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生活在江南的人,既坐擁“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良辰美景,又享有“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的豐饒物產(chǎn),就連郊外野塘也有“水八仙”饗客—茭白、蓮藕、水芹、芡實、慈姑、荸薺、莼菜、菱角。有老天眷顧,江南人當然有底氣“不時不食”,有道是“春季荸薺夏時藕,秋末慈姑冬芹菜。三到十月茭白鮮,水生四季有蔬菜”。
在“水八仙”中,茭白清淡爽脆,蓮藕脆嫩鮮甜,水芹清香爽口,芡實彈滑軟糯,荸薺甜脆可口,莼菜絲柔滑順,菱角香糯宜人,唯獨慈姑如同個性強烈的失意隱士,且不說味道微苦,而且跟別的蔬菜“合不來”—若與別的蔬菜同煮,慈姑反而更加清苦澀口。
慈姑,又叫作“茨菰”,肉質(zhì)沙綿,粉中帶澀,澀里泛苦,苦外存甘,滋味復(fù)雜。而且慈姑無論烹煮多久,自始至終有模有樣,不會像南瓜、土豆之類,久煮軟爛如泥。江南人深得駕馭食材之道,當然有辦法揚長避短,將慈姑的長處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慈姑可以爆炒、紅燒,也可以煮湯。它是“嫌貧愛富”的富貴菜。原因無他,慈姑是“瘦物”,其苦澀唯有動物油脂和高溫方能征服,所以,最好吃的莫過于濃油赤醬的慈姑燒肉。
慈姑要選黃皮、白肉、多汁的“蘇州黃”,且慈姑與肉以四六開搭配為宜。慈姑增一分會喧賓奪主,減一分則會平淡無奇。烹飪時,將肉切成塊狀,焯水去除血污和肉腥味;再將慈姑劈成兩半,和肉一同投入鐵鍋,加清水、黃酒、老抽、酸梅、陳皮、蔥姜、八角、桂皮;大火煮開后改中火燜至肉軟爛,待慈姑吸入肉汁,再加砂糖翻炒至湯汁黏稠,便可出鍋裝盤。醬紅的肉沁著慈姑的清香,少了幾分油膩,香醇厚實,滑嫩彈牙;黃白的慈姑吃透肉汁,粉糯豐腴,頗有嚼頭,若隱若現(xiàn)的苦澀大可忽略不計,“味之精微,口不能言也”。
當然,慈姑并非離開肉就不能出彩,外脆里嫩的拔絲慈姑便是一例。將慈姑洗凈,去皮,去頂芽,滾刀切塊敷上菱粉;再將蛋清與菱粉攪拌成糊,將慈姑塊在蛋清糊中滾過,再敷上菱粉,入鍋炸至金黃色撈出冷卻;在鍋內(nèi)倒入色拉油、砂糖,用小火熬制并不斷攪動,砂糖熬成糖漿,待能拔出絲時,立即將慈姑塊倒入翻炒,邊翻鍋邊撒入芝麻,兩三分鐘后收汁即可裝盤上桌。
慈姑能上餐桌,亦能當零食。在沒有薯片的年代,油氽慈姑片便是一道老少皆宜的休閑食品。在過去,每到隆冬季節(jié),蘇州觀前街路邊就有小販兒支起大油鍋,將切成薄片的腌制慈姑炸成金黃色,苦味經(jīng)過高溫破壞,慈姑變得噴香酥脆。油氽慈姑片要趁熱食用,帶氣泡的最佳,只要開吃,就根本停不下來。如今,油氽慈姑片在精細化管理的繁華都市已是難覓蹤影,燒烤店里倒是有了新潮吃法,用細鹽腌漬慈姑薄片兩分鐘,兩面都刷上牛油,上爐烘烤,風味自不必說。
除了當作食材之外,江南人在情感上與慈姑也是難舍難分。慈姑從每年11月下旬開始采收,一直到來年2月采摘才結(jié)束。北風越是強勁,它的滋味越是醇厚。且它富含淀粉,不易變質(zhì),可以儲存數(shù)月,是兵荒馬亂年代的“救荒糧”。慈姑個頭與乒乓球相仿,上有一根彎曲的頂芽,形似如意,舊時民間為了討口彩,全家團圓的年夜飯自然少不了它。過年祭灶神除了要供奉飴糖,慈姑和荸薺也是必備之物,取二者之諧音“自顧不及”,盼著灶神吃了之后,就沒空在玉皇大帝面前說人間的壞話了。
“茨菰葉爛別西灣, 蓮子花開不見還?!弊鳛檫m應(yīng)性極強的水生植物,慈姑從北到南都有分布,并非江南水鄉(xiāng)專有的鄉(xiāng)土農(nóng)產(chǎn)。然而,除了江南和廣東,其他地方把慈姑當作食材的并不多。汪曾祺在《咸菜慈姑湯》里提到,自己小時候?qū)Υ裙脤嵲跊]有好感,這東西有一種苦味兒,很難吃。有一年他到沈從文家去拜年時留下吃飯,師母張兆和炒了一盤慈姑肉片,沈從文吃了兩片慈姑,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贝裙每啵l(xiāng)情更苦,汪曾祺在京城的黃昏中倍加想念家鄉(xiāng)的慈姑。北方人不識慈姑,汪曾祺去菜市場買“慈姑”,總有人問他買的是什么,答曰慈姑。又問,慈姑是什么?“這可不好回答?!?/p>
只有江南人心領(lǐng)神會,這是一種叫作慈姑的滋味。慈姑之味,不是人人能欣賞,欣賞之人也并非從一開始就鐘情,只有人到中年才會慢慢接受。從抗拒到回味,需要漫長的過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實,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一個“慈姑”,愛土,愛水,只苦自己,不苦別人,苦后回甘,苦盡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