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光皎潔的夜晚,我和哥哥圍坐爺爺膝下猜謎語,“上邊巖,下邊巖,巖縫流出牛奶來。”我們猜來猜去猜不對,爺爺聽了呵呵笑,指著階前悄悄問:“看,那是什么?”我和哥哥怔了怔,隨即搶著回答:“石磨?!睜敔敻嬖V我們,這盤石磨是太公傳下來的。
俗話說:“買田看塘,娶親看娘,嫁人看磨。”兒子到了娶親的年齡,太公想鏨具石磨,早些迎兒媳進屋,卻苦于沒有合適的磨石。老家灣灣皁皁不缺石頭,但多是見風(fēng)消、粉砂巖,這些石頭易碎,不能鏨石磨,能鏨磨的石頭叫麻火石,因堅硬如鐵,又叫鐵骨石。鐵骨石很少,太公天天在山里找,一直沒找到。冬夜里,太公做了個夢,夢見一只雄壯威武的大老虎朝后山皁跑,跑到櫟樹下,變成一塊麻火石。醒來后,太公頂著寒風(fēng)走到櫟樹下,果然挖到一塊麻火石。見石質(zhì)致密,紋理均勻,天青泛光,太公大喜,宰公雞,撒鹽米谷,祭夢神。又擇吉日請來名匠,量尺、彈線、鉆孔、咂楔、開縫、撬塊、鑿坯、修邊、鏨齒,敲敲打打五天,鏨口暴斷三根,終于鏨出兩扇厚厚的磨盤??⒐ぎ?dāng)日,太公捆粗繩,系紅布,請人抬石磨。太婆跑到路口,放爆竹,辦酒席,迎石磨回家。
石磨架在階前,靠墻,兩百來斤,距地米把高,由磨架、磨倉和磨扇組成。磨倉是櫟樹板做的,光滑結(jié)實。十字磨架裝在磨倉內(nèi),固定磨扇。上扇磨盤偏中有喂糧用的磨眼,如圓形漏斗,腰部對稱的兩側(cè)鑿裝磨耳用的方孔,下扇正中是香樟木制的磨臍(磨芯),插入磨眼,周圍是棱角分明、指頭寬、斜斜的扇形鏨路。
石磨是鄉(xiāng)村品味生活的巨齒。磨盤上下兩扇,陰陽結(jié)合,一靜一動,相互矛盾,相互依存。磨齒八方,仿佛八卦的八方,磨眼是陰陽魚眼。磨盤因布滿坎坷而磨出甜漿,像極生活。
二
村人眼里,萬物有靈,灶有灶神,磨有磨神。烈烈炎日,農(nóng)人挑著田野里汗水澆灌出來的果實,粒粒歸倉。當(dāng)北風(fēng)在田野撲空,怒極狂嘯,農(nóng)人圍坐火堆,石磨和碾子走了過來。富貴有很多種定義,在農(nóng)村,看碾子,看石磨。左青龍右白虎,堂屋正中,碾子居左,石磨居右。
大年三十糊春聯(lián),磨倉貼“白虎大吉”“五谷豐登”。
小溪靜靜地流,石子探出水面,生出歡快的嘩嘩聲。日子也是這樣,需要一些探出水面的石子,嘗新就是其中之一。農(nóng)歷六七月間新谷登場,大鐵鼎煮出新米飯,恭恭敬敬裝好,菜肴豐盛講究,整衣凈手,燒紙作揖,敬天地,祭祖先,供磨神,禮畢后請來親鄰入座,犒勞自己,分享收成。糧食是天地的恩賜,祖先為尊,磨神辛勞,第一碗新米飯的品嘗是對豐產(chǎn)的報答,更是對晚稻滿倉的寄望。
年更飯前,裝一碗擺磨上,祈禱來年豐收好運,磨出有滋有味開開心心的日子。
正月不開磨,初一、十五不推磨,約定俗成。正月過完,選吉日,燃香蠟紙燭,反推三圈,正推三圈,算是開磨。
石磨古樸神圣,長輩們敬重,主動關(guān)心、看護,把它當(dāng)“鎮(zhèn)院之寶”。
炎熱夏日,紅白喜事放電影或演影戲,院子里人山人海,板凳不夠用,有爬樹杈的,有騎墻頭的,有坐磚堆的,有趴草垛的,還有站的蹲的。人們站累了,蹲酸了,寧愿屁股下墊塊小石板或南瓜葉,也不坐平滑干凈的磨盤。
石磨不許放臟物,不許孩子們爬上爬下,在磨扇上玩游戲。貓兒在磨上睡懶覺,母雞跳到磨眼下蛋,也會被攆走。
石磨禁止空推,空推不吉利,易磨壞磨盤?!扒f莫推空磨,空推會痛肚子噢!”大人反復(fù)告誡。禁止是好奇的沃土,背地里,總有探頭探腦的身影出現(xiàn)在磨旁。
三
爹是村小校長,在校時間多,磨活兒落在娘身上。
娘戴頭巾,系圍布,弓箭步,內(nèi)拉外推,石磨隨娘的節(jié)奏勻速轉(zhuǎn)動。娘一手喂磨,一手推磨,喂一把,推幾圈,邊喂邊推,左手累了換右手,右手累了換左手,不急不慢。白漿流蘇似的沿磨縫擠出來,層層堆疊,落入磨倉,像寶塔,粘稠地推向接料桶。老黃狗圍著桶邊嗅,一圈圈地轉(zhuǎn)。爹從學(xué)?;丶遥櫜坏眯獨夂人?,一上屋階就過來幫忙。他從土墻上取一根棕繩,拋到屋梁,懸下,系在“丁”字形磨扁擔(dān)把手,磨鉤放進磨耳,與娘一起,一前一后,一遠一近,輪番喂磨推磨。“今年豆子收成好,再磨一篩豆腐,讓細伢子送給外婆”“印子粑也有果多,撿一籃,讓他們兄弟倆一起送去吧……”他們邊磨邊聊,說說笑笑。剛會識數(shù)的我踮手踮腳在一旁,用長棍趕跑偷吃的雞。我喜歡數(shù)磨圈,一圈,兩圈,三圈,數(shù)著數(shù)著就數(shù)亂了。爹偶爾抱我騎到磨扁擔(dān)把手上,我拽緊棕繩,隨節(jié)奏一前一后“蕩秋千”。
農(nóng)忙時節(jié),娘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扎苕帚,搖風(fēng)車,簸簸箕,泡谷物,輪到推磨,已是五更。磨聲隆隆,深沉,渾厚,把我們從甜夢中驚醒,“娘———”娘溫柔回答,“崽崽不怕,娘在呢?!薄拔乙榷拱?,呷———豆———巴!”哥哥從被窩里探出頭來喊。“好啰!今晚就炸給你們呷?!蹦镞呁七厬?yīng)。
谷物推好,天已亮。娘照袖子擦了擦汗,捶著腰背,收整,懈磨,接下來開塒放雞,煮潲喂豬。
“旋呀旋,旋呀旋,看誰旋得多又圓!旋呀旋,旋呀旋,看誰最先暈在前!……”見我和小伙伴們唱著童謠玩“轉(zhuǎn)圈圈”,轉(zhuǎn)上幾十圈不暈又不吐,爹說我在娘肚里就在跟著轉(zhuǎn)磨,轉(zhuǎn)慣了。娘懷我時,挺著大肚子喂磨推磨,有一回推磨的當(dāng)晚生下我。娘產(chǎn)后的奶水跟不上,不夠我吃,常常磨豆花。
長年累月,磨扁擔(dān)把手光滑泛亮,系繩變瘦變細,磨前踩出兩個深深的腳印,娘的手掌腳板長出厚厚老繭。石磨仿佛一座不知勞累的老鐘,一圈圈,一日日,常年不歇地追趕星辰,轉(zhuǎn)走舊時鄉(xiāng)村貧脊的光陰。
四
臨近年邊,村莊熱鬧得像趕墟,石磨似乎是“永動機”,忙得不可開交。村人備年貨,如米糖、豆腐、豆巴、印子粑、年糕粉、辣椒灰等,都需要磨。水桶、木盆、米籮、簸箕、苕帚,擺龍門陣似的,一家老小齊上陣,團團圍住石磨。灶屋人來人往,階基挨挨擠擠,大人歡笑聲、小孩嘈雜聲、桶盆碰撞聲、石磨隆隆聲、油炸嗶嗶聲驚得北風(fēng)繞路行。家家戶戶灶膛燃起熊熊火焰,廚房熱氣彌漫,村莊上空輕煙裊裊。
生產(chǎn)隊三十多戶人家只有四盤磨,我家的石磨“牙口”好,磨粉細膩,推漿嫩滑,借磨的人家接連不斷,多打發(fā)小孩過來問,“伯娘,我娘讓我讓來問問,明天早飯后來推磨好不?”娘用粗糙的手摸摸小腦袋,遞過香噴噴的煨粑,笑呵呵地爽快答應(yīng)。
我向小伙伴借鐵環(huán)、彈弓、彈子盤玩一下,如被拒絕,我就會生氣地嘟起嘴:“我要告我娘,下次不借磨給你們家。”這一招每用必靈。
娘清早打掃階基,細細洗刷石磨,白天借給問磨的村鄰,連同新買的撮箕一起借。有時借磨人家人手少,娘就過去搭把手,我和哥哥端茶送水,遞桶接盆。磨過正午,娘還留人家吃中飯。借磨的村鄰夸娘好,說我們懂事,磨粉故意不掃“磨底糧”。到晚上,提著馬燈送來剛出籠的粑食。
晚上,娘在磨旁支起一盞馬燈,磨自家的。一籮豆子一籮米,娘推完臉不紅筋不漲。靜寂的冬夜,泥瓦房處處鉆風(fēng),我們腳搭烘籮蜷縮被窩里,娘在灶屋做豆腐,炸粑食,炒薯片。一覺醒來,香味兒撲鼻,屋內(nèi)薯片、豆巴、印子粑擺滿大大小小簸箕,黃燦燦白花花的耀眼。窗外,大雪駝彎樹木,院子、房頂、曬坪,四周一片白。
五
石磨轉(zhuǎn)多了,轉(zhuǎn)久了,嗓音變得低沉暗啞、有氣無力,磨扇越來越薄、越來越輕,磨齒變得平滑鈍拙,像掉了牙的老人,咬不動干硬的食物。磨出的麩粉粗糙不勻,需要磨了篩,篩了磨。
娘弓腰蹲坐磨旁,雙手持篩,旋轉(zhuǎn)篾篩時,上身略微前傾,隨節(jié)奏左右晃動,齊肩短發(fā)來回擺拂。細麩紛飛,娘的眉毛、鼻孔、頭巾、衣服蒙上一層白色粉末,像冒著風(fēng)雪的趕路人。粗麩漩渦般團聚篩中心,娘小心捧出,再次送進磨盤。
娘推磨的時間比以前更長,手心磨出血泡,用爛布條包著,繼續(xù)推,一家人太需要食物填嘴。
我催娘早點鍛磨,娘一次次往后推,一天,兩天,一周,兩周,直到磨已鈍得磨不出麩粉,深夜坐床上念叨工錢,與爹嘀嘀咕咕請鏨磨匠。
老鏨匠比石磨高不了多少,滿頭銀發(fā),雙頰瘦削,手如桐油泡過似的,盡是點點疤痕,舊藍布長衫,補丁疊補丁。他來前不打招呼,似風(fēng)吹來,看到磨,放下工具袋,戴眼鏡,扎圍裙,取毛巾搭肩上,锃亮的鏨具擺放整齊,卸下磨扇,坐馬扎上開始鏨磨。
鏨聲叮咣,錘聲鏗鏘,錘鏨交錯,石末四濺,火星閃耀。閑臥的母雞把頭伸出羽毛,倏然起立,“咯咯”跑開。懶洋洋的小狗聞聲不動,趴在老鏨匠身后,眼睛瞇成兩條斜線。村里的孩童停下滾動的鐵環(huán),跑過來圍觀。老鏨匠低頭屈胸,一心一意鍛磨,陽光下的身影像半扇石磨。幽冷青芒的鏨子順原鏨路游走,一點一點地鏨深,從未脫鏨滑鏨偏鏨。
一晌半日,磨齒锃亮反光,拇指肚一摸,鋒利,此時的磨扇如重鑲一口新牙,合攏放磨倉里,又恢復(fù)雄風(fēng)。老鏨匠細瞧一圈磨縫,將上下磨盤左右磨研,去毛刺,再喂一手黃豆,溜溜地試推幾轉(zhuǎn),側(cè)耳傾聽宏亮的磨聲。見磨出線柱末兒,微笑著摘下眼鏡,收拾鋼鏨鐵錘,拍了拍手上衣上的石末。娘也湊攏來跟著左看右瞧,細細端量,像審視兩塊絕世美玉,然后付足工錢,舀米酒,端臘菜,請老鏨匠坐主位。
老鏨匠6歲時就背著沉甸甸的帆布袋隨師學(xué)藝,走他鄉(xiāng)。老鏨匠有一手絕活,會雕花。他在石墩上雕荷花,上彩漆,村里的孩子在門前玩耍,看到石墩上的荷花,個個搶著去摘。老鏨匠鏨磨,鏨出的磨紋由中心向外輻射,活像一朵盛開的太陽花。
六
娘為給我們湊學(xué)費,討種外出人家閑置的幾畝荒地,添養(yǎng)了兩頭豬。給豬追膘,要磨的東西增多,石磨更忙。
娘要我一有空就跟她學(xué)推磨。娘先讓我喂磨,要我仔細觀察漿流,看時機添料,依稀稠配水。山村夜靜,燈光昏暗,我眼皮打架,忘了喂磨,磨盤便饑餓地空叫起來,跟不上節(jié)奏時,常被磨鉤打手、碰落瓷勺。谷物粒粒泡得發(fā)脹,仿佛急待臨盆,娘著急,講故事,許諾,用好吃的炸食趕跑我的瞌睡。
后來,我厭倦喂磨,出于好奇,自告奮勇提前學(xué)推磨。一圈圈無休止地推,始覺新鮮、興奮,一會兒后頭暈?zāi)垦?,汗流浹背,掌心起泡生痛,腿沉像灌了鉛,時間一長就不愿推了。
磨粉累,磨漿有粘力,更累。每推一回,手臂脹痛好幾天。
娘說,人生三大累,雙搶、推磨和挖煤。我沒挖過煤,但搞過“雙搶”。推磨考驗人的耐性,一轉(zhuǎn)一轉(zhuǎn),借慣性才能推穩(wěn)省力,若性子急,用力不當(dāng),礙磨扇勻轉(zhuǎn)不說,出漿也會稀稠不一,甚至磨鉤脫耳,掉進漿糊。推磨的經(jīng)歷,讓我明白母親的良苦用心。
初中畢業(yè)那年,我的個子一下躥到一米七,力氣也超過父親,這是娘勤磨豆花的功勞,石磨的功勞。每每見娘臉上皺紋又深刻了許多,總想幫娘推一把磨,她反而不讓,“還是莫吃果甲苦,多復(fù)習(xí)功課吧!考上重點高中,爭取跳龍門!”
高中后,我們兄弟的學(xué)費越加多起來,爹堅持用微薄的薪資供養(yǎng)我們讀書,不許我們放棄學(xué)業(yè)。每次回家,娘會邊推磨邊問學(xué)校的伙食住宿。到返校時,將豆腐干、豆巴裝滿我們的書包,“崽呀,你們正長身體,學(xué)校呷不飽,拿這些填填餓?!蹦镞呎f邊轉(zhuǎn)過頭去悄悄抹眼淚。
七
學(xué)校生活,被石磨磨出飽暖和香味,鄉(xiāng)村日子,被石磨轉(zhuǎn)出精致與溫情。我和哥哥是娘生命中兩扇沉重的石磨,被娘吃力地推著前進,推出大山,推向城市。
后來,村里通電,有了電磨房,石磨漸漸冷落。鄰里常約娘一起去電磨房磨米磨豆,但娘依舊堅持用石磨。娘嘮叨石磨磨出的食物糍純綿軟、地道自然,其實是舍不得電費。
村里的石匠都外出打工了,沒有人跟老鏨匠學(xué)徒,有一次他鏨著鏨著就睡覺了,走了。他去世后,娘請不到鏨磨匠,我家可能是村里最后一戶用電磨的。石磨閑置了。外地人來村里高價收購石磨,生產(chǎn)隊那三盤已賣掉,我家這盤沒賣,娘不同意。娘說,石磨放階前也不礙事,留著吧,這是太公傳下來的舊物。
我們結(jié)婚成家后,爹娘不得不離開朝夕相處的石磨,終日圍著孫子團團轉(zhuǎn)。親鄰也陸陸續(xù)續(xù)移居城鎮(zhèn)。
每每回老家,爹娘都會到臟兮兮的石磨旁坐一會兒,扯開纏繞磨倉的爬墻虎,拔掉磨眼長出的雜草,用苕帚慢慢掃去密密的蛛網(wǎng)和厚厚的灰塵,望著石磨出神。
院子閉門鎖戶,空無一人,石磨落拓黯淡,任憑風(fēng)吹雨漂,像年邁寂寞的獨居老人,安然守在屋階的一隅。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
作者簡介:陳學(xué)陽,湖南衡南人,中國散文學(xué)會、中華詩詞學(xué)會、中國楹聯(lián)學(xu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