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強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系統(tǒng)是若干要素相互聯(lián)系并以一定結構形式聯(lián)結而成的有機整體。認識系統(tǒng)的首要工作,是找到系統(tǒng)要素并對系統(tǒng)中要素的功能有正確的理解。漢語詞族系統(tǒng)的要素是什么?可能很多人會毫不猶豫地認為詞族系統(tǒng)的要素當然是詞。這種認識不能說錯誤,但漢語詞族系統(tǒng)中詞的要素功能何在?詞以什么樣的狀態(tài)在系統(tǒng)中存在?詞與詞如何在系統(tǒng)中聯(lián)系并區(qū)別?這些問題,如果簡單地從詞表層的音、義中考察,無法得出有實際意義的結論?!霸趯ο到y(tǒng)的元素和環(huán)境的不多的研究中,一般都具有兩個基本缺陷,一是直觀性,如把元素簡單地說成是組成系統(tǒng)的基本成分,把環(huán)境說成是周圍的情況?!诙€缺陷是這種直觀定義不能體現(xiàn)系統(tǒng)研究方法與形而上學研究方法的根本區(qū)別?!@種對系統(tǒng)元素和環(huán)境范疇理解的直觀性和模糊性不僅在理論上不科學,在實踐上亦引起許多混亂?!盵1]簡單地從詞表層的音、義角度觀察漢語詞族系統(tǒng)的要素,問題即出在“理解的直觀性和模糊性”。因此,需要擺脫詞表層音、義的束縛,在詞和詞深層的聯(lián)系中思考漢語詞族系統(tǒng)要素的存在方式。
下面,本文以《文始》“壬”族①為基礎語料,對上古漢語詞族系統(tǒng)要素的存在與聯(lián)系方式進行分析。
《文始》“壬”族中系聯(lián)了“廷”聲、“巠”聲②諸詞:
“挺生為本義,……(壬)變易為莛,莖也。又為莖,枝柱也?!盵2]“挺生則直,故諸壬聲字義多近直。梃者,一枚也。筳者,繀絲筦也。桯及桱者,床前幾也,臣鍇曰:‘勁挺之貌也?!E者,大圭也,《周禮》注曰:‘無所屈也?!務撸t也。脛旁轉陽則為胻,脛端也。頸者,頭莖也。經者,織從絲也。徑者,步道也。廷者,朝中也。庭者,宮中也?!夺屧b》曰:‘庭,直也?!泊藬?shù)者皆直,并孳乳于壬?!F,狹頭颋也?!夺屧b》:‘颋,直也?!粋K,長貌。曰娙,長好也。曰勁,強也。曰呈,平也?!盵2]300-301
以上“壬”族諸詞的聯(lián)系,顯然不是詞的表層使用意義。例如,“莖”是莖稈,“脛”是小腿,“頸”是脖頸,“徑”是步道,“經”是縱線。以上諸詞各有所指,使用意義沒有關聯(lián)。那么,《文始》根據(jù)什么線索將以上諸詞系聯(lián)在一起?“音近義通”是漢語詞源學的基礎理論,也是系聯(lián)漢語同源詞的基本方法。以上諸詞,用同聲符形聲字記錄,自然滿足“音近”條件。“義通”之“義”,既然與詞的使用意義無關,那么,漢語詞族系統(tǒng)中詞與詞“義通”的關聯(lián)究竟是什么呢?《文始》認為“壬”族諸詞的關系為:“義多近直”“凡此數(shù)者皆直”??梢姡扒o、脛、頸、徑、經”等詞的“義通”之“義”是直義。直義在以上諸詞中是如何存在和顯現(xiàn)的呢?很明顯,直義不是以上諸詞共同的使用意義,而是隱藏在諸詞詞義內部的相通的詞源意義。因此,詞族系統(tǒng)中詞的聯(lián)系,不是使用意義的聯(lián)系,而是詞源意義的聯(lián)系。王寧先生認為:“詞義內部實際上存在兩種不同的因素,一種是詞的表層使用意義,另一種是詞的深層詞源意義。”[3]擺脫詞表層使用意義的束縛,在詞的深層詞源意義中則能清晰地看到詞族系統(tǒng)中詞與詞的相互關聯(lián)。
下面,以形聲字聲符“廷”和“巠”為線索,對《文始》“壬”族中詞源意義為“直”的同源詞進行擴展系聯(lián),以展示詞族系統(tǒng)中詞與詞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
(一)“廷”聲“挺直”義的系聯(lián)
侹:《說文》:“侹,長皃?!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后文簡稱《段注》):“與挺音義略同。”[5]
莛:《說文》:“莛,莖也?!薄稄堊ⅰ罚骸败鹬酝?,謂挺然直出也?!盵4]188
梃:《說文》:“梃,一枚也?!蓖躞蕖墩f文解字句讀》:“下文‘材,木梃也’,《竹部》‘竿,竹梃也’,但指其干,不兼枝葉而言?!盵6]按,“莛”為挺直的草本植物莖稈,“梃”為挺直的木本植物莖稈。引申之,“梃”則有“一枚”義,用于做挺直之物的量詞。《張注》:“徐鍇曰:‘梃者,獨也。梃然勁直之皃也?!椿瞻矗鸿柚匀梢病1緯伞略疲骸笪锍龅赝ι??!史矎娜陕曋郑嘤兄绷x。大圭為珽,艸莖為莛,繀絲筦為筳,女出病為娗,皆此音義?!盵4]1409
珽:《說文》:“珽,大圭。長三尺,抒上,終葵首?!薄稄堊ⅰ罚骸按蠊玳L三尺而形挺直,故謂之珽?!盵4]57
筳:《說文》:“筳,繀絲筦也?!敝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筳,所以絡絲者,蘇俗謂之籰頭。筳即其四周挺如柵者?!盵7]《張注》:“筳之言挺也,謂其挺直也?!盵4]1119
颋:《說文》:“颋,狹頭颋也?!薄稜栄拧め屧b》:“颋,直也?!薄帮F”本義為頭挺直貌,引申則為正直。
脡:挺直的長條干肉?!豆騻鳌ふ压迥辍罚骸案咦訄?zhí)簞食與四脡脯?!焙涡葑ⅲ骸扒幻a,申曰脡。”《禮記·曲禮下》“鮮魚曰脡祭”,鄭玄注:“脡,直也?!?/p>
娗:《說文》:“娗,女出病也?!薄抖巫ⅰ罚骸耙蓨?、婷同字。長好皃?!盵5]2501按,《說文》:“娙,長好也?!薄皧恰蓖皧取保^女子身材修長挺直?!段氖肌罚骸皧菫榕霾?,即《千金》諸方所云陰挺出也?!盵2]300《張注》:“此醫(yī)經所謂陰器挺出,即今語所稱子宮脫出也?!盵4]3096挺出意象與挺直意象不同,《文始》《張注》觀點可能有誤。存疑。
涏:《集韻·迥韻》:“涏,波直皃?!庇郑稄巾崱罚骸皼?,波流直皃。”
綎:《說文》:“綎,系綬也?!币蠹拿鳌稘h語同源詞大典·上》:“系佩玉的絲帶,垂直而長者。”[8]按,“廷”聲之挺直意象能否泛化為垂直意象,“綎”之詞源意象是否為垂直,有待商榷。
(二)“巠”聲“直而長”義的系聯(lián)
坙:《說文》:“坙,脈也。從川在一下。一,地也。壬省聲。一曰水冥坙也?!薄稄堊ⅰ罚骸八}為坙,謂其行之直也。坙從壬省聲,壬象物出地挺生,有直義。坙即從壬得聲得義也?!稄V韻·十五青》‘坙’下云:‘直波為坙。’是坙本有直義矣。水行直謂之坙,猶織縱絲謂之經耳。”[4]2810按,“巠”金文作“”,學界多認為“巠”為“經”的初文。清·吳大澄《說文古籀補·川部》:“巠,古文以為經字?!惫簟督鹞膮部肌罚骸坝嘁鈳y蓋經之初字也。觀其字形……均象織機之縱線形。從糸作之經,字之稍后起者也。”[9]
經:《說文》:“經,織也。”經為織機上的縱線,其特征是直而長。
涇:《說文》:“涇,水。出安定涇陽幵頭山,東南入渭。雝州之川也?!币嘀钢绷鞯乃?。《釋名·釋水》:“水直波曰涇。涇,徑也,言如道徑也?!?/p>
莖:《說文》:“莖,枝柱也?!辈菽镜闹鞲刹糠?,特征是長而直。引申之亦可指器物之柄。皆直而長之物。
頸:《說文》:“頸,頭莖也?!?/p>
鋞:《說文》:“鋞,溫器也。圜直上?!薄稄堊ⅰ罚骸靶鞛唬骸都本推奉佔⒃疲轰t,溫器,圜而直上?!幢居凇墩f文》。又云:‘鋞或作钘。許則分為二義也?!椿瞻?,鋞、钘音同,故古人多視為一字。器之長頸者,與器之圜而直上者聲義并與莖、脛同原也。”[4]3419
娙:《說文》:“娙,長好也?!薄抖巫ⅰ罚骸绑w長之好也,故其字從巠。”[5]2471
脛:《說文》:“脛,胻也?!薄抖巫ⅰ罚骸懊勚郧o也。如莖之載物?!盵5]679
牼:《說文》:“牼,牛厀下骨也。”《張注》:“牼之為言脛也。在人曰脛,在牛則曰牼。《釋名·釋形體》:‘脛,莖也,直而長似物莖也。’”[4]2810
桱:《說文》:“桱,桱桯也,東方謂之蕩?!薄稄堊ⅰ罚骸靶戾|曰:‘桯即橫木也。桱,挺直之皃也?!椿瞻?,木之勁挺者為桱,猶胻謂之脛,頭莖謂之頸,艸木干謂之莖,織縱絲謂之經,牛厀下骨謂之牼耳?!盵4]1444按,“桱”為床前幾,其特征是長而直。
徑:《說文》:“徑,步道也?!薄稄堊ⅰ罚骸按鞫痹唬盒〉缽竭_,故因之有徑直之義。”[4]429按,“徑”為直而長的便捷小道。
陘:《說文》:“陘,山絕坎也?!薄抖巫ⅰ罚骸胺矌y聲之字皆訓直而長者?!瓋缮街懈粢猿砂酪??!盵5]2933《張注》:“山絕謂之陘,猶斷頭謂之剄,亦謂之刑,刑、陘雙聲,語原同也?!盵4]3553按,段、張二說,從形聲字聲符“巠”的示源系統(tǒng)考察,段說更佳。
(三)詞族系統(tǒng)要素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
根據(jù)中國古代訓釋材料的實際、中國古人重視分類和習慣一分為二的思維特點,王寧先生把詞義內部結構分析為兩個部分。借鑒西方語義學的義素分析法,王寧先生把這兩個部分中體現(xiàn)詞義類別的部分稱作“類義素”,體現(xiàn)詞義特點的部分稱作“源義素”或“核義素”,并指出:“同源詞的類義素是各不相同的,而核義素是完全相同或相關的?!盵3]105根據(jù)王寧先生提出的義素分析法對上文所系聯(lián)“廷”聲、“巠”聲諸詞進行分析,能很容易地從“廷”聲諸詞中歸納出共同的源義素“挺直”、從“巠”聲諸詞中歸納出共同的源義素“直而長”。同時,也能在不同詞中提取出不同的類義素。如:
挺、侹:人身體+挺直
娗:女人身材+挺直
莛、梃:莖稈+挺直
珽:大圭+挺直
筳:紡絲工具+挺直
颋:頭+挺直
脡:長條干肉+挺直
坙、經:經線+直而長
莖:莖稈+直而長
脛、牼:小腿+直而長
桱:橫木+直而長
徑:步道+直而長
陘:隘道+直而長
頸:頸項+直而長
鋞:溫器+(頸)直而長
要素只有在相互聯(lián)系和區(qū)別中才能在系統(tǒng)中有其存身位置,才能在系統(tǒng)中發(fā)揮其功能。以上諸詞,或在源義素“挺直”下發(fā)生聯(lián)系,或在源義素“直而長”下發(fā)生聯(lián)系;同時,每個詞又在不同的類義素下產生區(qū)別。由此,我們以形聲字聲符為線索,系聯(lián)得出兩個詞族系統(tǒng)。系統(tǒng)具有層次性,“廷”聲“挺直”義詞族系統(tǒng)與“巠”聲“直而長”義詞族系統(tǒng)只是更大詞族系統(tǒng)的子系統(tǒng)。那么,這兩個子系統(tǒng)是否屬于同一詞族系統(tǒng)?如果屬于同一詞族系統(tǒng),那這兩個子系統(tǒng)又成為更大詞族系統(tǒng)的要素,它們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是什么呢?
(一)字族系統(tǒng)的關聯(lián)
系統(tǒng)具有層次性,上文以形聲字聲符為線索所系聯(lián)詞族,只是“壬”族直義子系統(tǒng)的一部分。對該子系統(tǒng)進一步考察,則又能解析出“廷”聲、“巠”聲等不同子系統(tǒng)。這種解析以形聲字聲符為線索,由此,上古漢語單音節(jié)詞族系統(tǒng)的子系統(tǒng)與以形聲字聲符為核心的字族系統(tǒng)發(fā)生密切關系。一方面,字族系統(tǒng)作為詞族系統(tǒng)的子系統(tǒng),不同字族系統(tǒng)中的詞,自然具有詞源意義的共性聯(lián)系,例如“廷”聲字族和“巠”聲字族的詞,詞源意義都具有直的意象。另一方面,漢字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同一詞族中的不同字族的詞在詞源意義上往往有其個性特征。形聲字聲符的字形造意是探求漢語語根意象的重要線索,不同字族中的聲符,其字形造意的不同往往能夠間接反映字族的個性特征。例如,“廷”西周金文“”“”象人挺直站立在庭前之形,“壬”甲骨文“”“”象人挺直站立地面之形,“壬”在“廷”中兼有表義、示源的雙重功能。與“廷”之字形造意關聯(lián),“廷”聲字族的直義,多具有挺直的意象?!皫y”西周金文“”“”象織布機上直而長的經線,與該字形造意關聯(lián),“巠”聲字族的直義,多具有直而長的意象。挺直的意象與直而長的意象有相似處,也有不同處。從語音角度考察,“廷”“巠”韻母都在耕部,但聲母有別:“廷”為透紐,“巠”為見紐。語音在相近基礎上的微殊,進一步讓我們注意到“廷”聲字族和“巠”聲字族的不同個性。這也促使我們深思:“廷”族與“巠”族在語根上是否同族?
挺直的意象與直而長的意象有相通之處,如草莖筆直、人挺直等的特征既是直而長,又是挺直,如《說文》:“莛,莖也?!奔氶L的草莖,同時也具有挺直的特點,故草莖既曰“莖”、又曰“莛”,例如《楚辭·九歌·少司命》:“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漢書·東方朔傳》:“語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莛撞鐘?!M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fā)其音聲哉!”又如《說文》:“娙,長好也。”《段注》“娗”:“疑娗、婷同字。長好皃。”[5]2933《說文》:“侹,長皃。”《張注》:“侹之言挺也。謂挺然直立也,故訓長皃。”[4]1928
從以上材料中,能感受到“廷”族與“巠”族的密切關聯(lián)。因此,《文始》將“廷”“巠”歸入一族有其合理性。但是,挺直的事物不見得直而長,直而長的事物也不見得挺直,例如“徑”“涇”“陘”等事物,就不具有挺直意象。出于以上考慮,我們認為在詞族的初度系聯(lián)時,把“廷”之字族與“巠”之字族分屬于不同詞族更穩(wěn)妥一些。另一方面,面對“廷”族與“巠”族關聯(lián)密切的事實,我們需要在初度系聯(lián)的基礎上對“廷”族與“巠”族的關系做進一步研究。通過多角度的考察,我們認為:語根上“廷”“巠”很有可能同出一源,它們共同的語根意象為直;在語言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為了分化不同的形狀的直,“廷”“巠”逐漸有了語音和意象上的微殊,進而又繁衍出關系密切但又有微殊的“廷”族和“巠”族。戰(zhàn)國文字“巠”或作“”(郭.唐.19),《說文》“巠”之古文為“”。這些文字中“巠”為“壬”聲,說明至少在春秋戰(zhàn)國形聲字分化高峰時期,“壬”“廷”和“巠”的語音已接近。挺直意象和直而長意象相通,再加上“廷”和“巠”語音接近,春秋戰(zhàn)國之后,“廷”族和“巠”族的意象逐漸混同。例如《集韻·徑韻》:“涏,波流直皃?!薄队衿つ坎俊罚骸?,直視也。”波流之“直”,當然不是挺直;直視之“直”,也不是直而長?!皼唷薄啊钡穆暦庀?,只是泛化的直義。
(二)詞源意義運動變化中形成的詞族子系統(tǒng)
由于意義的運動變化,詞族系統(tǒng)中的詞源意義往往是多層、多向的。例如,上文所析“巠”聲,既有直義,又有堅硬、剛勁義:
勁:《說文》:“勁,強也?!薄皠拧睘閺妱庞辛Α?/p>
痙:《說文》:“痙,強急也。”《段注》:“體強急,難用屈伸也。”[5]1403“痙”為風強病,也稱痙攣,其特征是身體僵直而難曲伸。
硜:《六書故·地理二》:“硜,小石堅介,扣其聲硜硜然?!薄俺仭睘閯倓庞辛Φ膿羰??!妒酚洝窌罚骸笆暢仯佉粤e,別以致死?!迸狍S集解引王肅曰:“聲果勁。”
桱:《玉篇·木部》:“桱,木名?!薄稄V韻·徑韻》:“桱,桱木,似杉而硬?!雹?/p>
由此,以形聲字聲符“巠”為線索系聯(lián)得出的詞族系統(tǒng)又可分為兩個子系統(tǒng):以直義為詞源意義的子系統(tǒng)和以堅硬、剛勁義為詞源意義的子系統(tǒng)。直的意象與硬的意象相通,直、硬的意象又與剛、勁的意象相通。詞源意義的運動變化是有規(guī)律的,傳統(tǒng)小學常用術語“義通”來說明這種現(xiàn)象。詞族系統(tǒng)的子系統(tǒng)因詞源意義的相通而建立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反映到字族系統(tǒng)中,則是同聲符形聲字的相通現(xiàn)象及不同聲符形聲字之間的互通現(xiàn)象。[10]“巠”聲系統(tǒng)中的義通關系,也表現(xiàn)在“吉”聲、“臤”聲等聲符系統(tǒng)中。《文始》“壬”族將“吉”聲與“巠”聲、“廷”聲關聯(lián):“壬讀如徑、經、勁、娙,次對轉至則孳乳為吉。從吉聲者有桔,一曰直木也;有頡,直項也;有佶,正也。桔孳乳于梃,頡孳乳于頸,佶孳乳于颋勁?!盵2]301下文以“吉”聲與“巠”聲的互證為例,進一步說明詞源意義運動變化所形成的詞族子系統(tǒng)。
1.“吉”聲堅硬、剛勁義的系聯(lián)
硈:《說文》:“硈,石堅也?!薄凹敝凹狈只瑒t為“硈”。
黠:《說文》:“黠,堅黑也。”《段注》:“黑之堅者也?!盵5]1951
鮚:《說文》:“鮚,蚌也。”《張注》:“蚌又名鮚者,鮚之言堅也,謂其外介質堅也?!盵4]2875
結、髻:《說文》:“結,締也?!薄镑?,緫發(fā)也。古通用結。”《張注》“結”下:“結之言堅也。謂堅固不易解也?!盵4]3181按,今語“結實”,仍反映“結”之堅實義。
劼:《說文》:“劼,愼也?!薄稄堊ⅰ罚骸捌浔玖x自謂用力堅定不輕略也?!盵4]3394
2.“吉”聲直義的系聯(lián)
頡:《說文》:“頡,直項也?!薄稄堊ⅰ罚骸胺矎募寐曋?,亦多有直義。直項為頡,猶直木為桔,正人為佶耳。又多有堅義,如齒堅為,石堅為硈,堅黑為黠,蚌殼為鮚。直與堅,義實相成。頡從吉聲,吉即堅之入聲,是借吉為堅耳。故凡從吉聲之字而有直義、堅義者,固皆義通于堅。頡訓直項,乃謂人之頸項能直不能屈者,即今所稱硬頸根也?!盵4]2173
桔:《說文》:“桔,桔梗,藥名。一曰直木?!?/p>
佶:《說文》:“佶,正也。《詩》曰:既佶且閑。”
詰:《說文》:“詰,問也。”按,“吉”聲之直義由具象變?yōu)槌橄?,“佶”即人正直,“詰”即直白地問?/p>
(一)意義的聯(lián)系
對詞義的認識,學界多從詞表層的使用意義角度理解,例如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現(xiàn)代漢語》:“詞是語言中最小的能夠獨立運用的有音有義的語言單位。”[12]本文第一部分分析指出:漢語詞族系統(tǒng)要素的基本聯(lián)系方式,是詞和詞通過詞源意義發(fā)生聯(lián)系。因此,上古漢語詞族研究,要擺脫人們對詞義固有認識的束縛,要擺脫詞表層使用意義的影響。有學者從詞表層使用意義角度系聯(lián)上古漢語同源詞,導致理論和實踐的很多錯誤。例如,章太炎《文始》:“(辡)引伸為辡論,今以辯為之。孳乳為諞,便巧言也。為譬,諭也?!盵2]220利用形聲字聲符線索,可看出:“辡、辯、瓣、辨”等詞同源,詞源意義為“分辨”;“諞、媥、翩”等詞同源,詞源意義為“輕巧”;“譬、僻、避、癖、臂”等詞同源,詞源意義為“偏旁、旁邊”?!稗q”“諞”“譬”盡管詞義都與言語有關,但詞源意義上卻沒有相通關系。章太炎先生將“辯”“諞”“譬”作為同源詞系聯(lián)在一起,存在問題。再如,王力《同源字典》認為“言”“語”同源[13]。《說文解字》:“言,直言曰言,論難曰語?!薄抖巫ⅰ罚骸班嵶ⅰ洞笏緲贰吩唬骸l(fā)端曰言,答難曰語?!ⅰ峨s記》曰:‘言,言己事。為人說為語?!睗h·東方朔《七諫·初放》:“言語訥譅兮?!弊ⅲ骸俺隹谠谎裕啻鹪徽Z?!薄把浴薄罢Z”意義相近,但詞義特點卻不同:“言”與“唁”同源,“唁”是吊唁,只能是傾訴而不可能是言語的交流,由此可知“言”是主動地說,故前人有“直言曰言”“發(fā)端曰言”“出口曰言”“言己事”等訓釋;“語”與“牾”同源,“牾”為抵牾,具有互動地特征,“語”為兩人或多人的互動之語,故前人有“論難曰語”“答難曰語”“相答曰語”“為人說”等訓釋。王力先生認為“言”“語”同源,問題出在將詞表層的使用意義與深層的詞源意義混同。
章太炎《文始》和王力《同源字典》在漢語詞源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但這兩部著作中以詞的使用意義代詞源意義的問題不少。這些問題的根本,即在對漢語詞族系統(tǒng)要素的“義”的聯(lián)系方式的錯誤認識。從直觀角度而言,詞族系統(tǒng)的要素是詞;但是,不能簡單地從詞表層的使用意義角度來理解漢語詞族系統(tǒng)要素的聯(lián)系。
(二)字形的聯(lián)系
詞族系統(tǒng)中聯(lián)系最緊密的詞,是詞源意義相同且在字形上有共同聲符的詞,如上文所析“廷”聲“挺直”義、“巠”聲“直而長”義下類聚的詞。系聯(lián)上古漢語同源詞,要高度重視對形聲字聲符線索的利用。但是,文字只是記錄語言的符號,漢語同源詞的系聯(lián)也要注意避開漢字字形的干擾。詞族有不同的形成途徑,有些詞族,形聲字聲符線索的作用很明顯,如本文所析“壬”族。有些詞族,形聲字聲符的線索并不明顯。例如,《文始》“酉”族系聯(lián)了一組以“禱告”為詞源意義的詞:“禱,告事求福也。禱又孳乳為祝,祭主贊詞者也。引伸之義則禱與祝同。又變易為,祝也。為,詶也。為诪,詶也。為詶,诪也?!鋭e事為禱,則有禂,禱牲馬祭也?!盵2]390這一組詞的同源關系,很多學者認同,如王力《同源字典》認為“?!薄霸棥薄白灐薄啊蓖碵13]309?!稄堊ⅰ氛J為:“緩言之則為祝,急言之則為,實一義耳。”[4]29“诪之或體作詶?!盵4]578“禂之或體從壽得聲,與禱實一字耳?!盵4]34“禱”“?!薄啊薄啊薄白灐薄霸棥薄暗敗钡仍~同源,但它們在字形上只有“禱”和“诪”有關聯(lián)。這些事實提醒我們,如果過于依賴詞族要素的字形關聯(lián)來系聯(lián)漢語同源詞,必然會導致大量同源詞的遺漏。
由漢語詞匯派生和漢字形聲孳乳相伴而行的客觀事實決定,漢語詞族系統(tǒng)中經??梢钥吹蕉鄠€以形聲字聲符為核心的字族系統(tǒng),如“壬”族系統(tǒng)中包含“廷”聲、“巠”聲、“吉”聲等多個字族系統(tǒng)。因為在字形上有形聲字聲符的關聯(lián),字族系統(tǒng)中詞與詞的聯(lián)系非常直觀。這種直觀的聯(lián)系,表象是聲符的關聯(lián),實質是詞源意義的相同或相通。詞族子系統(tǒng)中的詞,不是字形上同聲符詞的類聚,而是相同詞源意義下詞的類聚。因此,形聲字聲符只是系聯(lián)同源詞的線索,但切不可機械地認為形聲字聲符是詞族系統(tǒng)要素聯(lián)系的關鍵。例如,同樣是“巠”聲,如果機械地將詞源意義為剛勁的“勁”“硜”等詞與詞源意義為直而長的“經”“莖”等詞關聯(lián)在一起,詞族系統(tǒng)中詞的關聯(lián)不僅不能在形聲字聲符線索中得到提示,相反,雜亂無章的形聲字的類聚,會掩蓋詞族系統(tǒng)中詞與詞的聯(lián)系。
要素在相互聯(lián)系中構成系統(tǒng),如果不能對要素的聯(lián)系方式有正確認識,系統(tǒng)要素就只能以散沙狀的方式呈現(xiàn)。進而,對系統(tǒng)結構、功能等問題的討論也很難深入。漢語詞族系統(tǒng)中要素的聯(lián)系有共性的規(guī)律,如要素通過詞源意義發(fā)生聯(lián)系、詞源意義運動變化生成多個子系統(tǒng)。不同詞族系統(tǒng)中要素的聯(lián)系又有個性的特征,如有些詞族系統(tǒng)中形聲字聲符線索的作用非常明顯,詞族與字族關系密切,有些詞族系統(tǒng)中詞和詞的字形聯(lián)系卻很少。就詞族中具體的詞而言,詞和詞因詞源意義的聯(lián)系而具有共性的特征,但每個詞的表層使用意義,卻有各自的個性;詞表層使用意義與深層詞源意義的融合,才是對詞義的完整理解。因此,對漢語詞族系統(tǒng)要素的考察,要注重共性規(guī)律和個性特征的結合。
上古漢語詞族系統(tǒng)的要素聯(lián)系,學界長期存在誤以詞的使用意義為詞源意義的問題,這一方面是因為從詞的表層使用意義角度來理解詞義是很多學者的慣性思維,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們對上古漢語語根的特性、詞源意義的運動、漢語詞族的形成、漢語詞族的系統(tǒng)性等基礎問題的研究不夠深入。王寧先生曾經預言:“漢語詞源學這個既古老又嶄新的學科,憑著它自身的生命力和它日漸強大的隊伍,將在21世紀有巨大的發(fā)展?!盵14]本文的一點粗淺認識,希望對漢語詞源學相關問題的討論有拋磚引玉的作用。
【注釋】
①為了便于指稱,本文以《文始》“初文”為相關詞族的名稱。
②為了便于顯現(xiàn)同聲符形聲字之間的字形關系,本文所討論“巠”聲字采用繁體。
③《說文》:“聖,通也。從耳呈聲?!?呈,從口壬聲。壬聲與呈聲有互通關系。)“逞,通也。從辵呈聲?!薄埃找?。從穴巠聲?!睆摹墩f文》的這些訓釋材料中,即可感受到“壬”族的通徹意象。
④“桱”既有直而長的特征,又有質地堅硬的特征。故“桱”在“巠”聲的直義、堅義兩個子系統(tǒng)中都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