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1955- ),女,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老岸》《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河》等,中短篇小說集《飛進蘆花》《還俗》等,散文隨筆集《花開花落》《貪看無邊月》等。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自清喜歡買書。買書是好事情,可是到后來就漸漸地有了許多不便之處,主要是家里的書越來越多。本來書是人買來的,人是書的主人,結果書太多了,事情就反過來了,書擠占了人的空間,人在書的縫隙中艱難棲息,人成了書的奴隸。在書的世界里,人越來越渺小,越來越壓抑,最后人要奪回自己的地位,就得對書下手了。怎么下手?當然是把書處理掉一部分,讓它還出位置來。這位置本來是人的。
自清的家屬特別興奮,她等了許多年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對于擺滿了家里的書,她早就欲除它們而后快。在自清的決心將下未下、猶猶豫豫的這些日子里,她沒有少費口舌,也沒有少花心思,總之是變著法子盡說書的壞話。家里的其他大小事情,一概是她作主的,但唯一在書的問題上,自清不肯讓步,所以她也只能以理服人,再以事實說話。她拿出一些毛料的衣服給他看,毛料衣服上有一些被蟲子蛀的洞,這些蟲子,就是從書里爬出來的,是銀灰色的,大約有一厘米長短,細細的身子,滑起來又快又溜,像一道道細小的閃電,它們不怕樟腦,也不怕敵殺死,什么也不怕,有時候還成群結隊大搖大擺地在地板上經過,好像是展示實力。后來自清的家屬還看到報紙上有一個說法,一個家庭如果書太多,家庭里的人常年呼吸在書的空氣里,對小孩子的身體不好,容易患呼吸道疾病,自清認為這種說法沒有科學性,但也不敢拿孩子的身體來開玩笑。就這樣,日積月累,家屬的說服工作,終于見到了成效,自清說,好吧,該處理的,就處理掉,屋里也實在放不下了。
處理書的方法有許多種,賣掉,送給親戚朋友,甚至扔掉。但扔掉是舍不得的,其中有許多書,自清當年是費了許多心思和精力才弄到手的,比如有一本薄薄的書,他是特意坐火車跑到浙江的一個小鎮(zhèn)上去覓來的,這本書印數很少,又不是什么暢銷書,專業(yè)性比較強,這么多年下來,自清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看到過它,現在它也和其他要被處理的書躺在了一起。自清看到了,又舍不得,又隨手揀了回來,他的家屬說,你這本也要揀回來那本也要揀回來,最后是一本也處理不掉的,家屬的話說得不錯,自清又將它丟回去,但心里有依依惜別隱隱疼痛的感覺。這些書曾經是他的寶貝,是他的精神支柱,一些年過去了,他竟要將它們扔掉?自清下不了這樣的手。家屬說,你舍不得扔掉,那就賣吧,多少也值一點錢。可是賣舊書是三錢不值兩錢的,說是賣,幾乎就是送,尤其現在新書的書價一翻再翻,賣舊書卻仍然按斤論兩,更顯出舊書的賤,再加上收舊貨的人可能還會克扣分量,還會用不標準的秤砣來坑蒙欺騙。一想到這些書像被捆扎了前往屠宰場的豬一樣,而且還是被堵住了嘴不許嚎叫的豬,自清心里就有說不出的難過,算了算了,他說,賣它干什么,還是送送人吧??墒钦l要這些書呢,自清的小舅子說,我一張光盤就抵你十個書屋了,我要書干什么?也有一個和他一樣喜歡書的人,看著也眼饞,家里也有地方,他倒是想要了,但他的老婆跟自清的家屬不和,說,我們家不見得窮得要揀人家丟掉的破爛。結果自清忍痛割愛的這些書,竟然沒個去處。
正好這時候,政府發(fā)動大家向貧困地區(qū)的學校捐贈書籍或其他物資,自清清理出來的書,正好有了去處,捆扎了幾麻袋,專門雇了一輛人力車,拖到扶貧辦公室去,領回了一張榮譽證書。
時隔不久,自清發(fā)現他的一個賬本不見了。自清有記賬的習慣,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許多年堅持下來,每年都有一本賬本,記著家里的各項收入和開支。本來記賬也不是一件很特別的事,許多家庭里都會有一個人負責記賬,也是常年累月堅持不變的。但自清的記賬可能和其他人家還有所不同,別人記賬,無非就是這個月里買了什么東西,用了多少錢,再細致一點的,寫上具體的日期就算是比較認真的記法了。總之,家庭記賬一般就是單純的記下家庭的收入和開銷,但自清的賬本,有時候會超出賬本的內容,也超出了單純記賬的意義,基本上像是一本日記了,他不僅像大家一樣記下購買的東西和價錢,記下日期,還會詳細寫下購買這件東西的前因后果、時代背景、周邊的環(huán)境、當時的心情,甚至去哪個商店,是怎么去的,走去的,還是坐公交車,或者是打的,都要記一筆,天氣怎么樣,也是要寫清楚的,淋沒淋著雨,曬沒曬著太陽,路上有沒有堵車,都有記載,甚至在購物時發(fā)生的一些與他無關、與他購物也無關的別人的小故事,他也會記下來。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的一次,他記下了這樣的內容:下午五時二十五分,在魚龍菜場買魚,兩條鯽魚已經過秤,被扔進他的菜籃子,這時候一個巨大的劈雷臨空而降突然炸響,嚇得魚販子奪路而逃,也不收魚錢了,一直等到雷雨過后,魚販子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自清再將魚錢付清,以為魚販子會感動,卻不料魚販子說,你這個人,頂真得來。好像他們兩個人的角色是倒過來的,好像自清是魚販子,而魚販子是自清。這樣的賬本早已經離題萬里了,但自清不會忘記本來的宗旨,最后記下:購買鯽魚兩條,重六兩,單價:5元/斤,總價:3元。這樣的賬本,有點喧賓奪主的意思,記賬的內容少,賬外的內容多,當然也有單純記賬的,只是寫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在某某街某某雜貨店購買塑料臉盆一只,藍底綠花,荷花。價格:1元3角5分。
但是自清的賬本,雖然內容多一些雜一些,卻又是比較隨意的,想多記就多記一點,想少寫就少寫一點,心情好又有時間就多記幾筆,情緒不高時間不夠就簡單一點,也有簡單到只有自己能夠看得懂的,比如:手:175元。這是繳納的手機費,換一個人,哪怕是他的家屬,恐怕也是看不懂的。甚至還有過了幾年后連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內容,比如:南吃:97元。這個“南吃”,其實和許許多多的賬本上的許許多多內容一樣,過了這一年,就沉睡下去了,也許永遠也不會再見世面的,但偏偏自清有個習慣,過一段時間,他會把老賬本再翻出來看看,并沒有什么目的,也沒有什么意義,甚至談不上是憶舊什么的,只是看看而已,當他看到“南吃”兩個字的時候,就停頓下來,想回憶起隱藏在這兩個字背后的歷史,但是這一小片歷史躲藏起來了,就躲藏在“南吃”兩個字的背后,怎么也不肯出來,自清就根據這兩個字的含義去推理,南吃,吃,一般說來肯定和吃東西有關,那么這個南呢,是指在本城的南某飯店吃飯?這本賬本是五年前的賬本,自清就沿著這條線去搜索,五年前,本城有哪些南某飯店,他自己可能去過其中的哪些?但這一條路沒有走通,現在的飯店開得快也關得快,五年前的飯店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清楚了,再說了,自清一般出去吃飯都是別人請他,他自己掏錢請人吃飯的次數并不多,所以自清基本上否定了這一種可能性。那么“南吃”兩字是不是指的在帶有南字的外地城鄉(xiāng)吃飯,比如南京,比如南潯,比如南方,比如南亞,比如南非等等,采取排除法,很快又否定了這些可能性,因為自清根本就沒有去過那些地方,他只去過一個叫南塘灣的鄉(xiāng)鎮(zhèn),也是別人請他去的,不可能讓他買單吃飯。自清的思路阻塞了,他的兒子說,大概是你自己寫了錯別字,是難吃吧?這也是一條思路,可能有一天吃了一頓很難吃的飯,所以記下了?但無論怎么想,都只能是推測和猜想,已經沒有任何的記憶更沒有任何的實物來證明“南吃”到底是什么,這90多塊錢,到底是用在了什么地方。好在這樣的事情并不多,總的說來,自清的記賬還是認真負責的。
自清的賬本里有許多賬目以外的內容,但說到底,就算是這樣的賬本,也并沒有什么重大的意義,甚至也沒有什么實際的作用。自清的初衷,也許是想用記賬的形式來約束自己的開銷花費,因為早些年大家的經濟都比較拮據,總是要想盡一切辦法節(jié)約用錢,記賬就是辦法之一,許多人家都這么辦。而實際上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該記的賬照記,該花的錢還是照花,不會因為這筆錢花了要記賬,就不花它了。所以,很多年過去了,該花的錢也花了,甚至不該花的也花了不少,賬本一本一本地疊起來,倒也壯觀,唯一的用處就是在自清有閑心的時候,會隨手抽出其中一本,看到是某某年的,他的思緒便飛回這個某某年,但是他已經記不清某某年的許多情形了,這時候,賬本就幫助他回憶,從賬本上的內容,他可以想起當年的一些事情,比如有一次他拿了1986年的賬本出來,他先回想1986年是一個什么樣的年頭,但腦子里已經沒有具體的印象了,賬本上寫著,86年2月,支出部分。2月3日支出:16元2角(酒:2元,肉皮:1元,韭菜:8角,點心:1元,蜜棗:1元3角,油面筋:4角,素雞:8角,花生:5角,盆子:8元4角。)在收入部分記著:1月9日,自清月工資:64元。
當年的賬本還記得比較簡單,光是記賬,但只是看看這樣的賬,當年的許多事情就慢慢地回來了,所以,當自清打開舊賬本的時候,總是一種淡淡的個人化的享受。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點實際的作用,在自清想來,也就是對下一代進行一點傳統(tǒng)教育,跟小孩子說,你看看,從前我們是怎么過日子的,你看看,從前我們過個年,就花這一點錢。但對自清的孩子來說,似乎接受不了這樣的教育,他幾乎沒有錢的概念,就更沒有節(jié)約用錢的想法,你跟他講過去的事情,他雖然點著頭,但是目光迷離,你就知道他根本沒有聽進去。
自清開始的時候可能是因為經濟條件差,收入低,為了控制支出才想到記賬的,后來條件好起來,而且越來越好,自清夫妻倆的工作都不錯,家庭年收入節(jié)節(jié)攀升,孩子雖然在上高中,但一路過來學習都很好,肯定屬于那種替父母扒分的孩子,以后讀大學或者出國學習之類都不用父母支付大筆的費用,家里新房子也有了,還買了一輛車,由家屬開著,條件真的不錯,完全沒有必要再記賬。更何況,這些賬本既沒有什么實際的用處,卻又一年一年地多起來,也是占地方的,自清也曾想停止記賬這一習慣,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做不到,別說做不到不記賬,就算只是想一想,也覺得不行。一想到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賬本了,心里就立刻會覺得空蕩蕩的,好像丟失了什么,好像無依無靠了,自清知道,這是習慣成自然。習慣,真是一種很可怕的力量。
那就繼續(xù)記賬吧。于是日子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了,賬本又一本一本地增加出來,每年年終的那一天,自清就將這一年的賬本加入到無數個年頭匯聚起來的賬本中,按年份將它們排好,放在書櫥里下層的柜子里,這是不要公示于外人的,是自己的東西。不像那些買來的書,是放在書櫥的玻璃門里面的格子上,是可以給任何人看的,還是一種無言無聲的炫耀。大家看了會說,哇,老蔣,十大藏書家,名不虛傳。
現在自清打開書櫥下面的柜門,就發(fā)現少了一本賬本,少的就是最新的一本賬本。年剛剛過去,新賬本還剛剛開始使用,去年的那本還帶著溫度的鮮活的賬本就不見了。自清找了又找,想了又想,最后他想到會不會是夾在舊書里捐給了貧困地區(qū)。
如果是捐給了貧困地區(qū),這本賬本最后就和其他書籍一樣,到了某個貧困鄉(xiāng)村的學校里,學校是將這些捐贈的書統(tǒng)一放在學校,還是分到每個學生手上,這個自清是不知道的。但是自清想,這本賬本對貧困地區(qū)的孩子來說,是沒有用處的,它又不是書,又沒有任何的教育作用,也沒有什么知識可以讓人家學的,更沒有樂趣可言,人家拿去了也不一定要看,何況自清記賬的方式比較特別,寫的字又是比較潦草的字,鄉(xiāng)下的小孩子不一定看得懂,就算他們看得懂,對他們也沒有意義,因為與他們的生活和人生根本是不搭界的。最后他們很可能就隨手扔掉了那本賬本。
但是對于自清來說,事情就不一樣了,少了這本賬本,自清的生活并不受影響,但他的心里卻一陣一陣地空蕩起來,就覺得心臟那里少了一塊什么,像得了心臟病的感覺,整天心慌慌意亂亂。開始家屬和親友還都以為他心臟出了毛病,去醫(yī)院看了,醫(yī)生說,心臟沒有病,但是心臟不舒服是真的,不是自清的臆想,是心因反應。心因反應雖然不是氣質性病變,但是人到中年,有些情緒性的東西,如果不加以控制和調節(jié),也可能轉變成具體的真實的病灶。
自清坐不住了,他要找回那本丟失的賬本,把心里的缺口填上。自清第二天就到扶貧辦公室去,他希望書還沒有送走,但是書已經送走了。幸好辦公室工作細致,造有花名冊,記有捐書人的單位和名字,但因為捐贈物物多量大,不僅有書,還有衣物和其他物品,光造出來的花名冊就堆了半房間。辦公室的同志問自清誤捐了什么重要的東西,自清沒有敢說實話,因為工作人員都很忙,如果知道是找一本家庭的記賬本,他們會覺得自清沒事找事,給他們添麻煩。所以自清含糊地說,是一本重要的筆記本,記著很重要的內容。工作人員耐心地從無數的花名冊中替他尋找,最后總算找到了蔣自清的名字。自清還希望能有更細致的記錄,就是每個捐贈者捐贈物品的細目,如果有這個細目,如果能夠記下每一本書的書名,自清就能知道賬本在不在這里,但工作人員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其實就算他們不說,自清也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也就是說,自清在花名冊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的備注里寫著“捐書一百五十二冊”,就是這件事情的結局了。至于自清的書,最后到了哪里,因為沒有記錄,沒人能說清楚。但是大方向是知道的,那一批捐贈物質,運往了甘肅省,還有一點也是可以肯定的,自清的書和其他許許多多的捐贈物品一樣,被捆扎在麻袋里,塞上火車,然后,從火車上拖下來,又上了汽車,也許還會轉上其他運輸工具,最后到了鄉(xiāng)間的某個小學或中學里,在這個過程中,它們的命運是不可知,是不確定的,麻袋與麻袋堆在一起,并沒有誰規(guī)定這一袋往這邊走那一袋往那邊走,搬運過程中的偶然性,就是它們的命運,最后它們到了哪里,只是那一頭的人知道,這一頭的人,似乎永遠是不能知道的。
其實這中間是有一條必然之路的,雖然分拖麻袋的時候會有各種可能性,但每一個麻袋畢竟是有它的去向的,自清的麻袋也一定是走在它自己的路上,路并沒有走到頭。如果自清能夠沿著這條路再往前走,他會走到一個叫小王莊的地方。這個地方在甘肅省西部,后來小王莊小學一個叫王小才的學生,拿到了自清的賬本,帶回家去了。
王才認得幾個字,也就中小那點水平,但在村子里也算是高學歷了,他這一茬年齡的男人,大多數不認得字,王才就特別光榮,所以他更要督促王小才好好念書,王才對別人說,我們老王家,要通過王小才的念書,改變命運。
捐贈的書到達學校的那一天,并沒有分發(fā)下來,王小才回來告訴王才,說學校來了許多書,王才說,放在學校里,到最后肯定都不知去向,還不如分給大家回家看,小孩可以看,大人也可以看。人家說,你家大人可以看,我們家大人都不識字,看什么看。但是最后校長的想法跟王才的想法是一致的,他說,以前捐來的那些書,到現在一本也沒有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分給你們大家?guī)Щ厝?,如果愿意多看幾本書,你們就互相交換著看吧。至于這些書應該怎么分,校長也是有辦法的,將每本書貼上標號,然后學生抽號,抽到哪本就帶走哪本,結果王小才抽到了自清的那本賬本。賬本是黑色的硬紙封皮,誰也沒有發(fā)現這不是一本書,一直到王小才高高興興地把賬本帶回家去,交給王才的時候,王才翻開來一看,說,錯了,這不是書。王才拿著賬本到學校去找校長,校長說,雖然這不是一本書,但它是作為書捐贈來的,我們也把它當作書分發(fā)下去的,你們不要,就退回來,換一本是不可能的,因為學校已經沒有可以和你們交換的書了,除非你找到別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愿意跟你們換的,你們可以自由處理。但是誰會要一本賬本呢,書是有標價的,幾塊、十幾塊,甚至有更厚更貴重的書,書上的字都是印出來的,可賬本是一個人用鋼筆寫出來的,連個標價都沒有,沒人要。王才最后鬧到鄉(xiāng)的教育辦,教育辦也不好處理,最后拿出他們辦公室自留的一本《淺論鄉(xiāng)村小學教育》,王才這才心滿意足回家去。
那本賬本本來王才是放在鄉(xiāng)教育辦的,但教育辦的同志說,這東西我們也沒有用,放在這里算什么,你還是拿走吧。王才說,那你們不是虧了么,等于白送我一本書了。教育辦的同志說,我們的工作都是為了學生,只要學生喜歡,你盡管拿去就是。王才這才將書和賬本一起帶了回來。
可這教育辦的書王才和王小才是看不懂的,它里邊談的都是些理論問題,比如說,鄉(xiāng)村小學教育的出路,說是先要搞清楚基礎教育的問題,但什么是基礎教育問題,王才和王小才都不知道,所以王才和王小才不具備看這本書的先決條件。雖然看不懂,但王才并不泄氣,他對王小才說,放著,好好地放著,總有你看得懂的一天。丟開了《淺論鄉(xiāng)村小學教育》,就剩下那本賬本了。王才本來是覺得沾了便宜的,還覺得有點對不住鄉(xiāng)教育辦,但現在心情沮喪起來,覺得還是吃了虧,拿了一本看不懂的書,加上一本沒有用的城里人記的賬本,兩本加起來,也不及隔壁老徐家那本合算,老徐家的孩子小徐,手氣真好,一摸就摸到一本大作家寫的人生之旅,跟著人家走南闖北,等于免費周游了一趟世界。王才生氣之下,把自清的賬本提過來,把王小才也提過來,說,你看看,你看看,你什么臭手,什么霉運?王小才知道自己犯了錯,垂落著腦袋,但他的眼睛卻斜著看那本被翻開的賬本,他看到了一個他認得出來但卻不知其意的詞:香薰精油。王小才說,什么叫香薰精油?王才愣了一愣,也朝賬本那地方看了一眼,他也看到了那個詞:香薰精油。
王才就沿著這個“香薰精油”看下去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這一看,就對這本賬本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因為賬本上的內容,對他來說,實在太離奇了。
我們先跟著王才看一看這一頁賬本上的內容,這是2004年的某一天中的某一筆開支:午飯后毓秀說她皮膚干燥,去美容院做測試,美容院推薦了一款香薰精油,7毫升,價格:679元。毓秀有美容院的白金卡,打七折,為475元。拿回來一看,是拇指大的一瓶東西,應該是洗過臉后滴幾滴出來按在臉上,能保濕,滋潤皮膚。大家都說,現在兩種人的錢好騙,女人和小人,看起來是不假。
王才看了三遍,也沒太弄清楚這件事情,他和王小才商榷,說,你說這是個什么東西。王小才說,是香薰精油。王才說,我知道是香薰精油。他豎起拇指,又說,這么大個東西,475塊錢?它是人民幣嗎?王小才說,475塊錢,你和媽媽種一年地也種不出來。王才生氣了,說,王小才,你是嫌你娘老子沒有本事?王小才說,不是的,我是說這東西太貴了,我們用不起。王才說,呸你的,你還用不起呢,你有條件看到這四個字,就算你福份了。王小才說,我想看看475塊的大拇指。王才還要繼續(xù)批評王小才,王才的老婆來喊他們吃飯了,她先喂了豬,身上還圍著喂豬的圍裙,手里拿著喂豬用的勺子,就來喊他們吃飯,她對王才和王小才有意見,她一個人忙著豬又忙著人,他們父子倆卻在這里瞎白話。王才說,你不懂的,我們不是在瞎白話,我們在研究城里人的生活。
王才叫王小才去向校長借了一本字典,但是字典里沒有“香薰精油”,只有香蕉香腸香瓜香菇這些東西,王才咽了一口口水,生氣地說,別念了,什么字典,連香薰精油也沒有。王小才說,校長說,這是今年的最新版本。王才說,賊日的,城里人過的什么日子啊,城里人過的日子連字典上都沒有。王小才說,我好好念書,以后上初中,再上高中,再上大學,大學畢業(yè),我就接你們到城里去住。王才說,那要等到哪一年。王小才掰了掰手指頭,說,我今年五年級,還有十一年。王才說,還要我等十一年啊,到那時候,香薰精油都變成臭薰精油了。王小才說,那我就更好好地念書,跳級。王才說,你跳級,你跳得起來嗎,你跳得了級,我也念得了大學了。其實王才對王小才一直抱有很大希望的,王小才至少到五年級的時候,還沒有辜負王才的希望,王才也一直是以王小才為榮的,但是因為出現了這本賬本,將王才的心弄亂了,他看著站在他面前拖著兩條鼻涕的王小才,忽然就覺得,這小子靠不上,要靠自己。
王才決定舉家遷往城里去生活,也就是現在大家說的進城打工,只是別人家更多的是先由男人一個人出去,混得好了,再回來帶妻子兒子。也有的人,混得好了,就不回來了,甚至在城里另外有了妻子兒子,也有的人,混得不好,自己就回來了。但王才與他們不同,他不是去試水探路的,他就是去城里生活的,他決定要做城里人了。
說起來也太不可思議,就是因為賬本上的那四個字“香薰精油”,王才想,賊日的,我枉做了半輩子的人,連什么叫“香薰精油”都不知道,我要到城里去看一看“香薰精油”。王才的老婆不同意王才的決定,她覺得王才發(fā)瘋了。但是在鄉(xiāng)下老婆是作不了男人的主的,別說男人要帶她進城,就是男人要帶她進牢房下地獄,她也不好多說什么。王小才的態(tài)度呢,一直很曖昧,他只覺得心里慌慌的、亂亂的,最后他發(fā)出的聲音像老鼠那樣吱吱吱的,他說,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可是王才不會聽他的意見,沒有他說話的余地。
王才說走就走,第二天他家的門上就上了一把大鐵鎖,還貼了一張紙條,欠誰誰誰3塊錢,欠誰誰誰5塊錢,都不會賴的,有朝一日衣錦還鄉(xiāng)時一定如數加倍奉還,至于誰誰誰欠王才的幾塊錢,就一筆勾銷,算是王才離開家鄉(xiāng)送給鄉(xiāng)親們的一點心意。王才貼紙頭的時候,王小才說,如數加倍是什么意思?王才說,如數就是欠多少還多少,加倍呢,就是欠多少再加倍多還一點。王小才說,那到底是欠多少還多少還是加倍地還呢。王才說,你不懂的,你看看人家的賬本,你就會懂一點事了。其實王小才還應該捉出王才的另一些錯誤,比如他將一筆勾銷的“銷”寫成了“消”,但王小才沒有這個水平,他連“一筆勾消”這四個字還是第一次見到。
除了衣服之外,王才一家沒有帶多余的東西,他們家也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只有自清的那本賬本,王才是要隨身帶著的,現在王才每天都要看賬本,他看得很慢,因為里邊有些字他不認得,也有一些字是認得的,但意思搞不懂,就像香薰精油,王才到現在還不知道它是什么。
在車上王才看到這么一段:“周日,快過年了,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但精神振奮,面帶喜氣。下午去花鳥市場,雖天寒地凍,仍有很多人。在諸多的種類中,一眼就看中了蝴蝶蘭,開價800元,還到600元,買回來,毓秀和蔣小冬都喜歡。擱在客廳的沙發(fā)茶幾上,活如幾只蝴蝶在飛舞,將一個家舞得生動起來。” 后來王才在車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只蝴蝶對他說,王才,王才,你快起來。王才急了,說,蝴蝶不會說話的,蝴蝶不會說話的,你不是蝴蝶。蝴蝶就笑起來,王才給嚇醒了,醒來后好半天心還在亂跳,最后他忍不住問王小才,你說蝴蝶會說話嗎?王小才想了想,說,我沒有聽到過。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城鄉(xiāng)簡史》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