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春天寫意
柔柳,那旋律般婀娜悠揚的枝條,是剪刀一樣的二月的春風(fēng)剪裁出來的么?
桃花,那一片片賞花女子潔白的牙齒,在對著春風(fēng)亮出燦燦的微笑么?
春天的田野,讓亮麗了一千多年的唐詩如今依然亮麗,這是一件多么奇妙而又意味深長的事情呀。
我走在春天的鄉(xiāng)野間,摸摸柳枝,嗅嗅桃花,吟著唐詩,此刻我感到自己已成為整個春天唯一的主人。
陽光很好,瀑布一樣傾瀉。是我的。紅牛,這小小的蟲子,在泥土間爬來爬去。是我的。草莓果即將熟透,圓成春天的眼睛。是我的。我多么富有呀,從天上到地下,我擁有這么多的詩意,我多么富有呀!
柳條,已不是唐朝的那一枝。桃花,已不是唐朝的那一朵。但兩個相隔一千多年的春天,卻一模一樣。蕩漾在春天里的濃濃詩情,卻一模一樣。
我富有,但我一點不貪。你要一抹春色嗎?拿去。你要一節(jié)春韻嗎?拿去。我的心里清楚著呢,與人分享春天,會讓我更加富有。
此時我只想做一只沾滿花粉的蝶,在桃花叢中安家,在柳枝間起舞,在春陽下戀愛,還要給我的孩子起一個比春天還要暖的好聽的名字……
傾聽雨聲
雨聲這音樂并非人為所致,而是源于自然。源于自然的事物總會讓我們怦然心動。
所以,傾聽雨聲,就成為一種習(xí)以為常卻又十分奢侈的事情。
在鄉(xiāng)村,傾聽雨聲并不是一件難事。但它莊嚴(yán),需要全身心地投入,才能真正走進雨,聽懂雨聲,聽懂雨滴與禾苗的交談。這是更高層次的傾聽。
我想,要聽懂雨打禾苗的聲音,我必須在田野間靜靜地站立,站成一株禾苗,站成一株與雨滴交談的禾苗。此時的雨聲,聽來必然是高雅的,比節(jié)氣的來臨更覺親切,比雨落大地這件事情本身更純粹。
我靜靜地站著,站成一株禾苗讓我倍感父老鄉(xiāng)親們的艱辛,也讓我在雨的敘說中嗅到了雨水以外的味道,那是汗水的味道,咸咸的,澀澀的,同時又無比地芬芳。
雨的降落比一場農(nóng)事還要隆重,所以雨聲是農(nóng)人們生活樂章中最為亮麗的一節(jié),是農(nóng)人精神生活中最能打濕目光的情節(jié)。
站在田野中傾聽雨聲,可以感知大地在一點點生長,可以感知禾苗在一點點茁壯,可以感知我成為一株禾苗時那近乎無聲的顫抖。
在小雨中行走
起床后我發(fā)現(xiàn)天正下著雨,爹抖著他那頂破舊的草帽從門外走進來,帶進了潮濕的空氣,帶進了涼涼的空氣,也帶進了整個春天。
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春天的雨水是可以讓每一個農(nóng)人精神振奮的。所以,當(dāng)那潮濕的、涼潤潤的空氣將我包圍時,我知道我一下子掉進了春天里。
我頂上爹的舊草帽,從后門走出去,走進菜園,走到田地的邊緣。
雨不大。春天的雨總是不會下得太大,悄無聲息地降落。我看到田野更綠了,已經(jīng)拱破土層的玉米苗個個像綠色的小鈴鐺,搖呀搖的,很起勁兒,搖得整個田野寂靜而空曠,漾滿了詩意。田地邊緣的草叢中,小小的紅色花朵正用力地紅著,紅成多情的女子,讓吹拂的春風(fēng)也含情脈脈,讓濕漉漉的鳥鳴也滿含溫柔。
多好的雨啊,多好的春天呀!
這大地上的詩意是雨帶來的,在雨中行走,頂著破草帽怎么說也是多余的。我毫不猶豫地摘下草帽,拿在手里。我走著,走在雨中,忍不住深呼吸。
在小雨中行走,讓我與詩歌有了某種關(guān)聯(lián)。因為我越來越覺得這飄落的雨就是詩,在雨中行走就是在詩歌里行走。
你看,我的步履是不是特有詩意?
三叔在鋤草
我看到三叔鋤草的姿勢不太像一個農(nóng)民,一派輕松隨意的樣子。這讓我多少有些吃驚。早就成為種糧大戶的三叔怎么會不像個農(nóng)民呢?三叔的事跡上電視時,他曾沖著話筒對女記者說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真是奇怪呀。
此時正在田地里鋤草的三叔真的咋看咋不像個農(nóng)民,他沒有走出那種鋤四下進兩步的基本步伐,甚至步子走得零零碎碎。
然而這就是三叔。我看到他鋤過的地很清爽,雜草已經(jīng)被一一鋤掉,無一幸免,地壟干凈得像三叔刮完了胡須的嘴巴。
我不禁對三叔暗暗敬佩。我暗自對自己說:“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就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呀!”
太陽光沉重地照在三叔灰不拉嘰的單帽上,壓得三叔抬不起頭。陽光投下的影子和雜草爭先恐后躲進玉米苗的根部,貌似安然,實則緊張。
因為在它們頭頂上輕松隨意走過的,是能種出很多糧食的三叔。
三叔很快鋤完了一趟,站在地壟頭,拄著手里的鋤小憩。
我說:“鋤草是個累活,你干起來卻那么輕松隨意?!?/p>
三叔說:“我是那么感謝這些雜草啊?!?/p>
三叔的話一下子讓我愣住了。我沒想到三叔會說出這樣的話。這看似普通的感嘆,里面含著不一樣的玄機嗎?
我隱約感到,三叔這句看似普通的感嘆,真的含著不一樣的玄機呀!
禾苗中的雜草,使三叔鋤地的姿勢更加虔誠。
禾苗中的雜草,使三叔的汗水如石頭一樣堅硬,“啪啪”地敲打著他的腳趾。
洗衣婦
我是在女兒河里看到她的。河水不深,只沒到她的小腿肚。她坐在河水中一塊裸露的石頭上,洗衣服。
洗衣婦的身子一起一伏的,揉搓著手里的衣服。那優(yōu)雅而柔韌性很好的姿勢,那樣像一株風(fēng)中的麥子。
衣服是外衣,深藍色的,在流水中泛起醒目的光澤。衣服也許不知,流水清洗它的同時,也在清洗著坐在裸石上的村婦。陽光很好,鳥兒飛得很悠閑,它們似乎都在做著各自的事情,又好像在給洗衣服的村婦做伴,將她的孤獨蒸發(fā),將她的寂寞銜遠(yuǎn)。
我感到洗衣服的村婦并不孤獨與寂寞。她還有藍衣服呢,她還有流水呢。
我突然想起另一個洗衣婦。2007年秋,我在江西鷹潭龍虎山游覽時見到了一個洗衣婦,她也是坐在河水里,也是揉搓著手里的衣服。那件衣服,居然也是藍色的!
這樣兩個幾乎完全相同的情節(jié)在我的視線中倏然相遇了。這是一件意味深長的事情,讓我愣愣地站在女兒河邊發(fā)呆。
后來我不發(fā)呆了。在龍虎山時我的游覽是匆匆而過的,沒有對那個洗衣服的村婦做更為深入的觀察。而現(xiàn)在,我在女兒河中的洗衣婦身上,看出了讓我深思的東西。
村婦清洗著衣服,流水卻在清洗著她。藍色衣服洗干凈了變得清爽鮮亮,村婦臉上的皺紋卻像水波一樣增加了許多。
藍衣服也好,洗衣服的村婦也罷,都像流水一樣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倒是流淌不止的女兒河水在陽光下更接近永恒。
雨? 水
雨水是個好東西,清明一過,空氣中就漾滿了雨水那涼潤潤的呼吸。
春天的雨水是最好的水,從天而降不是一件小事情,可雨水并不喧嘩,更沒有炫耀,而是默默地、細(xì)細(xì)的,悄無聲息地滋潤著麥田。
麥田里的麥苗,便像一個個吃奶的孩子,有些貪婪地吸吮著。
如果在夜晚,在沒有風(fēng)、沒有月,甚至沒有星星的夜晚,你慢慢地蹲在麥田中間,側(cè)耳傾聽,便可以聽到麥苗吸吮雨水時的用力聲,還有麥苗趁著夜色瘋長的聲音。
這不是我說的,是三叔說的。三叔是聞名遐邇的種糧大戶,他說的話,不容懷疑。
我也不懷疑。我趁著半夜起來去茅房的機會,溜出了院子,徑直來到了村外的麥田。這是三叔的麥田,平坦,開闊,一眼望不到邊。
此時我望不到什么,濃重的夜色包裹著我,偌大的麥田,只有我一個人在走來走去。
我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先望望天。天剛剛下過雨,此時沒有風(fēng),也沒有月,只是天空中布滿了星星。我看到星星們在夜空中密匝匝地?fù)碇?,就像我腳下密匝匝的麥苗。于是我想,天上有多少顆星星,地上就有多少株麥苗吧?
我為自己的這個問題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蹲下身,努力將自己蹲成一株麥苗的模樣。我開始側(cè)耳傾聽。
盡管我用盡了全部的心思,盡管我把耳朵伏到了地面上,我還是沒有聽到麥苗的吸吮聲和瘋長聲。我聽到的,只有我輕輕的呼吸聲,血液的流動聲,還有身體扭動時骨節(jié)的摩擦聲。
我有些失望。
但很快我就聽到我的內(nèi)心里正轟然作響。
站在麥田里,我就是一株靜默的麥子。
站在麥田里,我聽到的聲音與一場雨水的降臨同樣讓我戰(zhàn)栗。
捕魚者
女兒河上,捕魚者在撒網(wǎng)。
此時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尖銳得有些刺目,似乎在粼光的后面隱藏著什么秘密。
隱藏著什么秘密,我不得而知。那就看捕魚者撒網(wǎng)吧。
這是我十分熟悉的河面,就在小村的中間穿過。小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們經(jīng)常到女兒河里來打魚。我們用八號鐵絲制成長長的魚鞭,大概有十二到十六節(jié),甩起來呼呼作響,我們把魚鞭掄起來,瞄著河水中游動的白魚打下去,就會有收獲。鐵絲的節(jié)數(shù)越大,魚鞭就越長,就說明使用魚鞭的人水平更高。只需要一節(jié)課的時間,我們就可以打到二、三十條白魚。打到了白魚讓我們特別開心,我們總要發(fā)出笑聲,唱著咿咿呀呀的歌子回家。我應(yīng)該開心,因為晚飯我可以品到美味了,酒盅也會被爹咂得吱吱響。
童年時的許多事情都已經(jīng)忘記了,但打魚帶給我的快樂卻始終伴隨著我,每次想起,都總是歷歷在目,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眼前的捕魚者與我們不同,他是在撒網(wǎng),碩大的漁網(wǎng)被他甩成一個大大的圓,像一只大手,沉到河水中去。接下來,捕魚者開始慢慢地收網(wǎng)。他不急不躁,細(xì)致而耐心,將漁網(wǎng)收到自己的身邊,輕輕地拎起來,來到河灘上,開始撿魚。漁網(wǎng)中的白魚跳來跳去,把黃昏的光影跳成一塊一塊的碎銀,將寧靜打碎。
收獲白魚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可捕魚者并沒有因此而發(fā)出笑聲,更沒有唱歌,讓我這個旁觀者不免覺得有些遺憾。
其實不必遺憾的。
因為最美的語言在于沉默。
我在河堤上唱歌
是傍晚,我獨自一個人來到女兒河邊。
我看到女兒河面上凝固了一個冬天的冰層已經(jīng)全部化盡,河水雖然沒有盛夏季節(jié)時那么滿,但依然充滿活力。
我在河灘上走過,走過一些裸露的河床,來到了河堤上。
河水的流淌是歡快的,仿佛在唱一首清清亮亮的歌,讓我的內(nèi)心里有一種情緒在慢慢地涌動。
我想唱歌呀。
我知道我沒有美妙的歌喉,但這沒有關(guān)系,能夠唱出心中的歌比歌喉是否美妙更為重要。
女兒河水的流淌讓我有了唱歌的沖動,好像從一個熟悉的地方來到了另一個熟悉的地方。此時一枚渾圓的月亮正偎依在我的身邊,像一只安靜的貓。天空中偶爾有幾只鳥兒匆匆飛過,留下一些清脆的鳴聲。
我真的想唱歌呀。
但是我始終沒有唱出來。我說不清這是為什么,似乎是一時想不出唱什么歌曲才好,又好像是為眼前沒有一個聽眾而難為情。
我站在河堤上望女兒河水,張開手,伸著臂,但始終沒有唱出歌來。
這時,一個男孩子尖銳的歌聲在河面上悠悠地飄過來,跨過樹林以及河床,帶著黃昏留下的橘色。
我聽不清男孩子唱的是什么歌詞,但我可以感知,男孩子是快活的,一如流淌著的女兒河水。
我的歌聲一下子被引了出來。我站在河堤上,沖著河水,開始唱歌。
雖然我的歌聲聽起來有些滯澀,但我還是以炫耀的心態(tài),將我的歌聲掛在了河堤邊的一棵樹上。
因為我認(rèn)定,那是離春天最近的一棵樹。
爹的姿勢
田地里的每一條壟,都是讓爹敬畏的家園。爹每天日出而作地勞動,卻總也走不到田壟的盡頭。
現(xiàn)在爹就在勞動,他在用鋤頭清除禾苗間的雜草。我看到爹的腰彎得很深,細(xì)心地面對著腳下的土地,面對著讓他愛之憐之猶覺不夠的青青的禾苗。
爹的姿勢是那么的虔誠,仿佛把所有的風(fēng)雨都攬入懷中,以感恩的姿勢,善待著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
看到爹的姿勢我的心猛地顫動起來,仿佛讓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作忍辱負(fù)重。
爹的行走是認(rèn)真而緩慢的,瘦瘦的田壟在爹的侍弄下漸漸變得豐腴。
這是一個習(xí)以為常的情節(jié),在季節(jié)鋪陳開來的農(nóng)事活動中算不上引人注目。但是我注意了,爹的姿勢那么棱角分明,那么有張力,不加任何修飾便可以成為一幅特點鮮明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畫。
此時的我兩手空空,連一支筆也沒有,無法描畫出爹勞動的姿勢。
其實無須描畫,爹勞動的姿勢,早已經(jīng)刻在了我的心中。
因為當(dāng)我把目光放長時,看到田地間正在勞動的村里人竟然不約而同地擺出了與爹一模一樣的姿勢!
我的心中有一種聲音正轟然作響,猶如一輛馬車在快速地走過。
爹手里的鋤柄又矮了,鋤刃又瘦了。我期盼著爹和村里人的每一個日子都能因此而沐浴陽光以及雨水,一天天變得肥壯。
白蝴蝶
我坐在汽車上,向小村駛?cè)ァ?/p>
我經(jīng)常這樣,坐從城里到鄉(xiāng)下的中巴車,回我那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有一陣,我閉著眼睛,身子隨著車的搖晃而扭來扭去?;秀敝?,我仿佛又回到了兒時,坐在慢悠悠的馬車上,身子一扭一扭的。
當(dāng)我睜開眼睛時,中巴車已經(jīng)駛近了小村。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路邊不遠(yuǎn)處的一個小小山崗上,有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子,正揮舞著手里的一條白紗巾。
女子的周圍是新鮮得快要滴落的濃濃的綠色,那只白白的紗巾就像飛舞在綠色中的一只白蝴蝶,輕盈地舞蹈著,跳動著,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么惹眼,那么讓人心動。
猛然間,我的心里發(fā)出比中巴車的聲音還要響亮的轟鳴聲,那只飛舞的白蝴蝶讓一個情節(jié)倏然蘇醒了。那是在我的心里蟄伏了許多年的情節(jié),一下子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竟然還是那么清新和鮮活。
我想起了我小學(xué)時的班主任老師,她也是一個愛穿白色裙子的女子。每當(dāng)我們在女兒河邊淘氣的時候,每當(dāng)我們因為游戲而忽略了上課時間時,老師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沖我們揮舞起白白的紗巾,召喚我們快快回到校園里。
我的心狠狠地顫了一下。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個依舊在揮舞白紗巾的女子,看著她手里那只飛舞了許多年的白色蝴蝶,看得那么認(rèn)真,那么投入,以至于中巴車拐彎了,我都不知道。
師恩難忘,這個小小的情節(jié)如纖纖玉手,輕叩我記憶的門環(huán),便讓老師那飛舞的白蝴蝶再次在我的心里飛舞起來。
這個小小的收獲讓我怦然心動。
中巴車拐彎的時候,我的頭軟軟地撞在了車廂上,額頭便猝然疼痛起來。那疼痛迅速在我的身體里彌漫,很快滲到了我的心里。
我無聲地笑笑。這疼,真好啊。
我想,我該認(rèn)真地尋找那只飛舞的白蝴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