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光樹
記憶中,新年一過,農(nóng)村便進入最難熬的正二三月。柜子里的稻谷、小麥所剩無幾,地里的麥子、豌豆、胡豆還在灌漿,家家戶戶幾乎青黃不接。無論農(nóng)民們怎樣起早貪黑披星戴月辛勤勞作,田地里總是草長豆苗稀,糧食總是年年歉收。生產(chǎn)隊分糧按基本口糧和工分多少的方式分配,基本口糧按人頭每人每天大約只能分三兩到五兩,維持基本生存;基本口糧以外則是按工分分配,工分越多,分的糧食也就越多。我們家沒有主要勞力,工分掙得少,分到的糧食很難糊口。媽媽幾乎是數(shù)著米粒做飯,飯舀到碗里,常常照得見人影。
饑餓像魔鬼,從早到晚如影隨形,躲都躲不脫,我天天餓得前胸貼后背,整個人像個豆莢,又像烈日下干旱地里的茄子苗,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坐著就想躺下,躺下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媽媽怕把我餓壞了,每年新年一過就牽著我翻兩座大山,走二十多里路,把我送到舅舅家。舅舅、舅娘是全勞力,掙的工分多,分的糧食也多一些,勉強能吃飽飯。
舅舅心靈手巧,學(xué)會了編夾背,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岳夾背”。每天晚上收工回來,舅娘生火做飯,舅舅便點上一卷葉子煙,悄無聲息地去自家竹林砍來竹子,借著月色或摸黑剖篾條。慈竹清清的、淡淡的、幽幽的清香和著炊煙的氣息在屋里屋外交匯彌漫。伴隨“咔咔”“嚓嚓”的聲音,一根根慈竹很快在舅舅刀下四分五裂為順滑纖細的篾條。
論手藝,舅舅算得上“篾匠”,手上的活很地道,鄰里鄉(xiāng)親補個背篼、補個曬墊、編個篾扇,舅舅總是有求必應(yīng),也因此結(jié)下了很好的人緣。
舅舅沉默寡言,不會與人閑扯,也沒有其他業(yè)余愛好,一輩子的業(yè)余時間都用來編夾背。
逢場天,舅舅扛著夾背來到鄉(xiāng)場上的大黃桷樹下,把夾背一字排開,吧嗒吧嗒抽著葉子煙,守候著,像禾苗守候著太陽。來買夾背的農(nóng)民都知道黃桷樹下面的“岳夾背”編的夾背很牢靠。舅舅吧嗒著葉子煙,跟買夾背的鄉(xiāng)親討價還價。運氣好,一個夾背能得三五元。這在當時,是很可觀的收入。
舅舅把其他村民打盹閑聊的時間編織成柴米油鹽,夾背為舅舅與其他村民拉開了一段貧富差距。
舅舅家于是有了夜飯吃。
舅舅家的夜飯,有時煮紅薯,有時煮面條,有時把米加幾粒花椒用石磨推細,用臘肉臘油炒絲瓜加水慢慢熬成米糊糊,臘肉的香和著絲瓜花椒的清香從廚房纏繞著飄出來,味道好極了,直勾勾讓我一口一口咽口水。這是我兒時吃到的最美味的夜飯!
舅舅是全家的頂梁柱,承載著全家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所以舅舅通常端大碗,舅娘舀飯時,給舅舅舀得干一些,臘肉油渣絲瓜等也要多一些。
有天晚上,也是我在舅舅家度過的最后一個正二三月,夜飯端上桌,舅舅好像忘了夜已經(jīng)很深了,忘了還沒吃夜飯。他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編著夾背。舅舅沒端碗,一家人只好等著。我肚子餓得咕咕叫,咕嘟咕嘟咽了好幾次口水。我有點等不及了,拿起筷子在碗里攪動起來,眼睛直直地看著舅舅碗里的絲瓜,看著那坨大大的臘肉油渣。我的眼睛掉到了舅舅碗里,我好想吃那坨臘肉油渣??!
我終于忍不住把筷子伸進舅舅碗里,夾住了那坨臘肉油渣。
這時,舅舅、舅娘、表姐和兩個表哥全進來了,五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我。我嚇蒙了,手一下子縮了回來,筷子卻還在舅舅碗里。我眼里滿是淚水,埋著頭,等著挨罵。沒想到舅舅走過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把他碗里的絲瓜和那坨臘肉油渣夾給了我。
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滴到了我的碗里,和著米糊糊咽進了我的肚子。我默默吃著飯,在心里暗暗告誡自己:長大后一定要親手給舅舅做一頓飯,要給舅舅碗里舀很多很多油渣!
那年麥收季節(jié),我回老家特地去了舅舅家,然而舅舅竟已告別了那片寄托著無限希望的茂密的竹林,告別了暗夜里一閃一熄一明一暗的葉子煙,告別了春夏秋冬四季輪回的苦澀人間!
“路遠……大熱天……等不及,沒有辦法通知你。”表哥說。
在表哥陪同下,我來到舅舅墳前,雙膝下跪,把頭深深貼在舅舅墳頭,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一滴一滴地滴在墳前的青草上,浸進了泥土里。淚眼中,老家自留地里的絲瓜發(fā)芽了,牽藤了,開花了,長出長長的絲瓜……舅舅坐在小板凳上,繞著篾條,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怎么也沒有繞到盡頭。沉沉夜色裹挾著,舅舅慢慢淡化成一抹影子隨風(fēng)飄散,只有那葉子煙還在一閃一熄一明一暗地閃爍,只有那篾條還在上下翻飛沙沙地呻吟,只有那坨臘肉油渣的香味仍然游走在我的眼前。
趙小天摘自《四川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