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
我是一個只有家鄉(xiāng)而沒有故鄉(xiāng)的人,這一度是我比那些有鄉(xiāng)愁的人更犯愁的事情。所謂的故鄉(xiāng)是當你離開生你養(yǎng)你的地方以后,回過頭來對你老家的稱呼。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橫店村,我就無法把橫店喊成故鄉(xiāng),在那么多美麗的鄉(xiāng)愁里,我感覺到自己生命的一種缺失:因為身體的限制甚至剝奪了我有故鄉(xiāng)的機會,一輩子不離開一個地方,我理解為一種能力的缺失,如同我這樣的,無法在既定的命運里為自己轉一個小小的彎。
年紀慢慢大了,我再沒有為不能夠離開家鄉(xiāng)而耿耿于懷了:我怨恨和對抗的不過是我自己,我甚至覺得并不是我的身體限制了我,而是我本身懦弱的性格限制了我自己,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膽識,而生活也沒有給我足夠的壓迫讓我孤注一擲背井離鄉(xiāng)去干什么事情。
我的父母像溺愛一只幼鳥一樣把我護在他們的羽翼之下,后來是我的孩子,我希望陪伴我的孩子慢慢長大,我看見許多缺少父母關懷的孩子,他們的孤獨導致了許多問題,我不能因為無法確定的事情而讓我的孩子有所影響。凡此種種,我在橫店生了根,怎么拔都拔不起來的根。
我以為一輩子不會產(chǎn)生鄉(xiāng)愁,因為一輩子就在橫店這片小小的樹葉上。小小的村莊三百多戶人家,那么多的姓氏在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各自為政,各自有著各自的生活,其實也是大同小異的生活。在這大同小異的日子里,人生的落差就變得很小,甚至連經(jīng)歷的差異也很小,大同小異的日子導致了大同小異的生命和人生,由此而沒有了嫉妒和憎恨,由此而安貧樂道,在看上去大多數(shù)和自己差不多的生命形態(tài)里找到的平衡。
以前,也就在兩三年之前,你隨便走進哪一個農(nóng)家,首先看到的是掛在屋檐的紅辣椒和苞谷,屋檐下有一些銹跡的鐵犁,開春以后,這犁一下到地里,上面的銹跡就會被磨得干干凈凈,這犁就會白得灼灼發(fā)光。鄉(xiāng)村里的一些東西有時候是半寐的,這是一種等待的狀態(tài),等到自己的季節(jié),等自己內(nèi)心的呼喚把自己打開。其實整個鄉(xiāng)村也是如此一種半寐的狀態(tài)。半寐并不是沉睡,是眼睛閉著心還醒著,是四季里萬物的變化無一遺漏地仍然從生命里經(jīng)過而且留下痕跡。2017年的春節(jié),我們有了新房子,橫店村的三百多戶都有了新房子。原來分散在幾千畝的角角落落的人家現(xiàn)在全部集中在了一起。原來雞犬不相聞,現(xiàn)在在家里大聲一點說話,可能就有幾家聽見。
鄉(xiāng)親們是歡喜的,他們可以用不多的錢買到一棟規(guī)格很高的房子,這可能是有的人家積攢一輩子無法等價買得起的房子。嶄新的新農(nóng)村就這樣在橫店的土地上生出來了,生得似乎有一些突兀。如果出去打工的人經(jīng)過了一年,過年回來就找不到自己的家門了。但是人們的心是歡喜的,這些裝修好了的房子和城里的并無二致,甚至比有的城里的房子還要好:自來水,暖氣都將一一供應上,非常好的綠化工程,非常完善的社區(qū)建設。
從前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畫面搬到了橫店村,甚至修改得更好一點。我無法避免地看到一些傳統(tǒng)和習俗在橫店慢慢地不動聲色地消失,但是無能為力。這無能為力讓我對自己很生氣:我也和別人一樣放任自流,而且自己也在這樣的放任自流之中。一些東西消失了就不會再有回來的可能性,如同一個死去的人不可能再返回陽間一樣,這樣的痛才是深入骨髓的椎心之痛。
就這樣,我也有了鄉(xiāng)愁。我的鄉(xiāng)愁不是站在遠方看故鄉(xiāng)的思念,沒有對著月亮懷念人或景的詩歌一樣的浪漫和憂傷。我的鄉(xiāng)愁就是直愣愣地站在這片土地上,直愣愣地看著它的變化的無力無奈和無辜。如同看著我的奶奶斷氣,被推進火化室,等她從火化室出來就是一堆灰的過程。
這是一個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過程,這是一種永恒的失去,一種徹底的失去。我的鄉(xiāng)愁是無法化開的愁,不是從遠方回來就能夠緩解的愁,不是詩情畫意的愁,而是一種血淋淋的愁。它不是什么東西從你的手里拿去了還可以還給你,而是一塊骨頭從你的身上剔出去了再無法長回你的身上。
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只是滿足于鄉(xiāng)愁的本身,故鄉(xiāng)的陷落在他們的個人情感里不過是增添了一些沒有近身的傷感,因為他們可能再不會回到故鄉(xiāng),他們的愁經(jīng)過了距離和轉述而有了平和的距離和空間,這樣的距離和空間足夠他們找到別的事物填充,他們一定會說沒有事物可以填充,他們一定會說鄉(xiāng)愁是無法替代的,是的,無法替代,但是可以忘記,剩下的是情感需要的詩情畫意,這樣的鄉(xiāng)愁在他們哭泣之后還能夠讓他們的眼睛明亮起來。
但是我不能,我不行,我就在這個地方,時時刻刻看著一些東西在塌陷,在丟失,似乎覺得可以伸手拉住一些,但是什么也拉不住。這時候我的愁在別人的眼里也成了一種風景,這是諷刺。我們的愁,源自我們的無能為力,而這卻是我們被時代裹挾著往前走的身不由己和擔憂。碰巧生在這個急劇前進的時代,變化得太快,而生命的基因還有一部分停留在農(nóng)業(yè)社會的慢時期,我們不知道對誰喊一聲:你慢一點,等等我。沒有人等你,沒有人等你的不安和懷疑都得到解決。
寫到這里,我覺得自己話太多了。窗外下起了雨,打在玻璃窗上聲音很硬,不遠處的喇叭在唱生日快樂歌。我覺得自己還是幸福的,隱隱約約帶著憂愁的幸福。
選自《搖搖晃晃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