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阿囡
簡介:賀祈之原以為是自己綁了個媳婦兒來,誰想后來才知道是媳婦兒故意讓他綁的!而且媳婦兒的來頭還不小,可她怎么就瞧上他了呢?
一
作為虎峰寨的當家寨主,自打開春以來,賀祈之的心情便有些煩躁??蔀楹螣┰辏舱f不清,就是瞧著自個兒山寨里的兄弟們攜著寨里的姑娘們采花戲水,一個個紅光滿面時,心里就不怎么得勁兒。
寨里的大夫來給他把了脈,捏著花白的胡須欲言又止地說:“寨主身體并無大礙,就是春回氣暖,血氣上涌所致……喀,寨主不必驚慌,成年男子血氣方剛,這種癥狀實屬正常。”
聞言,賀祈之臉皮一臊,干咳一聲想為自己解釋一下,說:“春天是比較暖和,我這都穿薄衫了還覺得熱……”
屋里他的一幫兄弟豈會不懂大夫所言之意?當下便擠眉弄眼彼此看了一陣,然后推出一個人來,嘿嘿笑道:“這寨子啊,啥都不缺,就缺個壓寨夫人,寨主你說是不是?”
賀祈之撓了撓頭,怪不好意思的,對他們說:“那……你們誰要把媳婦兒讓給我?”
當年建立虎峰寨,攏共就幾個姑娘跟了來,賀祈之忙著處理寨內(nèi)事務無暇他顧,幾個兄弟眼疾手快,一人哄了一個就把姑娘們?nèi)繋ё吡?,等賀祈之閑下來一看,哪里還容他這個孤家寡人再去求親?故而這么些年下來,身邊兄弟們的娃兒都能漫山遍野亂竄了,他還是光棍一條。
兄弟們也覺得對不住他,上來勾肩搭背地給他出主意:“寨主,咱眼光能不能放高點兒?咱寨主夫人如何能像我們那幾個舞刀弄棍的媳婦一樣,動輒就跟夫君蹬鼻子上臉?這要傳到臨近的寨子里,你還要不要面子了?”
賀祈之聽得連連點頭稱是。
寨子里的幾個姑娘,姑且不論相貌,就說那脾氣,可是一個賽一個的大。
“天底下又不只是咱虎峰寨才有姑娘,我瞧著,山下就有好些秀美的女子,會繡花,會識字,還溫婉可人,咱找一個來做壓寨夫人豈不是很有面子?”
賀祈之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頗為認真地請教道:“咱寨上雖吃穿不愁,但也稱不上富足,我聽說要聘娶山下的好姑娘都要準備許多聘禮,這我哪能負擔得起啊……”
“嘿!”為首的一人拊掌大笑,表示這都不是事兒,“娶不起,咱搶一個不就行了!”
賀祈之撓了撓頭道:“這樣不太好吧?”雖然他嘴上這樣說著,身體卻很誠實,一個時辰后,他便帶著一幫兄弟趴在了山下官道對面的一個小土坡上。
恰逢三月三上巳節(jié),不少姑娘、小姐結(jié)伴出游,因此這官道上甚是熱鬧。賀祈之一行人趴了半個時辰不到,已經(jīng)有八九輛馨香陣陣的馬車在家丁、侍衛(wèi)的簇擁下駛過了。像這種豪華馬車,周圍還有人護著的,他們自然是不好動。
好在又等了一會兒,便聽得一陣車輪轔轔,一輛樸實無華僅有一個馬夫的馬車正朝他們的方向駛來。
林間有風穿葉而過,掀起車簾的一角。
賀祈之仰頭,正好撞進那雙清冷的眸子里。他怔了怔,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蜂擁而至,一顆心突然狂跳起來。
他一愣的工夫,兄弟們已經(jīng)一躍而起,眼瞅著他們跟脫韁的野馬一樣奔出去將人家的馬車團團圍起來,逼得那姑娘不得不下車。
賀祈之緊隨其后,瞧著姑娘一襲粉白色長裙曵地,娉婷似朵荷花的模樣,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偏又不肯露怯,便將一把大刀往肩上一扛,配合上自己右眼的眼罩、左臉的疤,故作兇狠地喊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那姑娘卻也不慌,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據(jù)我所知,這條道是官道,乃官家所修?!?/p>
賀祈之本就笨口拙舌,被她一堵,訕訕地接不上話來。好在一幫兄弟機靈,忙接過話茬兒道:“且不管它是不是官道,我們看你就是不想舍財。既如此,便把人留下來!兄弟們,給我綁了她!”
那車夫早被嚇得一溜煙跑沒了影,姑娘估計也知道自己今日難逃一劫,索性不再說話,只是將目光一轉(zhuǎn),冷冷地看向賀祈之。
“看、看什么看!”賀祈之有些氣短,將大刀往地上一杵,虛張聲勢,“來啊,給我把她帶回去,做我們虎峰寨的壓寨夫人!”
說完,又覷見那姑娘冷冷看著他的眼神,心一慌,結(jié)結(jié)巴巴地補了一句:“把、把她的眼睛給我遮起來!”
末了,確認那姑娘的眼睛被遮得嚴嚴實實了,賀祈之這才把手里的大刀放下來,抬手悄悄抹了把額頭的汗。
這山下的姑娘,怎么瞧著……比寨里的還要兇?
二
姑娘叫溫雅,人如其名是個文雅之人。被帶到虎峰寨三日,也不見她哭鬧,成日只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房內(nèi),該吃吃、該喝喝,還向照看她的人討了一副棋,沒事兒便擺開棋盤自己跟自己下,瞅著不像是綁來的,倒像是八抬大轎請來的。
說起來,擄姑娘這事兒,大家伙還是頭一次干,都沒什么經(jīng)驗,想起隔壁山頭常干這差事,便去討教了一番。
但擄來之后該走什么流程,就不知道了。是該直接通知她“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壓寨夫人”了?還是像民間嫁娶一樣,搞個儀式?賀祈之抓著腦袋想了三天,三天后,被瞧不慣他這副窩囊樣的兄弟一腳踹進了溫雅的房里。
賀祈之摔進來的姿勢頗不雅觀,溫雅端坐在不遠處的楠木椅上,想來也是被他嚇到了,菱唇微張,纖細的指間還捏著一枚棋子未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賀祈之有些難堪,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負手強自鎮(zhèn)定地在屋子里踱了兩圈,末了,點點頭,評價道:“這屋子的布局甚好?!?/p>
“賀寨主?”女子的聲音清清冷冷,沒什么情緒起伏,可偏就聽得賀祈之渾身一震,心微微地癢起來。
“怎、怎么了?”賀祈之撓了撓頭,臉上不由自主地堆起笑,方才裝出來的鎮(zhèn)定瞬間瓦解。
這副憨傻的模樣看得溫雅直皺眉,她扭頭將指尖的棋子落下,才冷冷地吐出兩字:“甚蠢。”
“你!你怎么能罵人呢!”賀祈之頓時急了,話出口自己都被自己這似嗔非罵的語氣嚇了一大跳,又忙清了清嗓子,皺起濃眉故意兇道,“你再這般與我說話,信不信我打你!”
溫雅面無表情地瞥了賀祈之一眼,忽而棄了棋盤,起身向他走來。
賀祈之被溫雅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從方才起就亂糟糟的腦子眼下更亂了,氣勢虛得不行。溫雅進一步他就退一步,到最后,寬闊的背抵上門板,語氣委屈得像是要被惡霸欺辱一般:“你、你干什么?”
溫雅見他這副模樣,丟了本來冷淡的神色,忍不住露出一絲笑來。女兒家身量嬌小,雖氣勢足,可靠近后,也不過剛到男人的肩頭,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將她摟個滿懷。
不過顯然賀祈之沒這個膽子,因此他只能眼睜睜地瞧著溫雅踮起腳,黑發(fā)掃過他的手臂,然后,抬手掀了他的右眼罩。
“既未瞎,為何要戴這東西?這不是蠢是什么?”
也不知是什么風氣,這年頭寨主不戴個眼罩、畫條疤,就仿佛沒有排面,為了不給虎峰寨丟人,賀祈之打從做了寨主后就沒離過它們??裳巯沦R祈之也不便解釋,更不知溫雅是如何知道他不瞎的,他像是被人點了穴般,瞬間僵在了原地。
那姑娘掀了他的眼罩后便退開了,可他的鼻間似乎還縈繞著從她身上傳過來的馨香。他的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只覺得被她的發(fā)梢掃過的手臂又酥又麻。
于是從前單槍匹馬挑落了七山十八寨的賀寨主,就這么狼狽地落荒而逃了。
之后,自然少不了被兄弟們狠狠嘲笑了一番。賀祈之覺得失了顏面,丟人得緊,暗自又將溫雅觀察了幾日,見那姑娘成日里不是下棋,就是看書,除了神色冷淡了些,也并未有什么可怕之處,便又給自己打了打氣,扛著把大刀往她屋里去了。
“我要娶你!”為了壯聲勢,他將那大刀往地上一杵,地板頓時被豁出一條長長的口子。
彼時,溫雅正在房里看書,聽見這響動,抬眼輕輕往賀祈之身上一掃,問:“理由呢?”
賀祈之吞了口唾沫,忍住想要逃跑的沖動,粗聲粗氣地道:“你被擄來就是要嫁給我的!”
這話沒說完的時候,溫雅已經(jīng)埋頭繼續(xù)看書了,待他吼完了整句話,她正好翻過一頁書,波瀾不驚地回他:“哦,好啊。”
賀祈之一愣,啥?她方才說了啥?
三
說來也奇怪,其他寨里擄了姑娘來,過不了一日便會有家里人帶著銀票來贖,可眼下都快過去半旬了,不但沒有人來贖溫雅,連市井里關于她被擄走的消息也沒有。
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過,但都是極其狠心的人家才能做得出來的,通常表示這個姑娘他們也不要了,聽天由命,愛咋咋地吧。
可瞧著溫雅通身的氣度,應是出自詩禮簪纓之家,按理說這種家族,不會這般絕情。眾人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想,開始一門心思地挑起了良辰吉日,準備辦喜宴。
寨子里就賀祈之這么一個大齡單身男青年,備宴這種事情上他沒什么經(jīng)驗,想在一旁幫忙吧,其他人又嫌他手笨,便轟了他出去,讓他去哄溫雅開心。
講實話,對于哄女子開心這件事賀祈之更沒有經(jīng)驗,但礙于那些過來人一個兩個都說丈夫肯用心哄媳婦兒,有助于婚后生活的穩(wěn)定幸福,于是賀祈之一咬牙便上了。不過他也沒冒進,上至他手底下的幾個幫主,下至后廚的掌勺,但凡成了家的,都被他討教了個遍。
有沒有用暫且不知,反正沒過幾日,那些被賀祈之討教過的人打老遠瞧見他便會撒丫子就跑走,生怕再被他揪住。
準新郎這邊被安排了任務,待嫁的新娘子那邊也沒閑著。不過倒不是誰支使的,而是溫雅自己要求喜宴上要用到的東西,都由她自己負責采買。
采買就得下山,大家伙一聽,這可不行,新娘子到時候借機跑了怎么辦?但人溫雅壓根兒就沒過問旁人的意見,只用那雙清凌凌的眸子往賀祈之的方向一瞅,當家人當場就樂顛顛地點了頭,并且當即安排人去備了下山的馬車。
此舉惹得寨子里的其他人一陣無語,得,看來士之耽兮,亦不可說也。
賀祈之腦子一熱答應了溫雅的請求后,直到馬車駛出了虎峰寨,他那抽了的腦子才漸漸反應過來,于是一路上便一直拿小眼神往溫雅的方向瞅,瞧著像是怕人就這么在自個兒的眼皮子底下飛了。
溫雅本來在看書,察覺后將書一擱,大大方方地迎著賀祈之又一次偷瞄的目光看了過來。賀祈之被抓了個現(xiàn)行,嚇了一跳,登時便有些手足無措,胸腔里的那顆心仿佛都要蹦出來了一樣,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辯解道:“我、我就是覺得你那邊軟墊的花紋挺好看的?!?/p>
溫雅偏頭,毫不留情地拆他的臺:“賀寨主,車里軟墊的花紋都是一樣的。”
賀祈之噎了噎,臉漲成了豬肝色。上車的時候,他特意挑了個離溫雅最遠的位置坐下,但車廂就這么大個地兒,再遠又能遠到哪里去?溫雅不動還好,但只要她一抬手、一扭頭,女子身上特有的馨香便開始彌漫,再加上現(xiàn)如今溫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讓賀祈之覺得他再不離遠一些,可能就得成為虎峰寨第一個因心跳過快而亡的寨主了。
“我出去把一下車?!彼奔泵γ佅逻@句話,便掀開車簾打算出去。
不想溫雅驀地開口:“賀寨主,你且留一下?!?/p>
賀祈之一個激靈,腿跟灌了鉛似的,頓時定在原地。
“何事?”
馬車搖搖晃晃,溫雅的姿態(tài)仍然端莊矜持,她看著賀祈之的背,緩緩道:“這幾日晨間置于我門前的桃花枝,可是賀寨主折的?”
“那只會說話逗趣的鸚鵡,可是賀寨主送的?”
“那些名家孤本棋譜,可是賀寨主尋的?”
每問一句,她看賀祈之的目光便深上那么兩分,等問完了,眼中便有些情緒浮了起來。
賀祈之被她這一連串的問話弄得直冒汗,想走,腳下卻似有千斤重,被她那句“留一下”死死定在原地。
該如何回答?是他折的,是他送的,是他尋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干的?他把寨子里的人幾乎問遍了,都說讀書的姑娘多喜歡風花雪月、默默奉獻,可她神色未變,眼下賀祈之完全看不出來她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這一切可是賀寨主做的?”溫雅盯著賀祈之,不疾不徐又問了一遍。
賀祈之閉了閉眼,一狠心,破罐子破摔地答道:“是是是,都是我做的!你倘若不喜歡便直說,下次我不做便是了!”賭氣說完,他本來高高懸起的心霎時放下了一半,可還不待他緩口氣,溫雅的聲音便又響傳了過來。
她說:“不……我很喜歡,多謝賀寨主了?!?/p>
這聲音雖也是清冷的調(diào)子,可落到賀祈之耳朵里,便仿佛成了最美妙的聲音,美得他三魂丟了一半兒。
眼下,賀祈之腦袋里盤旋著的就一句話——他寨子里的這幫人,腦子里還真的有點兒東西。
四
于男女之事上,賀祈之著實是一個新手。畢竟此前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如何打理好虎峰寨的事務上了,后來好不容易能喘口氣,尋思著找個姑娘吧,結(jié)果一扭頭,平日里瞧著嬌滴滴的姑娘,揍起自己那幫兄弟時都不帶手下留情的,便又想,自己這樣單著也挺好的。
于是便單身到如今,遇到了他命里的克星。
溫雅并不似寨里的姑娘那般兇悍,可只要她站在那兒,也不用說什么話,只眼波朝他一睇,賀祈之便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地一顆心都捧到她面前,卻又擔心她嫌星星太小,月亮太大,他的心還不夠赤誠……于是開始左思右想、瞻前顧后,不敢靠近她一步。
旁人管他這種癥狀叫作——傾心。又因賀祈之是打從第一眼見著溫雅就變成這副德行的,故而又加了個限定詞——一見傾心。簡而言之,就是賀祈之對溫雅一見鐘情了。
但他粗魯慣了的腦子里其實還是不大懂什么情不情的,就是覺得這玩意兒太要命。他不知道旁人的一見傾心是否也同他相似,心里的那份緊張同喜愛,不但不隨日消減,反倒還與日俱增。
賀祈之現(xiàn)在每天除了處理寨中的事務,便是掰著手指頭數(shù)婚期,每少一日,便能樂呵上好幾個時辰。但說實話,賀祈之其實至今也不大敢相信溫雅真的答應要嫁給他,他覺得這事兒挺沒真實感的,以至于等著成親的每一天他都像踩在云端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掉下去。
好在一日日過去,終于迎來了嫁娶的日子。賀祈之打天破曉起便開始坐立不安,兄弟們不著調(diào)地安慰他:“沒事兒,一回生二回熟?!?/p>
結(jié)果賀祈之一人一腳把他們踹飛了,只是最后他又把人拽回來,熱鍋上的螞蟻般連連問道:“今日是我成親吧?我要娶的媳婦兒是溫雅吧?她人還在吧?沒出什么事兒吧?”
寨里的弟兄無奈道:“是,是,她還在,沒出什么事兒!剛才你們訂的喜酒送上山的時候,她還跟著狗蛋家的媳婦兒一起去清點了一下,瞧著對這場婚事上心得很?!?/p>
聞言,賀祈之撓了撓頭,嘿嘿笑道:“之前我隨她一起去山下采購做喜幔的紅綢,她還同那老板砍了好多價呢。”
這話,明顯就是要讓周遭的人夸溫雅。念著是他大喜的日子,那幫弟兄好歹沒落他面子,紛紛忍住這股“愛情的酸臭味”,假模假式地夸了一番,賀祈之這才作罷。
拜堂的時辰定在傍晚。薄暮起時,寨里各處都點上了紅燈籠,映得四處紅彤彤的一片,不過賀祈之的臉倒是比那燈籠更紅,尤其是在見到被攙扶進大堂一身嫁衣的溫雅時,簡直跟扔進沸水里的螃蟹沒甚區(qū)別。
特別是行禮之時,一個慌張,腦袋竟狠狠地與溫雅的額頭上撞了一下,弄得賀祈之又是窘迫又是心疼。好不容易禮成了,還未來得及掀蓋頭,便又被一群鬧洞房的弟兄們簇擁了出去。
幾碗黃湯下肚,平時酒量還算行的賀祈之當即便有些暈了,再一看來喝喜酒的其他人,也是歪七扭八地倒在了桌子上。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因為這時,朝廷的人不知什么時候摸上了山,緊接著,威風了這么些年的虎峰寨,就這么被一鍋端了。
五
賀祈之是在抵達明淮后,被押送至戶部尚書府邸時,才明白過來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
彼時他還納悶,戶部尚書什么時候管刑罰了?結(jié)果等到了地兒,于一排精致的亭臺樓閣間見到那熟悉的身影時,才知道自個兒被人坑了。他就尋思著她一個姑娘家怎么那么會算賬呢?原是天下財經(jīng)之事都握在她手里,這要不會算,才奇怪了。
賀祈之一面恨得牙癢癢,一面又不免悲從中來,只覺得自己的一顆真心碎得稀巴爛。是,他下山強搶民女是不對,可她真要誓死不從,他也就作罷了,為什么要同他演了這么一出戲,最后送了他一場空歡喜?
平日避火圖都嫌有字兒懶得看的五大三粗的賀寨主傷春悲秋了起來。他見綠葉枯萎,感嘆自己死去的一見鐘情;他見荷花凋零,也感嘆自己死去的一見鐘情;他見秋蟬鳴泣,還感嘆自己死去的一見鐘情。等他將尚書府后院能感嘆的東西都感嘆了個遍的時候,那日他從囚車上下來遠遠得見一面的溫雅終于辦完公務出現(xiàn)了。
那一刻,賀祈之就跟狼見著肉似的,直接撲了上去。只是不料“狼”的腿瘸了一條,加上他一個激動,沒注意門檻,于是連她的裙擺都沒碰著,便“哐啷”一聲摔在了泥地里。
賀祈之心想,毀了,計劃都毀了!他本來計劃了好些時日,想等見到溫雅時一定要氣勢洶洶地質(zhì)問她究竟都做了什么事,結(jié)果……現(xiàn)在賀祈之趴地上不想起來。
溫雅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會兒,而后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彎腰拉起他,問:“腿怎么了?”
賀祈之這回終于可以氣勢洶洶地揮開溫雅的手了,只是摔地上的時候牙齒磕破了嘴唇,本來想好的狠話,聽在別人的耳里成了“要泥瓜!假心心”。
賀祈之這一刻已經(jīng)不大想活了,好在溫雅并沒有取笑他,她喚來人將賀祈之身上的傷口處理了一番,才斟了盞茶同他面對面坐下,從容地問道:“這些時日吃住可都還好?”
賀祈之牙齒咬得咯嘣響,也不同她兜圈子,開門見山地反問道:“寨子里的其他人呢?”
溫雅不答,又問:“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兒?”
賀祈之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見他沉默,溫雅也不急,掀開茶杯蓋徐徐喝了一口茶,一派“你不開口我也什么都不會說”的架勢。
賀祈之磨不過她,最后只得開口道:“我被押解到明淮的路上想跑,結(jié)果被抓住了,看守我的人怕我再逃,所以打斷了我一條腿?!彼酵笳f,聲音越沉,而后,竟是輕嗤了一聲,嘲諷道,“你手底下的人做的事兒,尚書大人難道不知道嗎?何必非要來問我?!”
畢竟那個時候他想跑,就是怕她也身陷囹圄,所以不顧一切地想去救她。
溫雅似乎也未料想到一向說話憨直的賀祈之會用這種語氣,她難得地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擱下茶盞,鄭重其事地道:“朝廷多次招安,你們都不肯歸降,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是我對不住你?!?/p>
賀祈之愣了愣,原本心頭悶著的好大一口氣,好像因為這聲“對不住”隱約有了消散的跡象……他連忙在桌下狠掐了自己一把,穩(wěn)了穩(wěn)心神,才又開口說:“眼下我為魚肉你為刀俎,我也不求旁的,只想知道,我寨中的人可否平安。”
“平安。我只是讓酒窖老板在酒水里下了點兒迷藥,不是什么陰損的東西,現(xiàn)下正全部關在虎峰寨,派人守著?!睖匮畔肓讼?,隨即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會動他們的,只要你配合?!?/p>
瞧瞧,這面不改色威脅人的氣勢,竟是比他之前下山擄她的時候還要足。所以到底是該夸他眼光太好,一眼就相中了這么個了不得的人物,還是說他眼光太差,竟傻不愣登地引狼入室呢?
賀祈之陷入了沉思。
結(jié)果沉思了沒幾天,又被一紙圣旨宣進了宮。
六
賀祈之以為是皇帝要見他,心里都做好了任憑百八十種酷刑加身也絕對不松口承認自己身份的準備,哪想到了宮里,引路的宮人竟是將他引入了一處寢殿,而后自個兒退出去,在外頭“哐當”一聲,落了鎖。
平時精力充沛,沒事兒就喜歡漫山遍野攆野狍子的賀寨主懂了,他們這是想兵不血刃地把他憋死。就在他以為自己這回鐵定要涼的時候,溫雅又出現(xiàn)了。
她先是在門外同人說了會兒話,可惜殿門太厚,賀祈之趴在門縫上聽了半晌,也不過只聽到了兩句話。一句是旁人問的,帶著戲謔:“你保證嗎?這次要再不成,我可不給你時間,直接下手了。”
一句是溫雅答的,語氣堅定:“我保證?!闭f完溫雅便進來了,只是進來以后,殿門“哐當”一聲,又鎖上了。
賀祈之本來還以為她是來接他的,現(xiàn)在看來是他想多了。賀祈之看著她,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尷尬地晾著。
進殿后,溫雅便自顧自地去殿中唯一的一張寢床上坐著了。外頭已是薄暮時分,殿內(nèi)未掌燈,光線昏暗,加之賀祈之離得又遠,所以并沒有看清她的神情,只在一片昏暗中,聽到了她略有些急促的喘息聲。
她是急著趕來的嗎?賀祈之愣了愣,不自覺地向溫雅的方向靠了兩步,反應過來以后,覺得丟臉,又欲蓋彌彰地在原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像是方才他只是心血來潮想散個步。
溫雅卻察覺到了他的動作,在越來越暗的殿中開口招呼他:“你過來?!?/p>
賀祈之鬧不清她到底是來干什么的,便有些謹慎地問:“做什么?”
問完,才覺得自己這句話跟個和丈夫吵架生氣的小媳婦兒似的,便又清了清嗓子,虛張聲勢道:“你讓我過去我就過去,那我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但溫雅很懂得拿捏人,故意問:“你就不想知道方才我是在與誰說話嗎?”賀祈之不動,溫雅又拍了拍身邊的床榻,說:“坐?!?/p>
賀祈之仍舊不動。他表面上給人的感覺是威武不能屈,但心里想的什么,只有他自個兒知道。這坐下去,不就和她挨著了嗎?
他光是見到她便心跳加速,這一挨著,那心肝不得從心窩子里蹦出來啊?真到那個時候,他所有的佯裝便都會被溫雅識破。
賀寨主在心里抹了一把淚,順帶深深地唾棄了自己一番。被人端了老巢、抄了窩都還控制不住心動,他也是沒救了!難道一見傾心的初戀威力都這么大嗎?
結(jié)果他這里神思百轉(zhuǎn)愣著不動,溫雅卻趁他不留神,出人意料地出了手,她抓住賀祈之的袖子一拽,直接將他拽到了床邊。
賀祈之還是不動。不過這回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了,畢竟溫雅怕他掙脫,用了半邊身子將他壓住,他現(xiàn)在甚至不用低頭,便能聞見女兒家身上特有的馨香。
“有、有什么話不、不能好好說嗎?”一人挑過七山十八寨的賀寨主怯了,大氣也不敢喘,生怕自己碰著什么不該碰的,“你、你……我告訴你,美人計對我沒用!”
溫雅卻還是那副冷清的樣子,似乎并未覺得這姿勢有什么不妥,甚至低了低頭,鼻尖都快湊人臉上了才一本正經(jīng)地開口:“真的沒用嗎?”
賀祈之覺得渾身的血液亂竄,他整個人都快燒起來了。但下一刻,溫雅的一句話又像是盆冷水,兜頭將他澆了個透心涼。
她稱呼道:“前太子……殿下?”
賀祈之瞪大眼睛看著她,夭壽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七
沒上虎峰安營扎寨之前,賀祈之不叫賀祈之,他叫謝祈。那個時候,大縉還不叫大縉,謝也還是國姓,謝祈也還是個天天不知愁為何物的青澀少年。
他上面有六個哥哥,下面有六個弟弟,甚至隱隱還有突破這個數(shù)量的趨勢,加之他母妃并不得寵,母妃的家族賀家也安分守己沒有外戚專政的念頭,所以怎么看,那個太子之位都輪不到他頭上。
但抵不住他哥哥、弟弟們愛作啊,他父皇還沒仙去呢,便個個籌劃著怎么坐上那把椅子。結(jié)果一個粗心大意,喲嗬,查了一個揪出一窩,就這么被貶的貶、關的關了,最后一看,適齡的皇子,就剩謝祈一個了。
謝祈當時不過十來歲,膽子還不大,見老虎兇起來連自己崽兒都咬,哪兒還敢接那太子之位啊?他父皇身邊的侍御來宣旨時,他愣是將那圣旨當成燙手山芋給侍御塞了回去。皇帝一看,竟然有不想當太子的兒子,頓時來了興趣,表示這個太子還真就非他不可了,然后,賜死了謝祈那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母妃。
被事先哄騙走的謝祈回到殿中一看,抱著那三尺白綾直接哭出了血。不過謝祈的太子之位也沒能坐多久,半年后,忍受不了他父皇暴政的百姓們揭竿起義,一把大火燒了謝氏皇城。
后來謝祈就帶著賀氏一族跑了,臨走前帶了不少金銀細軟,順帶還將他父皇硬塞給他的傳國玉璽摔了。
聽到這里,溫雅難得噎了一下,問:“你將那玉璽……摔了?”
賀祈之沉默了會兒,才說:“我尋思那玩意兒又賣不出去,留著也是個禍害,所以就……”
溫雅揉了揉額頭,似乎有些頭疼:“所以你在虎峰寨練兵,不是為了造反?”
“造反?我造誰的反?”賀祈之蒙了,“而且我?guī)讜r練兵了?我?guī)е艺永锏哪腥藗兣芘懿健娚斫◇w都不行?”
溫雅繼續(xù)問:“……那朝廷招安你為何不從?”
說到這里,賀祈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不是因為怕招安了,虎峰寨里開墾出來的那些地就得上繳嘛,到時候咱墾自己的田還得交佃金,多不劃算啊?!?/p>
溫雅一時間難以消化賀祈之說的實情。
“所以,你們是不是誤會什么了?”他看著溫雅問道。
便是腦子再不靈光,賀祈之也該反應過來了。
溫雅沒回話,她仿佛渾身脫力般軟軟地靠在賀祈之的胸口,沒過一會兒,竟是悶悶地笑出聲來,笑完后,她從衣襟里掏出一個物什來。
賀祈之定睛看了看,見是個男孩佩戴樣式的長命鎖,正欲開口問是誰給她的,心念一動,想起了一些往事來。
當年他隨賀氏一族從國都逃出來時,各處的戰(zhàn)事都已起,許多未曾參戰(zhàn)的平頭百姓迫不得已開始流亡,一時間民不聊生,餓殍遍野。賀祈之看著流離失所的百姓,因自身難保,也沒什么相幫的念頭,但有一次,他遇到了一個小女孩。
那女孩兒不像其他人一樣,沖他討好地笑,而是用一雙清凌凌的眸子直直地看著他,說:“本不欲求人,但爹娘的盤纏被人偷了,一家人已經(jīng)有好些時日沒吃上一口東西了。若能施舍些個,算我借你的。公子,你若愿意留下信物,或者告訴我你叫什么,以后有機會,我一定會還的?!?/p>
當時賀祈之被她看得心里莫名一軟,就將刻著一個“祈”字的金鎖取下給她……
“所以……”賀祈之的喉嚨有些癢,心臟不受控制,“怦怦”地跳得厲害,“你方才那么急地進宮,是因為……怕我出事兒嗎?”
溫雅頓了頓,頭枕在賀祈之的胸膛上,一向冷清的眼里沾了笑意,反問道:“你說呢,賀寨主?”
賀祈之表示不敢想,畢竟他前兩天還在悼念他死去的一見鐘情。
殿中光線已徹底暗了下來,近在咫尺之人的樣貌也漸漸看不清了,只聽殿中窸窸窣窣似有衣料摩擦的聲響,而后,某個不敢想的憨憨抱了一個香玉滿懷。
溫雅用蔥段似的手指,柔柔地在他胸前一點,悄聲說:“祈之哥哥,我來還債來了。”
賀祈之喘著粗氣,心道:這哪里是來還債的?這分明是來勾他魂、索他命的??!
八
虎峰寨的眾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本來好好的娶壓寨夫人的日子,一杯酒下去就倒了,醒來一看,寨子一圈圍著的都是官兵,結(jié)果這沒圍上多少時日,那群官兵又自個兒撤了,臨走前還發(fā)了一沓喜帖,說是尚書大人大喜。
眾人正尋思著尚書大人大喜跟他們有什么關系,結(jié)果手快的人打開喜帖一看,落款的名字不是他們那憑空消失的寨主和寨主夫人還能是誰?
眾人不知事情的緣由,面面相覷了好一陣兒,許久,得出結(jié)論——
管他呢,他們的憨憨寨主成婚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