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錦
作者有話說:遺憾之所以讓人意難平,是因為它永遠也沒有辦法彌補,因此趁著遺憾未成,尚可以挽回時,我們能夠堅定、熱烈地走向對方,或者放下遺憾,好去莫回頭。
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這里似乎空蕩蕩的,只剩下了沒有人回應的愛和一個無法彌補的永恒的遺憾。
1
覃之秋在嵐風街81號開了家花店,斜對面是家寵物店。
花店店面不大,新刷的白墻上掛著一幅淘來的舊畫,他用老式皮卡車運來了一屋子的家什,有磕破一角的招財貓,還有些零碎的小玩意兒,待到將它們都妥帖地擺放完畢后,就算是裝修好了。
開業(yè)的第一天,覃之秋起了個大早,在店門外放了一大捧玫瑰,打著花苞兒的秘魯百合,還有包裝得很漂亮的滿天星。他想了想,又扯了一條紅色的橫幅,親手在上面寫了幾個墨色大字“春天花業(yè)”。
覃之秋在竹藤椅上蹺著腿,視線跟著來來往往的路人轉,也沒等來一門生意。
真是一個不太愉悅的上午,他想。
對面寵物店突然跑出來一條瘸著腿的哈巴狗,沖他吼了吼,連帶著店里其他狗也發(fā)出了此起彼伏的叫聲,覃之秋寬慰自己,就當作這是給他的第一份新店賀禮吧。
這叫聲其實蠻像鞭炮聲的,還挺熱鬧,連帶著他這冷清的店鋪也染了些活力。
覃之秋等得倦了,伸了個懶腰起身,隔壁的小吃店傳來了茴香雞蛋的味道,偶爾還能聽見杯盞碰撞的歡快聲音,他摸了摸肚子,餓了。
他走到了收銀臺,彎下腰摸出了一把老舊的銅鎖,想要關了門,一抬頭,卻看見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站到了花店的門口。
他的第一個客人來了。
覃之秋走了出來,女孩正側著頭看著他在黃水仙上寫的花語。她穿著平常的白色綢裙,一雙半舊的淺黃涼鞋,頭發(fā)很黑很長,有幾縷還從肩頭滑到了花瓣上,覃之秋很想將它們別到她的耳后,但這只是一個不可能付諸實踐的想法。
“小姐,你想要買這朵黃水仙嗎?”
女孩搖了搖頭。
覃之秋也不知道該如何表現得像一個老板,他還不熟練,或許接下來他應該再誠懇地推銷自己店里的花,說漂亮的白玫瑰可以直接腌制成食品,或者說茉莉花還能夠驅趕蚊蟲,又或者是今天買花會送小禮物。
至于送什么,他還沒想好,不過沒關系,總會想出來的。
他與她隨意聊了幾句,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接著女孩卻突然抬頭朝他笑了一下,很明亮的久違的微笑,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他的心中像是刮過了一陣和煦的嵐風,心重重地跳動了一下,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做何回應。
“老板,祝你開業(yè)大吉?!?/p>
覃之秋收到了正式的祝愿,他立在那里,似乎看見了遠處的白鴿盤旋著落在了尖尖的屋上脊,聽見了門口那棵法國梧桐被春風刮起的嘩嘩聲,還有那只瘸了腿的哈巴狗,湊到他的腳邊乖順地蹭了蹭。
這是一個還不錯的開端,覃之秋收回之前的話。
開業(yè)的第一天,覃之秋接到了一份長久的生意——對面寵物店的那個漂亮女孩光顧了他新開的店,希望他每天都可以選一束最新鮮的花送到她的店里,報酬除了買花錢之外,還有一屋子活蹦亂跳的寵物。
他可以隨時隨地去與它們玩樂,覃之秋很喜歡這個額外的報酬。
第一天,他選了一束帶著露水的黃玫瑰,包裝的時候很小心,他找了一張最結實的彩紙,剪成了一個蝴蝶結捆在枝干上,可是在寫卡片時卻犯了難——他好像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忐忑地捏著卡片送花時,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頭頂的廣告牌。
原來她叫陳桐,桐花萬里路的桐。
2
陳桐在嵐風街84號開著一家寵物店。
一年前,她大學畢業(yè)后盤下了這家店面,店中有皮毛光滑的布偶貓,也有軟綿綿的大狗,還有被遺棄的奄奄一息的小動物。她雇了學過獸醫(yī)的崔叔,小動物生病時就會把他喊來,無事時她也不拘著他,隨他去送上高中的女兒上學。
大部分時間,她都是一個人坐在店內。
今日,嵐風街開了一家新的店,這種情況很常見,餛飩鋪倒閉了換成了書店,書店歇業(yè)了,一家咖啡店又悄然開張。陳桐透過玻璃門看著那個年輕人慢慢悠悠地搬著花,或許他在哼著歌,她猜想,開業(yè)的第一天自然都是歡樂的。
他能夠撐多久呢?陳桐不知道,不過她倒是希望他能撐久一點,嵐風街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家花店呢。
春風刮過,他門口的橫幅像面旗幟一樣飄來飄去。陳桐很想去告訴他,再這樣下去,招牌就要被吹走了,她拍了拍身旁趴著睡覺的哈巴狗,指著招牌示意它先去提醒他出來看一下,哈巴狗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這條哈巴狗叫等等,是陳桐從一場車禍中撿來的。那時它被撞傷了腿,眼看著要活不了,陳桐和崔叔照顧了它好幾夜,才把它從鬼門關拉了回來?,F在它是她的小跟班,寵物店的老大,還能簡單聽懂她的話。
陳桐看著等等跑去對面吼了一下,那個年輕人卻不為所動,甚至往后退了退。
看來還是得親自去一趟,陳桐想。
“老板,你怎么想來這里開店?”陳桐問,她對他有點好奇,他帶著簡單的銀框眼鏡,身上有一種溫潤的氣質,說起話來不緊不慢,有一種恰到好處的節(jié)奏感。
“因為這里是嵐風街啊?!彼α似饋?,然后又道,“原先我的高中也在嵐風街,不過現在已經拆遷了,我一直想在那里開一家花店,如今又找到一條嵐風街,也算是緣分吧?!?/p>
原來如此,陳桐又想,即使名字相同,這兩條街也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又怎么能代替呢?不過她并不打算刨根問底,畢竟他們才剛剛認識。
陳桐一直以來都像是個固執(zhí)的蚌,只會在必要的時候張嘴吐吐泡,大部分時候嚴絲合縫地關閉著自己的內心,不會多說話。
剛剛問完之后,她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就那樣沉默地立在那里。
“你呢?”最后還是他開了口,“你為什么要在這里開一家寵物店?”
陳桐在大學畢業(yè)之后,拒絕了和父母一起到國外定居的請求。她的同學都在燈紅酒綠的大城市里拼搏,而她回到了這座潮濕的南方小城,她出生、成長的地方,守著一群貓貓狗狗過日子。
有點沒出息,按照世俗的眼光來看。
“我忘了,或許只是不想離開家鄉(xiāng)罷了?!?/p>
陳桐撒了一個小小的謊,她其實沒有忘,只是不想告訴他而已,誰讓他們才剛剛認識呢?
但陳桐覺得他與自己身上有一種相似的地方,至于是什么,她也說不上來。一旁的等等乖覺地跳到了他的腳背,然后淘氣地咬了咬褲腳。她看著他白皙俊秀的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好像從未笑過呢。
和她一樣,他們兩個都不曾笑過。
想到這,陳桐抬起頭朝她笑了一下,發(fā)自內心地說了一句。
“老板,祝你開業(yè)大吉?!?/p>
果不其然,他笑了,還怪好看的,像今早的朝霞一般絢爛,陳桐想。
覃之秋在嵐風街扎了根,陳桐與他低頭不見抬頭見。他們在熱氣騰騰的早餐店坐著同一張桌子,在圖書館恰好借了同一本書,又或者在背著攝像機拍晚霞時偶遇。他每日都會給她送來一束鮮花,有時是新摘的桔?;?,有時是嬌艷欲滴的紅玫瑰,還有的時候他實在想不出,就讓等等去挑一束。
無一例外的是,每束花夾帶的明信片上都會有兩個俊秀的字——陳桐,但也僅僅是一個名字而已。
陳桐時常產生一種錯覺,他好像很喜歡寫她的名字,寫過一遍又一遍。
3
覃之秋從來沒有體會過南方的雨季,他自小在西北長大,記得蒼茫壯美的落日、一望無際的草原和干燥得似乎剝離了全部水汽的空氣。
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綿綿的、從未停歇的細雨。
覃之秋坐在店里,看著屋外潮濕的青石小路,稀稀疏疏的雨落在溝壑里。有的時候透過起霧的玻璃門,他能夠看到陳桐蹲在地上幫等等捋著毛,或是站起來撥弄著店中那架老舊的收音機,咿咿呀呀的歌聲模糊地傳到他的耳邊。
她看上去很安逸,沒有那么多的野心,或許有,只是他不知道罷了。
“你在找什么?”一日覃之秋撐著傘照例去送花,但卻碰到陳桐在找東西,臉上有著罕見的著急。
“在找奶團子?!标愅┙g著自己的衣袖。
她一緊張的時候就會這樣,覃之秋知道,他還知道奶團子是陳桐新?lián)旎貋淼囊粭l狗,有一只眼被戳瞎,她好不容易才把它救了回來,因為它喝牛奶的時候會小心翼翼地縮成一團,所以陳桐喊它奶團子。
“你不要著急,我去店外面找找?!瘪锓畔铝嘶ǎ瑘?zhí)著傘走了出去。
覃之秋其實并不了解陳桐,他們之間的溝通并不多,但是他本能地認為他們是一類人——兩個孑然一身的人。他很少看到陳桐身邊有熟悉的面孔,她會耐著性子照顧別人送來的病懨懨的寵物,也會善意地買完佝僂著背的爺爺手中所有的青菜,還會在鄰居有事時幫他們看一會店。
她很好,可周圍人來人往,依舊沒有人停留,不過還有一種可能是,她并不希望有任何人在她的身邊停留。
覃之秋忽然生出一種遺憾來,為了他,也為了陳桐。
他找到奶團子的時候,身上已經濕透了,奶團子趴在下水道邊,那里有一只被遺棄的絨布拖鞋,它拼命地往里面鉆,覃之秋把它抱起來的時候嘆息著說了一句。
“大笨蛋,長得再像也不一樣?!?/p>
陳桐也有那樣一只粉色的絨布拖鞋,奶團子就喜歡銜著它跑來跑去,這一次又認錯了。
自從覃之秋把奶團子從雨幕中抱回來之后,他與陳桐的距離也拉近了些,少了之前的幾分客套。那天她很焦急地拿來了吹風機和洗得很軟的毛巾,手忙腳亂地給他吹頭發(fā)。后來她會主動地和他打招呼,而不是非要像原先那樣目光交匯,避無可避的情況下,她才會朝他揮一揮手。在中午人少的時候,她會煮上一壺姜茶,捏著海碗的邊緣給他送過來。
他感冒了,在那個雨天之后,持續(xù)了幾天才好。
他痊愈之后,陳桐很開心,還邀請他去家中吃一頓午飯。他到那里的時候,就看到了嬉鬧著的等等和奶團子,亂七八糟的廚房,還有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陳桐。
“抱歉,我還不太會做飯?!?/p>
她羞愧得臉紅了一大片,覃之秋忍不住笑了。
他接過了陳桐手中的小炒鍋,熟練地翻炒蔬菜。他很會做這些簡單的菜,從前高中的時候,父母在外地上班,都是他一個人過日子,油鹽醬醋也算得上他為數不多的沉默的朋友。
覃之秋低頭,看陳桐坐在小板凳上擇菜。她看上去有點笨拙,卻很認真,奶團子在一旁樂呵呵地咬著拖鞋,等等滾來滾去,有時候滾到他的腳邊,就會停下來舔一舔他。
這與他構想過的生活大差不離,但還是少了一些什么。
“陳桐?!瘪锖八?,看她抬起頭后又補充了一句,“你的名字很好聽。”
她笑了,眼睛彎起來,像一泓澄澈的月牙泉。
他很早很早就想這樣說了,陳桐,是他聽過的最好聽的名字。
覃之秋覺得這是他吃過的印象最深的一頓飯。味道沒什么特別的,或許只是有了陳桐,等等和奶團子的陪伴,就像是水中的沉舟過了千載萬載,終于在側畔長出了一樹春,他心中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破土而出。
他沉沉地睡了過去,在陳桐家的沙發(fā)上,醒來時抬頭,藍白格子的窗簾搖曳,屋外的斜陽照在他的眼皮上,像是扯開了一匹金色的綢緞,樓下放肆歡快的笑聲傳來,而屋中卻靜謐萬分。
“你剛剛睡著了?!标愅┳诓妥肋叄е虉F子喚他。
覃之秋看著她,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種虛妄,沒來由的恐懼淹沒了他,他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陳桐,你不會再走了吧?”
聲音很小,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4
陳桐抱著奶團子僵直地坐著,這一刻的氣氛太過安謐,每一刻都有著不同尋常的曖昧味道。
她突然害怕覃之秋會說出其他話來。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皮,斜陽給他鍍了一層柔和的光,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未醒的夢囈,做不得真。
陳桐反倒開始思索起來,她喜歡覃之秋嗎?
在店外的梧桐樹下,覃之秋逗著奶團子,衣襟上染著春風的氣息,在他那個小小的花店里,他鄭重地寫下她的名字,又或許是在剛才,他突然而來的一句問詢,眼中蒙上一層水霧來。
沒有吧,陳桐想,或許那些只能算是細碎的好感,和喜歡比起來分量太輕,隔著過往歲月的千山萬水,像是一江春水,風一吹,就皺了。
陳桐給自己的心上了一把鎖,她擁有的唯一一把契合的鑰匙被丟在了很多年前的春天,她在等著那個人回來,回來“咔嚓”一聲卸掉她心上的圍墻。
陳桐等的那個人叫陸洵。
他是她的青梅竹馬,兩個人一起在嵐風街出生,那時這里還沒有讓人眼花繚亂的店鋪,只有一家小小的冰棍店,一家開了很久的包子鋪。陸洵會載著她在偏僻的巷中飛奔,他那輛單杠的自行車很破舊,只能載一個陳桐而已。
陸洵模樣干凈,眼睛里流著暖意,對于陳桐來說,他是她觸手可及的太陽。他經常來她家中,幫她給撿來的小麻雀搭一個窩,說笑話逗她開心,又或者只是兩個人簡單地聊著。陳桐的爺爺記性很差,總會一遍又一遍地問他姓名,住址,他也不會惱,總是坐在院中的水井邊耐心地陪著他說話。
他們在一起十八年,從醫(yī)院中相鄰的襁褓到穿著一樣校服的學生。
他們的第一次分開是上大學的時候,陳桐去了西北的一所大學,陸洵則留在了這座南方小城,隔著廣袤的土地,任何聯(lián)系都會漸漸斷掉的,陳桐很早就明白這樣的道理,只不過對于陸洵沒有理由的放心,讓她忽略了潛在的危機。
后來,他離開了她,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有時候陳桐會想,她回到這里是為了什么,不過時間久了,她也忘了。
她的心上長了一道苔蘚密布的圍墻,墻上開了一扇安了鎖的門。她想,或許在這里,她的墻會裂開一道口子,然后墻皮緩緩地剝落,等待著最后一刻轟然倒塌,又或許她站在原地,那把鎖會再次尋到一把契合的鑰匙。
覃之秋會是那把鑰匙又或是那一道縫隙嗎?
對于未來,陳桐不確定,但是現在,他還不是。
陳桐有一種感覺,覃之秋的心中有一道傷疤,積年累月下,長出了盤根錯節(jié)的枝干,她觸碰不到,也沒有能力阻止傷口繼續(xù)擴張。
他想靠近她,但是又害怕靠近她。
5
覃之秋的頭開始疼了,許是舊疾又犯了。
他已經過了能夠撐得住日夜顛倒的年紀了,也很久沒有像今日一樣睡到傍晚。他扶額坐了起來,看著陳桐站了起來,走到了廚房,油煙味從里面飄出來。
“留下來吃個晚飯吧?!标愅┒顺隽藷岷昧说氖2?,給他盛了一碗飯。
“謝謝。”覃之秋道了謝,他很客氣,卻有一種久違的放松。
那日之后,覃之秋與陳桐之間的關系并沒有進一步地拉近,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他缺少了怦然心動的勇氣,而她也是如此,他們兩個人已經喪失了曖昧的能力。
覃之秋給自己的花店定制了一個燈箱。每到夜里,那一盞寫著“春天花業(yè)”的招牌閃著鵝黃色的光,在嵐風街并不顯眼,很普通,卻像是在他的心上接了一根電線,它很努力地讓自己亮起來。
在第二個春天來臨的時候,他已經跟奶團子和等等它們混得很熟。他給陳桐撿來的臟兮兮的小狗洗澡,她會適時地給他遞沐浴露。有時候,陳桐會把前幾日他送來的花撕成一片片,放在寵物的澡盆里,在他開著三輪車去進貨的時候,陳桐會坐在他的收銀臺后,抱著胳膊看那個缺了一角的招財貓。
一切風平浪靜。
六月初,崔叔的女孩在附近的考場高考。陳桐給崔叔放了一個長假,索性關了門。覃之秋坐在他的竹藤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蒲扇,奶團子和等等就很歡快地跑了過來,咬著他的褲腳把他拖到了對面。陳桐看起來很詫異,但也沒阻止。
覃之秋也關了門,陪著陳桐在嵐風街閑逛。
“這里是四中,我曾經在這里上的高中。”陳桐指著對面的一棟樓朝他介紹。
覃之秋抬頭看去,隱隱約約能夠看到教室里攢動的人頭,下課鈴聲像展開羽翼的白鴿飛到四處,站在這里也能聽見。
“我高中很討厭上晚自習,太無聊了。”覃之秋沒話找話。
“我也是?!标愅╉樦脑捳f,“不過有喜歡的人陪著也不算無聊。”
覃之秋突然覺得陳桐有些悲哀,和他一樣,他們原先的激情都化為了灰燼,在灰燼中長不出來一模一樣的花,即使長出來了,也不過是東施效顰,不一樣的。
“他在這里出了車禍,很嚴重,或許留下了殘疾,但性命總是無虞的?!瘪锵肫鹆酥瓣愅└f過的那個青梅竹馬,“他知道我在等他,但是他沒有來?!?/p>
“或許他只是不想拖累你?!瘪锖芷胶偷睾退奶?。
“也許吧,可是他已經拖累了,我被他困在這里,走不出來?!标愅┲钢约旱男?,“但是感情都會慢慢消耗的,說不定下一次他來找我時,我就不要他了?!?/p>
覃之秋還記得陳桐說這句話時語氣篤定,那時他覺得陳桐真的會不要那個叫陸洵的人了,可是他錯了。
當陸洵站在嵐風街時,陳桐的眼陡然亮了起來,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她。
覃之秋眼中的陳桐,她會與他一起去菜市場買菜,會很自然地幫他包扎花束,也會在他生病時,冒著大雨給他買藥,他們在夜色彌漫的陽臺上聊天,偶爾會開個不痛不癢的玩笑,但也僅僅如此而已。
他們之間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可沒有一個人愿意捅破它。
她喜歡陸洵,即使他缺少了一個胳膊,在她眼里,都像是斷臂的維納斯。
覃之秋想,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喜歡的,只是那個與她名字一模一樣的,叫“陳桐”的女孩。
不是她。
6
陳桐從來沒有懷疑陸洵會回來,但是幾年過去了,她已經不再那么篤定了。
或許,他不是放棄了她,而是放棄了愛與被愛的能力。
就像覃之秋一樣,從玫瑰和滿天星盛開的季節(jié),到開滿紫藤花的日子,春去秋來,歲月一天天流逝,他還是那樣,會開懷大笑,但之后卻又會冷寂下來,陳桐能夠感覺到,他只身走在一條無人陪伴的路上。
卻甘之如飴。
六月初,嵐風街盡頭的高中正在高考。在燥熱卻異常寂靜的日子里,陳桐抱著等等在空調冷風下等待著,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改不掉,她的店面快要到期,在續(xù)租的問題上,她第一次猶豫了。
老街那家開了二十多年的冰棍店歇業(yè)了,招牌被撤了下來,接下來會換成什么,陳桐也不確定,她唯一確定的是她已經記不清它的味道了。
陳桐和幾只狗在街上游蕩,在她身后幾米遠跟著覃之秋,他不打算上前,她也不打算等他。
就是在這時,她看到了陸洵。
陸洵站在街角那個關門的冰棍店前,他看見了她,然后走了過來,說:“陳桐,你還喜歡吃咸蛋黃味的冰棍嗎?”
她恍惚了,就像是很多年前,他騎在那輛單杠自行車上,舉著冰棍朝她笑著,問:“陳桐,你想要香草味的還是咸蛋黃味的?”
陳桐又記起了那個味道,也許,它其實一直停留在她的味蕾,只是她故意忘了罷了。
她回頭,覃之秋早就走了。
陳桐轉過頭看陸洵,她早就知道他受了傷,但乍看見他右邊空蕩蕩的衣袖和一下子松懈下來的表情,陳桐的心又一下子死灰復燃,像是他的出現給她的心撒了一顆舊種子,長出了一模一樣燦爛的花。
“我找過你,在西北的那個大學里?!标戜瓕λf,“那里的風沙很大,不像這里那般潮濕,我本來以為你不會習慣的?!?/p>
陳桐不知道陸洵來找過她,她在大學的日子里從來沒有見過他。
“那后來呢?為什么不來見我?”陳桐垂眼問。
“找錯人了?!标戜币姷赝A艘幌?,“碰到了另一個陳桐,和你名字一樣,在一所學校,背影也像?!?/p>
陳桐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她應該說“那可真是太巧了”,或者是像以前那樣笑罵他一句“笨蛋,你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嗎?”,又或者是牽起他的手拽著他去晃悠,略過那個話題,但她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也沒做。
“她溺水死了?!标戜袷窍肫鹆耸裁?,又低下了頭,“那一刻我差點瘋了,我以為那是你,幸好不是?!?/p>
陳桐的情緒是在一瞬間崩潰的,她在從未變過的下課鈴里流了淚,她終于肯正視自己的心——她害怕失去陸洵,像他害怕失去自己一樣。
陳桐踮起腳吻他,沒胳膊也沒關系,他是她獨一無二的維納斯。
當陳桐獨自一個人回到她那家狹小的寵物店時,覃之秋正在梧桐樹下掃著包裝的碎彩條,他抬頭看她,眼睛彎了起來,像是山谷里吹來的微風,溫柔,平靜,還帶著一絲甘甜。
“他回來了,真好?!瘪镎f。
“是啊,真好。”陳桐面對覃之秋時從未展露過的傷痕累累的心這才袒露出來,不是為了愛,倒像是同病相憐的知己,她說,“覃之秋,你等的那個人也會回來的?!?/p>
覃之秋只是看著她笑了笑說:“或許吧,或許有一天她會回來?!?/p>
“她和你有點像,喜歡流浪的小動物,即使是省下零花錢也要給它們買吃的。”這是陳桐第一次聽覃之秋那么詳細地說他的過去,“我與她是高中的同學,她住在我家對面,一推開窗就能看見她家的陽臺,我還記得那里種了很多花,有向日葵,長得很好的吊蘭,還有堆在一起的舊花盆。
“她的父母在國外工作,因此她喜歡來我家蹭吃,我做飯的手藝也是那樣練出來的。
“她笑起來很好看,和你一樣,不過也不一樣?!瘪镛D過身子撿被風吹走的白茉莉,很小聲地說了一句,“其實一點都不一樣。”
陳桐沒有聽清,她看覃之秋站了起來,然后很認真地挑選綁花的彩帶,等等和奶團子在地上咬著丟棄的花,白鴿依舊在屋頂盤旋,她忽然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她叫什么名字?”
覃之秋的動作像是發(fā)條停了的木偶,剎那間停了下來。陳桐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慌張,但那也只是一瞬,最后他還是平和地說:
“很好聽的名字,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名字。”他抬頭對她露出了一個粲然的笑,“我不告訴你?!?/p>
7
覃之秋一直在想,那天,陳桐是想買一束什么樣的花送給他?
是綴滿枝條的粉色櫻花?還是發(fā)出清香的郁金香?又或者是像她家陽臺綻放的向日葵那樣,開得無比燦爛的花,不過他沒有等來那一個答案,她離開了他,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她一直都是那樣善良的一個人,為他買花的路上跳下水救了一個高中生,自己卻沉了下去,變成了江邊飄浮的孤獨的靈魂。
屬于覃之秋和陳桐的那條嵐風街拆遷了,帶著他們所有的回憶消失了,他來到了另一條嵐風街,開了一家普通的花店,等待著他的“陳桐”路過這里,進來買一束花。
他喜歡陳桐嗎?
是的,很喜歡,也可以說是愛。在高中時一起走過的嵐風街,她握著筷子對他說著笑話,在荒僻的巷子里,她省下來小零食,悄悄地喂養(yǎng)那些流浪的小狗,那些回憶的碎片總會在午夜夢回時刺穿他的心,傷口淌出一絲血來。
他本應該和他的陳桐住在一個小小的房子里,養(yǎng)著幾條狗,過著平凡但幸福的生活。
更何況他還沒有開口對她說過一句告白呢,覃之秋想著,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這里似乎空蕩蕩的,只剩下了沒有人回應的愛和無法彌補的永恒的遺憾。
尾聲
嵐風街又要拆遷了。
老舊的街道適應不了現代的節(jié)奏,挖掘機開了進來,長滿青苔的石磚被掘了出來,圍墻被推倒。圍在一起的居民在梧桐樹下閑談,一些為了能搬進更寬敞的屋子而雀躍,一些店鋪的小老板卻在為以后的生計而愁眉苦臉,但在漫長的日子中,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嵐風街唯一的花店搬走了,又過了一段日子,那家鬧騰騰的寵物店也搬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搬去了哪。
畢竟歲月可回首,但不會停留。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