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熙童
1
天氣很好,我們從醫(yī)院里出來后并沒有馬上回家,因為想要把心頭的郁結(jié)溶解一些在暖黃的夕陽里。醫(yī)院附近的小巷是售賣古玩的聚集點,橙黃的佛像、青色的銅錢、幽濁的畫像,日復(fù)一日地閃著暗淡的光。
醫(yī)院附近恰好有甘蔗,父親買了一碌,特地吩咐賣甘蔗的大嬸砍一小段給我??晌乙Р粍?。父親吐了一口甘蔗渣說,這甘蔗偏硬,很像我們楊村產(chǎn)的,以前阿嫲還騎著單車把甘蔗從楊村運來廣州賣呢。
我們又靜默著沿著珠江邊走了很長一段路,直到被待拆遷的舊樓擋住去處為止。我們偏離了原來的直路,開始了不經(jīng)意的探索。
如果不是因為阿嫲,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經(jīng)過這些地方,母親感慨。
九十一歲的阿嫲一直還算健朗,但變化總是驟然降臨:幾年前她出乎意料地忘記了很多人的名字,幾個月前毫無征兆地食不下咽,幾星期前猝不及防地大小便失禁。同樣地,她突然在一夜間,站不起來,說不出話。
那個早晨,她好像喪失了所有力氣,如同一條虛弱的軟皮蛇,沒有意識,不加反抗。平日里她最愛做針線,將碎花衣裳拆剪縫補,一針一眼丈量著流逝的光陰??砂l(fā)病的她身上的衣服變得龐大起來,枯槁的身體顯得搖搖欲墜。
面對突如其來的惡化,父親始料不及,他下意識地將阿嫲抬回房間。離木床還有一定距離時,父親無助地啜泣起來。驚詫和恐懼足以沖淡他原本已經(jīng)消耗過的體力,阿嫲四十公斤的身體此刻卻如同鉛石慢慢碾碎安穩(wěn)、寧靜和希望。等到阿嫲在床上半躺著,歪著腦袋倚在墻壁時,父親號啕大哭。
從那天起,阿嫲離開家,住進醫(yī)院。在確診腦血栓后,還發(fā)現(xiàn)了惡性腫瘤。這意味著她不但再也不能說話走動,而且歲數(shù)過大使腫瘤化療的風(fēng)險極高。她只能依靠鹽水和蛋白維持生命。
要是阿嫲能和我們一起就好了,她一定會說,這珠江邊淡淡的風(fēng)把她吹得很舒服。
2
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這里怎么沒有田字窗?不過奇怪的也不只這一次了,以前醒來的時候田字窗有時候在床頭,有時候在床尾。奇怪的也不只是這一件事了,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我下田時看見對面的玉米地有一只紅色的長毛怪。
也不知道剛才有沒有睡著,我隱隱約約看到個小姑娘在我床頭。她好像穿了一件大紅色的衣服,后面還印著個大大的“鬼”字,真不吉利!我好像記得以前在家的時候我的乖孫也有一件衣服,寫著什么“鬼不知我是4班的”,我說了她好多次,她非說這是她們班班服的特色,呸!欸,這么一想,剛才來的那個家伙好像就是她吧,瞧我這記性。等我病好以后,我要把那個字拆下來,繡朵花上去。
她是去跑步了嗎?那姑娘走的時候好像前后擺動雙臂,和他父親一個樣,沒個正經(jīng)。不過也不怪她,這幾年我的聽力越來越不好,她和她爸整天對著我手舞足蹈。她每次從學(xué)?;貋恚B書包都沒放下就去我房間里大叫一聲“阿嫲”,一點兒也不嫌棄我。她是我最小的孫女,我看著她長大:幫她擦屁股,接她放學(xué),喂她甜甜的黃糖片兒,給她用長長的豆角圍一條手環(huán),送她路邊撿到的小鳥……要是能看到她大學(xué)畢業(yè),我就沒有遺憾了。
最記得她小學(xué)放學(xué)后總是饑腸轆轆,纏著我給她做吃的。她呼哧呼哧地跑到樓下,對著對講機就是一頓喊:“少點餃子多點面!”我怕她餓著,在她爬上五樓的時間里,用最快的速度燒水、下面。她也總給我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咸咸脆脆的土豆片,比藥還苦的朱古力,真搞不懂年輕人怎么喜歡吃這些。
她總是在寫作業(yè),眼睛都要搞壞了!每個夏天的晚上,她寫到累的時候就來我開著空調(diào)的房間乘涼,有時給我扇大葵扇,那真叫一個“透心涼”!她經(jīng)常不厭其煩地教我英語,可惜學(xué)來學(xué)去我都只記得一個“A”。我有一次因為腿抽筋住院了,自打我從醫(yī)院回到家的那天,她總來給我拍小腿,她說這樣才不會抽筋呢。
噢,我記起來了!剛走的那姑娘就是我的乖孫??!
她好像伏在我耳邊說:“阿嫲,快點好起來,回家給我煮東西吃!少點餃子多點面!”
這孩子,餓壞了吧。
3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看到父親發(fā)來了一段阿嫲的視頻:她躺在病床上,面色蠟黃,手上插滿了輸液管。父親一邊活動著她的右手,一邊給她豎大拇指。她艱難地咧開了嘴,她最喜歡別人夸贊她了。過了一會兒,她的右手似乎動彈了一下,輕輕握住了父親。如果沒有別的病,她明明就在變好。
我無意地往右滑了一下,上一個視頻還是在家拍的。自從上了大學(xué),我便很少回家,父親總會給我發(fā)一些阿嫲的近況。在這個視頻里,衣著整齊的她坐在暖爐前,把鐵罐里一毛、五毛、一元的硬幣一個個分開來。家里很安靜,只有硬幣掉落的清脆聲。她好像區(qū)分得很吃力,但卻很耐心,因為她覺得自己雖然很老了,可還是能夠幫到兒子的忙。半晌,三種面值的硬幣分別都裝在不同的鐵罐里了,父親給阿嫲豎了個大拇指,阿嫲笑了。其實,等阿嫲回房間休息后,父親就會把三個鐵罐里的錢幣重新倒進先前的大鐵罐攪亂,等到第二天再給阿嫲分類。有時,父親還會故意把舊衣服撕壞,請阿嫲幫忙縫補。為了不讓阿嫲因為一天睡太久而精神遲緩癡呆,或者因為不活動而消化不良無法進食,父親每天都會給她留下特殊的“作業(yè)”。
老實說,我昨天的的確確夢見阿嫲了。我站在她病床前大聲地呼喚她,她居然也能回應(yīng)我。可她一開口就問的是:“你是誰呀?你在讀一年級嗎?”她能說話了,但她卻忘記我了,忘記我這個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孫女了。夢里的她顯得很神氣,說話鏗鏘有力:“這次住院啊,太辛苦了!我一直冒冷汗,我也不是怕死,只是如果死像睡覺一樣毫無痛苦就好了……不過,我病好了,要回家啦!”
期中作業(yè)很多,我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回家了。還有幾天就放五一小長假了,我要快點回去,第一時間就去醫(yī)院看阿嫲。
4
我被一陣咔嚓咔嚓的聲音吵醒,睜眼一看,原來是一只碩鼠飛快地吮咬著地上的甘蔗。該死!我把拖鞋砸過去,碩鼠踉蹌而逃。
大通鋪里的孩子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和呼嚕聲,熹微的晨光映在他們的臉上,今天的他們好像又比昨天長大了一些。
我被老鼠吵得毫無睡意,索性倚在墻邊,幫老大縫好他昨天磨破的布衫。老大老二前幾天才從學(xué)?;貋?,跟我討論讀什么好,以后做電工呢還是搞通信??上疑兑膊欢蔷鸵蝗四钜粋€不同的吧,我說。老四可就沒兩個哥哥讓人省心了,放學(xué)了都不往家跑,背著書包在村口看別人下棋,一激動就扯著嗓子喊“將軍抽車”!
大姐二姐已經(jīng)輟學(xué)了,每天跟著我下田。大姐的針線活做得好,前些天她在多余的布上面繡了一朵綠色的葵花,我哂笑她“哪里有綠色的向日葵啊”,沒想到她反駁我“那我的名字為什么叫翠葵呢”。是啊,為什么呢,大概“綠色”和“葵花”都有蒸蒸日上的意思吧。二姐手笨,但耕田賣力,插秧插得又快又齊,村隊長還說想介紹她去廠里面當(dāng)女工。三姐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天天樂呵著和我的幺仔追來打去,沒個女孩子樣。
穿過田字窗的陽光從一條細線慢慢拉成斜斜的四邊形。孩子們陸續(xù)醒來,開始鬧騰地收拾著。陽光正好,我讓他們進城去賣東西。
“老大,去田里再砍幾碌甘蔗?!蔽掖蠛?,“要那種黑皮的、熟一點的!快快快!”
很快,孩子們整裝待發(fā):大哥的自行車頭放滿了新鮮的綠蔥,后面坐著扛著好幾捆甘蔗的大姐;二哥的車頭掛著兩大袋散發(fā)著清香的菜干,二姐捧著一個大紙箱,里面是幾只嘰嘰喳喳的小雞,聽說城里人喜歡買小動物養(yǎng)。
我躡手躡腳地回到房間,幺仔還在睡,怕是哭累了。昨天我?guī)еゼ匈I菜,他嚷嚷著要吃沙糖橘??蛇@哪里是吃沙糖橘的季節(jié),一個個癟黃的橘又小又貴。幺仔不樂意了,狠狠地跺著腳,然后在地板上哭鬧翻滾。
這孩子,哭啥呢。我又舍不得打你,等哥哥姐姐今天賺錢回來了再給你買黃糖含著吃,順便再給那酒鬼買些酒,免得他回來又發(fā)脾氣。
那就再睡一會兒吧。我撫摸著他的頭發(fā),和他一起沉沉睡去。
5
今年五一的天氣難得清朗,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就連空氣里飄浮著的細小塵埃都鍍上一層金邊。
“我們?nèi)メt(yī)院看阿嫲吧。”說著,我往面包上抹了一層花生醬。
母親一邊點點頭,一邊收拾了幾袋成人紙尿褲準(zhǔn)備帶去醫(yī)院。今天輪到父親去醫(yī)院照顧阿嫲,所以他比我們先出門了。
當(dāng)我們邁下最后一級樓梯時,手機急促地響了起來,宛如不祥的征兆。
“阿嫲,沒了?!彪娫捓锏母赣H失聲痛哭。
從農(nóng)講所到黃沙,不過六個站而已,我卻像搭乘了一輛一去不復(fù)返的地鐵,沒有站點,也沒有終點。
我倉皇地趕到九樓二十二號床,等我的卻是一副熱量慢慢褪去的軀體。
如果她癱瘓那天,我不是一直哭,而是抱著她說都會治好的,她是不是就沒那么害怕?如果我能像以前一樣沒放下行李就來醫(yī)院叫她,她是不是還能多看我?guī)籽??如果我不涂那層花生醬,她是不是就能用溫暖厚實的手最后牽我一次?
她走得很安詳,像是還在酣睡。大伯、二伯、四伯、大姑媽、二姑媽、三姑媽和父親圍在床邊泣不成聲地看著阿嫲,就像幾十年前阿嫲在鄉(xiāng)下老屋里看孩子們酣睡一樣。
我總是記得在她失語的前一天,已經(jīng)神志不清的她坐在門口曬太陽。她一拍腦子,把椅子搬進屋里。父親問她去干嗎,她說要去縫衣服,我們一家三口的衣服還等著她去補呢。
他們說,阿嫲很好,最后一刻還在想著孩子們。她挑了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五一離開,不打擾孩子們上班。
九十一年了,她由始至終都是一個勞動者,為子輩孫輩點燃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愛和希望。
阿嫲會變成天使吧。在天上要少吃一點醬油,多去市場轉(zhuǎn)轉(zhuǎn),別縫太久衣服,多喝橙汁才不會抽筋,看粵劇的時候放小聲點兒……要照顧好自己。
6
別難過,我先走啦。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