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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回鄉(xiāng)書

2021-03-26 09:54:58
青年作家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副鎮(zhèn)長鄭家大院

潘 靈

老家發(fā)生地震的消息,是表弟打電話告訴我的,當(dāng)時,我正陪著詩人何獨在復(fù)興路的一家小飯館里喝酒。借酒澆愁,自古就是無聊文人愛干的事,何獨也不例外。下午的時候,何獨在微信里問我,能否陪他喝兩杯。當(dāng)時我正在寫我的小說,卡在了節(jié)骨眼上,也正想找人排解內(nèi)心的煩躁,就答應(yīng)了。還是復(fù)興路那家,我?guī)Ь??何獨回微?說當(dāng)然,你知道我沒酒。我于是就提上兩瓶醉明月,趕復(fù)興路那家好灶頭小飯館了。

我進(jìn)到好灶頭的時候,何獨已經(jīng)點好了菜,選了一個臨窗的卡座等著我了。我見他眉頭緊鎖拉長臉的樣子,就知道這家伙肯定遇上不開心的事。我瞥了他一眼,一邊把脫下的外套往椅背上放一邊說,怎么?又拜啦?

在我的印象里,何獨就是愛情這江湖里的一個多情浪子,半生都走在戀愛和失戀這條路上,從未偏離這樣的軌跡。

拜?跟誰拜?老子早清心寡欲了。他眼睛翻了一下,給了我個白眼仁,看著窗外,臉上一籌莫展。

有屁就放,給我玩深沉?我也翻了一下白眼仁。

唉,何獨正了正身子,一臉嚴(yán)肅,目光像一個要釣起重要答案的鉤子似地望著我說,有個故鄉(xiāng)就那么重要嗎?就他媽了不起嗎?

我被他問得一頭霧水,將打開的醉明月酒往他鋼化玻璃杯里倒?jié)M,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后說,什么鳥問題?是人都有故鄉(xiāng)。有何了不起?

可他們說我沒有。

他的話聽上去可憐巴巴,甚至帶了點哭腔。

我心里罵了一句,什么鳥詩人,情感毫無出處。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人,瞬間竟像個三歲孩兒。就在我正欲取笑他的時候,我竟然發(fā)現(xiàn)他滄桑的臉上,有了淚珠。

他竟然——竟然真的可恥地哭了,這讓我大感意外。

我于是打消了取笑他的念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何獨,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告訴我。

何獨說他下午開了一個詩歌與鄉(xiāng)愁的討論會。在這個會上,他被眾詩人取笑了,詩人們說他沒有資格參加這會,因為他沒有故鄉(xiāng)。何獨是本市人,打小就生活在一條叫青云街的小巷子里。

何獨認(rèn)為青云街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但話才出口就被眾詩人否定了。說青云街怎么能算鄉(xiāng),就算是,你也依然沒有故鄉(xiāng),青云街拆了好幾年了,現(xiàn)在都成了高檔住宅社區(qū),連名字都改成盛世豪庭了。

大家于是就起哄,這一哄,何獨自己也認(rèn)為自己沒有了故鄉(xiāng)。沒有故鄉(xiāng)的人,還要在此談什么詩歌與鄉(xiāng)愁?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真的不合適待在這會場里了。他選了一個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的時段,灰溜溜地悄悄退場了。

退場的他,心里挫敗慘了。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有些哭笑不得,端起酒杯沖一臉淚水的何獨說,為這也生氣?干吧。

他不端酒杯,而是目光兇狠地盯著酒杯,顯然是對我輕描淡寫的話不滿。你們小說家懂個屁,膚淺!成天就只知道編故事。你知道那幫孫子詩人想干什么?他們想挑戰(zhàn)我的權(quán)威,想把我說得一無是處。

我實在忍不住,笑了說,嘿,哪有那么嚴(yán)重。詩歌,在這個城市里,你從來都是頭牌,撼不動的,喝酒,喝酒。

他端起了酒杯,一副暴怒的樣子,目光如炬地瞪著我,你也取笑我?連你也取笑我?

看著面前這個情緒近乎失控的家伙,我正欲說你誤會了我時,何獨卻重重地把酒杯摔在了地上。杯子炸裂的聲音,驚得整個小飯館里的人都朝我們這里看。

何獨,過分了!

我的語氣里充滿了警告。

過分?我過分?他們才過分!他們說我沒故鄉(xiāng),說我沒有故鄉(xiāng)的寫作,是無根的寫作,哪個過分?唉!

他沖我大喊大叫。

鄰座一個漂亮的女孩,低聲對他正在看菜單的男友說,是個瘋子,還是換家飯館吧。

我想,該換飯館的應(yīng)該是我們。就起身說,何獨,走吧。我拿上外套,強行把他拉出了小飯館。

剛出飯館,手機就響了。

我接完表弟的電話,對站在一旁還沒消氣的何獨攤了攤手說,何獨,你太厲害了,你這一生氣,我老家就地震了。

地震?何獨的身子怔了一下說,嚴(yán)重不?親人沒事吧?

沒傷人,是小震,但表弟說我家的山墻倒了。

一聽說地震,何獨不好意思再生氣,我們倆像調(diào)換了一個角色似的,他安慰我說,別急,墻震倒了,可以修,沒傷人就萬幸了。

我說,我急啥,小震嘛,我從小就生活在地震斷裂帶上,習(xí)慣了。

墻都震倒了,還小震?你可得趕緊回老家去。何獨焦急地說。

我淡然說,是打算回去,那房是土坯的,腦袋跟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似的,我正尋思著跟我弟弟商量一下,從此拆了它。

拆?何獨愕然,他擺擺手說,不能拆,要把它修復(fù)。

何獨還強調(diào)說,必須修舊如舊。

我笑道,幾間破土屋,你以為是你采風(fēng)見過的那些百年老宅子呀?何獨,我實話跟你說吧,要不是我那鄉(xiāng)下表弟阻撓,我早就把他拆了,我老家鎮(zhèn)政府的領(lǐng)導(dǎo)都催過我數(shù)十遍了。說那幾間老屋不僅有礙觀瞻,而且嚴(yán)重影響了他們的政績。

何獨說,你表弟比你有文化。

我說,這與文化沒半毛錢的關(guān)系。

有!何獨加重了語氣,意在提醒,說你千萬別干傻事,你要真拆了,你就跟我一樣,沒故鄉(xiāng)了!

我下決心回老家去,不是因為我表弟的那個電話,而是在跟何獨告別后,我接到的另一個電話。

電話是香港的鄭治遠(yuǎn)鄭老先生打來的。

鄭老先生與我是同鄉(xiāng)。我知道他是我同鄉(xiāng),是前幾年的事。前幾年,我的一本小說在香港出版,出版方邀請我去簽售,簽售會上來了個老先生,見了我就激動得像父親見了失散多年的兒子,老淚縱橫地把我緊緊抱住。他聲音顫抖地說,我的小鄉(xiāng)黨呀,今天老朽終于見到你了!我不太習(xí)慣這突如其來又過于熾烈的熱情,就說,先生也是烏蒙山人?要買書嗎?老先生把頭點得像雞啄米,買買買,我全買了!我笑了,擺擺手說不行,你要全買了,我拿啥簽給別人。老先生想想,說此話有理,我書就不買了,老眼昏花,瞎子翻書,裝模作樣,看不清個所以然,我請你吃飯,鏞記酒家,飛天燒鵝。小鄉(xiāng)黨,要賞臉哦。

我還就這樣真的去了鏞記酒家,輕易地就接受了一個剛認(rèn)識的陌生人的邀請。后來想起來,我知道這都是鄉(xiāng)情使然。這舉止唐突的老者,豪爽的性格太像我們?yōu)趺缮饺?,?dāng)然,名聲在外的鏞記酒家,這家香港著名的老飯店,特別是那只聽說過沒嘗過的飛天燒鵝,已誘惑了我這個吃貨。

因為故鄉(xiāng),兩個原本陌生的人在一張餐桌上迅速變成了忘年交似的老朋友。吃著帶有陳皮香味的燒鵝肉,我內(nèi)心開始對那個喋喋不休刨根究底的香港報社的專訪記者生出了好感。不是他,鄭老先生就不會從報紙上讀到我是他的同鄉(xiāng)的信息,我自然也就與這頓美味佳肴失之交臂了。

鄭老先生并沒有因為我那難看的吃相心生不快,而是笑吟吟地看著我大快朵頤。他說他上世紀(jì)40年代跟父親來香港,第一次吃這燒鵝也這樣。當(dāng)后來我知道鄭先生來香港時才五歲,我就不由自主地臉紅了,畢竟鄭老先生請我吃燒鵝的時候,我已經(jīng)年過五十了。

一個五歲就離開故鄉(xiāng)的孩子,對故鄉(xiāng)并沒有多少清晰的記憶,他記憶中最清晰的就是故居鄭家大院右?guī)颗赃吥强脤氈槔鏄?。春天,那梨花比雪還白,夏天那梨比冰糖還甜,他這樣對我說的時候,還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我說鄭家大院改成了一所村辦小學(xué)了,我當(dāng)年就在那院子里讀的小學(xué),打小就知道那大院是鄭財主家的,解放后充了公,最早是村里的保管室,后來讓給了學(xué)校,那棵梨樹,確實就像鄭老先生說的那樣花白果甜。

鄭老先生對我說,我的小鄉(xiāng)黨呀,你說這人怪不怪,我現(xiàn)在有半山別墅,有海景洋房,它們比那大院子漂亮了無數(shù)倍,但當(dāng)我年事已高,每晚來入夢的,卻都是我鄭家那藏在烏蒙山的鄭家院子,在我夢里,那一樹的梨花開得就像幼稚園里玩耍的孩童,熱鬧又喧囂。

作為一個寫作者,基本的共情能力我自是具備的。我能理解鄭老先生的心情。我們于是就談?wù)撈鹉莻€鄭家大院,鄭老先生說,他前些年偶爾也回去過,還以捐資助學(xué)的名義捐資修繕了院子。他說他老了,現(xiàn)在不能長途奔波,我就安慰他說,院子現(xiàn)在畢竟還在,又能為桑梓的教育作貢獻(xiàn),已經(jīng)是兩全其美啦。

臨別前,鄭老先生忽然向我提了個要求,說今后如果我回老家,一定要替他去院子里走走看看。我笑了笑說,我的走走看看,代替不了您的。鄭老先生以為我不愿意為他盡這個義務(wù),就說,小鄉(xiāng)黨呀,不會白看的,我今后給你郵寄你愛吃的飛天燒鵝。

說來也奇怪,我從香港簽售回來,就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個接受使命的使者,回了老家,在鄭家大院里來來回回仔細(xì)地看。鄭家大院,雖不是什么雕梁畫棟的豪華宅子,但紅磚黛瓦、青石小徑,依舊有一種沉穩(wěn)安詳?shù)拿馈V魅私ㄔ焖鼤r也很用心,前庭后園,都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只是常年風(fēng)雨侵蝕,又疏于打理,顯得有些破敗和荒蕪。特別是成為學(xué)校后,那些粉墻被頑童涂鴉,看上去就像個蓬頭垢面的老者了。我吩咐給我家老土屋看家的表弟,要他也常來走走看看,有啥問題,就告訴鄭老先生。我離開時,沒忘記將鄭老先生的聯(lián)系方式給表弟。后來表弟輕易就取代了我,把自己變成了鄭老先生的使者。鄭老先生自從跟表弟聯(lián)絡(luò)上后,就很少跟我聯(lián)系,只是逢年過節(jié)的日子照常給我寄飛天燒鵝。

如果不是地震,鄭老先生是不會打電話給我的。我接電話的時候,有些意外,長期疏于聯(lián)系,都不知如何寒暄才好。但鄭老先生不像我,它省去了寒暄這個序曲,直奔主題。

聽富貴說老家地震了。

鄭老先生說的富貴是我表弟。

我說是,我也是聽富貴說的。

聽說你家的老屋震倒了。電話里能聽出鄭老先生關(guān)切的語氣。

沒全倒,我解釋說,垮了一面山墻。

富貴說我家院子的老屋也傷得不輕。鄭老先生把話題引向他的祖屋鄭家院子。

我哦了一聲,說是嗎?

我承認(rèn)我忽略了鄭老先生焦慮的心情,他對我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滿,所以在電話里加重了語氣——

富貴說瓦片掉了一地!

聽他語氣急促,知道他的著急。我于是安慰他,說震級就四點五級,小震而已,你鄭家大院是磚木結(jié)構(gòu),不會有大問題,地震掉落幾塊瓦片,在老家是常有的事。

我的安慰顯然起了作用,鄭老先生語氣不再急促,他緩和了一下語氣說,聽富貴說你要回老家去。

我猶豫了一下說,還沒完全決定。

聽我這么一說,孫老先生的語氣又急促起來,還沒?不行,你得下定決心回去!

這近乎命令的口氣讓我有些不快,說什么呀?

鄭老先生顯然沒感受到我的不快,接著又說,回去,一定得回去!我的老屋就交你處理了,修繕費多少,我都出。你要當(dāng)自己的事辦。

我心里嘀咕道,我啥時成了你鄭老先生的義務(wù)使者了?

對鄭老先生的指手畫腳,我心有不悅,但一個年邁老者的急切,我也心生同情,就遲疑了一會兒,便應(yīng)了下來。

我向朋友借了輛SUV,駕車回老家去。出發(fā)之前,何獨氣喘吁吁送來50條蚊帳,說是他一個開店的朋友,沒賣出的存貨,捐給我做救災(zāi)物資。何獨說,大夏天的,山里的蚊叮蟲咬是常事,興許能救急,幫上點小忙。

我真誠地向何獨的愛心表示了感謝,駕車奔老家而去。

其實回老家的路并不遠(yuǎn),特別是近年高速公路已經(jīng)由市里修到了縣城,我借的SUV跑了不到三個小時就到了縣城。到縣城后我沒急著往老家的山里趕,而是去見了我那在政府部門里當(dāng)科長的弟弟。

弟弟見到我,表情漠然。他拿出2000元錢,說哥,我現(xiàn)在供著家孝念大學(xué),手頭不寬裕。家孝是弟弟的獨子,在上海復(fù)旦讀本科,是弟弟和弟媳的驕傲。弟弟把我當(dāng)成了要修房錢的,這讓我心生不快。我說,你什么意思呀?弟弟以為我嫌錢少,就說,哥,公務(wù)員一月就幾千元死工資。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弟看見我憤怒的臉,攤攤手說,哥,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說嘛。

我說,來找你,是想跟你商量,我想拆了那老屋。

弟弟聽我這么說,臉像春天的冰面,微微動了一下。他說,哥,你不是要保留它做故居的嗎?

我說,我什么時候說過我要它做故居,名人的老屋才是故居。你哥雖是一個有點虛名的小文人,還是曉得自己幾斤幾兩的,不會輕狂得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這話你千萬別再說,傳出去會被人笑話的。

弟弟哼了一聲,說富貴不是善茬,拉大旗做虎皮,狐假虎威。我前久下鄉(xiāng)順道回老家,有鄉(xiāng)親告訴我,富貴打我家老屋地基的主意,我還不信,現(xiàn)在知道是真的了。

我說,弟,你別這樣想,大家老表弟兄的,他不過是想保住我們的老屋,把我抬高,拿此嚇唬村鎮(zhèn)領(lǐng)導(dǎo)罷了。人家有自己的宅基地。

弟弟一臉輕蔑,說我們的表弟富貴,他狐貍的尾巴,我早看出來了,他到處找人看我們老屋的風(fēng)水,是想給他兒子結(jié)婚,尋個修房的好地基。

我笑了一下說,我知道富貴心眼多,但想給自己孩子找個結(jié)婚修新屋的好地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們答應(yīng)他又何妨,也算做個順?biāo)饲椤?/p>

弟弟說,哥,你有所不知,他兒子才16歲,結(jié)婚還早著呢。

我啞然。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怎么辦呢?

弟弟說,拆呀!因為這老屋,縣領(lǐng)導(dǎo)都找我談過好幾回話了,說我一個國家干部不能學(xué)做釘子戶。去年本來是組織考慮讓我去一個局任局長的,有人就拿老屋說事,后來不就黃了。為這,你弟妹沒少埋怨我,說人家的哥哥處處為弟弟著想,你哥可好,只想自己,身前事都想不過來,就開始想身后。

聽了弟弟的話,我重重地在他肩頭拍了一巴掌,大聲說出了一個字——

拆!

弟弟猝不及防地笑了,他說,確實早就該拆了。

我點點頭說,我們一起回去,把這事處理了。

聽我約他回去,弟弟收斂了笑容,說人在政府,身不由己。

我馬上知道了他的心思,他是不想得罪我們的表弟富貴。

我不再勉強,心里想,這得罪人的事,我來做好了。

我于是又驅(qū)車往老家趕。

從縣城到老家,也就百余公里,但縣級公路,車跑起來卻費勁許多。我的SUV,在坑洼的路上劇烈顛簸,一路上,我都能見到貼了抗震救災(zāi)的載重卡車,這讓我暗自思量,這地震不能只看震級,老家地方的賑災(zāi),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輕。越往山里走,行路越難,本就不夠?qū)挼目h級公路上,間有落石橫于路面,車得小心繞著走。百余公里路,我開了六個小時,才到了鎮(zhèn)上。

鎮(zhèn)子原本就潦草零亂,現(xiàn)在就更是一塌糊涂,到處都是東一地西一處的賑災(zāi)帳篷,到處都能見穿了迷彩服的武警,圍著重型大卡搬些救災(zāi)物資。我停下車,打量著像一口正翻炒著豆子的鐵鍋似的鎮(zhèn)子,問我身邊一個不停地嗑著葵花子的女人,說災(zāi)情如何。女人吐出兩瓣葵花子殼,說倒了些房,都是空心磚的,死了三個人。

女人打量了我一下,問我去哪里?我說我回老家,女人又問我的老家在哪個村,我說羊角村,他說好遠(yuǎn)的,還有三十里地,你不能去,有落石。地震倒的房沒壓死人,死的三個,都是被落石打的。

女人邊說邊指了指前面一家好再來旅館,說那是她開的,平時五十元一間房,現(xiàn)在一百。非常時期,要我理解,并聲明說她是漲價幅度最小的。

我搖頭,說我必須得去。

她說,不要命了呀?

我說,我得去看看我的老屋。

她說,金屋子呀?

我說,土坯房。

她伸了一下舌頭,說一個老土屋,竟然也能讓你這么光鮮的男人牽腸掛肚?你怕是嫌我旅館床貴,我跟你打八折如何?

不是價錢的事,我解釋說,我真得走。

女人癟了一下嘴,說你以為我惦記你口袋里的錢拉你生意?人家是看你人模人樣的,丟了性命可惜。

我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尷尬,沖她說聲謝謝,就上了車,掉轉(zhuǎn)車頭,繞過鎮(zhèn)子,往老家羊角村趕。

去羊角村的路是村級公路,路面硬化得有些馬虎,柏油鋪得像貓蓋屎。路上見不到車輛,連行人也少,偶爾有騎摩托的從我身旁掠過。山越來越深,路上的落石也越來越多,我的SUV像一只蝸牛,緩慢地在路上爬行。

從鎮(zhèn)上出來,折騰了半個小時,車開出了數(shù)十里,終于不得不熄火停下來。公路中央有一個黝黑的巨石,像頭威嚴(yán)的大象堵住了去路。下了車的我,下車圍著巨石轉(zhuǎn)了一圈??粗鴱穆愤呅逼律匣聛淼氖^在路面上砸出的深坑,我知道它的分量,沒有十?dāng)?shù)個人是動搖不了它的。我有些后悔自己沒聽鎮(zhèn)口那個女人的話。我蹲下身子,無能為力又無可奈何,索性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煙。

吸了半支煙后,我準(zhǔn)備掉頭,驅(qū)車回鎮(zhèn)上。我想還是去那家好再來旅館好了,大不了忍受那女人一頓數(shù)落,總比困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強。

其實,說此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并不準(zhǔn)確,路側(cè)下數(shù)十米,就有一農(nóng)家。這種單家獨戶人家,在我故鄉(xiāng)是司空見慣的,因為很難找出一塊幾十戶人家圍在一起的平地,散戶也就是自然而然了。我還看見被巨石堵的路旁邊,一塊綠油油的菜地,蔬菜長勢喜人。

這時我聽見路前方啪啪幾聲響,就站起身來,手上捏著燃了半截的煙,往路的前方看。我看見一農(nóng)家少年,趕著一條牛,怡然自得地邊走邊甩動手上趕牛的長鞭。長鞭在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將空氣擊打得啪啪作響。如果不是地震影響我的心情,我會把這當(dāng)成一副賞心悅目的牧歸圖,嵌刻在我的記憶光盤上。

他走近我,拉住牽牛的鼻繩,樣子像是我要搶他的牛似的。唉,我跟他打招呼,他看我一臉和善,也匆忙唉了一聲。

我抽出一支煙,遞過去,他給我擺手,說不會。給陌生人主動遞煙,是我們山里人表示友好的規(guī)矩。我的行為讓他頓時消除了對陌生人的提防心,他看著我跑得臟兮兮的車,又看著橫亙在路上的巨石說,地震震滑落的。

我說,怎么沒人把它搬走。

那么大的石頭,咋搬得走?再說,有力氣的人都進(jìn)城打工去了。他解釋說。

我嘆了一口氣,說,那今天是過不去了。

他說,你要去哪里?

我說,我要回老家。

老家?他有些好奇地看著我,你老家在哪里?你這樣子像城里人。

你憑啥說我是城里人?我說,我臉上又沒寫。

他就咯咯笑了,露一口黃牙,指著我說,細(xì)皮嫩肉的,還騙我不是城里人。

我說,我老家是前面羊角村的。

羊角村?他扭轉(zhuǎn)身,指著路的前方說,還有十幾里地哩。

我點點頭說,沒錯。幾百公里我都走了,就難在這十幾里地哩,我家老屋震壞了,真急人。

看我一臉犯愁的樣子,他松開牛鼻繩,任牛慢悠悠地走。他現(xiàn)在不關(guān)心他的牛,開始關(guān)心我的車。他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之后,拉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指著那片長勢蓬勃的菜地說,從這里興許能過去。

我看了看菜地的地勢,又看了看我的SUV的輪高,發(fā)現(xiàn)確實像少年說的那樣,興許能過去。

但我還是搖了搖頭。

他看著我,以為我膽小。屋子震壞了是大事,知道你急,難道你不想試試嗎?

我從他的話語中獲得了鼓勵和誘惑。

不是我不敢試,我端詳著菜地說,這是人家的菜地。

少年說,這是我家的菜地,你放心過。

少年的好心讓我感動不已。

他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說你過,我?guī)湍憧摧喿印?/p>

我感激地點點頭,開車門,上車坐定,啟動油門。車子轟鳴著,從路邊慢慢移向菜地。少年在我的前面一步一步倒退,眼盯著我的車輪,給我做著往前走的手勢,樣子像一個成年引路老手。

我甚至聞到了蔬菜被碾壓后發(fā)出的菜腥味。我想,少年的心會不會也像這些蔬菜一樣受傷。車在經(jīng)過幾次努力后終于成功地穿越菜地,重新回到正途上。我停下車,拉開車門,跳下后,激動地掏出一支煙,猛吸一口,又猛地吐出,我恨不得要大叫一聲了。

我們老師說,做事要有一顆勇敢的心。

少年沖我豎著大拇指說。

他全然沒顧去看被我車碾壓壞的菜地。我抽出一支煙,遞過去。他依舊像從前一樣揮揮手,說不會。我說,不會也拿上。他猶豫了一下接過,把它卡在耳朵上。

我想他一定知道,這不是一支煙,而是一份謝意。少年一定是讀懂了這份謝意,樂于助人又善解人意,這個穿著臟舊衣服蓬頭垢面的少年,我把他當(dāng)成了天使。

我的鼻孔里又有山風(fēng)塞進(jìn)了菜腥味,看著慘不忍睹的菜地,就又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心安理得離去。

我掏出錢夾,抽出一張面額50元的人民幣,遞給少年。少年本能地伸了一下手,隨即又被什么燙了一下似的縮了回去,他慌亂地向我擺手。

我將錢硬塞給了他。

我上了車,繼續(xù)趕路,車開的時候我從后視鏡看見,少年把我給他的香煙點上了。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它吐出一團(tuán)煙霧,咳得東倒西歪的他還一直沖我的車屁股揮舞著手臂。

終于在天黑前趕到了故鄉(xiāng)羊角村。

村里的人都擠到鄭家大院去了。才進(jìn)村時,我還以為是一個空村。黃昏時分的羊角村,不見炊煙,除了山風(fēng)拂過核桃樹和栗樹的聲音,就只剩下我的SVU馬達(dá)的轟鳴聲。

SUV的馬達(dá)聲喚出的是我的表弟,他從鄭家大院的院門里探出身子時腋下還夾著一床臟兮兮的被子。我想來的就是你!他看著停了車打開車門的我大聲說。

我看著一臉英明表情的表弟問,鄉(xiāng)親們呢?

表弟呶呶嘴,說都在后邊的操場上。

我知道鄭家大院后面的那塊操場。當(dāng)年小學(xué)校搬進(jìn)來,就把后院原本是鄭家的菜地平了,做了小學(xué)校的操場。我兒時最惦記和向往的,就是它。因為在它上面,立了兩個木制的籃球架。

我說,地震不都過去了嗎?

表弟說,縣地震辦通知說還有余震。

我邊說邊往鄭家大院里走。

表弟見我急匆匆的樣子就說,不去看看老屋嗎?

我說,明天看。

表弟緊跑幾步,與我并排走。又說,沒吃晚飯吧。我說,沒。表弟說,只好將就了,剛建的臨時食堂,紅豆酸菜湯泡飯。

我一出現(xiàn)在操場上,就被人圍住了。大家都以為是上面派來的救災(zāi)干部,七嘴八舌地問我救災(zāi)物資啥時到,竟然沒有一個人真正認(rèn)出我是誰。

表弟見狀,就提高嗓門說,他不是領(lǐng)導(dǎo),是我表哥。

一聽不是上面派來的領(lǐng)導(dǎo),人們就散開了。幾個年紀(jì)大的,盯著我看了一陣,點頭說,是小林,當(dāng)年出去時胡子都沒長齊,現(xiàn)在都成老頭了。

我就笑說,少小離家老大回嘛。好多人認(rèn)不得我,我也認(rèn)不得好多人了。我于是就掏口袋,發(fā)香煙,寒暄。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熱乎勁一下子就上來了。談興正濃時,表弟捅了捅我說,該吃飯了,過會兒就沒得吃了。

我就跟表弟去臨時食堂,說是食堂,其實就是從教室里搬出的桌椅,在操場西南角拼成的幾張簡易飯桌,角落里有一口大鍋,上面熬煮著酸菜紅豆,臨時用紅磚壘成的灶上,擺著一大鍋飯。

表弟拿出一個大土碗,盛了大半碗米飯,用大勺舀了一大勺紅豆酸菜湯澆上遞給我。我伸手接過,正準(zhǔn)備狼吞虎咽時,一群人陪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穿戴整齊、外表干凈清秀的年輕人向我這兒走過來。

地震把大作家招回來啦?他粗聲粗氣的嗓音與他的外表大相徑庭,給人一種不和諧感。

你……是?我看著他,全然陌生。

表弟趕忙介紹,說這是我們的陳副鎮(zhèn)長。

陳……鎮(zhèn)長,我招呼說,一起吃飯。

飯在鎮(zhèn)上吃過了,陳副鎮(zhèn)長拿一個塑料圓凳往我對面一坐說,大作家,我也挺喜歡文學(xué),大學(xué)讀書時,我也經(jīng)常讀小說,特別是馬克爾斯的,我特別喜歡,可以說是他忠實的鐵粉。

馬克爾斯?我趕忙檢索記憶,發(fā)現(xiàn)腦子里沒有一個叫馬克爾斯的作家。

大作家不會不知道馬克爾斯吧?看我一臉茫然,陳副鎮(zhèn)長臉上浮過一陣輕蔑后用賣弄的語氣說,他寫的《孤獨百年》,我讀出了千年孤獨的味道。

我哦了一聲,終于明白他說的作家是馬爾克斯,說的書是《百年孤獨》。

不好意思,他謙遜道,都是大學(xué)時讀的,現(xiàn)在在基層工作,忙得看書的時間都沒了。話又說回來,中國作家的東西,不讀也罷,沒幾個有思想的。

我心里想,從假謙遜到真狂妄,就一步之遙。我說,陳鎮(zhèn)長,我們還是不談文學(xué)的好,你喜歡魔幻,再談就成荒誕了。

看來我是班門弄斧了,陳副鎮(zhèn)長摘下眼鏡,擦了擦說,實話說吧,我這次就是為你這大作家來的。

他把我說笑了,我說,鎮(zhèn)長編故事呀?我是神不知鬼不覺進(jìn)的村,鎮(zhèn)長難道有超自然的能力?

你看?大作家就不一樣,罵人都不帶臟字,你真以為我哄你?我哪敢?是書記派我來的。

書記?我說,哪個書記?

鎮(zhèn)黨委唐書記啊,陳副鎮(zhèn)長說,是你在縣上工作的弟弟打電話告訴他的。聽說你回來,忙著抗震救災(zāi)的書記,硬是擠出時間開了個臨時黨委會。會后又派我來親自找你聽取意見。

我嘆了口氣說,我何德何能?拆個老土屋,驚動了領(lǐng)導(dǎo),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拆……站在一旁的表弟意外地說,老屋要拆?陳副鎮(zhèn)長,我表哥趕了一天的路,一定是累糊涂了,老屋不是要拆,而是要修。

陳副鎮(zhèn)長擺擺手說,拆,一定拆。我們大作家再累,腦子也比你清醒。

我扒了口飯,咽下,用抱歉的口氣對表弟說。對不住了,來得匆忙,也沒跟你商量,實話跟你說吧,我這次回來,就是來拆老屋的。

你對不住的不是我,表弟瞄一眼我說,你對不住的是舅舅。

表弟說的舅舅,是我過世的父親。我沒想到情急之下的表弟,會端出我父親來壓我,這讓我心生不快。就算這房子是你舅舅的,我瞪他一眼,用提醒的語氣說,我是你舅舅的兒子,有權(quán)處理他的遺產(chǎn)。

表弟聽我這么說,竟然火氣上頭來了,他憋著一張大紅臉說,這老土屋礙你啥了?傷你面子了?還是丟你的人了?你為何一意孤行要拆它?你留著他,你后輩兒孫就有個老家,他們就知道他們的來處。我曉得你成名人了,名人再有名,也得有老家,你知道你拆的是什么嗎?是故居!

錯了!陳副鎮(zhèn)長揮手打斷表弟的話,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大作家拆的不是故居,那老土屋不過是我們大作家在童年時住過一段時間的老房子。我們經(jīng)過多方考證,也找過村里上年紀(jì)的老者,確定這才是我們大作家真正的故居!

陳副鎮(zhèn)長邊說邊指著眼前的鄭家大院劃了個半圓弧。

我愕然,繼而瞠目結(jié)舌。我站起身,抹了抹嘴,獨自離開。心里竟然有了委屈和憤怒。晚風(fēng)拂過,我感覺到了它的硬和冷。

在陳副鎮(zhèn)長一副討好我的表情里,我看到的卻是十足的傲慢。

身后,傳來表弟的聲音。陳副鎮(zhèn)長,這個院子姓鄭,不姓林。

你懂個屁!——這是陳副鎮(zhèn)長的聲音。

月黑風(fēng)高,我跟一大群鄉(xiāng)親操場上在露天睡覺,我難以入眠,睜著眼看著滿天的繁星。那些忽明忽暗閃爍的星群,像綻放和凋謝交替的花朵,更像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他們出現(xiàn)、消逝;它們消逝繼而又出現(xiàn)。

表弟睡在我的旁邊,我知道他在假眠,他偶爾發(fā)出一陣夸張的鼾聲,刻意而做作。我喚了他幾聲,他的鼾聲更大,我終于明白了那句話,你永遠(yuǎn)喚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但蚊子能。那些恣意在我們裸露的腦袋之上嗡嗡作響的蚊子,總是冷不丁就在我們的頸上額上扎上一口。我已經(jīng)被這種偷襲嚴(yán)重騷擾,內(nèi)心甚至產(chǎn)生了煩躁。偶爾偏頭看一眼紋絲不動的表弟,不明白為何他百毒不侵,連蚊子也奈何他不得。我越不明白,心里就越佩服。我甚至想,是不是蚊子也懂親疏,只跟陌生人作對?但我的想入非非馬上讓我撲哧一笑。我聽見了啪的一聲,隨即就是一句罵——

死蚊子!

死蚊子咋會咬人,咬人的都是活的,我揄揶說,你醒了呀?你睡得才像死蚊子,怎么都叫不醒。

你不好好睡覺叫我做甚?表弟說。難道你反悔了,不想拆老屋啦?

正是。我說。

表弟一激靈就從地上彈起來,他說,你終于不犯迷糊啦。你知道鎮(zhèn)上打你啥主意?人家看出你那老屋風(fēng)水好,在文脈上,早就準(zhǔn)備把小學(xué)校建在那啦。

我說,那為何要等到今天。

沒錢唄,表弟說,這一震,錢不就來了。

什么意思?我有點發(fā)懵。

誰敢讓學(xué)生在危房里念書?表弟說。

這鄭家大院是磚木結(jié)構(gòu),這點地震咋就成危房了?我說。

危不危,又不是你我說了算,表弟說,還不是領(lǐng)導(dǎo)一句話,領(lǐng)導(dǎo)認(rèn)定他是危房,就能借此向縣里甚至市里要錢重新建學(xué)校,曉得不?你以為你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呀,你前腳到,人家一個副鎮(zhèn)長后腳就跟來了,看把你美的!

我笑了,說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還說,如果我老屋那地方修學(xué)校,真能多培養(yǎng)出幾個有志向的娃,我就……

你不會又想再改主意吧?表弟看著躺倒的我說。

想。我說。

神經(jīng)病!表弟罵了一句,隨即給后腦勺一巴掌。

我起身,坐在地鋪上說,你罵誰神經(jīng)???

表弟沒好氣地說,我罵那些咬人的蚊子。

我說我?guī)砹藥资畻l蚊帳,放在后備廂里。我吩咐表弟,讓他明天發(fā)給鄉(xiāng)親們。

表弟擺擺手說,要發(fā)你找村主任去發(fā),你那可是救災(zāi)物資。凡救災(zāi)物資都?xì)w村委會決定統(tǒng)一調(diào)撥。

我說,睡吧,明天我找村主任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沒來得及去找村主任,村主任就找我來了。跟在他后面的,還有那看上去一臉?biāo)刮南嗟年惛辨?zhèn)長。我當(dāng)時正蹲在一個簡易的塑料盆前洗漱。村主任見一額頭都是小山丘一樣腫包的我,就掏出一小盒清涼油,擰開,用右手大拇指挖了一下就往我腦門上抹,還說,我們羊角村,有三惡,一是婆娘惡,二是母狗惡,三是母蚊子惡。大作家,看來不僅女粉絲喜歡你,連母蚊子也喜歡你。

我不太習(xí)慣村主任的親熱,更不習(xí)慣他粗俗的玩笑。我說我?guī)砹藥资畻l蚊帳,就在我車的后備廂里。村主任就擊掌,說這是雪中送炭。我掏出車鑰匙,讓他派人去搬蚊帳。村主任接過鑰匙,往我表弟手上一塞,說,富貴,都搬村委會去,等下午我來親自發(fā)放給大家。今早,我和陳副鎮(zhèn)長陪大作家去看看老房子。

一路上,陳副鎮(zhèn)長顯得很謙恭,對我都是溢美之詞。他說我不僅才華了得,而且高風(fēng)亮節(jié)。被人戴高帽子的感覺,并不都爽,我現(xiàn)在就覺得芒刺在背,我說,老屋拆了建學(xué)校,我沒意見,但硬生生地讓我多出個所謂故居來,我是不會同意的。

陳副鎮(zhèn)長說,你為何不同意?怎么能說是硬生生的呢?林大作家,實話跟你說,我們也是充分調(diào)查研究過的,那確實是你的故居。

我苦笑了一下說,即使我同意,人家鄭家后人也不會同意。香港的鄭治遠(yuǎn)先生,在我回鄉(xiāng)之前還給我打過電話,對鄭家大院在地震中的處境充滿關(guān)切。

嗯,陳副鎮(zhèn)長哼了一聲,說這鄭家大院自從新中國成立后,就不姓鄭了。

我啞然,說那姓啥?

姓公!陳副鎮(zhèn)長揮了一下手說,新中國成立后我們政府沒收了鄭家大院,把它做了村公所,后來村公所搬出去,它成了村上的保管室,現(xiàn)在鄭家大院是村上的公有財產(chǎn),我們完全有處置權(quán)。

陳副鎮(zhèn)長此時的語氣顯露出了領(lǐng)導(dǎo)人的霸氣。

也許我的目光讓他的態(tài)度從高亢重回了溫婉。當(dāng)然,他摘下眼鏡,哈一口熱氣,掏出一張餐巾紙,邊擦邊說,考慮到鄭老先生是愛國同胞,對故鄉(xiāng)有感情,鎮(zhèn)上本著人性化考慮,還是把在鄭家大院設(shè)立你故居的想法,向他做了通報。

他現(xiàn)在用和緩的語氣說的話,在我聽來,比之前沖動的話語還要粗暴。我想他不僅冒犯了鄭治遠(yuǎn)先生,也冒犯了我。我心里嘀咕道,這世上有這樣明目張膽張冠李戴的嗎?我想,鄭老先生會被氣個半死的。

我說,你們不應(yīng)該這樣,鄭老先生年事已高,就不怕氣死他?

嘿,陳副鎮(zhèn)長笑了一下,把擦干凈的眼鏡重新戴上,說鄭老先生覺悟高,他愉快地答應(yīng)了,在電話里一個勁地稱,說我們這個創(chuàng)意好,他還說如果鎮(zhèn)上在打造你的故居上有經(jīng)濟(jì)困難,愿意給予支持。

聽陳副鎮(zhèn)長這么說,我不想讓他和村主任陪我去看我的老土屋了。我對他說,陳鎮(zhèn)長,我真的改主意了,那老房子我不拆了,我要的故居,是它,不是鄭家大院。

我轉(zhuǎn)過身,揚長而去。

我徑直去了我小學(xué)班主任凡老師家。

凡老師是我的班主任,也是我的語文老師。他是當(dāng)年我們村小請的民辦教師。從上世紀(jì)70年代,一直任教到90年代。后來民轉(zhuǎn)公因超齡沒辦成,就回家務(wù)農(nóng)了。我后來能成 一個作家,是拜他所教。他在我小學(xué)三年級時,送給我一本叫《童年》的小說。我熟讀了這本小說,按今天時髦的說法,正是閱讀這本書,我心里有了今后做一個寫作者的初心。

我推開凡老師家的柴門,見他怡然自得地躺在竹躺椅上曬太陽。在清晨溫暖而明麗的陽光下,凡老師蒼老而慵懶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超然世外的智者,就像地震沒發(fā)生過一樣,讓我心中浮現(xiàn)出一個詞語,第一次沒有再討厭它。

歲月靜好。

我的到來破壞了這份靜好。見我來,凡老師有些意外地站起身來,說你是回來救災(zāi)的嗎?

我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責(zé)備他為啥不去鄭家大院避震。他笑了說,金窩銀窩,豈能比自己的狗窩。在這死了,是壽終正寢,要死在外邊,還不成孤魂野鬼。

我聽了就笑,說我就是孤魂野鬼。

錯也!凡老師說,你現(xiàn)在不僅有故鄉(xiāng),還是有故居的人。鎮(zhèn)上要把鄭家大院打造成你的故居,就沒領(lǐng)導(dǎo)給你通氣?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說,這你也信?再說,這張冠李戴的事你老人家的學(xué)生會做?

非也!凡老師擺了擺手說,這怎么會是張冠李戴呢?我看你那副書生脾氣,人到中年都還沒改掉。

我搶白說,你喜歡教訓(xùn)人的脾氣不也沒改掉?

我今天還真就想教訓(xùn)你!凡老師邊說邊招呼凡師母給我泡茶。

我上前,重新把他扶回竹躺椅上,順手抓過一個小板凳,坐在他身邊說,請教訓(xùn)吧。

他笑了,張一口沒牙的嘴,天真得像個孩子。他說,喝茶喝茶。

我說不渴。

你不要敬茶不吃吃罰茶,他說,別以為自己成了名家,就任性了。凡事都不要武斷,鄭家大院,怎么就不可以是你的故居?人家鎮(zhèn)上,是要花功夫打造咱羊角村,這是美麗鄉(xiāng)村的一部分,你有責(zé)任也有義務(wù)支持,這畢竟是你的桑梓地。人家打造你的故居,是想讓村子多一絲文氣,讓外人看這里不僅山清水秀,還人杰地靈。

我打斷凡老師的話,說老師,能幫故鄉(xiāng)做點事,我自是樂意,但不能指鹿為馬,違背事實。那是鄭家大院,它從來也沒姓過林。我要同意了這事,今后傳出去,豈不要被世人笑話?再說了,故居這詞聽上去怪別扭的,在我的印象里,只有逝者從前的居所才叫故居。人還活著,一般都叫舊居。

凡老師聽了我的話,就笑了。他說,原來你是有忌諱,那我給鎮(zhèn)領(lǐng)導(dǎo)建議,在你生前,就叫舊居。

聽凡老師這一說,我只有苦笑了??次疫@樣子,凡老師嗔道,你笑的樣子,比哭還難看。

我聳了一下肩,說老師,你誤會了,我是說,那鄭家大院,是姓鄭的,不是我姓林的老屋。

凡老師一聽這話,有些不高興了。他說,作家都能做,咋還這樣死腦筋?鄭家大院就該是鄭家的?誰告訴你的?新中國成立后,鄭家大院不姓鄭了,它姓的是我們?nèi)迦怂械男眨?dāng)然也可以姓林。

這話從自己的恩師嘴里蹦出來,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凡老師,像看一個陌生人。不,更像看一個陌生的怪物。我知道,我得選擇禮貌地離開了,否則,我和凡老師,彼此都會讓對方不愉快。

我對凡老師說,我還是想去看一下我那震垮的老土屋。那面山墻上,有我當(dāng)年在上面寫的字。那些字,都是當(dāng)年上小學(xué)時,我寫錯后被凡老師用紅筆勾出來又在墻上重寫的。

老師有權(quán)利和義務(wù)糾正學(xué)生的錯誤,這是共識。但如果老師犯了錯,學(xué)生該怎么做?告別了凡老師,我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總覺得這是個現(xiàn)實難題。

我獨自來到我的老屋前,它的破敗和不堪,超出了我的想象。房頂上,雜草長得正歡,院子里,蒿草已高過了人頭。我站在院子里,看著這老屋,就像面對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我有些打心里佩服我那表弟了,讓他幫我們看老屋,他真的就只是“看”了。

山墻并沒完全倒,只是震垮了一部分。墻體已斑駁,我從前在墻上寫的那些字也難以辨認(rèn)。沒有人住的房子,腐朽得特別快。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瓦檐的木頭上,長出了幾朵粉色的蘑菇,刺眼得就像一個老貴婦蒼老手上戴的珠寶。我皺了眉頭想,讓這樣的房子立著,就像讓一個年事已高的老人立正站著,是不人道的。我甚至覺得它連拆的價值都沒有,直接放倒了事就好。

我轉(zhuǎn)過身,走出柴門,心中竟然有了傷感。我感覺到自己將失去的不僅是老屋,還有故鄉(xiāng)。我走在曾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上,物是人非,有一種陌生人般的孤獨。

我又回到了鄭家大院。在我的SUV旁,陳副鎮(zhèn)長和村主任站在那里等我,他們似乎害怕我悄然而去。他們看見我,臉上都有欣喜的表情。從車邊一地的煙頭我知道,他們一定耐著性子等了我許久。

還是去看看你的老屋吧,大作家。

陳副鎮(zhèn)長的語氣里有央求。

我說去過了,要拆,你們就拆吧。

聽說我又改了主意,陳副鎮(zhèn)長如釋重負(fù)。他擊掌說,大作家就是深明大義,下面,我們還是談?wù)劥蛟旃示拥氖隆?/p>

談什么談?我攤攤手說,從今往后,我已經(jīng)是沒有故居的人了。

大作家,陳副鎮(zhèn)長擺擺手說,這就是氣話了。你說我們張冠李戴,那是冤枉我們了。我們雖然是基層政府,但做事為政就講個實事求是。據(jù)我們多方調(diào)查,你就出生在鄭家大院。

我出生在鄭家大院?我愕然道,我怎么不知道?

你要不信,村主任插話說,你可以去問問那些年事已高的老人。

是夜,我被表弟領(lǐng)著,繼續(xù)睡操場。

操場上依舊是那青一色敞胸露懷的大通鋪。

通鋪之上,蚊子依舊嗡嗡,像戰(zhàn)場上空的轟炸機群。

我問表弟,我?guī)淼哪切┪脦ぃ瑸楹芜€不分發(fā)給鄉(xiāng)親們。

表弟說,分不了。

我問為何分不了。

表弟說,羊角村百戶,你倒好,帶來五十條蚊帳,咋分?

就因為這沒分?我說。

分了,村支書去分的,沒分下去,現(xiàn)在全堆在村委會會議室。表弟解釋說。

有五十條就分五十戶,有這么難嗎?我有些不解。

不難?你去分分試試?表弟白了我一眼說,白天村支書都?xì)獾貌铧c岔了氣。人家村民說,要分,得人人有份,不能厚此薄彼。還有更過分的,要求村支書將一條蚊帳剪兩段,每家每戶拿一段走。

我沉默了。我想我要在場,也會像村支書一樣氣得岔了氣。表弟的這番話,比蚊叮蟲咬讓我難受百倍。

喂,表弟見我不說話,喚了我一聲說,表哥,你也別生氣,鄉(xiāng)親們的覺悟,不能跟你們文化人比。說實話,基層這些干部也挺難的,你看那陳副鎮(zhèn)長,為你故居的事,嘴上都結(jié)了泡,涂了藍(lán)藥水。其實,那老土層沒法修繕了,鄭家大院做你故居,更合適。

表弟也這么看,出乎我意料。我說,人家鄭家人的房子,做我的所謂故居,合適?我知道他們基層領(lǐng)導(dǎo)的辛苦,但有些做法我不敢茍同。今天白天,陳副鎮(zhèn)長和你們村主任,公然說我生在鄭家大院,他們憑啥要撒這樣的彌天大謊?

這不是謊,表弟說,我媽生前給我說過,你就生在鄭家大院的門房里。媽還說,舅舅娶舅媽,外婆是不同意的,原因是舅媽家成分高,是富農(nóng)。舅媽進(jìn)了門,干啥外婆都看不上,成天數(shù)落她。外婆的態(tài)度讓舅舅很生氣,舅舅一生氣就帶著舅媽離家住進(jìn)了村上的保管房,也就是鄭家大院。舅舅是村保管房的保管員兼看門人。舅媽住進(jìn)村保管房的門房前,也懷上了你,幾個月后你就生在了此,而且還在那里住到半歲。因為你的出生,讓外婆改變了態(tài)度,她親自上門向舅媽求情,讓舅媽住回去,因為外婆太疼你這個孫子。后來舅舅就在你出生半年后,將舅媽和你送回了老屋。也許是外婆和舅舅舅媽不愿再提及那之前的不愉快,就沒給你講。表哥,你說人家陳副鎮(zhèn)長張冠李戴,冤枉了人家。

聽了表弟一席話,我雖然對陳副鎮(zhèn)長他們的做法不再心生反感,但要我接受鄭家大院是我的故居,我知道自己是難以做到的。

我很清楚,明天陳副鎮(zhèn)長還會找我。他還會使用各種手段,讓我認(rèn)下這所謂的故居,因為這是他的任務(wù),他必須去履行、去完成。

我想,明天該是為難的一天。

就在我苦思冥想明天該怎么說,才能讓陳副鎮(zhèn)長理解我堅決拒絕鄭家大院作為我故居的態(tài)度的時候,我接到了鄭治遠(yuǎn)老先生發(fā)來的微信。鄭治遠(yuǎn)老先生在微信中說,鄭家大院能成為他的一個朋友、一個鄉(xiāng)黨、一個作家的故居,他感到榮幸,當(dāng)然,這也是鄭家大院的榮幸。

我知道這都是陳副鎮(zhèn)長的功勞,他一定是做了鄭老先生的工作。我看著這條微信,五味雜陳。我回了鄭老先生一條微信。我說:鄭家大院是你的故居,不是我的。我不要故居,我只要故鄉(xiāng)。

第二天一早,我從大通鋪上起來,悄悄一個人溜出了鄭家大院,我頭沒梳、臉沒洗、牙沒刷,就上了我的SUV。我啟動了車子,在晨曦中悄然離開了故鄉(xiāng)羊角村。

我的樣子疲憊,像一個逃兵。我知道,逃跑是我唯一可以做的選擇。

我在出村后不久遇到了一輛拉救災(zāi)物資的卡車。這輛對頭車停了下來,鳴了兩聲喇叭,司機在駕駛室里用沙啞的聲音問我,羊角村還有多遠(yuǎn)。

我告訴他不遠(yuǎn),也就十來里路。

司機重新轟響油門,我大聲問他,車上拉的物資里有沒有蚊帳。

他想想,沖我搖搖頭,說蚊帳?沒有。

我有些失望,說要再有五十條蚊帳就好了。

司機有些懵,說,啥意思呀?一轟油門,就與我擦身而過了。

再往前走,太陽就從山頂上冒出來,在太陽下,濃霧絲絲縷縷地消散開去。雖然才遭了地震,但故鄉(xiāng)的景色依然看上去美不勝收。

又見那團(tuán)黑黝黝的巨石,它依然定在路中央。兩天過去了,怎么沒有人搬了它?我停下去,看見過去那塊綠油油的菜地上,全是粗暴的車轍。不同的是,菜地頂頭處,多了一根用新砍的楠竹做的攔車桿。我心中有些內(nèi)疚,是我率先糟蹋了這塊菜地。我于是就想起那個放牛的少年,我是否利用了人家那份純樸善良。

當(dāng)我想著少年,少年就出現(xiàn)了。我看出來了,他跟我一樣,連臉都沒洗,眼角有眼屎,在早晨的陽光里,金光閃閃。

二十塊錢一輛車。他沖我喊。

他邊喊邊走向那泛著翠綠楠竹做的臨時攔車桿。

我掏錢包,發(fā)現(xiàn)沒有零錢。我說,可以微信支付嗎?

他說,現(xiàn)金。

我說,沒零錢。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零錢說,百元大鈔,我也找得開。

我邊掏錢包邊想,這真的是我來時遇到的那個少年嗎?

我下了車,遞給他一張百元鈔。這時少年認(rèn)出了我,他愣了一下,說聲是你呀,隨即就去掏口袋。他掏出了一包紫云香煙,抽出一支遞給我說,煙有點撇,別賺棄哦。

我接過煙,他自己又拿出一支,叼在嘴上,摸索口袋,掏出一個火機,要給我點煙。我擺擺手,自己掏火機點了煙。他見我不愿他代勞,就自顧點了,深吸一口,吐出了一口濃煙,咳嗽起來。

我看著他,說你不是不會抽煙嗎?

他止住咳嗽,對我嬉笑了說,學(xué)唄。

我說,收錢唄。

他擺擺手說,老朋友,免了。你教了我生財之道,就當(dāng)學(xué)費吧。

他油腔滑調(diào)的樣子,突然讓我心生不快。我說,我可沒教你,你還是收了這過路錢吧。

他看我堅決的樣子,不再推辭,接過錢,熟練地找補了我八十元零鈔。

我重新駕車,穿過那片傷痕累累的菜地上路。

但少年的話卻總縈繞在我耳際。

——你教會了我生財之道。

是我教的嗎?

難道不是嗎?

我的心中,兩種問話此起彼伏。

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微信的鈴聲。我在一個路邊再次停下車,掏出手機看微信。

微信是詩人何獨的,他給我轉(zhuǎn)賬了八百元錢,附言說是剛收到的詩歌稿酬,給我修老屋做補貼。

我給他回了微信,說這錢我不收,我已經(jīng)決定拆掉那老屋了。

回了何獨微信,我決定繼續(xù)趕路,但拉開車門后,又關(guān)上了它。

我站在路邊,用手機拍了一張茫茫群山的照片,并把照片發(fā)了朋友圈,我在發(fā)朋友圈時還寫了一句話。那是一個作家朋友寫故鄉(xiāng)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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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2016年5期)2016-05-30 14: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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