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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于文學批評與仕宦情結之間
——王闿運《詩經(jīng)》評點發(fā)微*

2021-04-14 04:34:11劉雨佳
湘潭大學自然科學學報 2021年1期
關鍵詞:稿本王氏評點

劉雨佳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王闿運乃晚清近世徘徊于文、史、政治、教育之間的湖湘名士?!肚迨犯濉穭t曾引其言“我非文人,乃學人也”[1]13300將其劃分至儒林傳內(nèi),蕭艾《王湘綺評傳》則以縱橫家、史學家、經(jīng)學家、教育家、文學家、平民的六重身份特質(zhì)為線索來鉤稽他的一生,足見其身上多重的身份烙印。

王闿運涉足領域既多,又在各個領域皆有代表作,因此以往無論是在經(jīng)學領域還是文學領域,其《詩經(jīng)》評點都不太顯眼而乏人問津。但既然他的一生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是在各個身份之間轉(zhuǎn)換游走的,這就要求我們不能將其各種身份割裂開來看待,而《詩經(jīng)》評點由于批點文本與評點方式的特殊性反而具備了綜合呈現(xiàn)王闿運各種身份特征的文本特質(zhì),且其作為晚近以來可見的最后一種《詩經(jīng)》評點,有收束意義,值得進行探究。

一、王闿運評點《詩經(jīng)》概述

王闿運之子王代功在《湘綺府君年譜》(下文簡稱《年譜》)中曾兩次記錄父親的《詩經(jīng)》評點活動。

一是光緒十三年(1887)十二月,王闿運曾執(zhí)教過的尊經(jīng)書院弟子呂翼文前來拜訪,“問選《八代詩》之意,并問詩家流別”[2]147-148。針對其問詢,王闿運并非專論《八代詩選》,亦言及《詩經(jīng)》評點?!赌曜V》記載:

府君取《詩選》,自漢、魏至齊、梁,分為四體:曰寬和,曰清勁,曰高華,曰纖仄。各識之于當篇,俾學者取徑焉。評《詩經(jīng)》一通,以授子女,使知三百篇之修辭及漢魏諸家之所從出,及門高足弟子頗有鈔本,見之者皆以為非獨前人所未道。即此可知府君詩法之所自出。[2]149

二是光緒三十三年(1907)九月,王闿運舟中講詩時提及評《詩三百》?!赌曜V》記載:

命健孫、黃孫、齊七同游陜西。于舟中講詩,因及作詩之法,將三百篇中遣詞命意略為評出,以示與漢魏六朝消息相通,于經(jīng)學、詞章不致遂成兩橛。原本今存名健處,外間亦有傳鈔者。[2]249

由上可知:其一,王闿運的《詩經(jīng)》評點作于晚年,意在教授子女學詩、作詩之法,故該評點能表現(xiàn)其已然成熟定型的《詩經(jīng)》學思想,且具有一定的教育目的。其二,由“于經(jīng)學、詞章不致遂成兩橛”可知該評點主要著力點非在“經(jīng)學”,乃在“詞章”。結合其弟子周逸于《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1)本文所引《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序言及正文部分皆來自湖南圖書館稿本(二十卷),因稿本未標頁數(shù),故后文引用評點內(nèi)容不再專門進行標注。前所作序言“是書于箋注之外,專及文藝”[3]可知,該評點與王氏另一《詩經(jīng)》學撰述《毛詩補箋》在撰作意圖上恰恰分屬兩途,《毛詩補箋》意在經(jīng)學闡釋,《詩經(jīng)》評點意在文學闡釋。其三,該評點的主要內(nèi)容是通過對《詩經(jīng)》遣詞命意、修辭技法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來揭示《詩經(jīng)》與漢魏諸家“消息相通”的源流關系。其四,該書不經(jīng)刊刻,只由孫輩謄寫,弟子傳抄,故該評點較之明清以降諸多刊刻出版的《詩經(jīng)》評點在批點心態(tài)上應當更為自由、靈活,更易流露出批點者的個人心緒。

王氏《詩經(jīng)》評點不錄于《湘綺樓全書》《王湘綺先生全集》,現(xiàn)今可見的單行本有二:一是《湘綺樓毛詩評點》,據(jù)張洪海研究考證,為民國二十四年(1935)成都日新社鉛字紅印本,現(xiàn)藏于四川大學圖書館,卷前有秀山王秀榮之《序》;二是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二十卷),稿本,現(xiàn)藏于湖南圖書館,卷前有周逸所作《序》。二書應分別為尊經(jīng)書院與船山書院弟子傳抄而成。經(jīng)筆者比對二書批語,僅個別字詞略有出入,應為傳抄疏漏所致。除以上兩個單行本之外,王闿運的學生王簡按照其個人眼光將王氏《詩經(jīng)》評點分錄于《湘綺樓說詩》卷八及《湘綺樓雜記》說經(jīng)類。

比對王闿運兩個單行本《詩經(jīng)》評點,可見二書皆先錄《序》文,后錄經(jīng)文,批語為雙行夾評。從批語數(shù)量上來看,王氏對《詩經(jīng)》的批點頗為細致,幾乎篇篇有評析,處處有體悟。而從評語內(nèi)容來看,王氏評點總體上更接近鐘惺一流明代評點家法,一方面注重從格局脈理、選詞用字、修辭技法等方面評析詩法,另一方面亦能從藝術風格、意境審美等方面體貼詩情。然而,該評點亦有不少看似經(jīng)學闡釋的部分。這部分并非類似清人何焯、鄧翔等人的訓詁考釋,他既已有《毛詩補箋》專門對《詩經(jīng)》的字、詞、章句、篇章意旨進行辨證,便無須在評點中再費一番重復功夫。于是,王闿運《詩經(jīng)》評點中發(fā)表非關文學的見解便少有字詞章句訓詁,而以濃郁今文經(jīng)色彩的政治體悟為主。

以下便對王闿運《詩經(jīng)》評點中呈現(xiàn)出的文學批評觀以及流露出的仕宦情結分而述之。

二、文章之士——“純文學”意識的詩學觀與“大文學”色彩的文章觀

王闿運弟子王簡在《湘綺樓說詩》卷八下有一按語言道:“按此《詩經(jīng)》評語雖系先生晚年課孫隨筆之批示,然于古今詩文派別,胎息奧義,已抉出靡疑。”[4]326這指出了王闿運《詩經(jīng)》評點最具特色亦最富于文學價值之處,即借《詩經(jīng)》文本完成對古今詩文派別的源流梳理。

值得注意的是,“古今詩文派別”言及的不僅有詩,亦有文,而王氏《詩經(jīng)》評點確實如王簡所言,其辨體溯源涉及的并非詩歌一種文體,而兼及詩、文、騷、賦等各種文體。對《詩經(jīng)》進行不同詩文體式的溯源而非僅止于詩歌溯源,這基于王闿運對《詩經(jīng)》“六義”的基本體認。王闿運在其《詩經(jīng)》箋注類作品《毛詩補箋》中表達了其獨特的“六義”即六體論:

賦,若荀卿、宋玉之作,托物為隱語,漢以后為諷諫之文者也。比者,楚詞類也,以芳草美人比君子,冰雪路徑比小人,亦謂之賦,而體大文多,后分為七,及《客難》、連珠諸體,總為詞賦也。興者,詩不分章,不敘事,隨事興詠,若舜《元首》、伊尹《薄》、箕子《麥秀》、孔子《龜山》及枚乘、蘇武以后五七言詩是也。此三者與《風》殊體而同意,《雅》、《頌》與《風》異意而同體。[5]

由此可知,王闿運將賦、比、興三種素來被認為是依附于《風》《雅》《頌》之中的表現(xiàn)手法,分別對應于大賦與諷諫文、楚辭類詞賦、五七言詩三類在后世發(fā)展完備的文體。又,王闿運認為賦、比、興與《風》殊體而同意,即客觀上認可了《風》詩最富文學價值,其中蘊含著文、賦、詩、騷等多種詩文體式的淵源。且《湘綺老人論詩冊子》中言“《風》、《雅》陳詩之正,《頌》者,陳詩之變,《風》即如今章疏告示,《頌》即贊耳”[4]327,則王闿運認為章疏、告示、詔令、贊等應用型文體亦可導源于《詩經(jīng)》。

據(jù)劉少虎考證,王闿運的《詩經(jīng)》箋注類作品《毛詩補箋》集中撰寫于同治十二年(1873)至光緒元年(1875)之間,而王闿運的《詩經(jīng)》評點作于其主講尊經(jīng)書院之后,即最早也要在光緒四年(1879)之后完成,這說明他在評點中梳理各體詩文與《詩經(jīng)》的源流關系時已然形成了“六義”即六體的認知,理所應當將《詩經(jīng)》視為各體文學之濫觴,而非單純的五七言詩歌源頭。

基于這種認知,對《詩經(jīng)》的詩文體式溯源實際上展現(xiàn)出的是王闿運較為清晰的文體觀,其中對詩、騷源流追溯反映出其頗具“純文學”意識的詩學觀,對文、賦的源流爬梳反映出其隱含“大文學”色彩的文章觀。

(一)王闿運《詩經(jīng)》評點中的詩、騷辨體溯源

在王闿運看來,“詩”這一文體僅指向五七言詩歌,他將其稱之為“今之詩”,亦稱作“六義之興”。所謂“今之詩”,其文體特點便在于“為己”而非“為人”的抒情性(2)王闿運在不同文章中反復闡述了“今之詩”與“古之詩”在“為己”與“為人”上的區(qū)別,如:“古之詩以正得失,今之詩以養(yǎng)性情。雖仍詩名,其用異矣。故余嘗以漢后至今,詩即樂也,亦足感人動天,而其本不同。古以教諫為本,專為人作;今以托興為本,乃為己作?!?《論詩法·答唐風廷問》)“詩有六義,其四為興……亦以自發(fā)情性,與人無干,雖足以風上化下,而非為人作,或亦寫情賦景,要取自適,與《風》《雅》絕異,與《騷》賦同名。”(《論作詩之法》)。以“緣情”“為己”為基準,他在闡釋“詩”之概念時便云“詩,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6]46,可見他強調(diào)詩歌創(chuàng)作對個體心性的抒情性表達,他甚至并不像大多數(shù)傳統(tǒng)文人那樣追求“情志合一”的平衡,而是將“情”提升至絕對的高度。他認為“詩不論理,亦非載道”[4]327,詩中所寄之情乃個人哀樂,甚至偏激感宕的感情亦可入詩。

因此,在其《詩經(jīng)》評點中,首先便可以看出對詩歌抒情性的溯源。如他以《小雅·隰?!贰靶暮鯋垡?,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句為“言情者之祖”,又如具體到離別詩、宦游詩的類型,他評《小雅·杕杜》“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歸止”句曰“春氣感我心,開后來離別客游無數(shù)佳句”,也是看到該句開啟了送別詩以景言情的傳統(tǒng)。

循著“詩緣情”的脈絡,王闿運承續(xù)陸機“詩緣情而綺靡”的觀點,對六朝精巧綺艷的詩篇頗為推重。他曾言“近代儒生深諱綺靡,乃區(qū)分奇偶,輕詆六朝”[6]46,頗為反對近代儒生對六朝詩歌的輕視鄙薄。宮體詩是王闿運尤其重視的,他將宮體詩視為言情正統(tǒng),認為“梁、陳藻思,寓言閨闥,皆言情之作”[6]46。他不僅將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視為宮體一脈,甚至認為從李商隱詩到宋詞、元詩皆“宮體之巨瀾也”[6]38?!对娊?jīng)》顯然以醇和雅正詩篇為多,藻采綺麗詩篇幾近于無,但王闿運亦能從某些詩句中尋究宮體詩作法的淵源,如:

博麗莊重,于閨房詩一洗兒女脂粉語。后傅元頗效之,以迂為艷,宮體中知此意者便超然霞舉,如“狂夫不妒妾,隨意晚歸家”,及“不惜暫住君前死,愁無西園更生香”,皆得味外味,小儒咋舌矣。(評《周南·關雎》: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這就超越了對宮體詩“兒女脂粉”語一味求艷求麗的要求,認識到宮體詩可取法《詩經(jīng)》,達到“博麗莊重”的地步,且認為“以迂為艷”的表現(xiàn)手法如用以實踐宮體詩創(chuàng)作,能令宮體詩亦達到“超然霞舉”的境地。

除五七言詩歌之外,王闿運亦注重楚騷體的抒情性與音樂性。事實上,不將五七言詩歌的源頭上溯至《詩經(jīng)》,而上溯至《喜起》《琴操》《卿云》《麥秀》等上古歌謠,正是王闿運詩學體系不同于其他近人詩論的一大創(chuàng)見,而言及楚歌,王氏亦曾將其與田野歌謠相提并論(3)《湘綺樓說詩》卷四記載,“泊馬家圩,聞筑堤人田歌,聲同湘衡,所謂楚歌也,哀怨有屈、宋之遺,夜亦高詠歌行”,從而將田歌與楚歌劃了等號。其后又言“樂誠足以移人,亦不在聲律間”,強調(diào)了楚歌哀怨的特質(zhì),認為這是楚歌最動人之處。。因此,王氏文學體系中的楚騷體便與五七言詩的定義更為接近,是故他亦看重《詩經(jīng)》中悲愴凄婉之情在楚辭中的承繼。如王氏評《周南·卷耳》“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句“(《離騷》)不獨學此回斡,并用其詞藻,無人知其沆瀣也?!蓖鹾喸凇断婢_樓說詩》中補出了《離騷》效法的具體文句,即“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子蜷局顧而不行”[4]315。這實則勾連了《卷耳》中的室家思歸之情與《離騷》中屈原去國懷鄉(xiāng)而一步三頓、躑躅難行的鄉(xiāng)國之情,二者極盡沉痛悲怨的激烈情調(diào)被王闿運視為沆瀣。同樣還有《氓》的“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句,被王闿運視為是《惜誓》、《回風》的悲愴之源。

既然王闿運視楚歌與田歌為一體,那么原本就是楚地祭歌所改寫的《九歌》自然比《離騷》更加受到王闿運的青睞。他評《小雅·雨無正》“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維躬是瘁”句便說“引咎自責,不獨文情亹悱,于人情亦實如此。然屈原作《離騷》,猶不能到。至將死作《九歌》,乃復悟耳”。這即是認為比起《離騷》,《九歌》更近于個體生命之“人情”。更有甚者,他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句與《九歌》中《湘夫人》“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句并舉而論。明人萬時華《詩經(jīng)偶箋》將二者并舉,認為兩者“已置今古文人秋詠都落下風。至今容與寒汀者,一念此語,不獨意會,且覺心傷”[7]182,這是將二句推為悲秋之祖。而王闿運則更進一步,將“寫情入物,而蒼涼凄惻”的二句共同推舉為“千古傷心之祖”。

(二)王闿運《詩經(jīng)》評點中的文、賦辨體溯源

與涉及詩、騷呈現(xiàn)出的主“情”純文學傾向評點相異,王闿運《詩經(jīng)》評點中涉及文、賦的評點則著意于文體的應用性及社會政教功能的承擔。所涉文章體式包括各體應用文及史傳敘事文。

1.應用文,如:

同一句調(diào),用中之斷,便是敘事,不如前篇專取風神,故改用“黍稷”字面,亦比楊柳莊重,此應制體,異于詔令之溫婉也。(4)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用以評《小雅·出車》:“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王事多難,不遑啟居?!?/p>

典重大文,全無雕飾。(5)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十七》(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用以評《大雅·文王》:“文王在上,於昭于天?!?/p>

記作酒蒸飯,于典冊大文能如此詳盡為難。(6)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十七》(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用以評《大雅·生民》:“誕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釋之叟叟,烝之浮浮?!?/p>

從以上批語可看出,王氏認為應用文典重質(zhì)樸的文體特征導源于《詩經(jīng)》的《雅》《頌》部分,且同為應用文體,典冊大文典重、應制文莊重、詔令溫婉,又各自有其稍異的文體特征。將《小雅·出車》這樣凱歌高奏、歌詠盛世之兵的詩篇看作是歌功頌德的應制文之源,將《大雅》中詠文王的篇章及周族史詩與典重大文聯(lián)系起來,應當說是不無道理的。

2.史傳敘事文,如:

敘事簡括,與上八句之詳略互見,所謂人繁我簡,人略我詳,《史記》專用此法。(7)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十七》(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用以評《大雅·皇矣》:“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啟之辟之,其檉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帝遷明德,串夷載路?!?/p>

有文情,有聲色,寺人亦太史公之流與?(8)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用以評《小雅·巷伯》:“楊園之道,猗于畝丘。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凡百君子,敬而聽之?!?/p>

先從夫人發(fā)端,是先義后事,史家先論后敘之法。(9)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一》(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用以評《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從以上批語可看出,王氏看到《詩經(jīng)》中部分內(nèi)容已具有敘事詳略互見、先論后敘等史傳文學的寫作特點,尤其一些文情與聲色兼具的詩句,堪稱開啟《史記》之先聲。

論及賦,王闿運《讀書之要》對其體式有如下描述:

詞賦似小,其源在《詩》?!对姟氛?,正得失,動天地,吟詠性情,達于事變。觀夫《京》、《都》之賦,該習朝章;枚、傅之篇,隱維民俗。今館閣作賦,賦豈易言?誠能因流討源,舉隅知反,則山川形勢,家國盛衰,政俗污隆,物產(chǎn)豐匱,如指諸掌,各究其由。[8]267-268

即,王闿運文體觀中的賦乃是以《七發(fā)》為代表起諷諫作用的大賦,不包括文學色彩濃厚的抒情小賦與駢賦、律賦。王氏認為《京》《都》等大賦應具有反映地理歷史、政治民俗狀況的功用,與《詩經(jīng)》的政教功用相溝通。賦體欲反映這些就必須極盡鋪陳舉隅之能事,而這也是賦體最大的特點。王闿運在評點《詩經(jīng)》時即注意到了賦體鋪排摹寫之源頭。如評《小雅·斯干》“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鳥斯革,如翚斯飛。君子攸躋”句“賦宮室極力摹寫,開后世賦家法門”,即是看到了《詩經(jīng)》中宮室刻畫的繁復精細,認為開后世賦體摹寫綿密細致之法門。又,評《大雅·生民》“實方實苞,實種實褎。實發(fā)實秀,實堅實好。實穎實栗,即有邰家室”,云“十‘實’字亦不見堆垛,亦賦家法門”,可見他認為鋪陳并非冗余的繁復堆砌,要能將所言事物的特點一一敘出,才能突出賦體特色。

綜上,從王闿運《詩經(jīng)》評點中對涉詩、騷、文、賦等不同文體表現(xiàn)出的不同思想傾向可以明白看出,王氏對“為人”的應用型文體與“為己”的抒情性文體有著完全不同的評價體系,對抒情性文體有著“純文學”的追求而對應用型文體有著“大文學”的體認。這樣一來也就可以重新審視《詩經(jīng)》在王闿運文學思想中的位置。以往由于王闿運的詩學觀否定了《詩經(jīng)》的中國古典抒情詩歌源頭地位,這使得《詩經(jīng)》在王氏詩學觀的研究中一直處于尷尬的地位。而從他的《詩經(jīng)》評點中可看出,王闿運為構建以五七言詩為核心的詩學體系,既無法將《詩經(jīng)》單純視為五七言抒情詩歌的源頭,又無法否認《詩經(jīng)》中確實存在漢魏以來五七言詩的淵源,故用一句模糊的“與漢魏六朝消息相通”來定義《詩經(jīng)》與其核心詩學體系的關系。這樣一來,以構建詩學體系為最終目的而對《詩經(jīng)》加以否定并不意味著王闿運對《詩經(jīng)》本身文學價值的否定,《詩經(jīng)》在王闿運詩學觀中的弱勢地位也并不代表其在王闿運整個文學思想體系中地位要弱于五七言詩歌。相反,本著重“體”的思想,王闿運看到了《詩經(jīng)》體大思精、包舉廣博的特點,不僅承認《詩經(jīng)》中具有某些五七言詩的特性,亦將其視作古往今來各式文體的素材寶庫和源泉,有意識地尋找《詩經(jīng)》文本與后世各類文體之間相承續(xù)的關系。萬時華《詩經(jīng)偶箋·自引》曾認為晚明之前“今之君子知《詩》之為經(jīng),不知《詩》之為詩”[7]143,如果說晚明以來的各類《詩經(jīng)》評點開始做到“知《詩》之為詩”,那么王闿運則看到了《詩》不僅為詩,亦為文、賦、騷、論、銘、誄、詔令、章疏等各種文學體式之濫觴。

3.仕宦情結——陳詩意識與屈子情結

王闿運《詩經(jīng)》評點既然旨在通過《詩經(jīng)》文本表現(xiàn)王氏的文學觀、教授后人詩文作法,那么其文學之士的身份便是直觀呈現(xiàn)于該評點之中的,而其仕宦情結卻是在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之間的一種流露,這主要展現(xiàn)在其陳詩意識與屈子情結兩個方面。

(1)現(xiàn)實的路徑——陳詩意識

王闿運在其《毛詩補箋》中將《詩經(jīng)》之《風》《雅》看作陳詩體,以《頌》為陳詩變體。其對《詩大序》“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句的箋注,“言變《詩》存于太史,存其跡也。自非習于朝政,與聞密議,待事成而言之,則為誹訐,幸禍無關得失矣。故《詩》非疏賤所能作,與上書陳言異”[5],以及對“吟詠情性以風其上”的箋注,“言《詩》必由太史上之,非徑達也”[5],明白指出王闿運認為的陳詩主體即太史。所以在其看來,即使所陳之內(nèi)容為各地土風,《詩經(jīng)》中的詩篇仍然帶有明顯的臣子諷諫特色。

眾所周知,《詩經(jīng)》每篇的作者至今難以確考,其中不乏士大夫陳詩之作,但以全部305篇作品皆為陳詩體或陳詩變體,可見其士人臣子之心。且陳詩體亦無法與后世某種詩文體式進行確切對應,作為以教授子孫及學生詩文流派及作法為批點意旨的《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陳詩體的現(xiàn)實教育意義其實并不太大。但王氏在批語中,還是對陳詩體及其特點反復言及,可見其對“陳”這一帶有臣下諷諫意味的行為有著相當敏感的體認。

具體到《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中,具有這種陳詩諷諫意識的批點不在少數(shù),如:

寫喪妻失位,微而顯,直而婉,然是陳詩體耳。若五七言效此,便成謎。他文效此,反是謗書也。(10)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五》(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用以評《衛(wèi)風·氓》“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句。

以景喻情,文意深隱,近乎謎矣。蓋諷諫之正法。(11)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用以評《小雅·漸漸之石》“月離于畢,俾滂沱矣”句。

切諫危詞,深至沉痛。(12)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用以評《小雅·正月》“維號斯言,有倫有脊”句。

再提皇父,并皇父譏之,諫王意乃切下言作都事,亦不徑忤王也。(13)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用以評《小雅·十月之交》“皇父孔圣,作都于向”句。

既致意,便點題,陳詩一定之式。(14)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用以評《小雅·巧言》“彼何人斯?居河之麋”句。

此與上篇皆質(zhì)直明顯,與尋常陳詩絕異。(15)王闿運撰,周逸輯:《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卷十七》(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圖書館。該句于篇末評《大雅·板》。

魏源《詩古微》亦有類似觀點,但其直言“三百篇為諫書”,以經(jīng)術為治術的主觀目的性更強,王氏則是在隨詩章進行評點時基于《詩經(jīng)》文體本身而流露出對陳詩諷諫意識的關注。王闿運在解釋“六義”時將大賦與諷諫文一起歸于賦體,明顯亦是對賦體諷諫色彩的重視。諷諫是為達政治目的的手段,王闿運如此重視陳詩諷諫,與這是一種現(xiàn)實政治活動中的必要手段不無關聯(lián),亦表明其歸隱林泉之后依舊保有士人情懷、臣子心緒。

(2)理想的失落——屈子情結

王闿運在其詩經(jīng)《評點》中對屈原表現(xiàn)了深刻的同情,這是出于對屈原政治生命的感同身受。

雖然《湘綺樓詩經(jīng)評點》提到了許多詩人和文學家,但唯有屈原,王闿運的評點不僅涉及其具體作品,更直接言及他本人。王闿運對《小雅·小明》“心之憂矣,其毒大苦”句批點:“口不能言,心不能忘,有此沉痛呼天之作在屈原前,而說者但以苦役解之,故上官子蘭古今第一解人也。屈子雖死不恨。”顯然,此處提到屈原,與屈原的文學作品并無關系,而是認為《小明》一詩表現(xiàn)的“沉痛呼天”之悲,唯有屈原政治生涯的沉痛悲哀可與之相提并論。語言似乎已無法表達這種“口不能言,心不能忘”的沉痛,王闿運甚至近乎口不擇言,將把《小明》中此句理解為苦役的人斥為上官子蘭這類讒害屈原的小人的“古今第一解人”。僅僅是關于一首詩的見解而已,王闿運批點中的情感表達之所以如此強烈,正是因其對屈原政治生命中的痛苦體會太深。

王氏光緒八年(1882)讀《九歌》時的日記中亦有此事相關記載:

楚棄夔、巫而弱亡,屈子獨欲復夔以通巴蜀,宋玉傳其說。此自古智士秘計奇謀,至余乃始發(fā)之,雖或謂屈、宋所不到,而此策自是弱秦復楚立奇未經(jīng)人道者也。余今日亦有弱夷強華之策,無由陳于朝廷,用事大臣聞者尚不及子蘭能大怒,其情悲于屈原,而遇則亨矣。古之傷也人別有懷抱,漁父、詹尹豈能笑之乎?[9]1078-1079

該段議論亦說屈原之事,且提到子蘭,或可據(jù)此推測批點《小明》正在同一時期。無論日記中的這段論述與上述批點是否為同一時期所作,該段論述確實有助于具體理解王闿運對屈原之同情。該段論述所點出的是屈原“復夔以通巴蜀”的具體軍事謀略,王氏以此與自己的弱夷強華之策相類比,從而在屈原的獻策失敗中找到了與自己相近的政治理想失落之痛。他甚至認為自己的痛苦更深于屈原,因屈原至少曾有機會上陳計策于朝廷,而自己卻完全無由獻策,甚至連體會一把奸臣小人激烈反對的經(jīng)歷都成了一種奢望。這不由令人想到其抱有極大希望卻被曾國藩“等閑視之”的祁門獻策,大概王氏當時所體會到的就是這種失落的痛苦。

王闿運在《詩經(jīng)》評點中流露出的對屈原的同情并非一種偶然的情緒爆發(fā),他對屈原的情感可以說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情結。

他曾在致兒媳楊莊書札中簡略地回顧了自己前期入幕生涯,言辭間不無失落與遺憾。先言己志,“余少長兵間,人皆以文人待之,而獨喜經(jīng)世”;繼而言其與肅順、曾國藩等人交往并入幕獻策的經(jīng)歷,對曾國藩不用己計而“但愧謝”的舉動,王氏顯然扼腕嘆息;最后借《九章》“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抒其懷抱,感慨“每誦此篇,臨風三嘆”[10]31,對自己才能美質(zhì)遭棄而難以昭彰的失落和悵然溢于言表??梢?,王闿運非常愛借屈原及其作品來表現(xiàn)自己經(jīng)世之心、縱橫之志的失落。

如果說《詩經(jīng)》評點和日常書札能夠表現(xiàn)王闿運在不經(jīng)意間對屈原流露出的強烈同情心理,那么其政治意圖和思想最終則通過《楚辭釋》的撰寫系統(tǒng)闡發(fā)。《楚辭釋》本應是對屈原《楚辭》的解釋,然而王闿運的箋釋以“薦列眾賢”[11]2“款秦誤國”[11]3和“興楚返王”[11]115為屈原政治生涯的三個重要節(jié)點而將屈原與懷、襄二王的歷史重新演繹,頗多虛構,從而借《楚辭》構建出了自己的政治思想體系。王闿運一生遍注群經(jīng),最后卻把《楚辭》作為闡釋自己政治思想的藍本,這正是因為《楚辭》的創(chuàng)作者和抒情主體是屈原本人,其政治生涯的痛苦遭遇,是王闿運共鳴最強、體會最深的,借屈原以述己志成為王氏的不二選擇。我們在《楚辭釋》中不難發(fā)現(xiàn),屈原“興楚返王”愿望與王闿運對清廷的期望、屈原“薦列眾賢”的政治舉措與王闿運對幕主重視自己政治才能的渴望、屈原“款秦誤國”的悲劇性政治結局與王闿運已然無望的政治生涯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形成了一一對應的關系??梢娡蹶]運撰述此書,是苦心孤詣欲借《楚辭》這部作品來構建自己的政治理想體系,欲借屈原的形象為自己的政治思想代言。解讀《楚辭》的方式和角度有很多,而王闿運將重點放在闡釋屈原作為忠良正直、嘔心瀝血的賢臣悲劇性的一生上,顯然他將自己完全代入了文中虛設的屈原形象之中。

作為一位“獨喜經(jīng)世”的非典型傳統(tǒng)士大夫,王闿運生逢封建社會的末期。在這樣一個動蕩的亟待改革的時代,他身負雄才偉略,堪為帝師,而最終一切政治上的嘗試都失敗了。于是他轉(zhuǎn)而寄心林泉,并試圖在經(jīng)史詩文的撰述中尋找些許補償。由于文學上的驚人稟賦,他以詩文著稱于世,即使一部課孫評點亦可見出其在文學批評領域的卓越眼光。但實際上“時代斗爭中的書齋學者”身份并沒有真正消解他的不甘和痛苦,政治上的失語讓他甚至羨慕能被上官子蘭們讒譏怒罵的屈原。所以他固執(zhí)地守著自己的縱橫之志,并將其涂抹進經(jīng)史文章中,最終將這種士人情懷內(nèi)化為自己經(jīng)史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特殊的符號,成為其獨特的精神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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