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長青
1
“爸,我和曾美麗打算領證結(jié)婚了?!蓖跣∧甑膱笙猜晞偼ㄟ^手機傳進左耳朵,李樹便怒氣沖天地吼道:“老子不同意。你給我滾回來!”
掛斷手機,李樹氣急敗壞地癱坐在沙發(fā)上,王小年怎么能與曾美麗結(jié)婚呢?她可是他前丈母娘的外孫女。這不是要他難堪嗎?
回憶起與曾美麗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李樹至今仍心有余悸。那是去年年底,李樹帶領縣書協(xié)眾多會員去特殊學校揮毫潑墨,奉獻愛心,先天聾啞的女教師曾美麗協(xié)助鋪紙、研墨、遞筆。曾美麗打手語,李樹看不懂,學校的校長一邊口頭翻譯曾美麗的手語,一邊補充解釋說曾美麗的外祖母就是早年物資局的老局長。
李樹臉色一變,暗想,物資局早就被撤銷了。歷任局長中只有一個女局長邱雪莉,他的前丈母娘。他與智障前妻陳愛華沒生養(yǎng)。論年齡,曾美麗不可能是前小姨子陳愛榮的二胎女兒。校長不了解原委,仍舊不停地講著曾美麗與外祖母之間感人的親情故事。李樹在一旁聽得魂不守舍,思緒慢慢飄回到從前。
陳愛華是邱雪莉的大女兒,三歲遭遇車禍,智力受損。成年后,替陳愛華找一個可靠的男人便成了邱雪莉的首選目標。而李樹恰好職高畢業(yè)多年,經(jīng)人介紹,在物資局做臨時工。
一天,請李樹去縣政府取過材料,邱雪莉以關(guān)心工作為名,留李樹在辦公室里閑聊。聽李樹說沒談對象,邱雪莉立即歡喜地說她很看重李樹,想把大女兒嫁給他。大女兒雖智力低劣,但她可以幫李樹將臨時工轉(zhuǎn)成事業(yè)單位性質(zhì),享受單位福利房,以后創(chuàng)造條件栽培他。
李樹回家一說,當即遭到母親的反對。李樹掃了一眼一家五口人擠在一起的兩間租屋,心酸地想起被關(guān)在派出所里的父親。父親原先在老家當生產(chǎn)隊長,后來為了三個孩子,進城打工。有一天廠里查賬,發(fā)現(xiàn)收支不平衡,身為保管員的父親卻怎么也解釋不清價值五萬元錢的產(chǎn)品不翼而飛的原因?父親被廠里送進派出所后,母親到處求人都沒有用。
當夜,李樹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決定第二天上班后問問邱雪莉能不能幫他把父親弄出來?如果邱雪莉能辦到,他就立即答應與陳愛華領證結(jié)婚,照顧陳愛華一輩子。李樹沒敢把想法告訴同床的弟弟,而是在次日清晨上班前,偷偷跟姐姐嘀咕了兩句。
到單位后,李樹簡單說過父親的情況,還未問邱雪莉能否幫上忙,聽懂弦外之音的邱雪莉拿起話筒,很隨意地撥了幾個電話,最后輕描淡寫地告訴李樹,你父親的事解決了。派出所馬上放人。
李樹中午下班一到家,父親便面紅耳赤地咆哮道:“你姐姐都告訴我們了,我們不同意你娶智障女人過一輩子?!?/p>
“其實邱局長的大女兒陳愛華不是先天智障,是一場車禍導致她智力猶如三歲孩童。這世間不是有人用愛喚醒植物人的嗎?也許有一天陳愛華在我精心調(diào)教下,智力會變成正常人呢。”盡管寬慰的言辭極其輕松詩意,但李樹卻在心里對陳愛華的智商不抱任何幻想。
見李樹固執(zhí)己見,非要“嫁”進邱雪莉家,父親氣得沒有參加李樹的婚禮。
半年后,李樹的臨時工轉(zhuǎn)成了事業(yè)單位性質(zhì),并且分到一套80平方米的福利房。三年后,李樹又順利領到大專函授畢業(yè)證書。提干有了資本,邱雪莉卻突然中斷培養(yǎng)計劃,催促李樹趕緊和陳愛華生孩子。
李樹有點苦悶。陳愛華不懂情調(diào),在床上常常像個木偶瞪著空洞的雙眼,任由李樹擺布,李樹興致還未完全打開,陳愛華便不耐煩地將李樹一把推翻在地。有時陳愛華也很配合,但其興奮時流出著口水猥瑣至極的樣子,卻讓李樹惡心生厭。久而久之,李樹便失去了與陳愛華同房的興趣,常常以函授學習緊張為借口,每天夜晚躲在書房里苦讀。
這次邱雪莉下命令了,再回避已不可能。晚上九點鐘,在邱雪莉的催促下,李樹磨磨蹭蹭地蹭進臥室。陳愛華正躺在床上咬手指頭,見李樹上床,笑嘻嘻地將手指頭伸到李樹的面前。李樹欣喜,今晚陳愛華貌似心情好,那他就好好賣一次力。
張嘴吮吸了一會兒陳愛華的手指頭,李樹松開嘴,動手脫外衣褲。陳愛華開心地將手縮回被窩片刻,又將手指頭伸到李樹嘴前。嗅到一股血腥味,李樹扔掉衣服,仔細查看陳愛華手指頭上的血跡。手指沒破,陳愛華手指頭上的血該不會是月經(jīng)血吧?掀開被窩一瞧,陳愛華屁股下面果然洇染著一攤血跡。陳愛華來例假,竟然用手指頭沾月經(jīng)血讓他嘗。李樹捂住痙攣的胃,沖進衛(wèi)生間,一陣猛烈地干嘔。誰知他剛從衛(wèi)生間出來,躡手躡腳地接近書房,卻瞧見陳愛華站在書桌前,書桌上攤放的幾本書全都慘遭陳愛華血手的摧殘,無一幸免。
聽到陳愛華的哭喊聲,邱雪莉從臥室里沖過來,暴跳如雷地訓斥李樹:“不就幾本破書,值得那么夸張地吼叫嗎?還傻愣在這兒,趕緊帶愛華去換臟褲子?!?/p>
李樹的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屈辱感,他想就手把幾本沾滿月經(jīng)血的書分別甩到邱雪莉和陳愛華的臉上,拂袖而去。但一想到他的羽翼尚未豐滿,父親去年患上癌癥,弟弟還一直干著臨時工,李樹便強忍住怒火,低下頭,哄勸陳愛華跟他去衛(wèi)生間。
陳愛華的例假來了一直不走,而且不肯配合吃藥,指望短期內(nèi)懷孕不太可能。邱雪莉只好暫時打消抱孫的念頭,著手去忙物資局撤銷后,她和李樹的調(diào)動問題。經(jīng)過十幾天的跑動,邱雪莉被調(diào)進氣象局當黨委書記。李樹則去了圖書館。
三年后,邱雪莉到齡退居二線,李樹則被提拔為副館長。邱雪莉喜不自勝,在一個周六的清晨,提出抱養(yǎng)孩子的事。李樹卻搖頭堅決反對。
邱雪莉皺著眉頭勸道:“愛華的身體可能不容許她生孩子。你們抱一個,趁我有精神,我?guī)湍銈儙??!?/p>
“邱局長,對不起,我想離婚,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因為我沒有孩子,我祖父母死未瞑目,兩人臨終前,一直對我嚷嚷著,‘田要深耕,兒要親生……”李樹冷著臉稱呼邱雪莉為“邱局長”,而不是叫了八年的“媽”。邱雪莉驚訝地盯著李樹望了良久,她這么多年辛辛苦苦栽培李樹,不就圖李樹對陳愛華一輩子好么?
李樹鐵下心不回家住了。邱雪莉氣得找上級領導,要求撤掉李樹的副館長職位,最好開除公職……
李樹的婚最后還是離了,既沒被開除公職,也沒被撤掉副館長職位。能夠順利離婚,是陳愛榮幫的忙。那天下班后,李樹去郊區(qū)拜訪一位老書法家,恰好看見陳愛榮五歲的兒子彭鵬坐在一個陌生老頭的小三輪車上。李樹問彭鵬要去哪里?彭鵬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李樹立即警覺地攔下老頭,問他是彭鵬什么人?老頭說他是彭鵬爺爺?!拔沂撬笠谈?,見過他爺爺不少次。你跟我去派出所說個究竟?!崩顦淞x憤填膺地抱下彭鵬。老頭見勢不妙,騎著小三輪車,慌慌張張地溜掉了。
送彭鵬到陳愛榮家樓下時,正好碰見陳愛榮和公婆焦急萬分地從幼兒園回來。李樹將情況大致講了一遍,彭鵬也證明放學后他在幼兒園滑滑梯,那個不認識的老頭拿著一個蘋果向他招手,說他奶奶要他來接他回家,他于是跑上前接過蘋果,跟著老頭上了小三輪車。
李樹不計前嫌及時制止老頭拐走彭鵬,陳愛榮心里過意不去,勸說邱雪莉同意李樹和陳愛華離婚。領到離婚證書,重獲單身自由,李樹接到了邱雪莉的電話。在電話里,邱雪莉用最惡毒的言語詛咒李樹斷子絕孫,不得好死。李樹惶恐不安,此后凡是有可能碰到邱雪莉和陳家人的場合,都千方百計地回避。
2
正欲撥打何鳳霞的手機,李樹卻收到王小年發(fā)來的微信:“爸,不管你和媽同不同意,我都要和曾美麗結(jié)婚。我已經(jīng)征求過我親爸的意見,他表示舉雙手支持我?!?/p>
“爸。親爸?!币灰娺@三個字,李樹頓時氣餒,王小年是何鳳霞嫁給他帶來的拖油瓶。今年才12歲的李洋漁才是他和何鳳霞的親生兒子。為了能有親生兒子,他曾經(jīng)果斷地拋棄了患癌的第二任妻子葉芬芳。
葉芬芳是文化局副局長葉繁勛的女兒,圖書館的舊同事。李樹和陳愛華鬧離婚時,葉芬芳大膽地表明支持李樹。李樹早上班,她也早上班。李樹遲下班,她也遲下班。李樹寫稿,她就在旁邊安靜地讀書。李樹練書法,她就在旁邊鋪紙磨墨。李樹任何一個舉動,她都能猜出是什么用意。李樹離婚后,兩人的戀情終于明目張膽、如火如荼地拉開了。
談到結(jié)婚,葉芬芳卻不講情面提出必須要有房子。李樹頗感苦惱,早年物資局分的福利房,先是供父母和弟弟一家居住,廉價買下時,寫的是父親的名字,后來被弟弟轉(zhuǎn)手賣掉,他一分錢沒要。
聽說李樹買不起房子,葉繁勛通情達理地建議他們婚后就住在他家里。李樹搖頭拒絕,他吃過在局長丈母娘眼皮底下過日子的苦,他可不想重蹈覆轍,再與做副局長的新丈人一起生活。
除了拒絕領證辦婚禮,葉芬芳其它方面都十分積極主動,每天下班后,膩在李樹的租屋里不走。葉繁勛心里著急,葉芬芳一天不領證,他的老臉就一天不好擱。他已經(jīng)從不少人嘴里聽到邱雪莉散布的謠言,說葉芬芳是插足李樹和她大女兒婚姻的小三。在葉繁勛再三逼迫下,葉芬芳同意先領證,但婚禮一定堅持要等買到新房子裝修后再舉行。
領過證的那天晚上,兩人早早上床慶賀。結(jié)束長時間的親吻后,李樹揉搓葉芬芳乳房的左手無意間滑到了葉芬芳的右腋窩附近,就勢加大力道向上推時,竟然摸到了一枚鴿子蛋。李樹擔心手感有錯,換右手,還是捏到了一枚鴿子蛋。再摸葉芬芳的左腋窩,沒有鴿子蛋。葉芬芳的右乳房有問題,李樹心頭一觸,頓時疲軟掉了。葉芬芳正欲火焚身,豈肯容許李樹偃旗息鼓?
李樹直言不諱道:“你右乳房有問題。”
“瞎說。我右乳房沒問題?!比~芬芳怒氣沖天地回擊后,用左手摸右腋窩,果真有一枚鴿子蛋躲在皮下脂肪里。
葉芬芳患上了乳腺癌,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李樹心里痛苦不堪,他還沒孩子呢。葉芬芳手術(shù)過后必須接受長時間的化療。這樣的身體能懷孕生一個健康的孩子嗎?姐姐和弟弟兩家生的都是女孩,父母親早就指望他再婚后能為他們添一個孫子呢。
反正他們沒舉辦婚宴,雖說領了證,但多數(shù)人還不知道他們是法律上的夫妻,如果說服葉芬芳去辦一個離婚手續(xù),同樣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心中的魔鬼一動,李樹便開始借父親生病需要他床前伺候為名,住在弟弟家,躲著葉芬芳。
敏感地嗅出被甩的信號后,葉芬芳不但在圖書館里逢人數(shù)落李樹的不是,而且還追到李樹弟弟家撒潑叫罵。李樹息事寧人誘騙道:“咱們只領了證,沒辦婚禮,不算結(jié)婚。芬芳,我買不起房,給不了你想要的幸福。我看就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我是沒結(jié)過婚的大姑娘,就這么白白給你玩呢?”葉芬芳怒不可遏地上前抓李樹的臉。李樹一躲,斥責道:“你是正宗的大姑娘么?你應該比我還清楚,你進圖書館之前,曾在劇團唱過戲,下鄉(xiāng)演出與一名油漆工搞在一起。有一次還是你幾位舊同事奉你爸的命令將你抓回來的。你是個誰都可以上的破爛貨。你現(xiàn)在有病,都因你以前生活不檢點。”
葉芬芳跳起來罵道:“我有病,你就沒病嗎?說不定你就是個不育癥患者。要不然你前前后后搞來搞去,都沒搞大陳愛華和我的肚子?”
葉芬芳將李樹鬧得滿城風雨的同時,又再次曝光了她過去的風流軼事。葉繁勛要面子,苦口婆心地勸說葉芬芳打掉牙齒往肚里咽,趕緊與李樹辦理離婚手續(xù)。
見李樹又變成單身,有人熱心地為李樹介紹對象。李樹去赴約。姑娘20幾歲,卻像見過世面一般盤問李樹為何會離兩次婚?沒有孩子,是不是不能生育?并且要求李樹做一個全身體檢。
對于未來的老婆是否是姑娘身,李樹已滿不在乎。葉芬芳沒結(jié)過婚又如何?還不照樣是殘花敗柳。眼前的小姑娘,也難確保是處女之身。但全身體檢卻有必要做一下。兩天后,李樹拿到體檢表,卻傻了眼,他的精子存活率低,生兒育女的希望渺茫。
父母親不知情,再次催婚,李樹只好鼓足勇氣與離過一次婚的何鳳霞相親。何鳳霞很好說話,相處一段時間后,同意領證不辦婚禮,只請雙方父母和兄弟姊妹吃個飯。
再婚后,搬進何鳳霞母子的小屋后,李樹開始琢磨如何賺大錢買新房子。恰好這時,有朋友下海開了一家策劃公司,需要撰寫大量企事業(yè)文案,邀請李樹辭職加盟。李樹搖頭,當年為了臨時工能轉(zhuǎn)成事業(yè)單位性質(zhì),他忍氣吞聲娶智障的陳愛華為妻。眼看,再混個十幾年他就可以光榮退休了。倘若沖動辭職,那就意味著以前的工齡全都打了水漂。但是他可以私下接寫一些文案,或者創(chuàng)作書法作品,請朋友代銷。
又一個周五的晚上,李樹打算吃完中午的剩飯剩菜,就去朋友的公司洽談新文案。但是何鳳霞卻突然回來,欣喜若狂地掏出一張化驗單,說她懷孕了。李樹一驚,他精子存活率低的體檢單看完便燒掉了,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父母親。他與何鳳霞結(jié)婚將近兩年時間,何鳳霞每逢周末都要陪兒子王小年去前夫王浩那里過夜,孩子該不會是王浩的吧?他可不想撫養(yǎng)王小年之外,再耗費大量精力和財力養(yǎng)育一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
“孩子流掉吧。家里有小年就夠了?!?/p>
何鳳霞執(zhí)拗地回道:“不,小年左眼視神經(jīng)萎縮,幾近失明。我要生一個健康健全的孩子彌補我心頭的遺憾?!?/p>
“我的意見是你最好流掉肚里的孩子。我去策劃公司加夜班,這兩天都不回來。”說不通何鳳霞,李樹郁悶地拋下兩句話走了。
這個周五的晚上注定心情不愉快。策劃公司里,朋友介紹的客戶竟然是挺著孕肚的葉芬芳。
“李館長,好久不見,聽說你又結(jié)婚了,有孩子了嗎?我患上乳腺癌,辭職離開圖書館后,前男朋友不計前嫌,將我接到深圳治療。右乳房切除,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化療,癌細胞沒有了?,F(xiàn)在我回來開公司,還幸運地懷上孩子,我老公說我是獨女,孩子生下來跟我姓……”
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完葉芬芳飽含顯擺的長篇大論,李樹心虛地回道:“我愛人懷孕一個多月了?!?/p>
“那咱倆的孩子同齡呀,說不定到時候能成為同學?!比~芬芳仍舊不肯錯過抖摟李樹的機會,“不知道你的孩子會不會像你?將來為人處事是不是也不講情面、不留余地……”
等葉芬芳“噼里啪啦”一頓痛斥離開后,朋友頗為尷尬地詢問李樹,接不接葉芬芳裝飾公司的文案?李樹搖頭,他不想為了一點錢,忍受葉芬芳咄咄逼人的嘲諷。
回到家中,見何鳳霞躺在床上生悶氣,李樹小心翼翼地討好道:“孩子生下來吧。我收回晚上的混帳話?!彼?,孩子就是臉面。不管何鳳霞肚里孩子的父親是誰,他都必須承認孩子是自己的。
孩子出生了,被護士抱出產(chǎn)房給李樹等人看,李樹的母親欣喜地認定孩子長得很像李樹小時候。李樹的心亂成麻團,精子存活率低,并不代表不能生育,說不定孩子真是他的。偷偷去外地做過親子鑒定,李樹懸著的心終于放下,孩子百分百是他的骨血。
李洋漁9歲的這年四月,書協(xié)老主席退休,推薦李樹擔任新一屆的縣書協(xié)主席。一次,在校門口接孩子放晚學回家,葉芬芳刻意跑到李樹面前,揶揄李樹被“提拔”是不是又像第一次婚姻那樣走了不正之道?
“謝謝你這么關(guān)心我!”李樹強壓住內(nèi)心的恥辱,暗暗發(fā)誓,他要做點成績給葉芬芳等人看看,他李樹是能謀善斷、有頭有腦之人。
看望殘疾人女書法家蘇海萍,是李樹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蘇海萍很激動,當眾脫掉鞋子,用腳夾筆,在宣紙上揮毫寫下“萍水相逢”四個字。李樹高度稱贊后,鼓勵蘇海萍繼續(xù)勤學苦練,爭取早日加入省書協(xié),到時候他會為她開一個慶功會,邀請全縣書法名家,參與蘇海萍書法作品現(xiàn)場拍賣活動。
縣里縣外各種愛心協(xié)會如雨后春筍蓬勃生長,李樹與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申請注冊了“知心鳥”愛心協(xié)會。王小年大學畢業(yè)考上稅務局后,也要求參加愛心活動,李樹于是便把諸多差事交給王小年處理。書協(xié)去特殊學校送溫暖,就是王小年事先聯(lián)系的,但李樹萬萬沒想到王小年和曾美麗在日后的不斷交往中會產(chǎn)生愛情,并且目前還發(fā)展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一個葉芬芳已足夠他焦頭爛額,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一個與邱雪莉有千絲萬縷關(guān)系的曾美麗。王小年與曾美麗結(jié)了婚,他和陳愛華就是親家,親家之間怎么可能不見面?除非他與何鳳霞離婚。但現(xiàn)實是他不敢離。他是結(jié)過三次婚的男人,再離婚,他這幾年任書協(xié)主席樹立的好形象,以及這十幾年對何鳳霞乖張行為的隱忍,都將前功盡棄。
3
何鳳霞在李樹的手機不斷地催促下,終于不情不愿地回家了。等何鳳霞讀過王小年非得與曾美麗結(jié)婚的微信后,李樹義正嚴詞地表示他不同意王小年的婚事,因為曾美麗是先天聾啞,有可能遺傳或者影響下一代的教育。
“曾美麗聾啞沒什么呀,小年可以一輩子耳朵根清靜。你不是經(jīng)常指責我嘮嘮叨叨嘛?為了讓你在家耳朵根清靜,我成天不厭其煩地流連超市和麻將館……”何鳳霞不以為然地朝沙發(fā)上一坐,悠閑地嗑起茶幾上的瓜子。
“小年雖說左眼視神經(jīng)萎縮,但右眼視力正常,戴上眼鏡根本看不出殘疾,再加上他又是公務員,不至于自卑到找一個聾啞女孩為妻?!崩顦鋾灾岳?、動之以情的勸說,似乎打動了何鳳霞。吐掉嘴里的瓜子殼,何鳳霞拎起挎包朝門外走去:“我去小年他爸那兒問問看,小年是他親生兒子,這事需要他拿主張。晚上我不回來,洋漁就交給你了?!?/p>
兩個星期過去了,何鳳霞一點消息都沒有,人也沒回來,像是忘記她是李樹的妻子,而非王浩的妻子這一身份。李樹按捺不住,決定親自找曾美麗談心。打電話給特殊學校的校長,校長爽快地答應替李樹邀請曾美麗下班后去茶社喝茶。
臨下班前,李樹找了一沓白紙和兩支筆,曾美麗聾啞,他不會啞語,也許筆談能更順暢一些。接李洋漁放學時,李樹又在校門口碰見葉芬芳。葉芬芳依舊嘴不饒人:“我兒子昨天晚上腳扭傷了,我要他今天在家休息,但是他非要上學,我只好拜托你兒子在班上照顧我兒子。你兒子信誓旦旦地保證會背我兒子上廁所,背他上下樓……你瞧,你兒子雖然看上去瘦小,還真有勁背得動我兒子?!?/p>
順著葉芬芳手指的方向,李樹定睛一瞧,李洋漁胸口掛著書包,像個炕熟的蝦子漲紅著臉,弓著腰,背著葉牧僮,順著擁擠的人流,一步一步艱難地向門外挪來。意識到葉芬芳故意折磨他兒子,李樹想沖進校園內(nèi)接應一下,但葉芬芳卻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不放:“你不要破壞學校的規(guī)矩,家長不得隨便進出校園。”
李洋漁背著葉牧僮終于挨到校門外。李樹取過李洋漁脖子上掛著的書包,要李洋漁放下葉牧僮,他來背。葉芬芳卻不答應:“你們換人背簡單,但我家牧僮的腳會痛的。李洋漁,你再堅持一下,阿姨的汽車就在前面,你把牧僮背到汽車旁邊,你再歇息?!?/p>
“洋漁,加油。爸爸為你驕傲!”托著葉牧僮的屁股,李樹心痛地在后面為李洋漁鼓勁。好不容易挨到汽車旁,葉芬芳仍舊不肯放過李洋漁,要李洋漁一起坐車到她家,把葉牧僮背進屋。
送過葉牧僮,李樹趕緊騎電動車背李洋漁回家。安頓好李洋漁的晚飯,李樹又騎著電動車急匆匆地抄近路往茶社趕。
夜幕已降,曾美麗還坐在燈火璀璨的茶社里等候,李樹行禮致歉后,掏出紙筆。曾美麗會意,李樹在紙上寫字問一句,她便老老實實用筆寫字詳盡回答。曾美麗確實是邱雪莉的外孫女,但不是陳愛榮的女兒,而是陳愛華的女兒。他和陳愛華離婚后,邱雪莉幫陳愛華去外地領養(yǎng)了遭親生父母遺棄的聾啞女孩曾美麗。
李樹拿起筆,剛在紙上寫下一個“我”字,曾美麗的手機屏幕一亮后,跳出一行字。曾美麗滑開屏幕,讀完信息,隨即抓起筆在紙上刷刷地寫了起來,然后又將紙和筆推到李樹的面前,站起身,朝李樹擺擺手,往茶社外跑去。
“我媽犯病在家亂砸東西,我要趕緊回去,李主席如有問題,下次再約?!痹利惖淖忠驗閭}促寫得十分潦草,李樹讀后團起紙扔進垃圾桶里。走出茶社,他瞧見曾美麗騎著電動車正朝茶社左邊的小路上沖。
這條小路里面有一戶人家正在砌房造屋,鋼模歪歪斜斜地堆在路邊,他剛才騎電動車路過時,差點撞到鋼模滾進旁邊的臭水溝里。李樹想叫住曾美麗天黑路燈光線不好,不要省時間走小路,但嘴張了張,隨即閉上了。曾美麗聾啞,他再怎么叫喊,她都聽不到。他又不知道她的手機號,即便知道了,也沒有用,曾美麗聽不到鈴聲響。
回到家,李樹想打個電話給王小年,問問曾美麗是否安全到家了。但手機掏出來,又忍住了,心里暗想,還是不打吧,以免引起王小年的懷疑,猜他見曾美麗是別有用心。
兩天后,何鳳霞回來了,形容憔悴,一見李樹,便心煩意亂地吼道:“恭喜你稱心如意了。”李樹一頭霧水,問“什么稱心如意”?
“兩天前的晚上,曾美麗掉進臭水溝淹死了,小年想與她結(jié)婚都不可能了?!焙硒P霞說著說著眼淚流了下來,“曾美麗‘走了,把小年的心也帶走了……”
李樹想那天晚上,他要是及時制止曾美麗走那條小路就好了,或者尾隨她一路走,發(fā)現(xiàn)有什么情況,可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李樹的心直往下墜,從何鳳霞說話的口氣里,她可能不知道曾美麗淹死前曾與他在茶社見過面。
蘇海萍打來報喜電話,講她書法作品有幸參加中國書協(xié)舉辦的書壇新人展和全國婦女展,今年申報省書協(xié)會員,一下子通過了。
李樹提起精神回道:“祝賀你,蘇海萍,縣書協(xié)將攜手‘知心鳥愛心協(xié)會為你舉辦一場慈善拍賣,時間就定在這個星期天,你好好準備,把你得意的書法作品拿出來,讓大家好好學習欣賞?!?/p>
蘇海萍的書法作品拍賣會,李樹決定不麻煩王小年,他要親自上陣,以求忙碌時能忘掉心頭的憂傷。在李樹的精心操持下,星期日下午,縣內(nèi)知名的書法家和愛心協(xié)會的成員,以及眾多看見宣傳海報的讀者紛紛涌進圖書館。蘇海萍穿著大紅衣褲仿若新嫁娘一般,站在書法作品“樹”字旁,驕傲地告訴所有來賓,這個“樹”字是李樹的“樹”,她隆重寫出來,就是要特別感謝李樹接連不斷、默默無聞的奉獻和幫助。
除了“樹”字書法作品,蘇海萍堅持不賣之外,其它的41幅書法作品競相被拍賣成功。當眾人紛紛為蘇海萍鼓掌叫好時,王小年滿頭大汗地沖進會場,奪過主持人的話筒,高聲質(zhì)問李樹:“曾美麗淹死前,你是不是見過她?我去特殊學校,校長說你曾經(jīng)拜托他約曾美麗在茶社見面。”
“那天晚上我確實約了曾美麗,但是我和她什么都沒說,因為她家里出了一點事,她丟下我急匆匆地離開了。曾美麗的死是個意外。”眾目睽睽之下,李樹想起那沓被他扔進茶社垃圾桶里的紙,其中兩張留有字跡,一張是他的提問,短短的一排。而另一張則是曾美麗的兩段文字,一段是介紹她的身世和家庭成員,另一段則是解釋她要匆匆離開的原由。如果那天他不把那兩張留有字跡的紙扔進垃圾桶就好了。
“你為什么要找曾美麗?我的婚事我親生父母都沒指手劃腳。你卻千方百計地阻擾。不就因為曾美麗的養(yǎng)母是被你拋棄的前妻嗎?你嫌棄她是智障殘疾,嫌棄曾美麗是聾啞殘疾,嫌棄我是視力殘疾……其實你才是殘疾人,心理殘疾?!蓖跣∧甑目卦V如同一聲聲驚雷,炸響了在場所有人的耳朵。面對眾人交頭接耳的談論和嗤笑,李樹木然地走出展覽室,擔任書協(xié)主席后付出的心血已毀于一旦,他再留在這兒反駁又有什么意思呢?
家里寂靜無聲,李洋漁和何鳳霞都不在家,桌子上放著兩張紙。一張紙上李洋漁歪歪扭扭寫道:“葉阿姨打手機到家里的固定電話,說葉牧僮腳疼,不能出門玩,在家悶得難受,要我住在他們家,陪葉牧僮一起玩耍,一起上學,直到他的腳好為止。爸爸,媽媽還沒回來,我去了,你一人在家多保重。”另一張紙則是李洋漁走后,何鳳霞回家起草的離婚協(xié)議書,她離婚后,便與王浩復婚,更好地安撫情緒不穩(wěn)定的王小年。但是她會在李洋漁讀大學之前,保守她與他離婚的秘密。
父債子還。洋漁,爸爸對不起你。何鳳霞,你這是在我傷口上撒鹽。精神恍惚地扔掉兩張紙,李樹流淚自責,王小年就算娶了曾美麗又如何?大不了我不到婚禮現(xiàn)場就是了?,F(xiàn)在后悔都沒有用。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猛烈的“嘭嘭嘭”的踢門聲。李樹急忙擦掉眼淚起身去開門。門外一個火紅的身影在暈黃的過道燈照射下分外醒目,是沒有雙臂的蘇海萍,脖子上掛著一只同色的皮包。
“李主席,這是我為您專門寫下的‘樹字,請收下!”蘇海萍蹲下身,用嘴叼出皮包里寫有“樹”字的宣紙。
“蘇海萍,我不配這‘樹字。你走吧?!睂⑿埶旱梅鬯楹笕龅?,李樹像個瘋子一樣沖下樓,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走。不知不覺,他竟然來到曾經(jīng)居住有八年時間的物資局家屬大院門前。
四處張望周圍有沒有熟人時,李樹看見十幾年沒碰過面的陳愛華瘋瘋癲癲地從馬路對面向家屬大院跑來,而邱雪莉則邁著細碎的步子在后面一邊追趕,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喊:“你慢點,有車。”
此時正有一輛轎車快速駛近,而陳愛華依舊沒有放慢步子。眼看陳愛華就要被車撞到,李樹沖上去一把推開陳愛華,車主一陣急剎車,李樹感到雙腿如刀割般疼痛,繼而昏死過去。
等李樹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他正躺在一間燈光刺眼的屋子里,四周彌漫著濃烈的藥水味。他撐住手臂,想坐起來瞧個究竟,一名護士沖過來摁住他:“別亂動,你剛做了截肢手術(shù)。”
截肢?雙手好好的,難道是腿?到底是哪一條呢?李樹揪心地掀開被單,側(cè)過頭,清楚地瞧見他的臀部被紗布包裹著,滲透著不少鮮血,向下卻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