像藤蔓一樣往前無限伸展。
再聊的話題是兒女。忘了是誰挑的頭,反正兒女是鍋里的菜,哪天都要翻來炒去。不過,那天他們把兒女當(dāng)成掌勺人,倆人在邊上品頭論足。
小波懂事多了。別看他大大咧咧,虎三虎四,那是表面現(xiàn)象,實際上被他媳婦攥在手心里。也好,有人管倒省了我們的心。媳婦看上去輕言細(xì)語,笑咪咪的,厲害著呢。你們婆媳半斤對八兩。葉二哥說。
嗯。葉二嫂點點頭。
石頭在咱家住著,一副甩手掌柜德行,可苦了小婉,忙里忙外,跳上跳下,伺候老的伺候小的……
早先我就看出那小子不咋地,誰讓小婉鬼迷心竅。葉二嫂嘆了口氣,小婉現(xiàn)在是打落牙和血吞。
所以,葉二哥掃了女人一眼,讓他們搬回去,眼不見為凈。
嗯。葉二嫂又點了點頭,等你出院,立馬讓他們回自己的家。
葉二哥張開嘴,卻沒吐一個字,然后把剩下的蘋果一口吞進(jìn)嘴里,嚼了許久才說,和小波他們只能小住,婆媳都太強勢,男人遭殃。葉二哥說著垂下眼皮,一頭是媽一頭是老婆,指責(zé)哪個都是抽自個的嘴,不做聲吧,那是在抽打自個的心。
老葉,葉二嫂漲紅了臉,又遞去一爿蘋果。她是想叫“佑民”來著,無奈嘴巴不聽使喚。有句話憋在心里很久,這話我一個人對爹娘的牌位講過,我對不起二老,沒有好好孝順?biāo)麄儭H松皇?,草木一秋,何苦帶著秤桿買小菜——斤斤計較,百年修得同船渡,我怎的就不曉得好好珍惜呢……
胖子,葉二哥激動地攔住女人,不怪你,怪我……后兩個字淹沒在突如其來的咳嗽中。葉二哥被嗆到了。這個小如微塵的突發(fā)狀況,通??葞茁暠銦o礙。不過,簡單的動作也是大腦中樞與各系統(tǒng)、器官團(tuán)結(jié)協(xié)助的結(jié)果。葉二哥差點在這種戮力合作中送了命。他的體內(nèi)已駐扎了相當(dāng)規(guī)模的敵軍,敵我勢力分庭抗禮,以至完成一個清除呼吸道內(nèi)的異物的保護(hù)性的反射動作都力不從心。葉二嫂在男人第一聲嗆咳里,便用手輕輕拍打他的后背。無濟于事。眨眼工夫,男人像被抹了脖子的吊在樹上的茍延殘喘的狗,喘著粗氣,翻著白眼,胸部急速起伏,臉憋得紫紅,瞬間紅到脖子。驚慌失措中,葉二嫂摁了呼叫鈴。
醫(yī)生是下午第二次來病房。一小時前醫(yī)生站在談笑風(fēng)生的葉二哥床前直夸他的狀況好。這回醫(yī)生緊張了,抹胸口,掐穴位,忙活半天葉二哥才連咳帶嘔的吐出一泡破棉絮狀的唾沫。為了這口唾沫,他魚死網(wǎng)破地拼了,因此氣路打通的同時,也像挨了槍子的勇士,閉了雙眼歪扭地倒下。醫(yī)生搖平床頭,囑咐葉二嫂讓病人好生休息便退出病房。
幾分鐘前還有說有笑的,怎么又變成這樣?葉二嫂一邊暗自垂淚,一邊輕輕擦試男人臉上的污穢。男人臉小,年輕時也眉清目秀,她曾戲謔他若扮小旦準(zhǔn)比真女子還俊俏。一病兩年,小旦臉變成越南人的臉,眼眶深凹,顴骨高聳。昨天,她和春梅走到病房外的樟樹底下春梅說的第一句就是二哥的臉沒了人形,叫她該置辦的趕快置辦,別到時措手不及……
想起春梅的話,淚眼婆娑的葉二嫂,盯著男人的臉分辯有無人形。盯著盯著,依稀看到葉老爺子——那一天的老爺子躺在哭泣的兒女們中間,鎖眉閉目,嘴巴半張……葉二嫂的心跳到嗓子眼,她搖頭,揉眼,再定睛看時,那臉動了,眼睛咧開條縫,嘴角抽了抽,是朝她笑呢。葉二嫂搖頭,眨眼,再看,是自己的男人。男人咪縫著眼看她。剛才老眼昏花地看走眼了。他和她可是要相伴到老的,翻過年的春暖花開,他們一起去海邊穿情侶裝過紅寶石結(jié)婚紀(jì)念日。他們可以心無旁騖地?zé)o牽無掛地玩耍。
她忘情地俯下身,把男人的頭摟在胸前,仿佛男人是件失而復(fù)得的寶物。她后來記起那是第一次主動摟抱男人。真該親親男人。她和他只有做那事才親嘴。平時人來人往的,沒習(xí)慣,也沒心情。那可是屬于他倆的二人世界。男人嘴里不說,心里一定期盼她親他。他不是從被窩里伸出了手嗎?那顫抖的手就是暗示。怪她反應(yīng)遲鈍,只顧兩手抓著那手揩眼淚。也是,倆人的眼窩仿佛四口汩汩冒泡的地下泉眼,他們的手反反復(fù)復(fù)地擦著,還是濕漉漉的。后來男人往手上加了把勁,她的手被帶到枕頭邊上,好在那一刻她懂了,男人要她躺在身邊。
必須的。新婚之夜,門外的過道上,四個未出嫁的姑娘睡成一溜,門板隔斷的新房那邊,躺著中年的公公婆婆,他倆大氣都不敢喘。后來的晚上惦記小的,惦記老的,還要分出腦筋想些針頭線腦的。今晚,只有他和她。寒流阻斷了所有人的腳步。寒流是為他們一路顛簸南下的。
吸了小杯溫水。喂了幾勺粥。男人的心思不在吃喝上,巴巴地看她。她竟害起羞來。總得洗洗涮涮吧。打來洗臉?biāo)R時改變主意,要幫男人擦澡,換身干凈衣裳。平時擦澡是二姑爺?shù)幕?。二姑爺和男人一起穿開襠褲長大,自告奮勇地承包了。春梅兩口子真沒話說。調(diào)高空調(diào)溫度,把干凈衣褲放進(jìn)被窩里暖熱,往臉盆兌了熱水。一切準(zhǔn)備就緒,她掀開男人被子的上半截。
一股混合氣味撲面而來。一個健康成年人的氣味據(jù)說由好幾百種化學(xué)物質(zhì)構(gòu)成。像葉二哥這樣的不有上千種?他要加上疾病、衰老(即便按聯(lián)合國最新年齡劃分也歸屬到老年行列)、藥物(單那昂貴的特效藥怕是無從計數(shù)吧),以及久臥不動、器官衰敗、功能衰退等導(dǎo)致的化學(xué)反應(yīng)。葉二哥的氣味,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描述。若用難聽點的詞,似乎是對葉二嫂、二姑爺?shù)囊C瀆。平心而論,葉二哥身上的氣味是內(nèi)在循環(huán)與新陳代謝的結(jié)果,絕對沒有外因引起的異味,雖說這也要讓人退避三舍。別以為葉二嫂是久而不聞其香,麻木了,見過這樣麻木不仁者嗎?此時的葉二嫂,面若紅棗,眉目含春,鼻翼煽動,那樣子不差是聞花識香時的貪婪陶醉,又像是第一次接觸異性胴體的怦然心動?;蛟S,她真是嗅出了一絲殘留的陽剛之氣。
現(xiàn)在,男人的上半身袒露在眼前。皮包骨,且還是舊沙發(fā)與沙發(fā)套之間的包裹。人的臉上常常折射出意志的光芒,那光芒像遮蓋霜,多少掩飾了真實的病情。但軀體不會造假。比起來,皮包骨倒還其次,恐怖的是皮膚,呈魚鱗狀。魚鱗也就罷了,還不能沾水,沾水就掉。小婉說那是特效藥的又一副作用。特效藥真他媽的黑良心,一家人的血汗供養(yǎng)著,殺病細(xì)胞不見本事,殃及無辜倒立竿見影。因此小婉看不下去說爸爸是……茍延殘喘。小婉說那成語聲音小得聽不見,但小濤聽見了,駁斥姐姐說人就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姐弟倆爆發(fā)了關(guān)于活著的哲學(xué)范疇的爭論。最后以沉默不語的葉二嫂越來越難看的神色結(jié)束。這次葉二哥住院的當(dāng)天,小婉減小特效藥的用量最先是征求小濤意見,小婉說小濤同意了,葉二嫂依舊沉默不語??山裉熘形纾环q豫,她擅自把劑量改回到正常用量。當(dāng)男人赤裸裸地纖毫畢現(xiàn)地展現(xiàn)在眼前時,她后悔了,后悔不該不聽小婉的話。
葉二嫂擰干方巾,使勁絞,絞不出一滴水珠,再抖開方巾,似乎要抖掉肉眼看不見的水分子,再折疊成小四方塊,輕輕放在男人身上熨,一點一點熨,一寸一寸移。她邊熨邊移邊瞅男人,仿佛手里捏的不是方巾,而是銳器,生怕一不小心傷了男人。男人像一個聽話的乖巧的孩子,任她翻轉(zhuǎn)騰挪,不時拿眼瞟她,那目光把她的心融化成一汪水。她又慶幸自己沒聽小婉的話。
擰,絞,熨,換水。全身下來得一個多鐘頭。這是集力度、技巧與耐心于一體的葉氏擦澡。二姑爺干活時把女人們關(guān)在門外,干完后坐在堂屋的木沙發(fā)上抽老半天煙。有一次,葉二嫂聽見他跟春梅感嘆,人活到這份上,真是造孽喲。她裝作沒聽見似地走過去。
脫了襖套,還是熱。熱不是動作,是心。葉二嫂的心擰成了麻花。就這樣扭扭曲曲糾糾結(jié)結(jié)地擦到老東西了。那個耀武揚威的、自以為是的、爆發(fā)起來像小宇宙的家伙,終于可憐兮兮地蔫頭耷腦地蜷縮在那里,像只被雨淋濕的受驚的雛鳥。葉二嫂忍不住彎起食指去逗它,聽見男人喝道,不許耍流氓。她噗嗤笑了,差點撞翻塑料凳上的臉盆。
男人自己卻耍了流氓。葉二嫂洗完男人,把自己也洗了,穿著粉紅棉毛衫和大紅褲衩鉆進(jìn)被窩。真是湊巧,居然跟新婚第一夜撞衫了。還是男人告訴她的。男人咬她的耳朵說的……
葉二嫂騰地坐起,迷茫地瞪著一屋子的雪人。雪人是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他們的臉黑幽幽的,頭和肩的輪廓卻像鍍了一層金邊。她在雪人中間看到小婉和春梅,她倆臉上掛著兩條晶瑩透亮的水線。剎那間,葉二嫂醒悟了,金邊是斜射進(jìn)來的陽光。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她翻身越起,啪地摁亮燈管,對眾人吼道,誰讓你們關(guān)的燈?不要關(guān)燈!不要關(guān)燈!
只要燈亮著,她和男人相依相偎的夜晚就會沒有盡頭。
【作者簡介】王婭,湖北黃梅人,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小說及散文發(fā)表于《中國文化報》《中國文藝報》《長江文藝》《長江叢刊》《千高原》等。出版?zhèn)€人散文集《戲鄉(xiāng)屐痕》,與他人合著出版散文集《大地的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