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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只麻雀(外一篇)

2021-04-07 04:18:08衣水
湖南文學(xué)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尾羽高壓線長尾

衣水

一個人的一生當(dāng)中,會遇見九十九只麻雀,卻未必會遇見第一百只。這第一百只麻雀,并非珍貴稀有,但凡人跡所至也是隨處可見的。一身暗灰系的裝備,一旦隱進枯草或沙丘,你就很難發(fā)現(xiàn)它。這時候你只有努力地注意它,你會發(fā)現(xiàn)它仍舊安靜地待在那里。

這第一百只麻雀,很像一塊兒雞蛋大小長滿麻點的暗灰色的石頭?;蛟S它就是一塊兒雞蛋大小的丑陋的石頭。它就藏在走向荷塘土路的草叢,或木呆呆地蹲在土路上。這第一百只麻雀,我告訴你,我觀賞滿塘荷花時遇見過它,我觀賞滿塘枯葉凋零時也遇見過它。

它就在那里,它就在我走向滿塘荷花的土路上。

我告訴你啊,前方的荷花紅的紅艷艷,白的白燦燦。你跟我一塊兒,瞅一瞅出水荷葉擎著的千朵紅萬朵白;你跟我一塊兒,瞧一瞧,紅的熱鬧也熱烈,白的干凈也安靜。我覺得,荷塘是心,荷花就是心盛開的熱鬧或安靜。不論熱鬧或安靜,心在那里,荷花就在那里。你跟我一塊兒觀賞荷花,就是觀賞你和我的內(nèi)心。

走吧,你跟我一塊兒。你和我興沖沖或雅致悠然地走向荷塘。你比我還想見到滿塘荷花,我覺得你比我還興趣盎然或興奮異常。你會覺得,你和我還未前往,荷花只會盲目或無聊地開著。你相信,荷花映日斗艷,爭相出彩,也只是為你和我競技獻藝。

你和我一前一后走著。你和我心中有荷,都不會注意腳下的土路。我不會注意土路上的麻雀,我快踢到了它,或我已經(jīng)踢到了它;我用眼角余光瞥見了它,還是心中感覺到一團軟乎乎的東西?我不得而知。你呢?你也沒注意它,姑且認(rèn)為你已經(jīng)覺察到路上有一只麻雀。這么說,它確實是一只麻雀,是我們見過的與眾不同的麻雀。它一動不動,像個木偶似的,呆呆地蹲在土路中間。要不是我一腳就踢到它了,它仍舊會一動不動的。不知道你搞明白沒有,至今我還是沒明白,它是自個兒飛的,還是我一腳把它踢飛的。

這第一百只麻雀,如果它是自個兒飛的,這反證了它也沒有什么特別,也僅僅是一只麻雀。它肯定不是自個兒飛的,你從邏輯上推理,它都不是自個兒飛的。你和我一樣,相信這第一百只麻雀,肯定是我一腳踢飛的。我一腳踢飛了它,踢飛了一只長著翅膀的會飛的麻雀,你從邏輯上推理,這又是不符合邏輯的。

這是一只沒有任何內(nèi)傷或外傷的麻雀。你說,它會不會有心理創(chuàng)傷呢?你提醒了我。我苦思冥想,用盡我所學(xué)的所有幾何知識,也不能算出它的心理陰影到底有多大。你猜一猜,這只麻雀如果有心理創(chuàng)傷,它的心理陰影面積有多大?你能算出來嗎?或許你能算出來,你瞅一瞅它抑郁的眼神,呆滯木訥。假設(shè)這種情況它的心理陰影是一百平米,那么它耷拉著眼皮無精打采的陰影面積又是多大呢?你說,這樣算有意義嗎?我說,當(dāng)然有意義。如果算出一只麻雀的心理陰影面積巨大,它就會如同一只死去的麻雀差不多了,我會把它當(dāng)作一只死麻雀。一只死麻雀,跟一塊肉沒什么差別,跟一塊石頭也沒什么差別。你說,這樣的一只麻雀,我一腳把它踢飛,該是多么合情合理啊。

我們務(wù)必論證這是一只絕望的麻雀。你頷首微笑,你已經(jīng)同意假設(shè)和論證,就像論證一道數(shù)學(xué)論證題,我已經(jīng)從假設(shè)和推理中論證到我們想要的結(jié)果。你再次頷首微笑,你已經(jīng)完全同意我的論證結(jié)果。我推導(dǎo)的結(jié)論是,這只麻雀對自己的現(xiàn)在和未來,已經(jīng)沒有一丁點信心和希望了。

如此結(jié)論,這只麻雀就與眾不同,就珍稀奇特了。或者說,這只麻雀根本就不是一只麻雀,而是一塊兒麻雀一樣大小和麻雀一樣顏色的石頭。你明白吧,一塊如此這般的石頭,它自己是不會飛走的,顯然它是被我一腳踢飛的。如果這么說一塊如此這般的石頭,無論是石頭或麻雀,也都沒什么與眾不同,或是珍稀奇特的。你顯然明白,我要告訴你的,重點不是麻雀或石頭,而是麻雀或石頭被我踢飛了。

從可信度上講,被我踢飛的不是麻雀,而是一塊兒麻雀一樣大小和麻雀一樣顏色的石頭。另一種情況是,它已經(jīng)是一只內(nèi)心石化的麻雀。從情感上講,我踢飛的應(yīng)該是一只麻雀,但在我的意識層面,它確實是一塊與眾不同的石頭。我告訴你,這只麻雀一樣大小和麻雀一樣顏色的石頭,我把它踢飛了,飛一陣它應(yīng)該落下來,落到地面上。可是它竟然真的飛了,它竟然扇動著翅膀飛了,它竟然飛到了高壓線上。

你不要驚訝,它借著我踢它一腳的力量,竟然輕盈優(yōu)雅地飛到了高壓線上,竟然悠閑自在地站在高壓線上。你不能不信,它混跡在高壓線上的九十九只麻雀之中,它竟然跟一只正常的麻雀沒什么區(qū)別。連我都驚呆了,一只心死的麻雀或一只麻雀一樣的石頭,竟然神跡般地復(fù)活了。

你竟然不相信,一塊石頭會混跡在高壓線上的麻雀群里。你說什么呢,我不是在給你講《西游記》里的故事。你和我不是去前方的荷塘觀賞荷花嗎?你和我,此時此刻走在通往荷塘的土路上?!段饔斡洝防锏膶O行者或豬八戒,會變成一塊石頭,也能從一塊石頭變成一只麻雀,那是修仙得道了。你和我,只是去前方觀賞一塘荷花。你和我,只是在滿足眼睛的欲望。高雅一點說,你和我是在滿足眼睛的審美而已。

你和我前去觀賞荷花,最多只算俗世修行,離修仙得道差得遠(yuǎn)了。不過你看見了,我也看見了,這第一百只麻雀,要么是你踢飛的,要么是我踢飛的,它竟然飛到高壓線上。這和你我無關(guān),可是你看它洋洋自得的模樣,還真讓人羨慕得很啊。

你可能納悶,這只被你或我踢飛的麻雀或石頭,它飛到高壓線上,它要干什么呢?這一點你沒有我清楚,我算是半個鳥類專家,我喜歡觀察和研究鳥類,尤其是隨處可見的麻雀。我告訴你,這九十九只麻雀會一個上午或下午蹲在高壓線上,就像我們?nèi)祟惤?jīng)常會用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開一個重要的會議解決一個重大議題一樣,九十九只麻雀正秩序井然地開會呢,你驚訝了吧。

你不相信吧,我告訴你,你抬頭仔細(xì)瞅一瞅,這九十九只麻雀,它們在按事先安排好的程序,挨個發(fā)言呢,一會兒會是集體討論。它們發(fā)言,大多時候也會爭吵,有時候面紅耳赤,激烈時候還會用嘴啄,更會用爪子撓。開會解決不了的問題,它們會用武力。它們獨特的開會方式,確實會比我們?nèi)祟惛行省W鰝€比喻,麻雀的一個重大議題,一般不會懸而不決,它們最多用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就會把重大議題解決了。

你不用撓頭,這是我多年研究的結(jié)果,現(xiàn)在給你簡單地概括一下。我這么講,你應(yīng)該明白,你瞅一瞅,被你或我踢飛的那一只麻雀或石頭,它飛到高壓線上要干什么了。是會議,還是一個重大會議,強烈地吸引了它。被你或我一腳踢飛它的時候,它就順勢做一只正常的麻雀代表,冠冕堂皇地開會去了。你作為一個經(jīng)常開會的人,經(jīng)常代表一部分人利益而去開會的人,你和這第一百只麻雀,應(yīng)該心有靈犀。沒有什么更豐滿的理由,能吸引一塊石頭或一只絕望的麻雀了。開會或用開會解決一系列重大問題或小問題,或不是問題的問題,是一種快樂的生活態(tài)度或方式。

你能理解嗎?這無關(guān)性別,無論是一只公麻雀,還是一只母麻雀,浸淫會議的過程都是一種享受和幸福。你深有體會,你可以告訴我,開會的快感就像黑洞一樣,吸收著快樂的陽光。你不要用輕蔑的眼神瞅著我,你的快樂我想象不到,我只是基于我對鳥類的或者說麻雀的數(shù)十年的觀察和研究,通過假設(shè)和推論得出的結(jié)果。

你知道,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你明白,我畢竟不是鳥類,當(dāng)然也不愿意做一只麻雀,雖然觀察和研究了數(shù)十年,可是我不懂鳥類的語言,我講給你的一切,也不過是鳥類社會學(xué)意義的一種理論或一種理解。當(dāng)然,你可以結(jié)合我剛才的說法,或你認(rèn)為是胡言亂語也未嘗不可,你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或心領(lǐng)神會地感受一下。

你笑。你不用笑。你笑,我可以證明你理解我的說法。你不用笑,你只有自己變成一只麻雀或石頭,你才能理解如此這般一只化腐朽為神奇的麻雀或石頭?!白臃囚~焉知魚之樂”,而你和我都是人,都有智慧和思考。有時候不變成一只如此這般的麻雀或石頭,也能深刻理解它。我是說我,我不喜歡開會,我也沒有過多的開會機會,當(dāng)然也就不能過度入戲。你是可以的,你是重要人物,至少對一部分人,或一個公司,你有權(quán)利召開各種會議,或已經(jīng)召開過各種會議。

你別說你已經(jīng)時過境遷,會議的意義早融入你的血脈。你別說不會如此,你看,我一說會議,我就發(fā)現(xiàn)你渾濁的眼睛立刻放光,或者說你神采奕奕了。我想說,熱血沸騰地說,會議對于你來講,會有緩解老年癡呆癥或退休不適癥的功效。你看,我很理解你。你瞅一瞅你的手不抖了,腳步是不是也輕松多了?你看你的精神頭,我一說“會議”二字,你立刻就年輕了許多。你心中肯定泛起波瀾或怒濤,我能感受到你的異?;蚣?。

你仔細(xì)瞅一瞅,抬頭再瞅一瞅,高壓線上的一百只麻雀,它們已經(jīng)針對某一個重大問題開始爭論。當(dāng)然你說它們是在爭吵也不為過,但還沒進行到最激烈的開會階段,你和我還要靜心等一等。高潮總是姍姍來遲,你和我要有耐心;你知道的,好戲總在后頭。此時此刻,你和我先瞅一瞅它們開會的陣勢,做到心中有數(shù)就行。

當(dāng)然,你和我也瞅不出所以然,畢竟我們不是麻雀。這不是首要原因,首要原因是你和我,眼睛已經(jīng)老花,根本瞅不清楚高壓線上發(fā)生的一切。我們的耳朵也不如當(dāng)年,不說是聾瞎了,但也好不到哪里。

此時此刻,你和我,真是又聾又瞎。我這么說,你不會介意吧。你和我,此時此刻,也只能大概如此。不過我還能分清高壓線上的一百只麻雀,九十九只各方代表的麻雀和一只被你或我踢飛的麻雀或石頭。你呢?你看,就是邊沿那一只,就是被你或我剛剛踢飛的那一只。你看,它還有一點點拘謹(jǐn),它還沒有參與到會議中,還沒有輪到它發(fā)言。此時此刻,這家伙正可憐兮兮地聽會呢。或許一會兒,它可能會參與到會議的爭吵中。不過我不知道,當(dāng)然也不確定,如果會議開到高潮,武力會議時,它會站在哪一方呢?

你不知道,你當(dāng)然也不確定。不過你老謀深算,或深思熟慮,以你的閱歷你總能看出端倪的。這是一個難題,你和我不能置身麻雀會議之中,真是人生之最大遺憾。你讓我想辦法?你別忘記了,你和我相約是來觀賞荷花,而不是來參加麻雀會議的。你和我不能忘記初衷,我們這么大年紀(jì),觀賞荷花千朵萬朵,是為滿足我們的審美呢。

當(dāng)然,荷花是生長了佛性的花。你和我觀賞荷花,是塵世修煉的一種。你和我,在塵世修煉幾十年,修煉不到神性,或許在老態(tài)龍鐘之前,常常觀賞荷花來修煉一點點佛性也未嘗不可。一切皆有可能。如此這般,你和我這么多年一直觀賞荷花,我們或許有醒悟了呢?你已洞察世事。你如此說,我就先不說觀賞荷花的事兒吧。

我想辦法。你真如此想?你如此想我當(dāng)然理解,可是你和我沒有活在《西游記》的故事中,你不是孫行者,我不是豬八戒。你和我怎么能變成一塊石頭呢?或者怎么能變成一只麻雀呢?你一定要變成第一百零一只麻雀?什么?你想讓我也變成一只麻雀,變成第一百零二只麻雀?我才不變成一只丑陋的麻雀呢,我才不想長篇累牘地開會呢。

你別癡心妄想了,我可不愿意踢你一腳,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即使我踢你一腳,就能把你踢飛到高壓線上嗎?我不知道,我不能冒險把我最好的朋友變成一只麻雀。你和我相互踢一腳,我們一塊兒變成兩只麻雀,我們一塊飛到高壓線上,我們一塊參加麻雀的高級會議?你怎么知道這一百只麻雀在開高級會議?沒準(zhǔn)它們是在爭吵一些無聊的事情呢。

我愿意踢你一腳,不過我可不想讓你踢我一腳。我們?nèi)绻孀兂梢恢宦槿福强刹皇俏蚁胍龅氖虑?。開會是一種高級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你如此說,我有些吃不消。開會是一個人活著的最高境界?這真是高論。你如此說,我竟然有一些心動。我已經(jīng)猶豫不決,你別再用會議的偉大意義誘惑我了。

讓我仔細(xì)想一想,或許我也會愛上開會。你說開會是一種快樂,是一種幸福,更是一種人生修煉。我已經(jīng)忍不住,做人時我沒好好開過幾次會議,即使參加過幾次會議,我也不是主角。你讓我有發(fā)言權(quán)?還要做一次會議主角?你和我趕快行動吧,我們數(shù)數(shù)字,一二三,同時向?qū)Ψ胶莺萏咭荒_。

飛了,飛了,你把我踢飛了,我也把你踢飛了。我是一只麻雀了,你呢,你快變成一只麻雀。我嘰嘰喳喳地叫著,你也變成一只嘰嘰喳喳的麻雀了。飛到高壓線上,你和我穩(wěn)穩(wěn)地站在高壓線上。一百只正在開會的麻雀都歪著腦袋瞅著你和我。開會,繼續(xù)開會,你大聲地向一百只麻雀宣布。你就像一只麻雀首領(lǐng),我站在你一側(cè),立刻也像一只有崇高地位的麻雀了。開會,繼續(xù)開會,我重復(fù)你說的話。

第一只麻雀瞅見你,竟然乖乖地站到一邊。你找到一個位置,那一定是一個重要位置。第一只麻雀讓你先講話,你就先發(fā)表激情澎湃的演講。你退休前每一次開會的講話都精彩絕倫,這次當(dāng)然也不例外??墒俏易钕胫赖牟皇悄憔式^倫的言論,我在用一只麻雀的眼光搜尋被我或你踢飛的麻雀或石頭。我想瞅一瞅這第一百只麻雀開會時的言談舉止或音容笑貌。你只顧講話了,你忘記了它。我卻瞅見它正仰慕地瞅著你呢,它抑郁的或死灰的眼神,已經(jīng)死灰復(fù)燃,或大放異彩。

這第一百只如此這般的麻雀或石頭,我覺得它的眼神放射出火焰,是嫉妒的火焰。我感覺它是嫉妒你,瞅著它嫉妒你我竟然也開始嫉妒你了。你瞅瞅你,你一講話就神采飛揚,你就是一只英俊瀟灑魅力無窮的公麻雀。你還不知道,略有姿色的所有母麻雀都在向你拋媚眼??蓺獾氖牵谷贿B一只母麻雀也不搭理我;我瞅著它們,它們的芳心全向你敞開了。

會議議題并不重要,不論是重大議題還是一般主題,都不是會議的本質(zhì)。我開始討厭自己,我警覺我竟然淪落到第一百只如此這般的麻雀或石頭的境地。難以忍受或不能忍受,做一只麻雀會議代表的快樂我雖然體會不到,卻也略知一二了。

我嘰嘰喳喳叫一陣,我是想讓你盡快結(jié)束你的激情慷慨的講話,你和我也盡快回去觀賞荷花??墒悄憔谷灰詳_亂會場為由,叫來幾只麻雀保安把我驅(qū)逐出了高壓線,也就是你把我暴力驅(qū)逐出你興趣盎然的會場了。我感覺到恥辱,并不是一個人的恥辱,竟然是一只想開會的麻雀的恥辱。我無可奈何,我再也不能進入你的會場了。

我憤憤然,悻悻然。我被毫無尊嚴(yán)地從高壓線上驅(qū)逐了,就像我被人類的保安趕出會場一樣,一切的我都零碎在被鄙視的或人的或麻雀的目光之中。我飛到地上,飛到我走在通往荷塘的土路上,我變成我,我不再是一只愛開會的麻雀。

我抬頭瞅向空中,只見黑壓壓一群麻雀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高壓線上。你已經(jīng)激情慷慨地講完話,我聽見一陣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的狂叫,仿佛排山倒海的掌聲,彌漫整個會場。我知道,你出盡風(fēng)頭的會議很快就會進行到討論或爭論的高潮時刻。

你在會議中返回青春,這或許是你最好的歸宿。你說會議是生命的一切,我一直無法領(lǐng)會。你說偉大的會議是生存的本質(zhì),這對你來說就是絕對的真理。我不知道,在我的幻想或是潛意識里,你是那第一百只麻雀,還是第一百零一只?我不是麻雀會議里的貴賓,縱然不能高談闊論,或許做一株荷花,荷塘?xí)俏已瞿揭丫玫臅觥?/p>

從此以后,觀賞荷花,在滿目色彩中,你和我開著另一種會議。千千萬萬朵荷花,你和我,也在熱烈或靜穆地開著?;蚝扇~凋零時,你和我同在。

第四十七只螞蟻

紫荊公園有一株百年橡樹,虬枝繁復(fù),翠綠蔥蘢;遠(yuǎn)遠(yuǎn)觀望,若一團重巒疊嶂的青云,皴染天空一方,使得大景小景錯落有致,遠(yuǎn)景近景悄然徐成。

沒有人知道這是一方盛景,我是說虛構(gòu)中的所有人物,他們并不以百年橡樹為榮。對他們而言,百年橡樹只是神,是一切存在。

郭小櫓呢,她在故事中,或熱烈賁張或安靜沉思,她不知道有一棵百年橡樹,早已亭亭如覆天巨蓋。

其他人物也都如此,也都對百年橡樹視若不見或熟視無睹。

從紫荊公園門口,我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一只大鳥——長尾雀,藍(lán)色的尾巴足有三尺長,從半空飛到公園,徑直鉆入百年橡樹的枝繁葉茂里。唯恐它逃走似的,我一雙眼睛就像被兩條線牽引著,也鉆進去了。

我用目光緊緊抓住它。

這一只長尾雀,在百年橡樹的虬枝繁復(fù)中,一邊清脆婉轉(zhuǎn)地唱著,一邊蹦來跳去啄著自己的尾巴。這只是余光所見,或我在幻想中看見它自娛自樂。

我走在百年橡樹下,像是走在虛無縹緲的夢幻之中。我有些不是真實的我了。樹干和不計其數(shù)的樹葉,就像畫在空中。我狠狠跺一腳,地面竟然顫悠悠晃動了。

我跳起身摘下一片樹葉。

我咬著它,吹了一個口哨。

這是一片真實的樹葉,它青澀和酸苦。沒有什么不是真實的。長尾雀還在這棵大樹上嗎?我瞅不見它,我仿佛是水中的倒影,在漣漪中波動。

仿佛只有我,不真實了。

長尾雀藏進蔥蘢的枝葉中。我偶爾聽見它婉轉(zhuǎn)幾聲。我仿佛在枝葉蔥蘢里尋找它幾個世紀(jì)了。我想爬上這一棵百年橡樹,這不是說我想變成一只公猴或母猴。我是想以一只公猴子的視角,找回遺失多年的自由和想象。

我被禁聲和禁行了嗎?沒有!我是一根能夠行走的蘆葦。

郭小櫓從故事里跳出來,或是從百年橡樹的枝葉蔥蘢中跳下來。她先是一片樹葉,怎么看也是一張畫像。郭小櫓先是長得像我一樣高,再咯咯吱吱扭動腰肢,硬是把紙上的腰肢扭圓潤了,扭得窈窕多姿了。

“郭小櫓?”我感覺有些陌生,“你?真的是你?”

“是我,”郭小櫓嬌聲嬌氣地說,“你怎么不認(rèn)識我呢?”

“你不是這個模樣?!蔽页蛑拔宜茉斓哪?,是淳樸的姑娘。”

“我不喜歡她,”郭小櫓嘟著嘴,“我只喜歡這樣的我?!?/p>

故事中我虛構(gòu)的郭小櫓是淳樸羞澀的姑娘。面前的郭小櫓,竟然是一位潑辣妖艷的少婦。我當(dāng)然明白,虛構(gòu)郭小櫓時她二十歲,即使不在現(xiàn)實世界,她在故事里也已經(jīng)生活十多年。郭小櫓自然長成千嬌百媚的少婦,或已經(jīng)邁向潑辣的中年婦女。

我只好默不作聲,任由郭小櫓肆意妄為。我不是她的情人,也不是她的監(jiān)護人,除了虛構(gòu)她的誕生之外,我跟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肮边@個人物形象,自從塑造完成之后,已經(jīng)不為我所左右。她快樂也好,憂傷也罷,是守法公民,或違法人士,都是她自己的事兒,都跟“作家”扯不上一丁點聯(lián)系了。

“長尾雀還在樹上?”郭小櫓假裝問我,“我想要一根它的長尾羽?!?/p>

“辦不到。”我拒絕了她。

“不可能,”郭小櫓說,“你神通廣大?!?/p>

“我又逮不住它,”我嚴(yán)肅地說,“它可能飛走了?!?/p>

“你不用逮住它,”郭小櫓嫵媚著眼瞼說,“你在故事中加一句話就行。”

“加一句話?”

“郭小櫓擁有一根漂亮的長尾羽。”

“你不能擁有一根長尾羽?!?/p>

“為什么?”

“你不需要……”

“我需要,”郭小櫓說,“我需要一根長尾羽做裝飾?!?/p>

“我不想傷害長尾雀?!?/p>

“你是不想給我一根長尾羽?!?/p>

“如果給你了,”我遺憾地說,“就會有一只長尾雀失去漂亮的尾巴?!?/p>

“你只是虛構(gòu)一根長尾羽,”郭小櫓噘起嘴巴說,“跟任何一只長尾雀都沒有關(guān)系。”

“即使是虛構(gòu),”我勸她說,“在對應(yīng)世界,總有一只長尾雀失去長尾羽的。”

“十年來,”郭小櫓說,“我已經(jīng)豐腴性感了?!?/p>

“這是你選擇的生活,”我攤開手說,“我無權(quán)干涉你?!?/p>

“我自己爬上樹,”郭小櫓賭氣說,“我自己拔一根長尾羽?!?/p>

“我無權(quán)干涉你,”我懷疑地說,“我記得你不會上樹。”

郭小櫓不相信我,她飄飄忽忽走到百年橡樹下,伸手扒著樹枝,用力往上攀爬。郭小櫓無論怎么努力,她都爬不上這一棵高大的百年橡樹。郭小櫓眼睛里冒著憤怒的火氣,粉嫩的臉蛋氣綠了。她噌噌地走過來,想狠狠踢我一腳。一個我虛構(gòu)的人物,怎么能嚇到我呢!她沒有什么威脅,一個已經(jīng)帶著風(fēng)塵味道的女子,就由她拳打腳踢,又怎么奈何我呢?

是我想錯了,郭小櫓走到我面前,不但沒有拳打腳踢,也沒有撒潑耍賴,反而和顏悅色地央求我,“你就給我一根長尾羽吧?!蔽以趺茨馨蔚粢恢婚L尾雀的漂亮尾羽呢?我不能受她的美色誘惑。

“我嫁給你。”

“這就是交換條件?”

“我豐腴性感?!?/p>

“我喜歡以前的郭小櫓?!?/p>

“那我嫁給他?!?/p>

“故事中我只虛構(gòu)了你一個人,”我被她逗樂了,“你想嫁給誰?”

“是只有我一個人,”郭小櫓蠻橫地說,“可還有一只公猴子啊?!?/p>

我一下子愣住了,竟然目瞪口呆。

真沒想到,郭小櫓竟然愿意嫁給一只公猴子。猴子當(dāng)然可以爬樹,當(dāng)然可以逮到一只長尾雀,當(dāng)然可以拔掉一根長尾羽,或把一只長尾雀活生生地吃掉。

我一陣無語。郭小櫓已經(jīng)不是我虛構(gòu)的那個郭小櫓了。

“你威脅我?”我終于緩過勁兒。

“這是我自己的辦法,”郭小櫓憂傷地說,“一個人不好過。”

“嫁給一只公猴子,”我惱火地說,“你們不是同類?!?/p>

“我們不是類人猿進化來的嗎?”郭小櫓說,“達爾文不是這么說的嗎?”

我無法回答,進化論確實這么認(rèn)為。

“也只是遠(yuǎn)古的親戚。”

“你感覺有違倫理,”郭小櫓嫵媚一笑,“你是作者,你把那只公猴子,改成一個會爬樹的男人,不就行了?”

郭小櫓腦瓜靈光,我被她難住了。即使我不給她一根漂亮的長尾羽,她也會自己想辦法得到。郭小櫓竟然不擇手段,竟然把我陷于不義之地。如果我不答應(yīng)她,我不把故事中的公猴子改成一個男人,她當(dāng)真會嫁給一只公猴子,她羞辱的不是她,她羞辱的是整個人類。

可是,如果一開始我就滿足她的愿望,虛構(gòu)一根長尾羽給她,我無疑會傷害一只長尾雀的。

我不能突破一個作家的底線。

我可以毀掉一篇故事的最初構(gòu)思,可以把一只猴子改成一個男人,這并不會對長尾雀或人類造成傷害。我毀掉的只是一篇故事的初稿而已。

可事實并非我想象的這么簡單。

我剛把故事中的公猴子改成一個男人,郭小櫓立刻站在我面前,手舞一根漂亮的長尾羽,朝我大吼大叫。我仔細(xì)瞅著郭小櫓,發(fā)現(xiàn)她臉上血跡斑斑,胳膊腿上也都是傷痕。郭小櫓仿佛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她一見到我就歇斯底里,根本不是我當(dāng)初塑造的那個溫文爾雅的淳樸女孩了。

她簡直就是文學(xué)經(jīng)典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被損害的”人。

“郭小櫓,你這是怎么了?”我憂心忡忡地問,“你不是我塑造的人。”

郭小櫓把一根漂亮的長尾羽遞給我,我凝視它,感覺就是鉆進百年橡樹的那一只長尾雀的長尾羽。它太漂亮了,一半兒青色托著一半藍(lán)色,還有紅色黃色點綴。足有四尺長的尾羽,比戲劇服飾上的兩只花翎漂亮多了。我拿著它,用手細(xì)細(xì)摩挲它,我真不想把它再還給郭小櫓了。

“這根漂亮的長尾羽你留著,”郭小櫓央求著說,“我請求你把那個男人立刻還原成當(dāng)初的那只公猴子?!?/p>

“男人為你拔掉長尾雀的尾羽,”我不解地問,“夫妻恩愛的生活,不好嗎?”

“你能看透一切,”郭小櫓淚眼汪汪地說,“我不該貪圖一根美麗的羽毛而毀掉更有價值的東西?!?/p>

“你不相信愛情?”

“相信?!?/p>

“你不相信美好?”

“相信?!?/p>

“你不相信未來?”

“如果把男人還原成一只公猴子,我相信?!?/p>

“我可以修改底稿,”我懷疑地說,“你想好了?”

“想好了,二十年啊,我已經(jīng)想過千百遍了?!?/p>

“一旦修改到原稿,”我向她說明,“故事中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我不怕寂寞,”郭小櫓堅定說,“我再也不會拿人的尊嚴(yán)威脅你。”

“這真是一根漂亮的羽毛,你既然送給我,”我心安理得地向郭小櫓說,“我可以在我的故事中加點你想要的東西。”

“我什么也不想要,”郭小櫓堅決地說,“現(xiàn)在我很滿意故事初稿中的我,我再也不胡亂生長了,我會按照你塑造的人物形象生長。”

“我的故事不會馬上定稿,”我驕傲地說,“定稿前,我肯定還要加點什么的。”

“感謝您,您是一位厚道的作家,”郭小櫓說,“那就在故事中加一些螞蟻。”

“螞蟻?”我疑惑地問。

“螞蟻,”郭小櫓面無表情地說,“在這棵百年橡樹上或地上,加一群螞蟻?!?/p>

“螞蟻能打發(fā)你的孤獨?”

“漫長虛無的歲月中,我可以數(shù)一數(shù)螞蟻?!?/p>

“為什么是螞蟻?”

“我就是一只螞蟻?!?/p>

“哦,你把自己混同于一群螞蟻?”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螞蟻?”

“有時候會有這種感覺?!蔽覠o法抵賴,只得如實回答。

用一群螞蟻換一根漂亮的長尾雀的尾羽,我覺得真是再劃算不過了。我正沾沾自喜,一低頭竟然發(fā)現(xiàn)郭小櫓的秘密。她竟然不把螞蟻當(dāng)作螞蟻。她在干什么,她這是瘋了。她怎么把螞蟻都掐死了?我仔細(xì)數(shù)了數(shù)排在小路上的螞蟻尸骸,竟然有四十六個。

“郭小櫓,”我大聲質(zhì)問,“這是為什么?”

“你是誰?”郭小櫓回過頭,冷漠地瞅著我,“這是我的螞蟻?!?/p>

“我是你的上帝,”我憤怒地說,“我塑造你,你怎么能傷害螞蟻呢?”

“呵呵,上帝,”郭小櫓臉色慘白,“上帝早就死了,你說螞蟻那也叫生命嗎?”

“休得胡說,”我大聲斥責(zé),“所有生命都有尊嚴(yán),也都同等高貴?!?/p>

“你真是滿嘴胡言亂語,”郭小櫓不滿地說,“我不過是一只螞蟻,你也不過是一只螞蟻?!?/p>

聽到郭小櫓這么說,我竟然一驚。我不過是一只螞蟻。郭小櫓好像掌握著真理,她竟然戳痛了我。我站在百年橡樹下,發(fā)現(xiàn)數(shù)百只螞蟻往樹上攀爬。我真想像郭小櫓一樣掐死一只螞蟻,或瘋狂地掐死數(shù)十只螞蟻。我不能,可我細(xì)瞅它們時,竟然發(fā)現(xiàn)我的現(xiàn)實地面上,許許多多的螞蟻,早已經(jīng)死去了。

不是我干的,我確定也不是郭小櫓干的。我知道虛構(gòu)的郭小櫓,是跑不到我的現(xiàn)實中來的。

是誰掐死了它們?我瞅著死去的螞蟻,一個一個數(shù)著。我得給它們一個名字。每一個生命哪怕是螞蟻的生命,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一種,都值得我們?nèi)プ鹁矗呐滤鼈兯廊?,它們也?yīng)該得到一個美好的名字。

這個叫張三,這個叫王二,這個呢?還有這個,叫她郭小櫓吧。

“郭小櫓,”我憂心忡忡地說,“你在故事中過得不好嗎?”

“我只想死,”郭小櫓目光呆滯地說,“我不想活了?!?/p>

我被郭小櫓狠狠刺痛了。一個作家,一個自認(rèn)為優(yōu)秀的小說作家,自認(rèn)為看透一切,自認(rèn)為是故事中所有人物的上帝,竟然被故事中的郭小櫓給狠狠奚落和教訓(xùn)了。

我知道我對“郭小櫓”這個人物的形象塑造,已經(jīng)徹底失敗了。

我不能讓郭小櫓唾棄自己,這對我來講是多沒臉面的事兒啊。我也不能唾棄自己,即使是我燒毀這一篇,哪怕是舉世經(jīng)典的作品,也是我在所不惜的。

“我已經(jīng)親手掐死一只螞蟻,”我長吁出一口氣說,“你掐死四十六只,我掐死的是第四十七只,它叫郭小櫓?!?/p>

“感謝您,”郭小櫓淚流滿面地說,“我終于解脫了。”

在百年橡樹下,在百年歲月里,在蔥蘢如蓋中,我看見裊裊煙霧,那是一篇偉大的小說被焚毀的時刻。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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