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上個世紀90年代,很多歷史原因造成的全民緊張與壓抑還沒有完全退去,又恰逢計劃生育嚴查期,于是,極度不安的母親為了讓屬于超生的我能夠活著出生,她駕起驢車,趕路六十里,躲藏到我大姨的房里。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好像就要與那一個院子和三間房子聯(lián)系起來,很難再分割開來。
或許是當時年紀尚小,不懂細致觀察的緣故,我對于那院子、房子的最初記憶總是細碎的,有些不連續(xù)。只記得院子里有豬圈還有一片糖蘿卜地,房后是玉米,等到冬天的時候,那些熟透的玉米會被掰下來,留下的稈子會立在寒風里或者被幾個大人砍下來填進土炕,點燃后散發(fā)出溫熱。
在玉米地與老房子連接的地壟上,有過一個很深的兔子洞,老兔子被我們家的黑狗咬死后,我和母親就將洞里的幾只剛出生不久的小兔子抱回了家里。我們的廚房里有一個破舊的風箱,我把那幾只兔子放進風箱,安全而且暖和。
或許是沒有很好的養(yǎng)護經(jīng)驗,不久后它們夭折得只剩下了一只,純白色的,于是,我對它格外珍惜,愛護得很。
等到那年春天到來,土地開始松軟的時候,我和母親就在老房子的邊墻角兒挖了一個很深的坑,母親說兔子的打洞能力很強,于是我們又在那坑里鋪上了一層紅色的磚。我是一個心思還算細膩的孩子,所以在挑選了很多種類的干草之后,把最柔軟的一部分放在了地磚上,我總覺得那些干草對白兔子來說會更舒適些。
陜北春天的風沙很大,還沒有完全長全的樹葉被風吹得就要掉落。我看向戴著防風紗巾的母親,她一只手叉著腰,另一只手里握著鐵鍬,她也正看著我,對我說,這兔子長大了會生很多小兔子,能賣錢也能吃肉,也能留下幾只親手養(yǎng)育。
我再看向已經(jīng)完工的兔子窩,白兔子有些慌亂地在它的新家里嗅著、熟悉著。當時我年齡還小,面對這樣的畫面沒有什么特殊的感受,也或許曾有過,但時間久遠我忘記了。如今回想起那幅圖景,是特別溫暖的,因為在我看來,離開父親、遠離家鄉(xiāng)的生活就像眼前這兔子窩一樣,我對它有了很多美好的想象。
后來每次放騾子的時候,我都不忘給白兔拔一些鮮綠的草。等到菜園里的油菜和白菜長得稍大些,我會背著母親把它們拔下來給兔子改善伙食。
我偶爾會把它從窩里抱出來曬曬太陽,或者拿到村子曬糧食的大場上跟同齡的孩子炫耀。
在那一群孩子中間,我至今能夠清晰記起來的是鄰居明明。他年紀最大,個子也高,所有小孩子都聽他的號令,包括我。但不論我怎么表現(xiàn),他就是不喜歡我這個外來的小孩,就像他父母不喜歡我母親一樣。
那個時候的陜北農(nóng)村還很貧困,吃鮮肉的機會很少,只有等到集市或者是什么節(jié)令時才能解饞。誰家買了鮮肉,都會給附近的鄰居送一小碗。明明家離我們最近,可他們自始至終都沒給我們送過一次鮮肉,反倒是母親,每次吃肉的時候都會用很大的洋瓷碗裝一碗讓我送去。她會在碗的頂端放一塊很大的肉,連著骨頭的那種。母親說那樣的造型很好看,顯得我們很有誠意。
長大之后,我才明白母親所說的“誠意”二字的意思,其實就是臣服或者討好的表示。對于無依無靠的單親外來戶來說,受到排擠是再尋常不過的。但在一個閉塞的村莊,如果因為不會“做人”而被隔離,那種痛苦遠比我們想象中的大。
那年夏天,我的白兔子已經(jīng)長大,到了可以交配的時候。我一開始并不知道兔子的性別,直到明明到我家的兔窩“視察”一番,說要借我的兔子給他們家的母兔配種,我才知道那是只公兔。
我和母親沒多想,讓他把兔子帶回了家,說好過幾日便還回來。
夏季的農(nóng)村很忙碌,每天放學回家?guī)痛蠼愀赏甑乩锏幕钪?,我就會拿著手電筒跑到明明家看我的兔子。他們家的兔窩也在墻角,我通常不跟他們打招呼,只是看一眼我的兔子就離開。他家的狗會察覺到我的存在,但也不會叫得太大聲,也許它知道,我才是這兔子的主人。
秋天的時候,他們家的母兔下了一窩小兔子,那時我才意識到我的兔子已經(jīng)在他們家待得太久,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我決定去要回我的兔子。母親告訴我,她打算從姥爺家要一只母兔,到第二年春天,我們家的兔子也會和明明家的一樣多。
我翻過低矮的圍墻,徑直來到明明家的兔子窩旁邊。他們家的小兔子已經(jīng)很大,兔窩有些擁擠了。我告訴明明要把兔子抱回家,還笑著炫耀了母親的打算。他拿著一個蘋果從屋子里走出來,沒說話,擺擺手示意讓我回去。我再一次說明來意,他還是一樣的反應。
我知道了明明的意圖,他是要霸占我的兔子,就像他父母把我們兩家公用的地壟鏟平種菜還擺出“你想怎樣”的姿態(tài)。只是這次我孤身一人。
我已經(jīng)忘記和他爭執(zhí)了多久,現(xiàn)在能夠回憶起來的是,我被打得流了鼻血,又眼睜睜看著他搶過兔子,用一根很粗的木棒在兔頭上敲了好幾下,聲音清脆。白兔子在空中蹬了幾下,身子舒展開來,然后被明明丟在地上,再沒有動彈。
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在我的生命里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它對我的沖擊極大,就像一個朋友在我面前殺死了另一個手無寸鐵的朋友一樣,我被鎮(zhèn)住了。
母親和大姐聞訊而來,我本以為母親會有什么作為,可她只是客氣地回復了明明母親的道歉,然后一手拉著我,一手提著被打死的兔子離開了?;氐郊液螅赣H給兔子剝皮,姐姐忙著拾撿柴火,準備把兔子炒了吃。我坐在院子里,直到天黑。我回過頭看向那三間房子,只有廚房透出輕微的光亮,母親戴著圍裙忙碌著,灶火已經(jīng)亮堂起來。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微亮的房子、冷清的院子就是我的家,而這發(fā)生的一切就是我的生活。
我端著滿滿當當?shù)囊煌胪米尤馑腿ッ髅骷?。他們的黑狗聞到了兔肉的香味,開始對著我狂吠。我把母親交代的話一字不差地說給接兔子肉的明明母親,她跑回屋子給我端來一盤蘋果,讓我拿回去吃。
我端著蘋果回到院子里,看著月光照在三間房屋上,偷偷地哭了。
二
那三間房子已經(jīng)有些年頭,夏天每逢下雨,大房就會漏水,炕上和地上也會擺滿大大小小接水的盆子。那天屋里已經(jīng)沒了下腳的地兒,母親干脆帶著我們仨去廚房炒瓜子——每到下雨天,我們家都會炒瓜子。
我坐在板凳上,不能靠近灶火,因為我不能控制火候。姐姐在燒火,她一手往灶膛里喂柴火,一手拉著風箱,動作很小很小,我看著灶火把姐姐的衣服和頭發(fā)都照得變了顏色,很溫暖。母親也很溫暖的樣子,她套上黑色的圍裙,沒有用鏟子,而是手里抓著一把筷子,翻炒著鍋里的瓜子,聲音密密麻麻,很熱鬧,她又回過頭來對我和姐姐說,等到莊稼收拾停當,賣了錢,咱們幾個把這個老屋子收拾收拾。
玉米掰了好些日子才收回到院子里,糖蘿卜也是,向日葵已經(jīng)被我們收拾完了,還沒有晾干就有城里來的人收走了,價錢不錯。于是,母親就真的開始盤算著修房子,她說要從房頂開始,油氈太貴,母親決定鋪幾層塑料布,再往塑料布上蓋上一層膠土,和油氈的防漏效果就差不離了。
我記得那天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不算大,薄薄地落在了地上,可能是溫度已經(jīng)很低,于是就沒能消融,留住了。我們村子的南頭是一個鎮(zhèn)子,有幾座二層小樓,于是,每次的集市都在那里。那天我母親坐著鄰居的拖拉機到那個集市上去買塑料布還有過冬的一些東西。
等到很晚,母親才被人送回了家,右腳包著什么東西,我忘記了那東西是否是石膏,只看見母親的右腳腫得很厲害,顏色烏青。她從拖拉機上摔了下來,不知道骨折與否,被抬回來之前已經(jīng)被鎮(zhèn)子上的醫(yī)生處理過了。
母親和姐姐比較傷感,房子可能在那年冬天修不了了,但塑料布已經(jīng)被母親買回來了,如果不好好防護,很可能會風化,浪費了錢。
房子還是要修的。這句話是我說的。
我和姐姐們接手了修房子的事。把膠土運回家再鋪上房頂,對于年幼的我們這是項浩大的工程,中途還出了一次意外。
大姐在廚房給母親做飯的時候,被漏電的電線擊中。等我聽到一聲慘叫趕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躺在地上沒什么意識了。我看到大姐頭發(fā)毛糙,手的顏色也因為電擊而發(fā)生了變化,絕望和恐懼瞬間淹沒了我。我瘋狂地搖晃著大姐,身子抖動起來,直到她蘇醒過來,我才放肆地號啕大哭。
家里的主力都臥床休養(yǎng),只剩下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母親說,修房的事以后再說。
房子是一定要修的。我又說。
在膠土還沒有被凍結實之前,我和二姐駕著騾車來到村子西頭的水塘邊。誰家蓋房子、修房子,都會到塘邊取膠土,這兒的膠土黏性很好。我忘記我們挖了多久,感覺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艱難。舅舅趕來幫我們把膠土搬到房頂上,鋪好塑料布。弄停當后,我說,來年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拿盆子接水了。
從房頂上下來,望著修葺好的房子,我心里有了很強烈的安全感和歸屬感。
母親沒有評價工程的好壞,只是說了句:呀,我們蓉蓉和輝娃長大了!
蓉蓉和輝娃是二姐和我的乳名。
三
村子里已經(jīng)陸續(xù)有人外出打工,留下一片又一片土地。于是,母親就把那些空留的土地包了下來,每一畝地的租金是兩袋玉米或者別的什么莊稼。之后,母親又和我們在院子的北邊開了一小片地,翻好幾遍,撒上糞,再翻回去。最后,我們在那一小片地方種了我們家第一撥兒西瓜。
突然就覺著日子紅火起來了。
同樣這樣想的,還有很多父親的債主。
許久未與父親見面,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存在。因為好賭,他欠下許多賭債。母親當年帶我們離開那個家,也是不想再跟他和他那些債務有什么牽扯??陕肥撬赖?,人是活的,在我們家收成最好的時候,那些債主就結伙來向母親收父親的舊賬了。
其實母親腳受傷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來過一次,當時因為于心不忍才空手離開。這次再來,肯定沒那么容易打發(fā)了。
一群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圍著院里的玉米和糖蘿卜晃悠著,我明白他們的盤算。
母親把柜子里的茶葉給他們泡著喝了,還放了白糖,不過沒有給他們做飯吃。我和姐姐沒有參與談話,不知道他們和母親說了一些什么,只記得沒有發(fā)生什么爭吵和不愉快。
等到那群人離開,天已經(jīng)暗了。我把炕燒上,那個炕不知道為何總是在燒的時候冒很大的煙,不過只要是我燒炕,煙就相對小些。母親坐在上面,說已經(jīng)能感受到炕熱了。
“他們要把咱們的莊稼拿走賣了,頂你爸的舊賬?!蹦赣H心情不怎么好,即使她想表現(xiàn)得云淡風輕些,但還是被我看出來了。不過我分不清她的不高興是因為舊賬還是因為再一次想到了父親。
“我們是把玉米打籽裝在袋子里,還是就這樣散著讓他們搬走?”我問母親。
我和姐姐看得很開,覺得沒什么值得憤恨的,他們拿走就拿走,來年還是會有收成,我們需要的是平靜的生活。
“打籽裝袋太費人了,他們自己想辦法弄走就行了,你們現(xiàn)在把糖蘿卜裝幾袋子放進地窖,我今年還打算給你們熬點糖吃?!?/p>
第二天,我和姐姐站在院子里看著那群人把我們的莊稼裝車。完事后一個男人走到我跟前,說娃娃你幾歲了,我說,屬猴的。
其實我很想跑上前去和他們理論,希望他們能留下些什么,這樣我們的冬天就不會過得太辛苦,但我忍住了。那群人走后,姐姐把地上的殘渣清理干凈,院子一下子顯得很寬闊、空洞。
四
從兔子的死到修房子再到莊稼被人搬走,我從一個兒童長成一個少年。我明白了生命中最應該學會的事情不是斗爭,而是相處。
所以,等到母親決定帶著我和姐姐離開那個院子和房子,到城市里打工生活的時候,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
把屋子收拾妥當后,我們想找一家能幫忙照看房子的人,可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村子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可以托付了,明明一家已經(jīng)趕在我們之前離開了這里。
屋里能帶走的東西不多,只有腳邊立著的幾個包袱。母親把窗簾拉好,用布將那些無法搬走的東西都蓋起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個塑料袋子,我想把門上的鎖包起來,不然會生銹。
我們站在院子門口,望著房子,沒有矯情地哭或者感傷。我朝著兔子窩的方向看去,它在我的視線盲區(qū),被騾圈和豬圈擋著。其實就算我走到院子里也看不到兔子窩了,那里擺了許多雜物,它早已被掩蓋,不存在了。
離開后,我們再也沒回去過。
前段時間,表哥(大姨的兒子)回去過一次,給我發(fā)來一張照片。畫面里有一排楊樹,西邊是一排殘墻和矮小的三間無窗房子,房后能看到平坦的土地,綠油油的莊稼在上面舒展開來。我想,這張照片應該是初夏時拍的。
看著這張除了殘墻外都是綠色的照片,我竟然沒有多少感慨,漣漪倒是有些,很淺,暈散得也不開闊,原來,那些年曾經(jīng)被我銘記的磨難、窮困、傷害,在經(jīng)歷時間的沉淀后,真的不再有什么強大的力量,我甚至連討厭它的情緒都沒有,當然也并無感謝,這也許就是我文中所寫的“相處”吧,淡淡地相處。
四 爸
一
我爺爺有四個兒子,父親排行老大,四爸比我父親小十二歲,排行老四。
在我四五歲的時候,爺爺賭博輸?shù)袅俗嫔系漠a(chǎn)業(yè)。為了還爺爺欠下的賭債以及給還沒有結婚的三爸和四爸說親事,于是,除了年齡還小的四爸,其余的兩個叔父都遠走內蒙古給一戶富裕的農(nóng)場主放牧,兩年后換回來二十幾只綿羊。后來我爺爺就在距離我們老家三十公里的一個牧場里租了一片地方,把那二十幾只來之不易的綿羊養(yǎng)了起來。等我看到時,已經(jīng)是有些壯觀的一群了,一百只上下,都由我四爸照看著。
四爸每次放羊的時候都會騎著騾子,我坐在他的身前,把著韁繩。到了那一片樹林,我們最先做的事情就是選一塊地方挖一個深坑,選擇的標準是什么我不大清楚,只看著坑里的水慢慢地滲出來,匯集到坑底而后緩慢地漲高,直到我和騾子都能夠到、喝到。四爸還會在兩棵樹之間搭上一個睡袋,很簡易地把尿素袋子的兩頭都拴上尼龍繩,綁到樹上。我時常躺在被掛起來的尿素袋子上聽四爸給我說故事,現(xiàn)在還能夠記憶起來的都與鬼魂妖怪有關,類似于村西頭的王家娃娃鬼上身,口吐白沫,每天都要枕著搟面杖睡覺云云。四爸在放羊的時候還會給我做些玩具,他把形狀適合的木頭雕刻成猴子的樣子,猴子的四肢可以跟著繩子活動,也能翻跟頭,很像城里孩子玩耍的提線木偶。在后來的生活中我也確實見過各式各樣的木偶,可是打心里覺著沒有一件能比得過我四爸做給我的精致漂亮。他還用已經(jīng)斷了的自行車鏈條給我做過一把槍,把火柴填進去,真的就能像電視里那樣發(fā)出聲響和火光,非常神奇。
但是話說回來,騎騾子放羊不論有多少樂趣和回憶,在那個到處都是風沙、缺衣少食的農(nóng)村,它畢竟是一件苦差事。我記得最清晰的一次“苦”是在一個夏天,那天突然電閃雷鳴,繼而暴雨傾盆而下。綿羊在那樣的境況之下倒是顯得淡定,但我們騎的那匹溫順的黑騾子卻性情大變,前蹄和后蹄輪流著揚起來,發(fā)出我從來都不曾聽到過的恐怖聲音。我站在距離騾子很遠的地方一邊淋雨一邊哭,四爸站在另一邊用盡全力把騾子的韁繩拴在樹上。也就是在慌亂和不知所措中,黑騾子的蹄子踩到了一只還沒有長大的羊羔。我看著羊羔在泥水里喘了幾口氣后也就不怎么動彈了。
羊羔死了,對于我們家來說是大事兒,按著我爺爺?shù)恼f法,一只羊羔足足能抵一家人十幾天的口糧,要是羊羔再大些,那絨毛也是能做成好大一塊羊毛毯子的,而這一切的損失都是由于我四爸的疏忽導致。于是,我爺爺拿著趕羊的鞭子在四爸身上抽了不知道多少下,四爸沒有哭也沒有還嘴?;蛟S一個父親在打罵孩子的最初,只是想得到孩子的一句軟話和對長輩權威的恐懼,但是四爸卻一句軟話都沒有,雙眼冰冷地看著前面的某一個地方。爺爺又脫下了布鞋,摑著四爸的臉。
我已經(jīng)能夠看到四爸嘴角流出來的血了,臉也似乎腫將起來了。我在那一刻是恐懼并且無助的,我想就地跪下來求情,哪怕是為著四爸挨上一兩鞋底也是可以的,之前我母親打我姐姐的時候我都會那么做。但是那一次,我不知道是由于事情的嚴重性還是爺爺燒得正旺的怒火,我什么都沒有做,只是站在一角哭,嗚咽。我至今都覺著愧疚,因著自己的膽小懦弱,四爸多挨了很多鞋底,因著自己的無擔當,都不能為四爸承擔哪怕一丁點的“罪責”。
第二天,天還沒有完全亮的時候四爸就起來準備放羊去了,他用大手揉了揉我的肚子,在我耳邊說天氣不好就不帶我去了,但他會挖好幾只“跳鼠”回來,烤給我吃,放很多的方便面調料。我用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眼他腫得不成樣子的臉,雖然看不清顏色,但我打心里覺著很疼很疼。
其實在爺爺羊場的門前就是一片不小的樹林,再前些還有一個時常有水的大水洼。按我的想法,門前樹林里的草和樹枝足夠羊群吃,水洼里的水也足夠羊群喝。那么四爸就沒有必要趕著羊群翻過好幾個沙丘到另一個樹林去,也就不會在天災面前孤立無援,更不會讓自己受到摑臉的懲罰。對于我的不解,四爸解釋給我大致意思是:他最終是要離開村子到外面闖蕩的,而我爺爺?shù)哪昙o和身體已經(jīng)不能支撐他翻山越嶺地放羊了。四爸要把最近最好的林子留給他父親。而且,只要門前的草和水洼還在,就不會走向死路,一旦連門前的樹林和水洼都沒有了,那么一切就都走向死路了。
這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四爸說的話,我不知道他是經(jīng)歷過多少人事之后才會有這樣深沉又帶些滄桑的感悟,我也不確定到今天為止,我這個自稱涉世很深的青年到底參透了多少,但我如今確實知道的是,他絕對不僅僅是在說放羊和吃草。
四爸緩緩地拔下木門上的門插,有清冷的光透了進來。我能看清木門的藍色以及開始掉色的門神貼紙。晨光照在四爸的身子上,他的前半面身子被木門擋著,我能看到的是后半面,一米八多的后半面,那么深重偉岸,我至今難以忘懷。
二
我已經(jīng)忘記了具體是什么年份,父親在和母親吵架之后,沖動地在屋子里點起了一堆熊熊烈火,說是要同歸于盡。等到爺爺和四爸平息了那場火災之后,我父親頭也不回地背起了包袱,丟下我們外出闖蕩,任何人都阻攔不了。我是一個說話沒有任何分量的孩子,看著父親的背影,不敢說什么話,也不敢拉著父親的腿讓他別走,我只是希望父親能給我一個告別的儀式,哪怕是摸一下我的頭發(fā)或者是做一個讓我有盼頭的承諾,可什么都沒有。于是當父親的背影就要進入我的盲區(qū)的時候,我才放聲號哭,我不知道我哭泣的具體原因,只知道恐懼到全身顫抖,我也不知道這種恐懼從何而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用力并且軟弱地哭泣。就在這個時候,四爸從我們的大房里跑了出來,命令我閉嘴,聲音震耳。四爸手里拿著我父親沒帶走的衣服,他拖著我,我已經(jīng)無法控制我的腳步,整個人被他拖在黃土地上。他把我拖到了山溝的畔前,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將父親的衣服丟進山溝,嘴里罵著“永遠別再回來禍害家人”類似的話。我癱軟地坐在地上看著四爸,那是他在我記憶中最兇狠的樣子。
四爸又蹲在了我的身邊,摸著我的頭,還把我的鼻涕和眼淚都擦了一遍,“輝娃兒不哭,堅強,讓他走!”
這是我至今聽到過的最簡短的安慰,也是我第一次從一個大人的嘴里聽到“要堅強”這三個字。我忘記了我當時對于這句安慰的反應。但是后來,我又經(jīng)歷了幾次至親的離開,“不哭,讓他走,要堅強”變成了我最慣常的心態(tài)。我想,我在后來的日子中變得比同齡的孩子更加堅強更加獨立,這些都和那幾個字有著或多或少的關系。
父母終究是離婚了。我和姐姐跟著母親搬到了更遠一些的灘里,灘里的意思就是平坦并且有充足水源的地方。我們山里人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機會在灘里置辦一套平房,再在院子里種上山里鮮有的瓜果蔬菜。如今我們在父親的缺席下,竟也奇跡般地實現(xiàn)了。
在搬到灘里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奶奶還是會趕著騾車到我們家?guī)兔κ崭钋f稼。奶奶說四爸那時候已經(jīng)跟著同鄉(xiāng)的幾個年輕人到城市里做小工了,就是給建房的匠人們搬磚和泥,每年也能拿回來一些剩錢。已經(jīng)上了小學的我是心疼四爸的,因為那時候我們小學旁邊的一所私人學校正在翻蓋,我見過比我年齡大些的小工的勞累。我也是想念四爸的,我手里的玩具一個都沒有了,剩下的盡是些姐姐的皮筋兒和沙包。那個時候非常流行的“鐵寶”也沒有人給我做,若是四爸在的話我一定能有最好的“鐵寶”打敗所有人。我家那時還沒有羊群要我放,但是騾子是我養(yǎng)的,每次把它拉到樹林里喂草的時候,我也會學著四爸挖一個深坑等待有水滲出,但我還不能把尿素袋子綁在樹上當睡袋,變天時,我也不能制服騾子,只是站在一旁聽天由命。王來來的大兒子也曾經(jīng)當著我的面摔死過我家剛出生的兔子,他的弟弟還幫腔要打我,說我沒有父親漲勢。我告狀給我母親,而我母親則是以往的說辭,讓我不要惹是生非,于是我就不再言語。在很多這些特定的時刻,我都想要有父親或者四爸在我身邊守著,父親是指望不上了,因為已經(jīng)很久都不曾見過,那就指望四爸吧,哪怕他不動手,只是告訴我怎么做也好。
我是在癡癡盼望中再見到四爸的,他那時已經(jīng)是個純粹的大人了:穿著時興的衣裳,發(fā)型也是當時很流行的偏分。我忘記了四爸那次到灘里看我時發(fā)生的許多事情,諸如我們玩了什么游戲,他給我從集市上帶了什么玩具之類,都忘了。我能夠記住并且永遠都不能忘記的是那一段從小賣部往家走的路。
我們村子里的小賣部只有一家,距離我們家足有兩里地。那天四爸帶著我到小賣部買了一大袋子果丹皮還有一袋鮮奶片和雪糕。我把雪糕塞進嘴里含著,不舍得咬,鮮奶片和果丹皮提在手上。我真的是一邊兒唆著雪糕一邊兒跳著走,夏天的土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虛蓬蓬的,所以我驚起了好大的一陣塵土。在路過小伙伴家的時候,我大聲地叫他的名字,并把手里的果丹皮分了一根給他,我故意把吃雪糕的聲音放得很大,表情也是夸張了好多倍。我自豪地質問他:你不是說我沒有爸嗎?告訴你,站在我身邊的這個大人是我四爸,他在城里給我買了很多東西,你絕對沒有。
在路上遇到的幾個小孩我都給他們分發(fā)了果丹皮,倒不是我有多么大方,只是覺著有一種揚眉吐氣的神氣罷了。那天我沒有碰到摔死我兔子的孩子,如果碰到了,我想我會和四爸學一招制敵的把式,把那家伙摔倒在地上,然后也給他一根果丹皮,讓他別哭。
太陽就要落下去了,我和四爸還晃悠在路上,雪糕已經(jīng)沒了,但是棍兒還被我咬在嘴里,鮮奶片我不打算吃,我要留給我姐姐。路邊的玉米已經(jīng)開始吐須,不知道哪里來的棉絮也飛在空中。我看到我和四爸的影子,他的是那么長,長到了玉米林子里,而我的才只能觸到玉米地的畔子,兩個影子相距得幾乎沒有什么距離。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作幸福和安全感,真的,在那一刻我真的有點想哭,但我沒有,我還是一蹦一跳,說著我在學校遇到的事情。
我突然問四爸什么時候走,他說明天。于是,我才號啕大哭起來。
四爸把我背在背上,安撫著我,他說一有空閑就到灘里看我,下次他會割豬肉,也會給我買一個電子手表,就是最流行的那種,能夠當鬧鐘也能夠調時間的。我漸漸地安靜下來,看著我們兩個人的影子摞在一起,更長了,已經(jīng)和玉米的影子重疊,看不到了。
其實如今回憶這一個片段的時候我是極其痛苦難受的。我想,那個時候我對四爸的渴望和需求其實是一個小男孩兒在成長過程中對男人的渴望和需求。我總是哭泣,我總是不敢在學校里和同學打架,因為我不知道怎么動手,我甚至在換下開襠褲以后都不會撒尿,每次脫褲子都是脫到膝蓋以下。遇到了類似于被人摔死兔子這樣的事情的時候,我也選擇默不作聲。如果說玩具這樣比較物質的東西是我童年的一個缺失,那么成年男人對于我的引導和支撐就不僅僅是缺失那么簡單了,具體要用什么詞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些缺失不會有多么大的危害,但是有些缺失帶來的傷害和影響足以疼痛一生并且改變一生。我的四爸就是時不時地在彌補我那最嚴重的缺失,于是,他的那種在缺失長河里留下的幾道填補的痕跡就顯得格外明顯,怎么都忘不了。
三
在灘里住了差不多兩年,也就是我要讀一年級的時候,我母親決定要去投奔已經(jīng)在城市里站穩(wěn)了腳跟的大姨。由于不確定因素太多,也就無法把我和姐姐帶在身邊,于是,我們就被送到了爺爺奶奶家寄養(yǎng)。那個時候,爺爺?shù)难驁鲆呀?jīng)倒賣,我們又搬回了滿是大山的老家。
我至今都不能忘記那年冬天變態(tài)的寒冷。在霜降后的幾天我就開始咳嗽流鼻涕,當年,村里的人們有個頭疼腦熱緩一緩就會過去,吃藥打針過于奢侈和矯情,我也就硬扛著。奶奶心疼我,在別人家還沒有點起爐子的時候就給我把爐子點上了,也把梨子蒸了給我止咳,但一點效果也沒有,我的感冒逐漸加重,發(fā)燒也開始了,終于到了必須吃藥的地步。
現(xiàn)在說來,我都無法相信。在上世紀90年代的陜北農(nóng)村,就真的有家庭連感冒藥都買不起,我們家就是。奶奶翻遍了整個家都沒能找到買藥的錢,爺爺已經(jīng)外出幾個月,四爸打工也還沒有回來,所以奶奶就只能一個人出去“弄”錢。
一夜未歸的奶奶在賭博漢的身邊陪賭了(我奶奶極其痛恨賭博,因為爺爺和兩個叔父都是因為賭博輸盡了家產(chǎn))。我們那里觀看麻將的人可以跟注,押寶誰可以贏牌,叫作“釣魚子”。我奶奶就是生平第一次去釣了魚子,整整一夜,得了一塊八毛錢:買了一袋方便面和幾粒包著糖衣的感冒藥。
天氣比霜降時候來得更加冷冽了,學校不得不燒爐子取暖,每個學生照例收兩塊錢的取暖費。在我講了關于奶奶為了給我買藥而賭博的事情后,你應該或多或少能感受到我那時候對于金錢的敏感和無奈。那一天老師通知了收費以后,我覺著我的腳步灌上了鉛,整個心境也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地壓著?;氐郊?,我忘記了我是否吃了飯,躺倒在了炕上胡思亂想。
我是不可能再向我可憐的奶奶開口了。我看著她佝僂的背影在收拾碗筷的時候,我就決定不會向她開口了,她為了一塊八毛錢死守一夜,做了她一生最痛恨的“賭博漢”,我不知道她會為了兩塊錢再做出什么讓我難過更久的事兒。于是,我看著已經(jīng)拉上的窗簾,淡藍色的底上畫著不知道什么樹,樹上畫著幾只喜鵲,看樣子還算熱鬧喜慶。
第二天我是空著手去的學校,和我一樣的還有幾個孩子。白老師揪著我們額頭上的一撮頭發(fā),把我們提溜到了講臺上,而后用畫三角形的尺子重重地打我們的手心,每打一下,我的整個身子都顫動一下,我看著站在我身邊的幾個孩子已經(jīng)開始流眼淚了,但我沒有,我只是低著頭挨著打,聽著白老師說,如果明天再拿不到錢就不用來學校了。而我知道,他這句話不是玩笑,是真的。
我依舊沒有向奶奶開口,她在炕上給我縫暖鞋,每次抽拉麻線的聲音都是那么刺耳,像是割著我的皮膚一樣。窗簾的顏色好像已經(jīng)有些變化,更深了些。原本熱鬧喜慶的喜鵲也大都變了模樣,有些萎靡。而我睡在奶奶的身邊思緒雜亂,絕望地等待著時間流逝,也就在那一瞬,我竟然希望明天的太陽盡快升起,有一股魚死網(wǎng)破、非死即活的絕望沖動和委屈。
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四爸回來了。他進門的第一件事兒就是用濕毛巾擦了一遍他的衣服和鞋子,四爸那天穿著一件皮夾克,很破了,能夠看見有皮子已經(jīng)被磨掉,露出來許多白底。他走到我跟前準備逗我,揉我的肚子??晌艺娴奶岵黄鹋d致,他又強拉著我去和他一起捶煤,晚上燒火用。
我拿著很老式的手電筒給四爸照著光,在電光的照射之下,他顯得特別高大。四爸把鐵錘高高地舉起,猛地砸向一塊煤,煤渣四濺。也就在那一刻我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更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說:四爸,我們交取暖費,你給我兩塊錢。
在我還沒有緩過勁兒的時候,那個在電光后的聲音沉穩(wěn)地回了一句:昂,四爸回去就給你拿!
他依然用很大的力氣捶著煤塊,抱怨著煤渣子,月亮的光也似乎更亮了,照著我親愛的四爸那洋氣的頭發(fā)。而那個拿著手電筒的娃娃,只因為幸福來得太突然而差點哭出了聲音。
我當然要毫無忌憚地哭。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我沒有母親在身邊,父親更是多年不見,我倒是有一個年事已高的奶奶,她愿意為我做任何事兒。我當然要肆無忌憚地哭,我還記得我之前破釜沉舟、“視死如歸”的心境,那一分一秒于我來說都是最深重的折磨,我像是一個等待槍決的犯人被押著去往刑場,路上盡是笑話我和用蔬菜石頭砸我的人,這一切的一切,難道還不足以讓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哭泣嗎?
而我的四爸扮演著多重角色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他用兩塊錢在刑場解救了我,這種真正意義上的“救命之恩”不是說一說就算了的,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具體對待,只是記到了現(xiàn)在。
我上大學的那一年,四爸包了一個很大的工程,賠了,房子都抵押了出去,因為這些,我的四嬸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我在出發(fā)去上大學前,四爸來送我。他已經(jīng)不像之前那么年輕了,臉上明顯多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都藏在皺紋和苦澀的微笑之中。他還是叫我的乳名,摸著我的頭發(fā),并在我手里放了一千塊錢,說他終于盼到我上大學了,然后是真誠自豪地大笑,我都能看見他被煙熏黑的后槽牙。
按四爸當時的情況,我是不應該要那一千塊錢的,但不知怎么的,我沒有推讓拒絕,理所當然地把錢裝進了口袋。晚些時候,我送四爸走出大門,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些殘疾的瘸腿,雖然做過手術很多年了,鋼板也取出來了,但他在工作和家庭的壓力之下也就沒能好利索,真的成了一瘸一拐。突然地,我又記起他十七八歲那個被木門擋住的背影,也記起在我最需要父輩陪伴時他背著我在夕陽下回家的影子,一時間,百感交集。我只希望時間能夠過得慢些,然后虔誠地禱告,祈求命運能夠寬厚對待走在我前面的這個男人。
出發(fā)去大學報到的那天,我把我攢了許多年的打工錢和親戚給我的壓歲錢全部交給了我奶奶,一共一萬塊。我托奶奶轉交給即將破產(chǎn)的四爸,并囑托奶奶千萬不要告訴四爸那是我的錢。我確切地知道,我那辛苦攢起來的一萬塊錢與十幾年前那個冬夜的兩塊錢比起來真的微不足道,那兩塊錢的恩情和對我的意義我想我這輩子都不可能還清,但是在四爸最困難、親朋盡失的時候,我傾自己之力幫他一把總是可以讓我舒服和安慰的。
可讓我想不到的是,在來到大學的第三天,我就收到了四爸的短信,他說他感動于我給他的錢,沒有白疼我,還讓我多給我父母打電話,好好學習。
于是,我的銀行卡里多了一萬一千元錢,四爸后來說,那多出來的一千塊錢,是讓我給我女朋友花費,也就是他的侄媳婦兒。又是一次沒有推讓的金錢來往。我回短信說了一個字,好!
如今想想,想要償還四爸兩塊錢恩情的想法是多么自欺欺人。我對四爸的虧欠從我生命一開始就在積攢,從來都不曾中斷過,又怎么能夠算得清和還得清呢?又或者是說,為什么要去還呢?
那么就這么永久地欠下去吧!
四
去年春節(jié),家里的父輩們討論著爺爺下世以后的事兒,諸如棺材、壽衣還有墳地之類,后來又趁著要給老先人上墳燒紙,索性就一起到祖墳實地看看,挑一塊合適的地方給爺爺。
那是我第一次細細地觀察我們家的祖墳,有一畝多地,最南頭是一排很高大的檸條樹,緊鄰著檸條樹的北邊兒就是我曾祖父母的兩座墳冢,在墳尖兒上用磚頭蓋著一沓麻紙,已經(jīng)被風吹得有些虛,一碰就能碎的樣子。我再看已經(jīng)立起來很久的大石碑,上面刻著清一色王姓的名字,當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不是因為死亡或者是悲傷,而是因為神奇的血脈。原來我一直不曾思考過的血脈就在我們不經(jīng)意之間穩(wěn)定地流淌著,那種力量非常巨大,它不像已經(jīng)被風化的麻紙,也不像已經(jīng)被雨水沖刷到有細溝的土冢,它經(jīng)歷那么多歲月、那么多矛盾沖突、那么多人世磨難后依然靜靜地流淌著,流淌到我的腳邊、我的膝蓋下,讓我不得不虔誠地跪下。
麻紙、冥幣已經(jīng)燒起來了,我用棍子撥弄著跳躍的火焰。我的幾個叔父齊齊地用鄉(xiāng)音喊著“爺爺,尋錢來,奶奶,尋錢來”。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些許血脈故事的我突然在那一刻恍惚了,為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面的曾祖父曾祖母還有幾個正在燒紙的父輩眼里噙滿了淚水。
燒完麻紙,我們跪著商量爺爺?shù)膲炛罚珷敔數(shù)暮笠慌啪褪菭敔斚率酪院蟮牡胤?,一旁留出來給奶奶。這時候,四爸說他們那一輩兒也是要埋在這里的,他要把自己的位置選在中間,兩旁是他的哥哥。
四爸又突然面向我說,輝娃兒,四爸沒兒子,等四爸下世以后沒人給我燒紙了,你會給四爸燒麻紙嗎?
噙了許久的眼淚終于不住地流了下來,我一時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春節(jié)時節(jié)的風已經(jīng)大了,它吹著我們墳地的檸條樹硬邦邦地擺動,已經(jīng)燃盡的麻紙灰也被吹起來了,吹得到處都是。我就那么留戀地望著那一片神圣的墳場,視野和心境都非常開闊。于是我想著,四爸你不怕,你下世以后的麻紙都由我輝娃兒給你燒,我還要帶著我的老婆和孩子給您燒,大聲喊著“四爸,尋錢來”!
握起墳地邊兒上的一把黃土,我有些釋然。我深信,我終將也是要被安詳?shù)芈裨谶@兒,前面睡著的是我四爸以及至親的血脈親人。
于是,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五
此刻的我,坐在沙發(fā)上,桌子上放了一杯妻子給我沏的茶,也還冒著熱氣,是啊,我已經(jīng)真實地成長為一個男人了,一個有了自己家庭的男人,雖然還有些恍惚,但時間與責任的輪子從不停止地前進,沒有大的聲響,
如果說幾年前年少的我,在寫到四爸時會將立意與感悟歸結到血脈、傳承之上,抑或說,等我年老,兒孫滿堂之時,我的結點依然會是父輩的血脈,但此刻,糅混在切實的生活中,我再次回憶起四爸,他對于我,不再是血脈那么簡單,更多是教會我如何在滄桑生活中做一個男人,我才發(fā)現(xiàn),他對于我這個從小缺失男性教育的小孩兒來說,是那么的重要。
我經(jīng)歷過一窮二白、買房、失業(yè)、娶妻,每當這些重要節(jié)點出現(xiàn)時,我大都能回憶起和四爸的畫面,或者給他打個電話,當我眼前出現(xiàn)那個一米八多的大個子男人的形象時,我就覺著一切都將過去。
【王東旭,90后,出版有散文集《我愿向著太陽生長》《誰不是咬牙堅持,才贏得掌聲》。作品散見于《作品》《西部》《散文》《散文選刊》《美文》《廣西文學》等刊,有作品入選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選編的《中國精品散文集》。曾獲《廣西文學》2019年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