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鈞
2020年4月28日星期二 亥時
今天就來談談你的散文在體裁上“文”的特性。
現(xiàn)在大家都是以“散文”來標識你的文體,從大方面來講,也沒什么不妥,就像可以通存通兌的流行貨幣。但要是結(jié)合具體的情形來研究,還戴上均碼的帽子,一定少不了有箍得過緊的感覺。所以,我覺得最為妥適的方法就是量體裁衣。
在中國文學的語境里,“散文”是個借來的術(shù)語,我們一般把五四以前的文言文統(tǒng)稱為“古文”,不包括駢文。在古典文論里,一般又簡稱為“文”。后來,這個“文”里又分出“筆記”這種以隨筆記錄為主的著作體裁。呂叔湘先生編過一本《筆記文選讀》,他在序言里有這么一段平實的說法:我對中國文學史沒有研究,只是有這么一個感覺,從先秦以后到白話文學興起以前,中間這一千多年里,散文文學是遠遠落后于韻文文學的。這個時期的大作家,司馬遷以外,數(shù)來數(shù)去就只有詩人的名字。連最有名的散文作家韓愈和蘇軾,也好像是他們的詩比他們的文更可取似的?!蜷_《古文辭類纂》之類的書來看看,可以算作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的實在不太多。其實這一時期的散文文學,如果不限于第一流的作品,還是有相當數(shù)量的,只是文集里不多,應該到“雜書”里去找罷了。所謂“雜書”,包括多種,而數(shù)量最多的是筆記,這里面是有很多好東西的。……筆記作者不刻意為文,只是遇有可寫,隨筆寫去,是“質(zhì)勝”之文,風格較為樸質(zhì)而自然。他還說:“隨筆之體肇始魏晉,而宋人最擅勝場。”呂老的這個判斷與大學者錢鐘書在二十來歲時的思考大體一致,只是錢先生考論得更深入細致。他是在駢、散文(“古文”)的線索之外,另辟出“小品”文中的“家常體”,并提出自家的“文筆論”:“小品”和“極品”的分疆,不在題材或內(nèi)容而在格調(diào)(style)或形式了,這種“小品”文的格調(diào),——我名之曰家常體(familiar style),因為它不衫不履得妙,跟“極品”文的蟒袍玉帶踱著方步的,迥乎不同——由來遠矣!其形成殆在魏晉之世乎?漢朝的文章是駢體的逐漸完成,只有司馬遷是站在線外的,不過他的散文,并不是“家常體”,要到唐人復古的時候,才有人去師法他;在魏晉六朝,駢文已成正統(tǒng)文字,卻又橫生出一種文體來,不駢不散,亦駢亦散,不文不白,亦文亦白,不為聲律對偶所拘,亦不有意求擺脫聲律對偶,一種最自在,最蕭閑的文體,即我所謂家常體,試看《世說新語》,試看魏晉六朝人的書信,像王右軍的《雜帖》……據(jù)我看,“筆”就是這種自由自在的家常體,介乎駢散雅(bookish)俗(vernacular)之間的一種文體,絕非唐以來不拘聲韻的“古文”,韓愈復古,純粹單行的散文變成了正統(tǒng);駢體文到了清朝方恢復地位,而家常體雖未經(jīng)承認,卻在筆記小說里,在書函里相沿不絕,到蘇東坡、黃山谷的手里,大放光明(東坡、山谷的題跋,便是家常體,他作則為“古文”)(《近代散文鈔》)。
延續(xù)到當代,作家阿城在寫給諾埃爾·迪特萊的信中專門討論到“筆記”:“目前,小說(甚至長篇小說)的寫作是可能的,但不是‘長小說。然而,筆記這一文類消失了。1984年,我開始一段一段地寫我的《遍地風流》,差不多在1985年,杭州的李慶西確認了‘新雜文(就像人們討論‘新小說一樣)。接著又有一些人寫了筆記小說。在寫筆記小說的當代作家中,我偏愛汪曾祺。說實話,汪曾祺是忠實于筆記小說的唯一作家。這種文類大概同時具有詩、散文、隨筆和小說的特征。可以通過它把我們的許多遺產(chǎn)傳之后世,同時可以在描寫中進行各種各樣的實驗,例如句子的節(jié)奏、句調(diào)、結(jié)構(gòu)、視角等等。”
綜合這些學者、作家的觀點,我選擇“筆記性”這個概念來說你的散文。也就是說,你散文里的硬核技術(shù)是筆記?!肮P記性”的識別度、流行度和認可度都極高,它也是最具兼容性的一種文體。巴赫金在西方文學語境里,把小說視為一種開放文體,視為“文本領域的羅賓漢”。而在中國文學語境里,筆記則是我們“文本領域的羅賓漢”。它沒有固定的模式來約束自己,沒有把自己變作一個文體的模具,它永遠都是一件正在生成中的事物。它跟神幻故事中那些高人身上攜帶的神奇法器——葫蘆、布袋、水晶球之類——一樣,在貌似有限的空間里,卻容納著世間無盡的寶藏。只有它才會跨越、破除各種文體疆界,讓文史哲齊聚一堂,讓形形色色的社會雜語和經(jīng)典表述同床共枕。它通過自身所擁有的審美特性,既讓作者贏得被社會時常漠視、久違,有時甚至是踐踏了的個人尊嚴,又讓他和他的思想以及他人通過閱讀所產(chǎn)生的各種感會,逐漸靠近自由的境界。這意味著藝術(shù)、審美的目的,不單單是讓人們沉醉于大河落日、小橋流水似的風景,不單單是讓人們領略萬類霜天競自由的自然生機,它實際上是在通向一種屬于每個人的、可以也必須是與他人溝通、分享的心靈政治?!帮L格是一種斗爭,一種政治。文本愈是擺脫特定的異己之物或愈是不受制于表達的具體環(huán)境,便愈具有審美性。換句話說,審美構(gòu)成了一種自由。把藝術(shù)同自由聯(lián)系起來并非巴赫金首創(chuàng)。這至少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的觀點:詩人威脅著理想國的長治久安。在巴赫金時代,斯大林也看到了這種威脅。由于審美事實上是這樣的一個領域——在其中當下因素的制約作用微乎其微,因而審美總是一個‘它性最強盛的王國,一個最寬廣的通道,——‘現(xiàn)在可以由此遁向‘未來。這種未來在褊狹的話語范圍內(nèi)——例如政治與宗教——是夢想不到的,在那里,未來作為現(xiàn)在的結(jié)果是可以預知的。”(凱特琳娜·克拉克 邁克爾·霍奎斯特《米哈伊爾·巴赫金》)
你的三本書里,《金色河谷》《焰火息壤·柳灣彩陶》《西風消息》在文本的組織構(gòu)架上,完全采用了屬于“文”的隨寫隨記的筆記特性?!督鹕庸取凡捎昧斯P記的片斷化書寫方式,只不過在行文格式上,你采取空行來間隔每個片段的書寫內(nèi)容。《焰火息壤·柳灣彩陶》采用章節(jié)形式。十個章節(jié),每個章節(jié)又分為AB兩個部分。它們在上下文的銜接上,極為松散、寬舒,富有張力和彈性——我聯(lián)想起你《金色河谷·回聲》里纏線的技藝:“爺爺?shù)氖植⒉混`巧,但是捻出來的毛線勻細而有彈性。我纏線團漸漸得出技巧,如果線團繞得過緊,毛線會失去彈性,我便以手做軸心,給線團留下空隙,這樣繞出來的毛線團又柔軟又蓬松?!边@豈止是在纏線。這里你所呈現(xiàn)的纏法,完全適用于文章這種織體。文章的起承轉(zhuǎn)合,不也同樣需要時時給需要表達的內(nèi)容和意義留下“空隙”,既不能繞得過緊,也不能繞得過松,松緊之間要保持“又柔軟又蓬松”的彈性。只保留文脈的內(nèi)在指向和趨向,是書法上的筆斷意連——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書法的布局節(jié)奏,行筆走勢,完全是筆記性的隨性隨意。
(作者系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青海日報》??恐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