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藍(lán)
我的父親就讀于民國政府的蒲陽空軍幼年學(xué)校,他有8 個弟妹。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爺爺因是自流井鹽務(wù)官員,只好帶著一幫兒女來到宜賓落地。在我記憶里,叔叔們來自貢市看望大哥大嫂,一般會帶來幾瓶酒。酒并不都是五糧液,往往只有過年來時,才會送上一瓶。父親就著豆腐干、油炸花生米,喝得很慢,一臉陶然。他會用筷子蘸酒讓我舔……這一舔不要緊,到我可以一口氣喝下一瓶酒時,父親又后悔了。
記得我還在讀小學(xué)時,過年三叔四叔來家,父親開五糧液,杯子小了,酒滿溢到桌子上。他猛然低頭,舌舔不已,大口吮吸。叔叔瞠目以對,父親笑笑說:好酒!好酒!我至今保留著叔叔送他的一盒5 瓶裝的五糧液,二兩一瓶,時光漫漶,舍不得喝的酒,早已蒸發(fā)殆盡。以至于我后來為父親上墳,五糧液是必帶的。不要在墳前亂灑喲,這樣做他定會罵我暴殄天物。
二十多年來,因?yàn)楦鞣N會議,我去過很多酒廠參觀。2004 年,我去宜賓宗場以及大捲子村采訪過五六次,那里是劉文彩三姨太凌君如的老家,每次我必從五糧液廠區(qū)穿過。我在遍布濃郁酒糟味的風(fēng)里穿行,很自然會想起爺爺、叔叔,以及埋首于桌的父親。酒糟味里,有糧食的精靈在不停旋舞,不是針尖上的天使,而是踏水而行的鳥足微波凌步。奇怪的是,如今很多酒廠里聞不到酒糟氣味了,別人說這是世界最先進(jìn)的生產(chǎn)工藝所致。我不懂,只好干笑。
記得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五糧液酒廠與會。今年8 月的一個上午,我在這個日漸擴(kuò)大的花園工廠里徜徉。天下著雨,我見到了一株黑鐵一般的桃樹,樹上無花。我很想看看桃花,以及桃花倒映在水中的模樣。我伸手觸及黑得發(fā)亮的樹枝,枝丫顫抖起來,竟然吐出了一樹的桂花。這是我的幻覺,也許不是。
去國家文保單位“利川永作坊”參觀時,也許是剛剛喝過紅茶,口齒清潔敏銳,喝了一小杯72 度的原度酒,那種綿柔、不辣、清香、清冽之感,縈縈而起,宛如一股大力從涌泉直貫頭頂。想起與我有一面之緣的著名學(xué)者何滿子,我曾向他索要過簽名本《中國酒文化》。我還知道他的習(xí)慣,畢生只喝五糧液,從不喝雜酒。他是在那種充和的美感里,回到了中國酒的深處。
我不大相信關(guān)于北緯30度上的種種附會,比如美酒傳奇。詩人埃茲拉·龐德說:“我的愛人不容易遇見,就像水底的火焰?!逼鋵?shí),酒才是從水里萃取的帶焰之火。但我相信,擁有千里浩渺岷江、剽悍的金沙江兩條蔓延文化帶的相聚,只有在宜賓,才能開始它的互嵌交融、對撞生成。岷江裹挾蜀山精魂,水體清冽,在漢代已能鑄造聞名遐邇的蜀刀,漂洗的蜀錦才會五彩斑斕、鮮麗奪目。這是來自古蜀祖地的血脈之水,當(dāng)它與攜帶青藏高原密碼的金沙江相遇,是泥浪與清流的擁抱,是細(xì)沙與鋼砂的遭遇,是陰柔與粗獷的深情相擁。此地更蘊(yùn)含了古蜀治水的人文蹤跡。無論是歷史上“岷山導(dǎo)江,東別為沱”的錯訛,還是厘定金沙江為長江正脈的后世,兩條大江在此逐漸沉淀出一種無可替代的天造地設(shè)。
公元765 年,杜甫從嘉州乘船順岷江到達(dá)宜賓,當(dāng)?shù)刈罡唛L官楊使君在東樓設(shè)宴,并用當(dāng)時宜賓最好的名酒“重碧春”酒款待杜甫。杜甫于是寫《宴戎州楊使君東樓》詩:“勝絕驚身老,情忘發(fā)興奇。坐從歌伎密,樂任主人為。重碧拈春酒,輕紅擘荔枝。樓高欲愁思,橫笛未休吹?!睆摹案杓棵堋钡健爸乇獭?,“重碧”之“碧”指青綠色,是度數(shù)高于自然發(fā)酵的蒸餾酒存放一定時間后所具備的典型酒色?!爸亍弊质侵羔勗旃に嚿现貜?fù)釀造之法,古稱“重釀”。酒不醉人人自醉,真是濃得化不開。
五糧液所蘊(yùn)含的五行哲學(xué),在兩條大江的強(qiáng)力加持下,昭示了一種偉大的美學(xué):充實(shí)?!妒?jīng)注疏》解釋說:“充實(shí)善信,使之不虛是為美人,美德之人也。充實(shí)善信而宣揚(yáng)之,使有光輝,是為大人?!?/p>
奇怪的是,在琳瑯滿目的五糧液酒史博物館里,竟然沒有蜀人揚(yáng)雄的《酒箴》。連一個字也沒有提及。
在我看來,揚(yáng)雄善飲,他的《酒箴》是世界上第一篇關(guān)于酒文化、酒哲學(xué)的文章。如果飲酒關(guān)乎精氣神,那么《酒箴》則直搗命運(yùn)。關(guān)鍵詞是:人、酒、瓦罐、井口。翻譯過來就是:你就好比一個陶制的罐子。你所處的位置,就像是懸掛在井邊。雖處于高處面臨深水,動一下便有危險(xiǎn)。你肚里所裝的不是酒而是涼水。你不能左右晃動,并被拴上繩懸掛在高處。一旦繩子被掛住,被井壁上的磚石碰碎,便會拋到渾濁的水中,粉身碎骨。你的用處只僅限于此,還不如裝酒的皮口袋。裝酒的皮袋子安裝有滑稽開關(guān),卻仍是肚大如壺。盡管整天往里邊裝酒,人們?nèi)詴盟鼇硌b酒。它還被視為貴重之物,經(jīng)常被放入皇帝出行時隨從之車。它甚至還出現(xiàn)在皇帝和太后的深宮,在官府奔走謀求。從這一點(diǎn)來說,酒本身又有什么過錯呢?
這就是說,你是成為瓦罐,抑或成為皮口袋呢?而在一個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當(dāng)下,昔日韜光養(yǎng)晦的皮口袋們,現(xiàn)在身兼數(shù)職,當(dāng)做了錢袋子。
文中提到的“鴟夷子皮”與“滑稽”,均是漢代蜀人早已使用的裝酒設(shè)備以及利用虹吸原理的酒器開關(guān)。正所謂“物外煙霞為伴侶,壺中日月任嬋娟”。所以啊,我喝醬香酒就容易想起“歌伎密”,而喝五糧液,我則有點(diǎn)正襟危坐。
現(xiàn)在我坐在涼亭里,斟滿一杯酒,天空就向杯底凹陷下去了。我在想一些往事,想那些再也見不到的親人,還有那個美麗絕倫、最后被活活餓死的三姨太凌君如的命運(yùn)。蘇軾所謂“詩酒趁年華”固然很正確,但大口痛飲的年華過去了,如今在中年時節(jié)的下午時光里,才能獨(dú)自品味出一些順滑、清冽之后的那種腮邊反芻的澀味,然后是頹然。起身時分,是釋然。
悄悄舉杯。酒本身又有什么過錯呢?“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