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克難

筆者三生有幸，上學期間碰到了兩位翻譯大師：向翻譯了《尤利西斯》的金隄教授學習英譯漢，向翻譯了《紅樓夢》的閔福德（John Minford）先生學習漢譯英。畢業(yè)后留校，自己也教了多年翻譯，包括本科生與碩士研究生的翻譯課，有了一些切身的體會。下文想結(jié)合這些年來學習翻譯與教授翻譯課的親身經(jīng)歷，介紹大師講授翻譯課的幾種方法，以及自己師承名家摸索出的一些做法，希望能對大家有所啟發(fā)幫助。

金隄先生教翻譯是與出版任務緊密結(jié)合的，或可稱作“基于出版教學法”（publication-oriented approach）。當時，十年與世隔絕，國門終于打開，國人對外國文學趨之若鶩。金隄先生受托擔負著翻譯西方文學作品的繁重任務，便將教授翻譯與完成翻譯任務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將翻譯任務分派到學生身上，每人一篇。學生完成初稿，金先生負責批改、潤色、定稿。記得我們翻譯的是英國作家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短篇小說集。我分到的是《小阿基米德》（Young Archimedes）。金老師拿到學生初稿之后，逐字逐句認真批改，并將批改中發(fā)現(xiàn)的帶有普遍性的問題拿到課堂上討論。這種結(jié)合出版任務的翻譯教學能夠極大地激發(fā)起學生的學習積極性，特別是對于還從來沒有公開發(fā)表過作品的學生來說，機會十分難得，人人都格外珍惜。金老師教翻譯的另一個顯著特點是理論與實踐緊密結(jié)合。我們在跟著金老師學習翻譯的同時，還在認真學習奈達與卡特福德的語言學翻譯理論，金老師自己也在醞釀創(chuàng)建“等效翻譯理論”，這就為理論聯(lián)系實踐的翻譯教學模式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與基礎。另外，從大師的精心批改中，我們學生能夠深刻體會到老師用以指導翻譯實踐的理論。從金老師自己的翻譯實踐與學生習作批改中不難見到等效翻譯論的雛形。比如，他的“等效論”強調(diào)“主要精神、具體事實、意境氣氛”1，非常重視原文的表達方式。這里， 舉一個小例子?！缎“⒒椎隆分杏羞@么一個句子：And our landlord is a liar and a cheat.筆者根據(jù)當時時髦的“好的翻譯讀起來不像翻譯”的理論，信手翻譯成“房東太太又是吹牛又是騙人”。譯完之后，還覺得不錯。金老師改成：“再加上房東太太不是個老實人，是個騙子。”對照原文，發(fā)現(xiàn)改譯更加忠實于原文，比如and 補譯了出來，成了“再加上”，而且，原文的名詞liar 與cheat也都譯成了名詞。當然，金老師的譯法也不是如有些人理解的那樣過度的直譯。譯界有人以為金老師是個所謂的“直譯派”，這是個天大的誤解。跟著金老師學習翻譯，覺得金老師譯筆有時候也是非常靈活的，并不是一味的直譯。究竟是直譯還是意譯，完全是根據(jù)翻譯文章的體裁、對象與目的而決定的。應該坦率地承認，如果沒有這段跟著金老師學習翻譯的經(jīng)歷，特別是自己的習作沒有經(jīng)過金老師批改，我是無法真切地體會到金老師等效翻譯論的真諦的。筆者最大的體會是，凡是經(jīng)金老師之手修改過的譯文，不僅讀起來朗朗上口，如果將譯文同原文放在一起對讀，不難發(fā)現(xiàn)，譯文與原文在形式上也更加貼近。金老師的等效翻譯理論在后來翻譯《尤利西斯》中發(fā)揮了重要的指導作用，也符合他在課上反復強調(diào)的觀點：為了等效，忠實于原文，譯文“允許有點兒不順，但是絕對不允許不通”。

閔福德先生教翻譯則完全是另外一種風格，也許可以稱之為“基于（教師）能力教學法”（proficiency-oriented approach）。閔福德任職天津外國語學院期間，正在攻讀中國文學博士學位。他是英國的native speaker of English，他面對的學生是說著另一種語言的碩士研究生，兩者的英語水平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閔福德上課給人的感覺是基本不備課，拿出準備翻譯的文章，先讓學生讀中文原文，每次一到兩句。然后，讓學生翻譯成英文。接下來，老師便憑借英文語感，逐字逐句地修改潤色。印象最深的是，我們在閔福德老師指導下翻譯茹志鵑的短篇小說《剪輯錯了的故事》過程中，碰到一個“頭”字，老師嫌head文學味道不足，信手改成了pate。小說中一位干部，大會講話，小會發(fā)言，特別喜歡用“八”這個數(shù)字，得了所謂“八字病”，學生一時不知如何下手，在illness、disease來回打轉(zhuǎn)的時候，只聽老師脫口而出一個eightitis，引來眾人喝彩，心服口服。上閔福德老師的翻譯課，從內(nèi)心深處體會到，做翻譯，語言一定要盡量達到native speaker的水平，只有這樣才能應付自如、游刃有余。閔福德老師還能區(qū)分英文本身不同地區(qū)方言的細微差別。班上有位在加拿大進修過兩年的同學，她的譯文多處用了北美英語，每次都被老師識破，要求改用英國英語。這一點，讓在座的同學特別敬佩。特別有意思的是，閔福德與他的岳丈一樣，是堅決不相信翻譯理論的。我們經(jīng)常會在課上課下同他爭論。我們說，你們翁婿翻譯《紅樓夢》，實際上遵循的恰恰是奈達的翻譯理論，特別是你們一以貫之的所謂“解釋性翻譯”（interpretive translation），完全符合奈達動態(tài)對等翻譯理論（dynamic equivalence）的指導原則。爭論雙方當然是各執(zhí)一詞，誰也沒法說服誰。但是，這無意中證實了金隄先生所說：All translators， whether consciously or unconsciously， base their work on certain theories of translation.2 （所有譯者，無論有意識或無意識，翻譯起來都依照著某些翻譯理論。）

三年研究生學習轉(zhuǎn)瞬即逝，筆者自己也當上了老師，教起了翻譯。大學擴招之后，英語翻譯理論與實踐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每年入學人數(shù)從4到5人一下子增加到了40 人。如果仍然堅持用傳統(tǒng)方法做翻譯練習，每周就要批改40份作業(yè)，這個工作量是任何教師都難以承受的。我決定另辟蹊徑。正好這時，我接觸到了美國出版的《最佳美國散文選》（The Best American Essays）與《最佳美國游記選》（The Best American Travel Writing）。無獨有偶的是，每部“最佳”碰巧收集20篇作品，兩部集子正好40 篇，與每班學生人數(shù)相等。加上受到美國大學翻譯課做練習讓學生自行選擇翻譯對象的啟發(fā)，筆者決定也讓學生自行從這兩本集子中的40篇作品中選出一篇，先選先得，后邊的同學們不得重復選同一篇。于是，同學紛紛認真閱讀原文，爭先恐后地選取自己心儀的作品。為了做到精講細評，同時減輕教師批改作業(yè)的工作負擔，筆者規(guī)定，每位學生節(jié)選自己選中的那篇作品中的1000字。開學之初，我就讓大家將自己選定的千字原文翻譯成中文。翻譯完成之后，收集一處打印出來，裝訂成冊，加上封面與目錄，看上去就像正式出版物一樣。然后，發(fā)給全班人手一份。同時，《最佳美國散文選》與《最佳美國游記選》也復印出來，提前發(fā)到每位學生手中。每周講評一位學生的習作。講評之前，讓每位學生認真準備，找出本周待講評譯文的優(yōu)缺點，鼓勵學生上課時積極發(fā)言。筆者作為教師，則將自己當作與學生一樣的評譯者，成功地將翻譯課常見的“一言堂”變成了“群言堂”，活躍了課堂氣氛。由于有全班40位同學共同參與，對譯文的優(yōu)缺點看得也比較全面，而且經(jīng)常出現(xiàn)譯者與評譯者之間的不同觀點激烈交鋒。教師由于減輕了工作負擔，可以將精力更多地放在分析每種譯法的長處與不足，以及從理論上給予學生更多的引導上。學生自行選擇翻譯對象，除了提高翻譯主動性之外，有一些現(xiàn)象也是值得注意與認真總結(jié)的。規(guī)定的1000字，同學們有各種不同的選擇標準。有選簡單容易的段落翻譯的，也有迎難而上選取難翻的段落以挑戰(zhàn)自己的。大部分同學不滿足于區(qū)區(qū)1000 字，一般都超過了這個界限。有一位同學甚至將整篇文章從頭到尾翻譯了出來。那位主動將全篇譯完的學生，除了課堂評譯階段積極發(fā)言，起到了半個老師的作用外，他翻譯的作品《什么也別帶走，什么也別留下》發(fā)表在國內(nèi)著名的翻譯刊物《譯林》上。這在傳統(tǒng)的翻譯課堂上是不太可能發(fā)生的，傳統(tǒng)課堂由授課教師指定翻譯材料。這種翻譯教學法，無以名之，不妨叫作“基于（譯者）參與教學法”（participant-oriented approa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