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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迷在行走

2021-03-26 09:54:58馮積岐
青年作家 2021年7期

馮積岐

李迷行走路線一

李迷是從h省w城走出來的。

w城已經(jīng)封城數(shù)日。

李迷是怎么從w城走到s省鳳山縣的,只有李迷自己知道。

現(xiàn)在,李迷行走在鳳山縣。

李迷從鳳山縣城走過去的時候,腳步澀滯而小心,她似乎擔(dān)心,一旦步子跨大一點,一旦腳上稍微用點力,就會把街道踩醒了、踩疼了。街道似乎在深沉的睡眠之中。街道上空無一人。街道是一條白線。李迷的目光從東朝西穿過去,沒有任何障眼物,她從街道的嘴巴里好像能窺視到街道的五臟六腑——她一旦用目光把街道挑破,肌膚上好像起了雞皮疙瘩——她打了個顫——不僅僅是發(fā)冷。縣城街道上的空寂、冷清、孤單、無助和她走過的好多個大城市、小城市的街道,沒有二致。只是,縣城街道無意間釋放出的溫情,使她淡定釋然,心胸舒暢。走過了大十字,走到了西大街,只見一家賣菜的門市前有三五個人。李迷看不清也無心去看。這家賣菜的門市部仿佛縣城街道上活生生的一只眼睛,這只眼睛眨動著生活的氣息,它以躊躇的姿態(tài)斷然戳破了整個街道的沉悶,它用有限的活躍和一個個門面緊閉的商店對峙。

走到縣城西關(guān),李迷發(fā)現(xiàn),一家藥店的門開著。從玻璃窗戶中看進(jìn)去,兩個戴口罩的女店員站在門口,似乎急切地向外張望。李迷只猶豫了片刻,沒有進(jìn)去——她的一只腳趾頭磨破了,本來想買一片創(chuàng)可貼,可是,她一看見櫥柜上的那些藥品,閃上來的念頭即刻消失了:我沒有病。我很健康。我不必和藥品打交道,更不必和醫(yī)院、醫(yī)生打交道。我一定要活著,好好地活著。劉倩用絕望的眼神看著她。劉倩被抬上救護(hù)車的時候,氣息微弱地說,好好活著。劉倩是她三個店員中年齡最大的一個,29歲了,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媽媽。你記住了劉倩的眼神,劉倩的話。李迷下意識地提了提褲子。她討厭自己的那個——不,是自己的身體。遲不來,早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她沒有記錯,又提前了三天——她似乎能嗅見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兒。女人如果身上不來那個,就好了。不可能,那是生命的源泉,也許,人的命,從一開初,就是由它澆灌的。每一次來,你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你習(xí)慣了黏糊糊,習(xí)慣了那味兒,習(xí)慣了花一樣紅的顏色,只是這一次,來得不是時候。你正在行走中。

從西關(guān)出去,向北一拐,李迷踏上了通往村莊的水泥路面,在這三公里半的水泥路盡頭,就是生她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松陵村。一股東北風(fēng)斜斜歪歪地?fù)溥^來,李迷的眼睫毛眨動了幾下,似乎表示她在抵御著故鄉(xiāng)的冷風(fēng),行道樹的枝條在戰(zhàn)栗,戰(zhàn)栗的幅度不大,仿佛尋歡作樂的身體。當(dāng)她感覺到,壓在她身上的身體在戰(zhàn)栗,她從驚恐不安中解脫出來,睜大眼睛一看,在她身上手忙腳亂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年輕人,比她還小,最多二十歲吧,也許,只有十八九歲。李迷沒有喊叫,沒有反抗,他也在戰(zhàn)栗——她的感覺不只是那個人的年齡,最強(qiáng)烈的感觸如同三伏天的太陽光,敲打著她——一把冰涼的匕首在她的脖頸上。她閉了雙眼,不再戰(zhàn)栗。壓住她的那具身體也不再戰(zhàn)栗。她來到省城里的第二個晚上,行走在城墻根下一條窄窄的巷子里,燈光襤褸、昏暗,她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明晃晃的,心里一緊張,還沒有回過頭,嘴巴被一只手捂住了,匕首貼在她的脖頸上。她沒有報警。她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前后左右張望了一下,從巷子里向外走,走出了她驚怵的巷子,走出了襤褸的燈光。

李迷在行走。

仿佛一股冷風(fēng)把李迷的記憶吹醒了:今天是農(nóng)歷二月二日。“二月二,龍?zhí)ь^”。在關(guān)中西府農(nóng)村,二月二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節(jié)日。她還在被窩里睡著,母親就將炒熟的白豆、棋豆(一種豆粒大小的面食)端進(jìn)了房間。母親說,迷迷,迷迷快起來,今天龍?zhí)ь^,不準(zhǔn)睡懶覺——和許多孩子一樣,她也有溫馨的童年。她從夢中醒過來,抓了幾粒豆子,放進(jìn)嘴里。二月二,是大地蘇醒的日子。二月二,是李迷清醒的日子——明天——二月三日,是她的生日,所以,她記住了今天的這個日子。她是沒心沒肺的女人,日子是怎么從她的生命里溜走的,她記不住。二月二,她記住了。因為,從明天起,她就告別了四十歲,踏進(jìn)了四十一歲的門檻。

從馬家莊的村頭路過的時候,李迷站住了。她看了幾眼村街。村街是一條白線,白線靜靜地縫在田野上,縫在村莊里。安安靜靜,空空蕩蕩。二月二能淹沒在靜寂之中,只有剪刀似的冷風(fēng)實實在在的,一抓一大把。

緊偎住松陵村的一脈山撲入了李迷的眼簾,山的輪廓清晰可辨,山頭光禿禿的,瘦骨嶙峋,憔悴枯萎。越逼越近的山頭,越逼越近的松陵村,李迷似乎不敢直視了,她的腳步遲緩了。父母親還健在嗎?見了父母親,她怎么開口呢?從23歲離開鳳山縣,離開松陵村,十七年了。十七年,她再也沒有回來過,沒有見父母親一面。我沒有你這個女子,你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這是父親撂下最狠的一句話。當(dāng)她走過了青春,度過了浪漫而荒唐的年華之后,當(dāng)她在人生的戰(zhàn)場上經(jīng)過了好多次打擊折磨之后,她才明白,人世上,沒有不疼愛子女的父母,只有不孝敬的兒女。父親之所以把那句話掏出來,擱置在她的眼前,是因為,父親的言語再柔軟,道理再堅硬,她絲毫也不為之而動——她堅決要和來順離婚。父母堅決不同意她和來順離婚。母親流著眼淚說,迷迷,聽媽的話,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來順有啥不好?來順老實,能吃苦,憑一身力氣也能掙來錢;他沒有一點壞毛病,你還嫌啥?父親嘆息了一聲:娃呀,人皮難背。人到世上來是受罪的,人不好活,活人過日子是難場事,像來順這么老實能干的娃,越來越少了。你和他離婚,不后悔,才是怪事。父母的這些話太古老,她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父母的想法距離她想要的生活太遠(yuǎn)了。老實等于無能。她想要的丈夫不是來順這樣的男人。來順不懂生活,和來順在一起,等于糟蹋時光、糟蹋她的青春。用父母親的眼光看,來順無可挑剔。十九歲那年,她就和來順糊里糊涂結(jié)了婚(領(lǐng)結(jié)婚證的時候,來順找熟人,將她的年齡改為二十歲了)。婚后,來順確實對她百依百順,把上班掙來的錢全部交給了她。來順寧愿從二十里以外的縣水泥廠餓著肚子,騎著自行車回到家,也不愿買一碗扯面吃。來順說,他多花一塊錢,交給她的錢就少一塊。他想叫來順和他懟幾句、吵幾句,甚至罵她幾句,來順不,即使她尋釁鬧事,來順也忍了。來順說,他能娶迷迷這么漂亮的一個女人,就是迷迷打他、罵他,他也不會還手還口的。來順用她的漂亮抵消了她的所有毛病。正因為是這樣一個來順,她才和他離了婚。

李迷在行走。

晌午的太陽被冷風(fēng)削弱了力量,稀薄的太陽光披在李迷身上,沒有勁道。李迷快到村口了。她站在遠(yuǎn)處看著。村口擺放著一個桌子,桌子后面坐著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人。不是因為戴著口罩,不是因為距離遠(yuǎn),李迷看不清桌子后面的那個人。即使李迷到了跟前,也未必認(rèn)識。她畢竟離開松陵村十七年了,十七年可以長大一個小伙子。桌子跟前站著兩個戴口罩的年輕人。李迷感覺到,這兩個年輕人比他年齡小,她更不認(rèn)識了。

有一對夫婦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娃娃從李迷跟前走過去了。這對夫婦和男娃娃走到桌子跟前,坐在桌子后面的那個人在這對夫婦和男娃娃額頭測了體溫。這一對夫婦和男娃娃進(jìn)村時,被兩個年輕人攔住了。這一對夫婦要闖進(jìn)去。桌子后面的那個人把順著放在木頭架子上的一個木椽橫過來,擋住了這一對夫婦。隨后,他撥了電話,從村子里出來兩個小伙子。這一對夫婦一看那架勢,領(lǐng)著娃娃退回去了。李迷攆上去問那男人:咋啦?不叫進(jìn)村?那男人說,就是,不叫我們進(jìn)去。女人委屈地說,我們沒有帶毒,我們健健康康。我們進(jìn)村想去看看病重的老姑,不叫進(jìn)。土霸王,沒辦法。男人說,一個村一個皇上。沒道理可講,回去吧。

李迷看了幾眼漸走漸遠(yuǎn)的這一對夫婦和娃娃,遲疑不決。就是人家叫她進(jìn)村,她見了父母親,怎么說呢?當(dāng)她混不下去的時候,當(dāng)她遇到災(zāi)難的時候,才想起了父母?不,父母親不會抱怨她的。她對父母親的情感世界了如指掌,已經(jīng)回來了,還能不見父母親?

李迷在行走。

她挺了挺胸,仿佛自己鼓勵自己,她向村口設(shè)崗的地方走去了。

叔,我是迷迷,你還認(rèn)識我嗎?

坐在桌子后面的男人站起來了,他打量了幾眼李迷,搖了搖頭。

我回去看看我爸我媽。

你是誰家娃?

我爸是李宏肖。

李宏肖?李宏肖只有一個女兒,聽說死在外地了。

誰說她死了?

李宏肖說的。

我就是迷迷。

你就是李宏肖的真女兒,也不能進(jìn)村,上面有文件,我們要對松陵村人負(fù)責(zé)。病毒很厲害,你知道嗎?你走吧。

我進(jìn)去看我爸我媽幾眼就走。我爸真的是李宏肖。

什么宏?。ㄐぃ┖甏蟮模唛_。一個年輕人走過來,喝喊著,叫李迷走遠(yuǎn)點。

盡管,李迷是在大城市混過的,算見過世面的,她一看,面前這個年輕人很冷酷無情的樣子,就知道,這個關(guān)口她過不了。她給上了年紀(jì)的那個人說,你知道不知道,我爸的手機(jī)號,我給他打個電話。

坐在桌子后面的那個人說,不知道,你走吧。

走開!那個年輕人說,誰知道你是干啥的?

李迷無望地走了。

李迷行走路線二

李迷在行走。

李迷行走在松陵村通往楊柳村的縣際公路上。

李迷是去找王儀的父親王祥瑞的。王儀給李迷說過,她家在鳳山縣鳳鳴鎮(zhèn)的楊柳村三組。

李迷和王儀相識在七年前。

因為是同一個省同一個市同一個縣里的鄉(xiāng)黨,王儀第一次來李迷的理發(fā)店做頭發(fā),那熟稔的鳳山鄉(xiāng)音一旦接通,兩個人似乎一見如故,好像前世就是親人。那天,給王儀理發(fā)的是店里那個叫胖紅的姑娘。剛進(jìn)來的時候,李迷以為王儀是來找胖紅泡小妞的——胖紅進(jìn)店時就給李迷坦白了,她曾經(jīng)在一家賓館坐過臺。李迷不愿意接收胖紅??墒?,胖紅的手藝好,客人也都喜歡胖紅,胖紅每天給店里帶來的收入,使李迷不肯丟掉她。李迷知道,收容賣淫女是違法的事。她給胖紅說得清清楚楚,一旦進(jìn)了店,不能干那事,出了店,她就管不著了。李迷也知道,胖紅偶爾在她住的地方和男人鬼混,這些男人大多是胖紅做頭發(fā)時勾搭上的。李迷勸過胖紅,希望她靠手藝吃飯,不要干那事,胖紅最終聽了李迷的話,像戒癮一樣,十分痛苦地戒掉了壞毛病。李迷和王儀做了朋友以后,王儀坦誠地告訴李迷,第一次到她的店里做頭發(fā),不是沖著“李迷美發(fā)”這幾個字來的,而是聽他的工友說,李迷美發(fā)店有一個胖紅姑娘很解人饞。于是,王儀就來找胖紅。剛進(jìn)店時,王儀操一口比較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李迷并不知道王儀是哪里人。當(dāng)王儀結(jié)賬時,轉(zhuǎn)換了口音,一口鄉(xiāng)音,李迷一聽,才興奮了。兩個人坐在收銀臺交談了一會兒,李迷從王儀口中得知,王儀在W城的郊區(qū)跟著鳳山一個鄉(xiāng)黨火補(bǔ)汽車輪胎。王儀來到W城六七年了,一直沒有回鳳山縣。兩個人越說越近,楊柳村和松陵村同屬鳳鳴鎮(zhèn),兩個村子相距八公里。

也許,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吧——其實,也不算淪落,只是都有一段不幸的婚姻,王儀告訴李迷,他確實結(jié)過婚;結(jié)婚后,他才知道,他的媳婦有一個相好,是初中時的同學(xué)。王儀和媳婦結(jié)婚后,這女孩兒和她的同學(xué)藕斷絲連,一旦有機(jī)會就幽會。當(dāng)他的媳婦和同學(xué)被王儀堵在床上之后,兩個人離了婚。王儀說的這事,李迷好像在電視劇中看到過這樣的情節(jié)。看過就看過,生活如戲,戲如生活。李迷沒有再多想。王儀每次來店里做頭發(fā),不再找胖紅了,而是李姐李姐地喊李迷(王儀比李迷小兩歲)。半年之后,兩個人相好了,上床了。王儀每個禮拜都到李迷住的地方來和李迷幽會??梢哉f,兩個人相互取暖。在W城,李迷除了王儀,沒有接納任何一個男人。李迷和王儀相處得非常和諧。李迷無意間問王儀,這么些年了,為什么不回鳳山縣看看。李迷從王儀口中聽到了另一個版本——關(guān)于王儀的婚事。王儀說,他喜歡的是他們村一個王姓女孩兒,而父母親非要叫他娶遠(yuǎn)房娘姨的女兒為妻。王儀堅決不同意,父母說,同姓不能結(jié)婚,而王儀給父母說,那個王姓女孩兒已經(jīng)為他流過兩次產(chǎn)。為了這樁婚姻,王儀一氣之下離開了楊柳村,并且給父母留下了一句絕情的話:不再回來,斷絕父子、母子關(guān)系。哪個版本是真實的?王儀一笑,說,我聽說你離過一次婚,我也就編了一個離過婚的故事,那只是故事,不要計較,好嗎?王儀的故事落在李迷心上,只是烙了一個印,并沒有生根發(fā)芽。這個心中的烙印就像留在黑板上的白字,李迷一時半會兒沒有擦去。她冷淡了王儀兩個月??墒?,王儀一如既往地照例來糾纏她,她還是接納了他。再說,既然是相互取暖,王儀身上缺了溫度,她也就不暖和。即使王儀口中的兩個版本都是故事,不是生活,又何妨?她不能只看見鏡子里的東西,她的目光應(yīng)當(dāng)盯住盤子里的東西不放。鏡子里的東西再美好,也不過是水中月,只有擱在盤子里的東西是實實在在的。她的青春已經(jīng)像牙齒那么短了,她應(yīng)當(dāng)活在當(dāng)下。在她沒有遇到心儀男人之前,王儀就是最好的。李迷心中的火又燃起來了,兩個人身體上都有了熱度。

兩個人相處三年之后,李迷說要嫁給王儀,她還沒有打算今生今世要獨身。王儀說他要娶李迷為妻。辦理結(jié)婚證要戶口本、身份證。李迷的戶口,結(jié)婚時遷在了王順家的王馬村。李迷試探性地給王順寫了一封信,希望王順能給她去派出所另立一個戶口,把她的戶口本寄到w城。如果王順不愿意,她就回S省鳳山縣辦理。她這樣做,等于把一個石子兒拋在水池中,探試深淺,她并沒有抱多大的希望。她想,王順至今在怨恨著她。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還沒有等到元旦前她回去,王順按照她寫的地址,給她把戶口本寄來了。她以為有了戶口本,她就可以和王儀結(jié)婚了??墒?,王儀卻說,他給父母寫了八封信,連一封也沒回。打電話,父親換了手機(jī)號。哥哥嫂嫂的手機(jī)也都打不通?;槭掠滞狭艘荒?,李迷覺得,關(guān)于王儀的婚事,可能還有第三個版本——王儀在家里有一個等待他的媳婦和孩子。李迷不再和王儀談?wù)摻Y(jié)婚之事了,可是,王儀詛咒發(fā)誓,說春節(jié)前一定回到鳳山縣,把戶口本拿到W城,領(lǐng)取結(jié)婚證。

王儀本來打算臘月三十坐飛機(jī)回S省,可是,封城了,誰也出不去了。

李迷在行走。

已經(jīng)西斜的太陽仿佛從水中撈出來的一個濕漉漉的玻璃狀圓球,迷迷糊糊的,混混沌沌的。李迷口有些渴,肚子也餓了。舌頭在口中捯動了幾下,口腔里沒有分泌物,她勉強(qiáng)地咽了兩口。摘下了口罩,面朝東,讓冷風(fēng)從口腔中向下灌。她重新戴上口罩。好在,楊柳村的村口就在不遠(yuǎn)處,能看見一張桌子、三個人和一面紅旗了。她知道進(jìn)不了村。她并不是來進(jìn)村的。她到楊柳村來,是要把王儀的遺愿一字不留地交給王儀的父親。

王儀是正月初二進(jìn)了醫(yī)院的,在醫(yī)院里治療十四天,正月十六日,王儀被送進(jìn)了焚尸爐。正月十三,王儀給李迷打了最后一個電話,王儀在電話中說,如果他死了,叫他的哥哥來把骨灰盒抱回去,埋在楊柳村。王儀告訴了她存款的賬號和密碼,叫她轉(zhuǎn)告他的父親。李迷答應(yīng)了王儀。她給王儀說,也給自己說, 我一定要活著,好好地活著。

李迷在行走。

李迷覺得,大腿內(nèi)側(cè)黏糊糊的。最后一個衛(wèi)生巾用完了。流吧,隨意流吧。哪個女人不是從那黏糊糊中走出來的?哪一個女人不是從那腥味中走出來的?李迷走了一段,記起來了,包里還有一小包餐巾紙。她打開包,找了找,找到了,只有幾張了。她取了兩張,疊在一起,襯在了那里。

走到村口,李迷被攔住了。

李迷說,她是來找楊柳村一個叫王祿生的人。

一個戴紅袖套的中年男人說,楊柳村沒有姓王的,也沒有叫王祿生的人。

李迷說,你再想想,叔,再想想,我有重要事找他。

中年男人說,看這女子?咋不相信人?聽口音,你是咱鳳山人,咋是這樣?楊柳村只有姓楊的和姓柳的兩個姓的人。

李迷說,有沒有叫王儀的人?

中年男人說,沒有,絕對沒有。李迷換了一種方式說,你們村里有沒有出走十年沒有回村的人?

三個人都不吭聲了。

片刻,坐在桌子后面的那個老漢說,一組的旦旦娃好像出去八九年或十來年沒回來過。

戴紅袖套的中年人說,旦旦娃的媳婦給人說,旦旦娃回來過兩回,給家里留了錢。旦旦他爹硬說他兒子沒有回來過,誰知道是咋回事?

李迷說,旦旦娃是誰?

戴紅袖套的中年人說,旦旦娃是楊三旦,說了你也不知道。你走吧。

戴紅袖套的中年人朝李迷揮了揮手:快走,他的語氣中透出的是嫌惡,眉眼里的嫌惡在向面部漫溢,那嫌惡被口罩罩住了。

李迷看了一眼被浮云遮住的太陽,走了。

李迷行走路線三

李迷行走在楊柳村去王馬莊的路上。

李迷是在女兒跌進(jìn)門前的北干渠淹死之后離開王馬莊的。女兒剛過了三歲的生日就沒了。李迷留在王馬莊的最后一絲牽掛斷了線。李迷絕望了,她不再留戀王馬莊。她才23歲,這是她的全部資本,她不能把她的資本留給她不愛的王順去消耗。王順拿到離婚證和拿到結(jié)婚證一樣,面無表情,好像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是一種必然。她從生活了四年的家里走出去的那一天,王順哭了。王順流著眼淚說,迷迷,你不走,行不行?她回過頭來,瞅了王順一眼:神經(jīng)??!離婚證都拿在手里了,還說這話?李迷一句話沒說,走出了院門。王順緊隨身后。王順一句話不說,她聽不見王順的腳步聲,只有他的喘氣聲如負(fù)重的牛一樣追逐著她。她站住了,回頭看時,只見王順站在北干渠的橋上,目光一條線似的,牽著她。她掙斷了那條線,加快了腳步,不!是一路小跑:她不愿意目睹王順從橋上躍進(jìn)渠水中的身影,她跑了一陣子,回頭再看時,橋上的王順模糊了,變成了一個黑點,那個黑點逐漸在消失、消失……李迷在省城里逛游了三天,她在一家餐館找到了工作,端盤子,洗碗碟。那天,客人很多,她們幾個服務(wù)員忙到下午二點以后,最后一撥吃飯的人才離開了。她端著十幾個碗碟剛走出幾步,腳下被一個客人扔的香蕉皮一滑,跌倒了,十幾個碗碟報廢了,到了月底,她的工資被碗碟的賠償一扣除,只拿到了八十塊錢。老板把他叫到辦公室,硬塞給她三百塊錢,說是她活兒干得不錯,給她獎勵三百元。她不要,老板硬將三百元塞進(jìn)了她的衣服口袋里。她不敢和老板再爭執(zhí)。這老板五十多歲,腆著肚子,光頭,瞇縫眼,好像電視劇中扮演黑老大的演員。她不知道怎么的,一看見老板就戰(zhàn)栗,尤其是老板一笑,那種色瞇瞇的樣子,使她惡心而害怕。其他的服務(wù)員都住在三樓,而她被安排在四樓一間放雜物的房間里,她的隔壁就是老板的辦公室。每天晚上,她總能聽見那里的碗碟、盤子、餐巾紙、桌椅、板凳在哭泣,在大笑。她給老板提出,給她換一個住處,老板答應(yīng)了,沒有辦。她睡覺時,用凳子頂著門,防止有人進(jìn)來。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那天晚上,正準(zhǔn)備睡覺,老板敲開門說,叫她睡到他辦公室——那里有老板午休的一張床。老板說,這個房間明天要堆放新進(jìn)的貨物。她還能說什么呢?前半夜,她一直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中,后半夜,她睡死了。睡夢中,她感覺有人壓在她的身上,她還未喊出聲,嘴巴被一張手捂住了。她第二次被強(qiáng)奸了。和小巷子里那個拿匕首的小青年不一樣,強(qiáng)奸她的老板也算是費盡了心機(jī)。她離開了那家餐館。

之后,她送過報紙,賣過菜,去賓館當(dāng)過服務(wù)員,她掙了些錢,在一個理發(fā)學(xué)校學(xué)了半年理發(fā)。她先是在一個理發(fā)店里打工。店里總共四個女孩兒,她的年齡最大,其他三個女孩兒都是二十一二歲。她知道,這三個女孩兒都時不時地掙些齷齪錢。她不干那事。老板也鼓動過她,但沒有強(qiáng)迫她。

有一天晚上,公安來人夜查,一個女孩兒正好在自己房里干那事,被逮住了,女孩兒被罰了款,理發(fā)店關(guān)門整頓。老板說是她告的密,扣除了她當(dāng)月的工資和獎金。她沒有爭辯,當(dāng)天就離開了省城,到了外省的W城。她不再給人打工,自己開了一家理發(fā)店。

在w城,她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她和一個大她二十歲的一個大學(xué)教師結(jié)了婚,一年不到,兩個人就分手了。原因是那個教師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兒。這女兒十分任性,進(jìn)了門,橫鼻子瞪眼不說,無故給她找麻煩。使她難堪而氣憤的是,周六晚上,兩個人正在親熱,女孩兒打開他們臥室的門,一把扯去了她身上的毛巾被,她簡直無地自容,女孩兒的父親害怕女孩兒似的,不教訓(xùn)女兒,反而給她賠上了笑臉。在這個家庭,她一天也待不下去。她又回到店里,干她的老本行。

之后,她雖然交往過幾個男人,但沒有再結(jié)過婚,一直到和王儀相識相遇后,她有了結(jié)婚的念頭。

李迷在行走。

暮靄輕輕地?fù)肀е镆啊⒋迩f、樹木,模糊了它們原本清晰的面孔,目光觸及的所有物體都被淡灰色包裹了,被隨之而來的寒氣挾持著,除此以外,就是寂靜,平原上靜悄悄的,李迷的腳步聲如同在暮色中掙扎的光線,微弱、疲軟,但可以辨別。王馬莊如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只是一個輪廓。村莊在向李迷逼近時,李迷反而忐忑不安了:你是來見王順的嗎?不是?為什么來到了王馬莊?接到了王順寄來的戶口本子,她流淚了,她把戶口本貼在胸脯上,終于忍不住放聲而哭。戶口本子中夾著一張紙條,是王順寫的幾句話:我結(jié)婚了,一切都好,有什么困難,給我打個電話,手機(jī)號是:150XXXXXXX456。王順有一顆善良的心。王順比我好。李迷突然有了內(nèi)疚。

不是因為村口有把守的人,李迷沒有進(jìn)村,李迷就沒有打算進(jìn)村。她走到村口,張開眼,注視著被暮色壓住的村莊,注視著那一排新蓋的房屋,她已經(jīng)辨認(rèn)不出她曾經(jīng)生活過的那個家在什么位置。村莊里的寂靜像濃重的暮色悄無聲息地流向了村外,流向了田野。李迷注視了一會兒,離開了。她走進(jìn)了村子南邊的簡易果園房中。李迷給王順發(fā)了一條短信:王順,我是李迷。我在村南的果園房中,從東向西數(shù)第三個。你能不能給我送兩塊蒸饃來?

李迷把手機(jī)拿在手中,在果園房中走動著。第三個,第三個,三三三……三旦,我小時候,村里人都叫我三旦,你也叫我三旦吧。王儀帶著滿身酒氣,要和她做愛。他喝多了。什么三旦,二旦的。王三旦,還是柳三旦?一個不起眼的數(shù)字,突然啟示了李迷:王三旦就是柳三旦?柳三旦就是王儀!不,是柳儀。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騙子?他已經(jīng)被病毒奪去了生命。不要責(zé)備他,再說,你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愉快的。你要活著,好好活著,在疫情面前,人是渺小的。人性缺陷和生命相比,分量輕多了。王三旦也罷,柳三旦也罷,王儀也罷,已經(jīng)成了一把骨灰,他的所有過錯,都可以原諒。李迷在果園中走動著,一副坐臥不寧的樣子,不是饑餓刺激她,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肚子餓了。李迷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手底下是燙熱的,腋窩下也是燙熱的??謶指邢窭渌粯?,蓋頭澆來了。她打了個顫。她抹了一把淚水。你一定要活著,好好活著。

王順一看,發(fā)來短信的是李迷。王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王順以為是一個詐騙短信,可是,沒有任何詐騙信息。王順感到驚詫而蹊蹺。王順把手機(jī)給了妻子,叫妻子看,妻子看畢,問她:這個李迷是誰?王順說,我不是給你說過了嗎?我原來那個媳婦叫李迷,不知道是不是她?你打過去問問,王順的妻子說。王順說,現(xiàn)在詐騙電話很多,不能打。

王順和妻子一同出了村,來到村南的一大片蘋果地邊,他們走進(jìn)了第三個果園房。房里空無一人。王順用手機(jī)上的手電照了照,果園房的腳底留下了凌亂的腳印,腳印如麻花一樣,扭曲在一起。

站在果園的簡易房外,王順吶喊:有人嗎?誰在地里?回答王順的是二月里的冷風(fēng)。田野上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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