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華│文

6

一家三口吃過晚飯后，大風刮得帳篷嘩啦作響，雨點打得篷頂嘭嘭有聲。

志根打了個飽嗝，有些累了：“風雨這么大，要不，我們明天再去吧?！?/p>

丁火石卻說：“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再說了，下雨的夜晚做這種事更加合適。要不，志根，你就看家吧，我和你姆媽去就行了。”

“既然要去，我肯定得去！要不，你們哪里找得到大土蜂窩呀？”

確實是這么回事。

丁火石對妻子說：“你還是留下來看家吧，我和志根去就夠了。”

想不到一向小心謹慎的豐紅蓮，這回卻任性得像個孩子：“這荒山野嶺，又是大風大雨的，誰會來這帳篷里偷東西呀？再說了，我們就出去半個晚上，賊哪里會有這么精嘛，我這回就是要和你們一起去?！?/p>

丁火石拗不過她，只好說：“好吧，好吧。那你一定要穿戴整齊?！?/p>

又稍稍收拾了一番，一家三口鎖上帳篷的簡易門，各自擰亮手中的手電筒，往山上走去。

風雨中，志根一馬當先，手里的長柄茅草刀不斷揮砍，盡量為隨后跟上的父母掃開一條稍微好走些的山路。因為爹爹的一擔籮筐里還挑了不少東西，姆媽則扛了一把大鋤頭。

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志根終于在那片亂石堆前停了下來。他用手電筒四處照了照，找到不遠處的那個草結，輕聲說：“就在那個草結上方。”

丁火石放下籮筐，夫妻倆輕手輕腳地湊到兒子身邊。志根又往前走了幾步，透過雜草的縫隙，在雪亮的手電光斑中，果然看到了土蜂窩的出入口。

風雨中，依然可以看到出入口周圍有幾只大土蜂在守護著。手電光一照過去，它們不斷振動著翅膀，做出一副隨時發(fā)動攻擊的架勢。好在風雨一直沒停，大土蜂怕淋濕了翅膀，沒有馬上起飛。這就是雨夜的好處。

“這個大土蜂的巢窩不小啊……慢慢退回去吧?！倍』鹗p輕碰了碰身邊的妻兒，全部退了回來。

“爹，怎么弄？”志根激動地問道。

“還是用火燒。今夜雨大，不怕引發(fā)山火。都把防蜂服穿上?！倍』鹗f著，把防蜂服從籮筐里拿出來，嚴嚴實實地往身上套，“前期工作由我來做，志根，你給我照光就行，一定要機靈點，更要小心點。”

這次，丁火石戴了兩副厚厚的橡膠手套。接著，他在地上掏了兩團濕泥巴，雙手反復揉搓一番，兩團泥巴搓得像面團一樣粘稠。

父子倆又耳語了一陣，丁火石雙手各拿一團泥巴，志根照著手電，慢慢往土蜂窩的出入口輕輕湊過去。倆人都半蹲著身子。

湊得足夠近時，丁火石雙手同時往前一扔，兩團泥巴同時發(fā)出“啪”的一聲悶響，正好牢牢地封在兩個小洞上。

但還是有一只大土蜂沖了出來，順著泥團揮來的疾風，撲向丁火石的面門——好在有防蜂面罩護著。丁火石雙手連續(xù)拍了兩下，就把這只大土蜂拍死了。

三個人都長吁了一口氣。

丁火石趕緊提來一只大籮筐，把上面的塑料薄膜掀去，往土蜂窩門口一倒，倒出一大堆木屑和干柴，又拿出一瓶柴油，往干柴上倒了大半瓶。打火機一點，大火在風雨中熊熊燃燒起來……

接著，丁火石拿來一根早已準備好的長竹棍，隔著火焰往那兩團濕泥巴上一捅，立即捅出兩個小洞，小洞里瞬間飛出無數(shù)只大土蜂，但都被熊熊火焰燎去了翅膀，或被燒死，或在火堆邊爬動……

不用吩咐，豐紅蓮拿著兩根長長的細竹棍當筷子，飛快地夾出這些無法飛動的大土蜂，往一個質地細密的尼龍袋子裝。這些成年大土蜂也是一道山珍美味。

光焰高躥的明火燒了好一會兒，不再有成年大土蜂飛出來了。丁火石說：“我去撿些樹葉和濕柴來。志根，你去另一只籮筐里拿扇子?！?/p>

丁火石將一大抱樹葉、濕柴草覆蓋在火堆上，火焰頓時熄了下去。志根用力扇著大扇子，滾滾濃煙立刻冒出，一直往土蜂窩里熏去……

丁火石又用長竹棍用力捅了捅土蜂窩的出入口，將兩個小洞口捅得更大，讓更多的濃煙熏進洞去。

丁火石說：“根崽，繼續(xù)用力扇，一定要熏透……唉，如果我們有條件，也可以把這窩土蜂養(yǎng)起來，那就又能增加一筆源源不斷的收入了?！?/p>

“你盡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我們養(yǎng)蜂人家怎么可以養(yǎng)大土蜂呢？好讓大土蜂危害我們家的蜜蜂啊？”豐紅蓮在旁邊說。

“我也只是說說嘛?！倍』鹗瘜擂蔚匦α诵?。

其實，近些年，養(yǎng)大土蜂也是一門營生了。

有膽量又有經(jīng)驗的人發(fā)現(xiàn)野生大土蜂后，首先做好一切安全防護和準備工作，然后就用兩個大可樂瓶快速套在土蜂窩的出入口上，然后用力拍打土蜂窩，使里面的成年大土蜂鉆出來，全部鉆進大可樂瓶里。由于可樂瓶事先鉆了許多小孔，這些成年大土蜂一時半會悶不死。

當巢穴里的成年大土蜂全部鉆進可樂瓶后，再挖開巢穴，將里面的蜂巢連同幼蜂完完整整地取出來，帶回家，移到事先挖好的土洞里，再把成年大土蜂從可樂瓶里全部倒進這個土洞，使它們重新安家。

由于這個新穴里有大土蜂的蜂巢和幼蜂，一般情況下，這些成年大土蜂是不會輕意離去的。于是，一窩大土蜂就算養(yǎng)殖成功了。

當洞穴里的大土蜂繁殖到一定程度時，穿戴好厚厚的防護服，只要輕輕挪開事先設計好的活動石塊，從里面割取一兩頁滿是幼蜂和蜂蛹的蜂巢，將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大土蜂的幼蜂或蜂蛹不但個頭大——有成年人的手指粗，并且味道鮮美，營養(yǎng)豐富，在一些稍微高檔的餐館里可以賣百把塊錢一斤。

大土蜂的巢頁格外寬大厚實，有時一個巢頁就可以獲取五六斤甚至更多的商品幼蜂。只要當?shù)氐纳姝h(huán)境比較合適，各種昆蟲類的食物來源比較豐富，每個月都可以割取一次商品蜂，卻絲毫不影響整窩大土蜂的繁衍生息……

風雨慢慢小了。四周的山野里，各種夜蟲的叫聲卻越來越響亮。

濃煙持續(xù)熏了十多分鐘，丁火石拿來一把鋤頭，說：“根崽，不要扇了，就算里面還有成蜂，也應該熏得差不多了?？梢蚤_挖啦！”

丁火石用鋤頭刨開土蜂窩門口通紅的柴火灰燼，又連續(xù)挖了十幾鋤，里面果然露出企盼已久的驚喜：又深又寬的土洞內，懸著一支完整的黃色“香蕉”枝，卻比香蕉的結盤更大、更平整，鍋蓋大的土蜂巢一頁接一頁，從上往下垂掛下來，一共有六扇。每個巢頁上都嵌滿了粗壯飽滿的幼蜂或蜂蛹。那些蜂蛹上都結了一層薄薄的、灰色的巢膜——它們正處于化蛹期。這些蜂蛹更加潔凈，沒有任何糞便，是更加完美的佳肴。

一家三口頓時喜得有些發(fā)蒙。

丁火石忽然喜滋滋地說：“根崽，快把刀從籮筐里拿來，把它們一頁頁割下來，千萬別損壞了里面的蜂仔！”

“我來，讓我來割！”豐紅蓮飛快地拿來茅草刀，鉆過去，蹲下身子，一邊用刀割下一頁頁蜂巢，遞給志根，一邊喜悅地說：“根崽，幸虧你發(fā)現(xiàn)得及時，如果這些幼蜂全部變成了成蜂，一齊來禍害我們家的蜜蜂，那我們就麻煩了?，F(xiàn)在呢，還可以給我們增加一筆不小的收入……”

“唉喲，痛死我了……”豐紅蓮突然把茅草刀扔在地上，不斷甩著左手，臉都痛苦得有些變形了。

“怎么啦？怎么回事？！”父子倆連忙撲過去，兩只手電筒同時照在豐紅蓮的左手上——左手手套上，竟然爬著一只大土蜂！

“怎么還有沒燒死的成蜂?。　倍』鹗么髦窈衿な痔椎氖种敢话涯笙履侵淮笸练?，在手電筒下一照，它的外殼還很嫩弱——原來，這是一只剛剛化蛹成蜂，剛從蜂房里鉆出來的成蜂。由于它還無法飛行，正好潛伏在巢頁上，就將豐紅蓮的手背蜇了一下。

丁火石一下子將這只大土蜂捏碎，對妻子說：“快脫下手套，我給你涂點特效藥！”

豐紅蓮取下手套后，丁火石從蜂房里拿出一只肥壯的大土蜂幼蜂，輕輕一擠，擠出一些乳白色的汁液來，涂抹在妻子的蜇傷處。他邊涂邊說：“好些了嗎？痛得輕些了嗎？”見妻子不斷點頭，又說，“幸好它才剛剛羽化，毒針還沒有完全硬化，刺不了很深，毒液也不是很毒，要不，你今晚會痛得睡不著覺?！?/p>

志根撿起地上的刀子，準備去割剩下的三個巢頁。豐紅蓮說：“根崽，你要小心點，別再被蜇了?！?/p>

丁火石拿過兒子手中的刀子：“還是讓我來割。我戴的是雙層手套，就算里面埋伏了更兇殘的家伙，也奈何不了我?！?/p>

不一會兒，剩下的三個巢頁被丁火石割了出來。

丁火石挑著籮筐，開心得像個孩子：“嗯，收獲不少哇，連巢不下五十斤，我們發(fā)財啰，我們可以打牙祭啰！”

7

第二天一大早，昨夜“土蜂大會戰(zhàn)”的成果全部展露出來，兩只竹筲箕里裝滿了白胖胖的蜂仔、幼蜂和蜂蛹不下三十斤！

豐紅蓮被蜇的手背上只有一個紅點，手背和手掌都沒有腫起來，她開心地說：“根崽，這次大豐收都是你的功勞，你說吧，這些蜂仔怎么處理，是吃、是賣全聽你的?！?/p>

志根摸了摸腦袋：“我們就吃那些成蜂吧，夠吃兩餐了。這些蜂仔還是全部賣掉吧?！逼鋵?，他也很想吃些美味的蜂仔，但蜂仔的價格太貴，他有些舍不得——爹爹買車的錢還沒還清呢，自己上學也要花不少錢。

丁火石卻不同意了：“那不行，你姆媽昨夜還被大土蜂蜇傷了呢，一定要補償和犒勞一下你們母子倆！”

“是啊，是??！根崽，你現(xiàn)在正在長身體，學習又這么刻苦，更需要高蛋白、大營養(yǎng)補充一下，還是留下一些蜂仔吧。趁著新鮮，吃起來更營養(yǎng)。那些成蜂經(jīng)得放，留著以后吃?！必S紅蓮說著，用大菜碗從筲箕里盛了滿滿一碗，用開水焯了一下，然后將幼蜂的內臟逐個擠出，又切了大半碗青辣椒，先把弄干凈的蜂仔用菜油炸香，再把青椒倒入菜鍋中翻炒，頓時，陣陣鮮香溢出菜鍋，飄出帳篷……

帳篷外還是陰云四合，小雨連綿。

丁火石看了看幾乎垂落到帳篷頂上的云霧，對兒子說：“看來，這天氣一時半會晴不起來，這些天轉不了場。這些土蜂仔不耐放，得趁新鮮趕快賣掉。要不，就賣不出好價錢了——吃過早飯后我得下山一趟。”

志根說：“開車去？專門為賣這些蜂仔跑一趟，不合算吧。再加上雨霧蒙蒙的，也不太安全?！?/p>

“這山上很少有車子經(jīng)過，自己不開車去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好香??！你們家今天早上打什么牙祭？”雨霧中突然駛來一輛摩托車，“嘎”的一聲停落在帳篷外，接著從摩托車上走過來一個中年男人，穿著天藍色雨衣。

“喲，原來是老三啊，什么事讓你這么早就上來了？還沒吃過早飯吧？來來來，一起吃，一起吃！我們今天早上正好炒了土蜂仔?！必S紅蓮正好把菜端上了桌，連忙打招呼。丁火石父子倆也連忙讓座。

丁老三和丁火石都是丁家村人。丁家村離這深山有十五公里遠。

丁老三把水淋淋的雨衣掛在帳篷門口：“難怪這么香……哈哈，我的運氣怎么這么好，竟然碰上你們家吃蜂仔？早知道，我就把五妹一起帶上來打牙祭了。我五妹今天要回城里，她特意讓我給她買幾斤蜂蜜帶走。如今啊，城里的蜂蜜多得五花八門，有的價格高得出奇，但都不敢保證是真蜂蜜。她只相信你們家的蜂蜜?！?/p>

“那是，那是。老三，快坐?！必S紅蓮已盛上了熱騰騰的米飯。

簡易餐桌上，丁老三自然對土蜂仔的美味贊不絕口。丁火石就把昨夜如何挖到這窩大土蜂的經(jīng)過說了出來，并表示，早飯后打算下山去賣這些蜂仔。

丁老三說：“火石哥，這些土蜂仔也給我賣幾斤吧，正好用來打發(fā)我五妹。她肯定會高興得不得了。這年頭，就算有錢也難碰上這么好的大土蜂仔啊?！?/p>

“不用買，不用買！既然碰上了，拿幾斤去就是。你五妹也是我堂妹，我們還是沒出戶的兄妹呢?！倍』鹗B忙說。“出戶”是指超出五代的同宗同族。

“那怎么可以白拿！你們家找蜂、挖蜂也是付出了相當多的努力和風險的。你賣給人家什么價，我出什么價，我不能白拿……”丁老三差點把飯噴了出來。

其實，丁老三以前是比較愛占小便宜的，能白拿人家的東西，就盡量白拿，就算是買東西，也喜歡討價還價。丁火石家的蜂蜜，他白吃白拿了不少，偶爾購買一點，也是再三砍價，就算口袋中有錢，也盡量拖欠著。

有一回，丁老三的爹爹重重摔了一跤，腿骨摔骨折了，而他的幾個兒子和兒媳婦都在外地打工，沒在身邊。丁火石趕緊把這個堂叔送到醫(yī)院住院治療，不但墊付了所有醫(yī)療費，還一直精心陪護，并拿來幾斤上好的蜂蜜給堂叔吃，使老人家的身體很快康復過來。人心都是肉長的，從此，丁老三兄弟姐妹幾個對丁火石感激不盡，他們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

“這樣吧，老三，給你和五妹每人送兩斤，其他的，你愿意買多少隨便?！必S紅蓮連忙插話。

丁老三想了一下，說：“也行，也行。那我就不再客氣啦。我再買五斤，就按當前餐館的收購價，一百塊錢一斤，怎么樣？蜂蜜嘛，我要十斤。現(xiàn)在蜂蜜的價格是五十還是六十？”

“今年雨水多，蜂蜜普遍減產(chǎn)。你看，我們來這里已經(jīng)有個把月了，百把個蜂箱還沒產(chǎn)出一百斤蜜。我賣給人家六十，你嘛，自家兄弟，還是按原價，五十?！倍』鹗f。

“那怎么好意思？我也按六十。就算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要不，我就不敢再來買你家的蜂蜜了。你們家也不容易，志根要讀書，家里還有兩位老人要贍養(yǎng)。并且二伯的身體不好，經(jīng)常要看病，要吃藥?！倍±先龍猿终f。丁老三口中的“二伯”就是丁火石的父親，也是丁老三父親的堂兄。

又是豐紅蓮打圓場：“老三，不說你和火石是堂兄弟，就算是鄰里鄉(xiāng)親，我們也應該優(yōu)惠點。老三，這樣吧，不按高，不按低，你按五十五。怎么樣？”

丁老三總算點了點頭：“那就多謝了?！庇终f，“火石哥，你要是信得過我，你把那些蜂仔分別稱一下，我回去的時候替你去山下賣掉，下次再把錢給你捎過來，免得你為了賣這些蜂仔專門下山跑一趟?！?/p>

丁火石夫婦倆連忙說：“好啊好??！我們怎么信不過老三你呢？”

志根笑道：“三叔，這些蜂仔如果能賣出更高的價錢來，多賣的錢就算你的辛勞費?！?/p>

大家都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說話間，都已吃過早餐。大家一陣忙碌：將十斤蜂蜜過了秤，又將大土蜂仔分別過秤，分別打包裝袋，然后付錢……

不一會兒，丁老三騎上滿身披掛的摩托車，靈巧地消失在雨霧連綿的山道下方。行駛在這九曲羊腸的山道上，摩托車就是比大貨車更加方便、更加經(jīng)濟。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