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照輝 王玉亮
永定河是燕南京津廊(坊)平原的母親河,歷史上因其下游河道的“無定”及河水渾濁而被稱為“無定河”“渾河”。1689 年康熙帝修堤束水后賜名“永定河”,并沿用至今。永定河的河道擺動及常年泛濫,給京南各縣帶來了沉重的災難。其中,安次縣縣治(縣城所在地)就因永定河的逼迫一遷再遷,“東安(安次)去都門(北京)百四十里而近,蓋畿南首邑也。閱其志,邑近渾河,數遭水患,凡三徙而得今之樂土?!保滴酢稏|安縣志》)。安次縣屢受永定河泛濫之苦,直至新中國根治永定河水系后,其縣治才得以穩(wěn)固下來。探討永定河水患與安次縣治的變遷,不僅有助于探討永定河水患的歷史成因,還有助于了解京南諸縣歷史上經濟社會發(fā)展水平的困境,更有助于認清人類社會發(fā)展與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
永定河,古稱漯水,其上游有兩大支流,南為發(fā)源于山西省寧武縣管涔山的桑干河,北為發(fā)源于內蒙古興和縣的洋河,兩河匯合于河北省懷來縣夾河村,開始稱永定河。永定河上游處在太行山、陰山、燕山余脈及內蒙古黃土高原地帶,海拔1500m 以上,植被稀疏、地形陡峭、氣候條件差、土壤侵蝕嚴重,因而泥沙含量較大。永定河中游的官廳水庫至北京市門頭溝區(qū)三家店,在短短的幾十公里距離內落差從海拔450m 降至海拔100m,這段河道坡度變化大,水流湍急,泥沙夾裹。從三家店出山為下游,河道在北京東部燕山南麓的清河至太行山東麓小清河、白溝河之間來回擺動,形成巨大的洪水沖積扇,以廊坊市的安次、永清、固安、霸州4 縣和天津市武清區(qū)為主要水患災害區(qū)。歷史上永定河水患頻仍的原因,雖然一直有上述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但從根本上說,不同歷史時期或隱或顯的人類活動是造成永定河水患的最主要原因。
從史前時代到漢晉時期,人類活動對晉北和燕山地帶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影響較小,森林和草原植被破壞程度不大,永定河河水清澈,含沙量小?!稌x書·王浚傳》載:“(和演)與浚期游薊城南清泉水上”;酈道元《水經注》成書時,出山口段的永定河仍被稱為清泉河;隋代《諸道圖經》稱桑干河“出山(北京西山),謂之清泉河”,由“清泉水”“清泉河”的稱呼,可見漢晉至隋代較長時期內河水都較為清澈。自隋唐以后,永定河始稱“盧溝水”,“盧”字其意為黑色,說明其時水質已經開始變差。但到五代后期,永定河泛濫改道的情況還很少見,“歷史文獻中亦少有水災的記載,還能載舟行船,有航運之利。”五代以后,人類活動越來越直接影響到永定河流域的整體生態(tài)環(huán)境,尤其在遼、金、元三代,永定河流域開始遭受大規(guī)模破壞。
首先是宋代以來北方游牧民族與中原之間的戰(zhàn)爭,砍伐和消耗了大片的天然森林。遼、宋、金、元時期,各政權之間常于晉北和燕山長城地帶發(fā)生戰(zhàn)爭,數十萬軍隊在此帶安營扎寨、生火造飯,砍伐了大量樹木。戰(zhàn)爭中的焚山毀林更造成無數植被被毀,如金人統(tǒng)治時期,在太行山和燕山交界地帶,活躍著十多萬臉上刻有“赤心報國,誓殺金賊”的“八字軍”,對金人政權威脅很大,金人便燒山清剿“八字軍”,山林大火數月不熄,致使西山“幾乎無大木可言”。在元末明初戰(zhàn)爭中,明軍不僅焚毀了大都城,還殃及到燕山南北的叢林地帶。明英宗時,因害怕北方游牧民族入侵,于是年年燒荒,一燒就是四五百里,到明中葉時,晉北已無材木可取,到明末時,徐霞客在其《游恒山記》中對這一地域竟有“皆石也”之嘆。
其次是隨著北京城政治地位的不斷提升,城市的屢建屢毀消耗了無盡的森林植被。遼、金、元、明、清以來,北京城從普通的地方城市發(fā)展為陪都,又從陪都上升為帝都,城市等級和建筑規(guī)模也不斷提升,致使北京周邊地區(qū)的森林不斷遭受大規(guī)模破壞。據《日下舊聞考》卷108 記載,金海陵王完顏亮遷都北京后,在燕山一帶“坐令斬木千山童,民間十室八九空。老者駕車輦輸去,壯者腰斧從鳩工?!笨梢姰敃r森林被砍伐破壞的嚴重程度。到元代,興建大都城的木材絕大部分來自西山,因而民間有“西山兀,大都出”的說法,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有一幅《盧溝運筏圖》,圖中描繪了元代西山被伐、木材途經盧溝橋運輸的情景。居庸關一帶“向以林密地險,敵不得騁。近年樵采,林林漸疏,往來無阻矣?!币虼酥撩鞔ū本┏?,清代修故宮,幽燕之地已經無木可選了。此外,北京城對建筑木料、生活用薪的需求量不斷增加,這些木料、柴薪往往也取自周邊山林,至清代時宮廷所用炭材甚至不得不取自長城口外的承德圍場一帶,皇家獵場的林木也被大量砍伐了。
再次是伐林墾田。隨著北京及其周邊地區(qū)政治、軍事、文化地位的不斷上升,從晉北、冀西北到燕山南麓,人口增殖迅速,田園拓墾已從平原侵蝕到山區(qū)、丘陵地帶,森林被砍伐,草皮被鏟除。明朝初年,朱元璋在長城一帶設立衛(wèi)所屯田,大量遷移人口墾殖冀西北地區(qū)和承德的長城口外之地;清代前中期允許和鼓勵漢民遷入燕山長城一帶及其以北的草地牧場,這都使永定河流域的植被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水土流失更加嚴重,加劇了洪水的生成。
如果說毀林墾荒是一個緩慢的、隱性的過程,那么北京城的營建和戰(zhàn)爭的浩劫則是劇烈的、顯性的。一次又一次地過度砍伐超過了森林自然更生的能力,使得史籍中所謂“幽冀之區(qū),郁郁蔥蔥”“峰巒秀拔,林木森密”的景象,變成明、清以來的千山童童、幼樹稀稀的荒山禿嶺。因此,“清泉河”的美名不復存在,代之以“渾河”“小黃河”“無定河”之稱,主流河道在京南平原大地上不僅遷徙無定(永定河同時有多條河道,但河水主溜流經哪條河道并不固定),而且泛濫頻繁,已變得“善淤善決”。據北京永定河文化研究會專家劉德泉統(tǒng)計,“金代(1153 年)至新中國成立(1949年)的834 年間永定河決口、漫溢146次,改道10 次,平均每5 年就有一次洪災發(fā)生,其中清乾隆元年(1736 年)—宣統(tǒng)三年的176 年中,發(fā)生決口、漫溢49 次,平均每3.6 年發(fā)生一次洪災。民國存在的38 年間,發(fā)生決口18 次,改道1 次,平均每2 年就發(fā)生1 次洪災?!庇纱丝梢?,永定河具有水患越演越烈的態(tài)勢。自金代至清朝初期,永定河主河道在東起武清境內的鳳河、北運河,西至固安、涿州的北拒馬河、白溝河,北起大興的涼水河、琉璃河,南至保定東部一帶,任意播遷,河水連年泛濫。
永定河流域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和歷史上的人類活動,不僅深刻影響了水患的形成和加劇,還塑造了其鮮明的特征。
首先,“桑干不干,河水少患”。每年農歷五月至六月,永定河上游的桑干河流域往往缺乏降雨,形成當地河流的枯水期,而這一時期恰是桑葚的成熟期,一到桑葚成熟,河流便干涸,桑干河即得名于此。如果枯水期桑干河及其下游永定河的水量枯減不大,也就是說農歷五月中旬至六月中旬有降雨,那么在農歷六月中旬至七月中旬出現大量降雨的可能性就比較小。反之,如果五六月份持續(xù)干旱,那么六七月份勢必容易降雨集中,因而易于暴發(fā)水災?!吧8珊佑谏]厥鞎r偶露干涸,系主伏、秋水勢盛漲”,準確地總結出了永定河季節(jié)性水勢的規(guī)律和特征。
其次,水患暴發(fā)期相對固定,持續(xù)時日短,汛期災情重。永定河的水患期基本集中于麥收之后、秋苗生長之時的夏秋之交,即農歷6 月末至7 月初的半個月內。這一時段不僅是桑干河流域,也是燕南一帶季節(jié)性降雨最集中的時期。由于只是短期性強降雨,旬日內洪峰一過,河水便會迅速回落,一年當中京南數縣便極少再發(fā)生洪水泛濫了?!坝蓝ü派8?,蕩漾延數縣。雖獲一麥收,難免三伏漫”(乾隆皇帝于乾隆十九年七月《閱永定河堤有泛溢處詩以志懷》漫溢河岸的洪水浸泡田園,會造成秋季作物大量減產,饑饉頻發(fā)、蝗疫不斷,但淤積下來的泥沙又為來年的小麥生長帶來豐富的養(yǎng)分,所以永定河泛區(qū)的京南數縣又被稱為“一水一麥之地”,人煙非但不減反而不斷增加。
再次,沙多水渾,造成河道善淤、善徙、善決。永定河上游、中游流經的晉北、冀西北地區(qū)屬于黃土地帶,土質疏松,表層植被嚴重破壞后,水土流失加劇。若短期內急降大雨,則千溝萬壑泥沙滾滾,而中游河段坡陡流急,挾帶大量泥沙的河水由北京西山沖刷而出,從海拔幾百米落差到只有十幾米,地勢平緩、低洼的京南平原又使河水流速驟減、泄洪不及,所以洪水往往會漫溢河道。又由于枯水期與洪水期水量懸殊,短日內洪水一消,從上游挾泄而來的泥沙便在枯水期沉淀下來?!耙贿^盧溝橋,平衍漸就寬。散漫任所流,停沙每成山?!保ㄇ』实塾谇《辍堕営蓝ê印罚?,一旦河道或泛區(qū)淤平、淤高,下次就會轉移到其他低洼之處?!端捞峋V》也記載“自元、明以來,遷徙不一。固安、永清、霸州,或南或北,時苦泛溢?!焙拥肋w來改去,自然會對京南各縣造成災害。清初時采取挑挖新河、疏導下口的辦法以求迅速泄水,但枯水期時則下口停沙成山、河底沙淤升高,于是兩側河岸便加高加固而成堤壩。疏水泄洪的治水方法演變成了筑堤束水。年復一年,隨淤隨筑,河長堤長,漸漸形成高于平地的河床。不到半個世紀,永清縣境內的永定河河道就已成為高于周圍村莊、房屋的地上“懸河”。一旦堤岸決口,洪水隨勢下行,造成的沖決之災更甚于洪水浸泡之苦。直至清末,也未能根本解決永定河災患問題。
永定河水患的季節(jié)性周期和旬日而過的洪峰,都是自然氣候因素造成的,而“善淤、善徙、善決”則是歷史時期人類活動造成的,兩相結合使其成為京南廣大地域內桀驁不馴、行無定蹤的“無定河”。所以,永定河雖被稱為北京的母親河,滋養(yǎng)了京津平原的沃土,但也給當地人們帶來了沉重的災難,甚至連高墻固壘的城池也不能幸免。
安次縣(今為廊坊市安次區(qū))地處華北平原北部、燕山南麓,其南部、東部接鄰天津市武清區(qū),東北部、北部接鄰北京市的通州區(qū)和大興區(qū),為京津走廊之地。自北京成為帝都以來,安次與大興、固安、永清、霸縣、涿州等縣皆為京南畿輔重地。安次縣地勢低洼,平均海拔13m 左右,地貌平緩。永定河河水至此縣境,水速放緩,泥沙大量沉淀淤積,極易漫溢決口。自安次縣建置以來,永定河一直如影隨形地威脅縣城,逼迫縣治5 次遷移?,F在安次縣境內南、北、中部都有永定河故道,可見歷史上其河道變遷之多。
《安次縣志》載:“黃帝制天下以立萬國,始經‘安墟’”,據地方志專家稱,“安墟”即今安次區(qū)九州鎮(zhèn)(原舊州)常道村。但這只是傳說,無任何依據。安次真正作為地方行政區(qū)劃始于漢高祖初年,縣治在今廊坊市區(qū)西緣的古縣村。北魏年間,改名安城縣,到隋大業(yè)初年又恢復為安次縣。自西漢初年歷經東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直至唐武德四年(公元621 年),古縣村一直是安次縣的縣治所在地,延續(xù)時間長達820 余年。永定河原距離安次很遠,后來才逐漸迫近。永定河水道專家段天順指出:“商以前,永定河出山后經八寶山,向西北過昆明湖入清河,走北運河出海。其后約在西周時,主流從八寶山北南擺至紫竹院,過積水潭,沿壩河方向入北運河順流達海。春秋至西漢間,永定河自積水潭向南,經北海、中海斜出內城,經由今龍?zhí)逗⑹捥蠛?、涼水河入北運河。東漢至隋,永定河已移至北京城南,即由石景山南下到盧溝橋附近再向東,經馬家堡和南苑之間,東南流經涼水河入北運河。唐以后,盧溝橋以下永定河分為兩支:東南支仍走馬家堡和南苑之間;南支開始是沿鳳河流動,其后逐漸西擺,曾擺至小清河-白溝一線。自有南支以后,南支即成主流?!?/p>
從先秦到唐代的漫長歲月里,永定河河道從今北京市區(qū)東部的清河→壩河→涼水河→鳳河不斷緩慢南移,漸漸迫近安次縣境。唐朝初年,永定河從安次縣中北部入境,奪占了龍河河道(流經古縣村西側。龍河、鳳河雖最早見于《元史·河渠志》,但據傳曹操東征時曾途經兩河以達碣石)。兩河同流,容易造成河水漫溢,受水患威脅,安次遂“移縣治于東南五十里石梁城”(在今安次調河頭鄉(xiāng)朱官屯村東北,原為灰城村,1954 年永定河大水,將灰城、東立莊、南七莊等3 村夷為平地,村民全部外遷),這是安次縣治的第一次遷移??h治遷移后,原縣治所在地仍有大量居民沒有隨遷,其中不乏官僚富戶,后來還捐建了隆興寺,然而最終舊縣城與寺院都淹沒于地下(何時淹沒,已不可考)。上世紀末古縣村出土該寺長明燈樓,增補了這一段歷史。
新縣治遷建于石梁城,也未能長久,一是大量原有縣城居民還未隨之遷居;二是新縣治選址不當,石梁城地勢低洼、淀泊密布、河網縱橫,更易遭受水患。因此,僅僅歷時13 年,于貞觀八年(公元634 年)“移縣西北五十里常道城”(今安次區(qū)九州鎮(zhèn)北常道村,位于古縣村西南十里左右),此時古縣村縣治地還有大量居民,這是安次縣治的第2次遷移。
在今古縣村與常道村之間的低洼地帶,永定河繼續(xù)侵奪龍河河道的同時,還在向西擺動,不到百年,已西遷至今安次縣西緣的天堂河河道,常道城南距該河道不過三四里。也就是說,當時的永定河以龍河與天堂河兩河為主河道,兩河之間便成為河水泥沙淤積、溢決泛濫地帶,而常道城也地處洪水浸沒之區(qū)了。因此,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 年),安次縣治不得不再次易址,東南向遷到河對岸僅距數里之遙的耿就橋行市南(今安次區(qū)九州鎮(zhèn))。常道城作為縣治所在地,整整存續(xù)了100 年,這是安次縣治的第3 次遷移。
《永定河志》清代未治河之前京南平原永定河諸故道圖
《東安縣志》手繪明末清初安次縣境內河流概況及諸縣治位置圖
上述3 次縣治遷移均發(fā)生在唐代中前期,均與永定河河水泛濫有直接關系。河水泛濫加劇的原因,一方面與當時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化有關,另一方面和人類活動有關。首先,與南北朝時期相比,隋唐時期的氣候轉為溫暖、濕潤,永定河及上游桑干河流域的降水增加;其次,隋煬帝三征高麗,唐太宗北征遼東,都曾兵聚北京一帶。此外,隋文帝楊堅創(chuàng)建大興城,隋煬帝重建洛陽、唐代修造長安城及大明宮等宮殿,再加上北部邊鎮(zhèn)重兵駐扎,都對晉北和燕山一帶植被造成了嚴重破壞。隋唐時期的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共同加劇了桑干河流域的水土流失。
自唐中后期,經五代十國,雖中原長期混亂,而北方長城沿線東半部卻少有戰(zhàn)火,墾荒毀林現象也不嚴重,植被得以恢復,因而史書少有河患記載。相對于耿就橋縣治的安穩(wěn),永定河河道仍然呈向西擺動的態(tài)勢。至晚到北宋初年,其河道的西限已到固安縣西部,奪今太行山東麓的牤牛河、琉璃河、小清河、白溝河、拒馬河等河道(奪哪條河道、奪占時間和地點常有變化),南行至雄縣一帶折而向東,與中亭河、玉帶河、大清河等并流,再經霸州東行泄入淀泊連綿的水澤泊潴,再達津入海,形成了一個大“L”形。需要說明的是,進入宋遼對峙時期后,在京南平原地帶,宋以雄州(今雄安新區(qū)的雄縣)、益津關(今霸州)、信安軍(今霸州信安鎮(zhèn))自西向東為邊關重鎮(zhèn),遼以安次、固安為邊縣(都隸屬遼的南京析津府),雙方以界河(一說是白溝河,一說是永定河,并不沖突,一段時期內永定河奪白溝河河道東行泄海)南北對峙,以永清縣域(為兩屬之地)為主戰(zhàn)場。金滅遼之后,于公元1151 年遷都燕京,安次成為金的京畿之地。元中統(tǒng)元年(1260 年),改安次縣為東安縣,二年(1261 年)又升為東安州。如前所述,因遼、金、元以來晉北、冀西北森林植被遭到嚴重破壞,致使雨季時永定河水性渾濁,嚙崩河岸,枯季時又泥淖淤塞、積滓成淺。元代時已俗稱 “渾河”,而且河道又東回,“從大興縣流至東安州、武清縣,入漷縣界?!保ā对贰ず忧尽罚?,即永定河又東奪鳳河河道,從東安州(安次縣)東北入境,東南向入武清縣西南境,繞縣城北(當時武清縣治在今天津市武清區(qū)城關鎮(zhèn))折向東南,流入三角淀。但永定河河道并未就此穩(wěn)定下來,而是擺動更加頻繁、河道分支難分主次。據(清)陳琮所撰乾隆《永定河志》“古河考”記載,元至大二年(1309)十月五日,“水決永清縣王甫村堤”,此次水災不僅永清縣志,而且安次、固安等縣志也有記載;延祐元年(1314)七月,武清縣渾河堤決;至治元年(1321)六月,霸州大水,渾河溢。諸如此類的改道、泛溢,常常使安次縣治深受水患之苦。明洪武二年(1369年),《東安縣志》載“因渾河為患,遷治于常伯鄉(xiāng)張李店”(今安次區(qū)仇莊鄉(xiāng)光榮村、幸福村一帶),舊地因在元代曾為東安州州治所在地,相對于明初的新州治,原地便俗稱為“舊州”了?!芭f州”之地的縣治歷史長達635 年,這是安次縣治的第4 次遷移。洪武九年(1376 年),改東安州為東安縣,直至民國三年改為安次縣。
從《明史》和京南諸縣的地方志來看,明前中期,永定河主河道從盧溝橋向南經大興、固安西部,再南經霸州,匯入新城、雄縣一帶的白洋淀,奪白溝河、大清河等河道(即宋遼對峙時“L”形河道),在保定東部和霸縣一帶為患?!睹魇贰ず忧尽份d“其一東流,由通州高麗莊入白河;其一南流霸州,合易水,南至天津丁字沽,入漕河,曰盧溝河,亦曰渾河。”永定河這一時期遠離安次縣城,得益于明初治河,洪武十六年(1383 年)曾疏浚河道,自固安至高家莊八十里,以及霸州西和霸州南的支流河道都得到治理,因而永定河主河道基本在固安西部,南行到雄縣或霸州。后來的水患也多發(fā)生于此,如永樂年間,“渾河改流西南,經固安、新城、雄縣,抵霸州,屢決為害”。但到明代后期,永定河又重新回到安次境內,據《固安縣志》載:“嘉靖初(1522 年—1527 年),從縣北十余里東流,至縣東紀家莊北,分為二。萬歷二年(1574 年),又徙縣西十余里……尋又徙城堤下?!睆墓贪部h北東流的這一支,即流入安次縣境。到1572 年,此支河道已逼近安次縣城,據《永定河志》載:“盧溝水至東安,過耿就橋……今自盧溝橋下流徙固安縣,經永清縣北東注……至隆慶末年(1572 年),分派于東安者,又分為二。一由韓村至管家屯迤東,自有奔縣之勢。然離縣二十里,即停不行,止在本屯前后左右為害。”但水患威脅并未止步,而是步步緊逼?!稏|安縣志》載“萬歷八年(1580 年),春旱無麥,夏秋渾河溢。十一年(1583 年),渾河決堤口,水失故道。四十年(1612年),渾河徙,逼縣城。四十五年(1617年)六月暴雨,渾河溢西城下。天啟六年(1626 年)夏,渾河溢入城,架巢而居?!泵鎸Σ粩嗥冉乃迹鞔寮娂妵忒B埝以自保,縣城西側也修筑起長長埝壩,終于暫時保住了縣治的安全。據《永清縣志》載:“國朝順治八年(1651年)辛卯,一夕風雨驟作,河遂遷徙。固安迤西凡七十里,合白溝河南,下注于海河,河患暫息?!比羰菦]有此場大風使永定河遷回固安以西的舊河道,恐怕安次縣治又要搬遷了。時至今日,埝壩及其西側地面仍遠遠高于埝壩東側的村莊,如果永定河仍在安次縣治西部為害,應會很快淤平、淤高西側的埝壩,埋沒縣治只是早晚的事了。
進入清朝以后,永定河仍然主要在固安以西奪太行山東麓諸河河道,由北南行至雄縣、霸州。但霸州土地幾乎全為八旗圈地,故而自康熙起便沿永清、安次交界挑挖新河道,筑堤束水,使河水下口自霸州東部泄入淀泊地帶。從《永定河志》及廊坊市碑碣苑保存的乾隆御制回龍碑的記載來看,自康熙帝筑堤束水后,歷代清帝都重視堤岸埝壩的建設,力圖將永定河的河道固定住,并曾經六改河流下口,以求迅速泄洪防溢。永定河主河道也轉由固安縣城東北部進入到永清、安次兩縣交界處和安次縣中西部。筑堤束水雖然有效遏止了河道的頻繁擺動,但反而使河道更易于淤高決堤,尤其是在安次、永清中南部,決口現象愈演愈烈。如前所述,從明代每13 年發(fā)展到清代每3 年決堤1次,民國時期每2 年1 次。1912—1949年間,永定河發(fā)生重大、特大水災多達6 次。1950 年2 月,永 定 河 再 次 沖 破 堤壩,淹沒了安次縣城。安次縣委不得不將縣治遷至今廊坊,結束了張李店近600 年古城村縣治的歷史。這是安次縣治的第5 次遷徙。1954 年和1956 年兩次特大水災,徹底將古城村埋入黃沙之下。后來,從古城村遷移出來的部分居民又漸漸返回,在埋沒古城村的黃沙上墾田筑屋,于1978 年成聚建村,政府命名為光榮村,而就在光榮村的地下十幾米深處,沉睡著一座完整的安次古縣城。
從安次縣治的幾次遷移可以看出,雖然我國古代早已有較為成熟的選址筑城經驗和理論,雖然夯土包磚等筑城技術不斷提升,而且河道堤防得以不斷加筑,但在由人類引發(fā)的自然災害的巨大破壞力面前,仍然是不堪一擊,或城毀墻圮,或埋沒于黃沙之下。
永定河水患形成的原因,水患的規(guī)律及特點,以及安次縣治的屢次變遷,充分反映了人類活動對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施加的影響。雖然永定河流域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是其水患形成的客觀因素,但人類活動才是主要誘因。水患形成后,遼、金、元時對永定河少有治理,而明代尤其是清代只在下游筑堤束水,治末不治本,不恢復上游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反倒使京南平原更遭河道沖決之苦。未修堤束水前,“水由地中行,行其所無事。”當然并非真的“無事”,只是每隔十幾年、幾十年河道會有遷改,水災大多為漲水式的浸泡河道兩側的田園和村莊。修堤束水后,雖然將河道基本固定住,但致使河流成為“懸河”,一旦水勢猛漲,潰決堤岸后對村莊、田園、人畜造成沖毀、淹沒的災難更大。不僅如此,筑堤束水還造成了深遠的影響:一是,雖然洪水能迅速暢行入海,但也造成水資源迅速流失,致使京南平原淀泊的湮廢和水源的短缺。這一帶的河流、濕地,基本是永定河河道遷移過后的積存或永定河沖積扇的地下水溢出。但筑堤束水后,上述水體缺乏水源補給,致使湖泊不斷縮小,泉水消失,河水斷流,地下水位下降,水質惡化。二是,京南平原地帶的土地肥力不斷下降,“一水一麥之地”因失去肥沃淤泥而持續(xù)減產。因此,從明清兩朝當時來看,修堤堵水也許是解決當時河水泛濫的優(yōu)選,但從長遠影響來看,或說從今日京津廊水資源現狀來看,隨勢分流的疏導則更應該是長遠之計。
當我們還痛惜古人破壞了生態(tài)環(huán)境,使永定河變成災害之河的時候,半個世紀前還在京南一帶咆哮奔騰的永定河,現在卻連涓涓細流也見不到了?!翱蓱z無定河中水,猶在昨夜夢里流”。流淌了無盡歲月的大河,如今已然干涸斷流,可見如何科學地認識人與自然之間的辯證關系,還須人們深入思考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