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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行

2021-03-26 08:53:48
青年作家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妻子

三 白

他捂著肚子走到一邊,靠上象牙白的梁柱,大口地吸著氣,朝人群中的妻子勉強(qiáng)地笑了笑。她站得老遠(yuǎn),隔了若干導(dǎo)購和顧客,只有半張臉和那頂系著白色蝴蝶結(jié)的花邊太陽帽露了出來。她的手里高舉著一個信封大小的黑色手提包,向他使勁揮了揮,金色的鏈條來回蕩著。她的嘴角和眼角上揚(yáng)的弧度都漫溢著光彩——那個熟悉的、靦腆而狡黠的、欲望的笑容。他只能點頭,而她像是早有準(zhǔn)備,轉(zhuǎn)眼向?qū)з徱诵∑薄?dǎo)購個子不高,看上去像個亞裔,多半操著港臺江浙口音說普通話,專長籠絡(luò)中國游客。妻子開了票,消失在收銀臺前蜿蜒的隊伍中。

一滴冰涼的汗珠順著他的脊梁骨滑下。他最近常常感到胃部不適。妻子說是工作壓力大了,建議他趁早休了年假,養(yǎng)一養(yǎng)身體。他一請就請了三個星期。他想給妻子一個驚喜,證明他沒在忙碌中忘了要陪她旅行的諾言。

“三周?”

“三周?!?/p>

“會不會太長了……”

“好不容易能去了,你又嫌長?!?/p>

妻子咧開嘴,嘿嘿地傻笑。她旋即又說:

“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

她沉思不到兩秒——

“歐洲。”

“我就知道。”

他按他的設(shè)想粗略地制定了一個行程計劃。妻子沒什么意見,只要求第一站是巴黎。她說那是她小時候的夢,光聽那些名字就知道是個玫瑰色的夢,埃菲爾鐵塔、香榭麗舍,楓丹白露,白金漢宮……

“白金漢宮是英國的?!?/p>

“哦對。是那個,那個......”

“凡爾賽?!?/p>

“對!就是凡爾賽!實在太美了?!?/p>

他看得出妻子很興奮。她在飛機(jī)上把帽子放在指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出門前差點忘了帶這頂帽子,走到小區(qū)門口才感到頭上空空的,又屁顛屁顛跑回去,在他第十一次看手表時她終于再次出現(xiàn)在了視野范圍內(nèi),那頂帽子晃得和她疾走的屁股一樣蠢笨。他問她干嘛非要戴上帽子,她說只有戴了這頂帽子才配得上巴黎的盛世美景。這一來他就無話可說了。每次和她遠(yuǎn)行前,他看著她慢悠悠、輕飄飄地向前挪步的樣子,就好像這十余年來堅如磐石的小康日子又拴住了他前去流亡的步伐,叫他無路可逃,此時他愉快的心情都會凝成一朵烏云的絕望感,在每一個小插曲之后都壓得更低,在衣服沒穿對時、空調(diào)沒關(guān)時、口紅涂壞了時,到最后他覺得他們永遠(yuǎn)走不了了。他知道這不能完全賴妻子,但只要有她在,那片烏云就會綿延、會翻滾,落下來,然后噼里啪啦。

不過,真正的大雨來去都迅猛。等他們順利趕上飛機(jī),舒舒服服地把靠背都降下五厘米——剛好降到后座的人腿腳不便又不至聲張的程度——他的好心情又回來了。他扭頭看看妻子,她隨機(jī)播著個劇情片,每過十幾分鐘就切換一次界面看看航線,再翻開窗戶上的擋板,把臉貼著玻璃,像是要透過雪白、棉被似的云層,看到一個淌著金色流光的童話城。

妻子的家庭條件比他好,卻沒去過什么地方。他剛到美國讀研就認(rèn)識了她,那時候完全看不出她是個在當(dāng)?shù)鼗炝藘赡甑谋究粕?,走哪兒都要捏著別人的衣角,拐個彎就不知道怎么找回家了。問她都玩過哪些地方,她只說跟同學(xué)去過一趟加州、一趟亞特蘭大,剩下的時間不是在第七大道的購物商場,就是在紐約那間與同學(xué)合租的公寓里看肥皂劇消磨過去。而他呢?他在第一個圣誕假期就自駕游完了整個西部,上學(xué)的時候不是忙社團(tuán)就是泡圖書館,偶爾有人在酒吧里看見過他,遠(yuǎn)離人群,搖著杯金湯力,一杯嵌著青色檸檬的王子的憂郁,就連金發(fā)碧眼們也禁不住拋來幾個未曾得到回應(yīng)的暗示。啊不過,那是個綠油油的、芬芳馥郁的年紀(jì),像他這個歲數(shù)的人怎能老去回想這些莫須有的名堂!不過他是怎么想到這里的?哦對!他的妻子。妻子不愛出門,和他戀愛以后才被逗得活潑了些,拉著他到曼哈頓的每個街角都打過卡,像是例行公事,完成了就趕緊忘記,趕緊想下一個,多年以后回想起來,總還算完成了壯舉,雖然不同的風(fēng)景人物都在腦子里串了位,對旁人說起來照樣是巨大的幸福和浪漫。

后來她就又不愛出去了。他為了讓戀情穩(wěn)定,經(jīng)常去她的公寓搞搞燭光晚餐。他自覺氛圍營造得不錯,檔次也提得夠高,而她坐在對面,話不多,抱著一只等身比例的泰迪熊,眼皮喜歡乖巧地下垂。她總體上還是熱情洋溢,和留學(xué)的女孩一樣,懂得什么時候該笑,什么時候該夸張地贊美,這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足夠滿足他焦躁的虛榮心了,不過現(xiàn)在想想,他越發(fā)覺得這個場景差了點什么東西。

這是一種極其微妙的違和感,一種尷尬的靜默,像把兩個不同照片上的人摳下來P 進(jìn)同一個背景上,一個看著地板發(fā)笑,一個對著空氣講話,無論你怎么調(diào)光調(diào)色,怎么柔和棱角,還是蓋不住修改的痕跡。他們倆的人生軌跡按理說是完全平行的,如果沒有那次極為偶然的湊巧,兩人肯定是永遠(yuǎn)不會相識了。

當(dāng)然這只是他的想象。所有愛情都能拿來作這種想象。從他第一次犯胃病開始,他就常常把閑下來的時間全部用來做這些沒用的模擬。他不明白,他從前是個只會向前看的人。他現(xiàn)在才三十四歲,坐擁帝都,小有成就,連這種三個星期的假,公司也心甘情愿讓他帶著薪休。過不了幾年他就登高望遠(yuǎn)了。他不懂為什么偏偏是現(xiàn)在,他的心中產(chǎn)生了隱約的懷疑,好像前方不知什么時候罩上了灰色。

他最終斷定自己需要的是暫時換個環(huán)境。他工作后倒是隨出差見識了不少城市。頭些年這些機(jī)會還讓他血脈僨張但他很快坐夠了這種觀光車,厭倦了。結(jié)婚兩年后,連市郊都懶得去的妻子突然說,想去旅行,和他一起,要去個遠(yuǎn)的地方。他猜她又是在微博上看了篇題為《詩和遠(yuǎn)方》的游記,或者更藝術(shù)點,剛剛讀過三毛,心懷自由,也想去個鳥不拉屎的景點,拍幾張紅巾飛揚(yáng)的照片,證明她的品位比“財”貌更出眾。于是他沒真當(dāng)回事,只在一個炎熱的五一節(jié)抽空帶她去了趟麗江。她回來后,很少再提旅行的事了。

其實,這次明明是他想出游的,說為了妻子是交往策略。不過,當(dāng)他看著妻子的屁股在安全帶下蹭來蹭去,上面的小腦袋時不時給他丟來一個涂了香奈兒154(去年他送她的圣誕禮物)、晶瑩柔軟的笑容——他懷疑這一切首先是妻子的愿望。他忍不住笑著抬手要摸摸她的頭,摸到一把略扎手的毛糙料子時,把手又縮了回來。

他們計劃在巴黎待七天。他把他最想去的圣托里尼放在了最后,中間留出十來天通游一遍歐洲的主要城市。他們抵達(dá)巴黎的第一天他就知道妻子失望了。巴士從戴高樂機(jī)場出發(fā)時是傍晚,沿途一排排黃的、白的郊區(qū)小洋房在隔著云層的余暉下泛著灰色,和竄出花園圍墻的雜草錯綜地靠在一起,像是一個龐大怪物的排泄物,或劇院散場后的塑料袋和空水瓶子。很多街道上的確有塑料袋和空水瓶子。

妻子正盯著窗外發(fā)呆。他拍拍她,問她想什么呢。

“我怎么覺得巴黎跟北京還有點兒像呢?!?/p>

他哈哈大笑,說別急,等著瞧吧。可惜等車開到了市中心,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只能靠著四面流竄的燈火來裝點這個國際城市的門面。他剛想給妻子指指遠(yuǎn)處埃菲爾鐵塔塔尖的輪廓,發(fā)現(xiàn)妻子已經(jīng)仰著面、張著嘴打起了盹兒。

他們住的酒店距離協(xié)和廣場、香榭麗舍大道也就隔著一條馬路。前四天,他陪她去了圣母院、盧浮宮、凡爾賽宮、楓丹白露宮,上了回鐵塔,坐了回游船。遺憾的是,他們著陸那天的陰云沒怎么逗留,第二天一早就把天空騰給了太陽。那是旅游旺季的太陽,把天空照得和油彩一樣藍(lán),把人曬得和臘肉一樣干。他的妻子涂了三層防曬,舉了把櫻花紛飛的太陽傘,戴了個棕色的、蒼蠅眼狀的太陽鏡(把臉遮了三分之二),拖著步子走在他身后。沒有風(fēng)來吹起她的米色碎花裙子的褶皺,它們就死了一樣耷拉著,弄得她像朵蔫了的白玫瑰。

他知道妻子也玩得興味索然。他們?nèi)ケR浮宮的那天,在水晶金字塔入口排了三個小時的隊,下去時已經(jīng)是正午了。妻子嫌麻煩,不要解說器,他憑著他自學(xué)的那點法語底子照著解說牌糊弄她,好不容易碰到個自己認(rèn)識的文物,就一改之前游移不定的腔調(diào),拿出點人文的架子,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下巴凝神端詳起來,說話時不自覺地就多了些語氣詞,“就是”“那個”“什么”,一連用就成了“嗨就是那個什么”。

油畫館和雕像館沒完沒了地向后延伸,一個巨大的拱門接著另一個達(dá)芬奇密碼式的費(fèi)解的長廊。不管怎么說,再沒文化的人也知道這是欣賞女人的好機(jī)會,而且是那種純天然的、體質(zhì)健康的女人,多余的肉就那么明目張膽地墜在腰上、臀上,在布上被涂得更飽滿,眼看著就要把畫布給漲破了。不過他可是見過世面、玩得來清高的人,就算剛一進(jìn)來眼有點花,他的本能還是在魚龍混雜的誘惑中保留一雙發(fā)現(xiàn)真鉆石的眼睛。這下它們頓時一亮,捕捉到了那個舉著刺刀和法蘭西旗幟,裸著乳房的著名女人,他趕快把妻子攏過來得意地說:

“嘿,看看這個,歷史書上那張,這你總記得吧?”

妻子無神地看了看,打了個哈欠。

“啊——好像確實有這么一張?!?/p>

他的指尖剛一伸向下巴,妻子就挽住他的胳膊說:“我的腳又疼啦?!?/p>

他看了下表?!斑@不才走十幾分鐘嗎?”

妻子噘起嘴,皺了張苦瓜臉,只是搖頭。

他著急,說再不走就看不完了。

“哎呀,來看看就行了,干嘛非要逛完嘛。再說了你不是都來過嘛?!薄拔乙詾槟阆搿?/p>

不等他說完,她就拉他去了長廊中央的板凳上坐下。他欲起身,妻子按下他的肩,對他耳語“再不坐就被人占了”。他只好踏實坐下,像個傻瓜一樣?xùn)|張西望。他想,妻子說得也沒錯,確實沒必要看了,這座宮里的一切,從耶穌受難到亨利四世結(jié)婚再到大革命,這都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

到將要閉館時,兩個人精疲力竭地爬出來。他們才剛看過蒙娜麗莎,還沒找到維納斯。

他們就近吃了晚餐。飯后,他想沿著河岸散散步。

“今天已經(jīng)很累了......”妻子拖長了嗓音嘟囔道。

“反正這么早回去也沒事?!?/p>

“可是......”

“晚上的塞納河可美了,跟你小時候的夢一樣。”

妻子不自覺地笑了,揚(yáng)手作狀要打他。

他們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天還是絳藍(lán)的,暑氣已經(jīng)散了。也許是他的錯覺,河邊像是有小風(fēng)吹過,妻子的裙子也不再貼著身體了,它跟著她的步伐蕩了起來。他能感覺到路人的目光總是輕易地落在他們身上,尤其是妻子身上。他們來自各種人,韓國人法國人意大利人,一些匆忙,一些更放肆,無論哪種都使他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陣優(yōu)越感,使他挺直了腰桿,又把手搭在妻子的腰上。

他們的面前橫了一座橋。橋下有七八個難民在那里安了家,他們的鋪蓋周圍堆滿了紙屑和垃圾袋。這些人都長了漆黑的眉毛、胡子和眼珠。他們也看向他的妻子。

他感到妻子在他身邊打了個寒戰(zhàn)。

等走過去了,妻子說:“這些人好恐怖!”

他們又過了一座橋。一個從頭到腳都圍裹著黑布的女人走上前來,只有一對碩大、洞窖一般的黑睛露在外面。她無聲地指了指手上的幾個鐵塔紀(jì)念品,又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鋪子。鋪子里,在一摞摞的裝飾品旁,還坐著一個胡須濃密的男人。

妻子趕忙拉住他急急地往前走,過了一個街區(qū)才漸漸慢下來。

她說:“唉,我想回去了?!?/p>

他說:“再待一會兒吧?”

“不,我要回去了。他們說晚上在外面不安全?!?/p>

他也想起了親朋好友臨行前那些無止境的囑托:法國最近又不太平了,巴黎的治安又不好了,當(dāng)心小偷,當(dāng)心強(qiáng)盜,當(dāng)心恐怖分子,當(dāng)心當(dāng)心當(dāng)心。這些話和那些出門前的小意外一樣消磨他的信心。那時候,離家的道路看起來是無盡的,好像家外面就是荒漠,他們還要強(qiáng)行給他塞下那么多累贅的語言的行李。他想象自己能跑出來是一場殘酷斗爭的勝利,這時卻從妻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他心里當(dāng)然是不大高興的。他想說,就算圣母院果真在他們腦袋頂上爆了炸,或者五樓的花瓶恰好選擇在他們路過時掉下來,那又能怎樣?不過和以前一樣,他忍住了,他知道妻子和親戚都是出于好意,他們的顧慮很有必要,他一定只是今天玩得不夠盡興,心中慪火,不管不顧地發(fā)出來又會釀成巨大的麻煩。這么想著,他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帶妻子上了地鐵。

在來老佛爺百貨前,妻子只有在每晚精選照片時,臉上才會露出真正的喜色。按她的話說,“國外這些地方都差不多”,這里也就比美國“古老一點兒”,只是到了照片上,就連那些從同一個角度、用同一個姿勢連續(xù)捕捉的若干影像之間都似乎有了顯著的差異,從挑選照片到磨皮、美白、瘦身等精加工操作,前后要用去約三小時,還不包括發(fā)朋友圈前冥想文案的那段痛苦過程。好在她對他的攝影技術(shù)還算滿意,只有挑不過來的煩惱,沒有片源不足的憂慮。他畢竟是很走心了,每天扛著單反,蹲、跨、墊腳,各種高難度動作都來,還要快速取景,否則就會有其他照相的游客禮貌地站到他身旁,善解人意的微笑漸漸變成皮笑肉不笑。他每天回到賓館都累得癱倒在床上,和衣就寢,十分鐘之內(nèi)必見他鼾聲如雷。但是妻子會在十一點鐘左右把他拍醒,趕他下床,叫他去洗澡。那時候她已經(jīng)換了睡裙,笑容溫軟地半臥進(jìn)被子里,剛剛烘干的頭發(fā)垂在一側(cè),骨瘦的手指握著手機(jī),看樣子發(fā)完了朋友圈,正在回復(fù)好友評論。

他覺得疲勞、胸悶,甚至比上班時更嚴(yán)重。這他媽根本不是度假。那種奇妙的違和感又冒出來了。出門前他腦子里設(shè)想的是海風(fēng)、哥特教堂和陽光浴。現(xiàn)在他一想到自己正和妻子在巴黎度假,眼前就浮現(xiàn)出一張明信片,背景是粉藍(lán)調(diào)子的印刷漆,二人被原封不動地從結(jié)婚照裁剪下來,貼上去,也許頭頂還冒著桃心泡泡。

他必須想辦法自我解脫。他想到的辦法和導(dǎo)游一樣,很廉價也很管用,直接拉她到百貨商場。這方法果然奏效,妻子一進(jìn)老佛爺那扇水晶透亮的大門就仿佛回到了祖國大家庭。她幾天來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熟悉的、亞洲的面孔,像只麻雀一樣跳躍,又給他到處指點,這是什么,這是法國香水第一品牌,那個呢,那是美國的。他說,這里你是專家,不用我協(xié)助了,之后就刻意和她拉開了距離。剛開始她還要回頭問問他哪個好看,看他總也給不出建設(shè)性的意見,她就不再管他了,只有在下手時才會詢問似的找上他的目光,而他則無一例外地會點頭。

這場旅程結(jié)束在LOUIS VUITTON 光耀的名牌下。妻子看他不舒服,就讓他在原地等著,自己去結(jié)賬。他恍恍惚惚地站了有十五分鐘,疼痛從他的腹部、后背緩慢褪去,他的神經(jīng)松了下來,輕飄飄的,眼里的燈光都在浮動。中央空調(diào)把汗水也吹得很涼。

看收銀臺前的陣勢,怎么著也要排上一兩個小時。他決定出門抽根煙再回來,還沒走兩步,又發(fā)覺同樣是LOUIS VUITTON 下的展柜旁站著個亞裔女人,手里拿著黑色信封狀的鏈條包。她穿著茶綠的齊腰吊帶,牛仔短褲,及腰的烏黑卷發(fā)統(tǒng)一甩在內(nèi)側(cè),露出銀色的圓圈耳環(huán)一只。她單手叉腰倚在柜子上的姿勢莫名撩動了他記憶深處的某根神經(jīng),他挪不開眼,愣盯著她走到燈光下,掏出手機(jī)給包拍了個照,又把它們放回原處。他觀察她的小動作,腳如何交替著承重,臂膀如何流暢地甩下來。

果真是她,不會錯的。他感到不可思議,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她卻轉(zhuǎn)過頭來,他相信那一轉(zhuǎn)頭靠的是某種女人的直覺。她撞上他灼熱的視線,他們隔空看了兩秒——

“小陶?”

“Lena!”

她三兩步跨過來。

“Why, 你怎么會在這里?”

“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

兩人相對看了看,一齊失聲大笑。

有多久了?八九年沒見了吧?她還是那么黑,又顯得那么精力充沛,只是臉尖了,臂膀和大腿線條更飽滿,在她袒露的胸膛中央多了一抹俏皮的凹紋。他注意不去看,只專注于她的臉。

她說:“你來巴黎怎么也沒告訴我一聲?”

他說:“我都忘了你在巴黎?!?/p>

“這都忘了。我可太傷心了啊?!彼淖旖茄笠缰Α?/p>

“你來老佛爺買東西?”

“幫國內(nèi)的朋友寄個貨?!彼e起包,“你呢?你一個人來的?”

“我……和妻子一起?!?/p>

“依依?”

“嗯?!?/p>

兩人沉默片刻,然后——

“我們是來旅游的。今天剛來第五天?!?/p>

他們都松了口氣。Lena 愉快地說:“我猜猜你們前幾天都去了哪兒。Notre-Dame、 Le Louvre、 Versailles、 Eiffel、 商業(yè)街,還有哪兒,我說對了嗎?”

“差不多?!彼α恕?/p>

“你們要待到什么時候?有時間的話也可以去去博物館啊、咖啡館什么的。我知道那邊有一家不挺不錯的,在Lepic 那里……”

“我們打算再待兩天?!?/p>

“之后呢?”

“租個車北上,先去比利時盧森堡?!?/p>

她說:“有時間把依依叫上一起來喝個咖啡吧,這么多年沒見了。你們要想去哪兒玩兒,我?guī)銈內(nèi)ゾ秃昧??!?/p>

“太麻煩你了。你忙你的,有問題問你就行了?!彼嗣竽X勺。

“我沒什么可忙的。我現(xiàn)在在巴黎高師教書,學(xué)生早放假了,最近時間還挺自由的?!?/p>

巴黎高師!他驚嘆道。Lena 和妻子是同院同屆的,他只知道她本科畢業(yè)后去法國留學(xué)了。早些年,他還跟她保持著聯(lián)系的時候,她對他說過她沒想清楚這輩子要干什么,只能一直讀書。后來他們都忙了起來,她就沒了音訊。沒想到這些年里她悄無聲息地取得了這般成就。

她說,哈哈,這沒什么,順其自然而已。然后她回憶道,剛開始還挺艱難的,她的父母樂意供她一直學(xué)下去,但她覺得沒什么意思,想自己試試看。研究生的時候她去華裔開的中餐館打工賺外快,到了博士有獎學(xué)金后就好辦多了。

“Non, 沒錢不是最難的,你知道嗎?”她搖頭,手也跟著比畫?!笆悄欠N,你一個人的感覺,跟美國那時候不一樣。在美國我有你們?!彼龑λA苏Q?,“在這邊的話,也有不少朋友,但你心里知道你是一個人, solitaire?!?/p>

她說她之后不一定留下來,如果國內(nèi)有好的職位也會考慮回國。

“不過別再說我了,說說你吧。你這些年怎么樣?”

“我?我有什么好說的,還不是老一條路,工作了,成家了,掙了點錢。這不,旅游費(fèi)都掙出來了?!?/p>

Lena 一時笑個不停。“肯定沒你說的這么謙遜。我又不是不知道依依的父母,你要不是個青年才俊,當(dāng)年哪兒娶得上她啊。”她還在咯咯咯。

他沒說話。她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抱歉地看著他。

他擺了擺頭,朗聲一笑,“嗨,這不慢慢掙出來了嘛?!?/p>

然后靜默又拉開了。Lena別開臉?biāo)奶帍埻?。半晌,她好像忽地想起來似的說:

“我一會兒還有點事,先去排隊了!有時間一定聯(lián)系我啊,至少一起喝個咖啡、吃個飯?!?/p>

她走出一段距離又回頭,舉起手機(jī)對他指了指,嘴唇作出“聯(lián)”“系”的口形。他笑著對她揮手。等她走遠(yuǎn)了他還在揮。

他感到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頭,妻子手上拎了四五個大小不一的袋子倚在他身旁,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疲憊樣子。她抬手抹了抹額頭說:“你笑什么呢?那邊人多得要死,我的腰都快斷了。你剛才跟誰說話呢?看著怎么那么像Lena 啊?!?/p>

他伸手接過妻子身上的購物袋,低頭觀察里面的包裝盒說:“不太像吧。我也不知道,一個問路的?!?/p>

妻子沒出聲,她在端詳他。他繼續(xù)研究他的包裝盒,亞麻色的硬紙盒子外用黑皮帶繞了一個十字,在避開正中間的位置系了個蝴蝶結(jié)。過了一會兒他受不了了,抬頭迎上了妻子的目光。

“唉,你干嘛啊?!?/p>

他這幾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妻子還是不開口,像是留足空間讓嚴(yán)厲的眼神充分發(fā)揮作用。良久,她盯住他一字一頓地說:“那個人就是Lena?!?/p>

她這是在試探他,他相當(dāng)熟悉這個套路,他這時只要一口咬定那人只是個路人甲,此事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妻子頂多也只會質(zhì)疑他兩句,再找點別的茬兒把他痛罵一頓。可誰叫他從小就撒不出一個像樣的謊呢?再說了,他干嘛要撒謊?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妻子氣得半天說不出話,只有鼻孔在抽動。良久,她說:“你對我撒謊了?!?/p>

他嘆了口氣。他沒心情在一家全球性的百貨商場里陪她排演這種高度戲劇化的家庭倫理劇橋段。他剛要扭頭走掉,妻子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來。

“你說,你為什么撒謊了?!睘槭裁茨兀克膊恢?。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還跟她——”

“你每天都看我短信,接我電話,我去哪兒都跟你位置共享,你還懷疑些什么?”

“你可以刪了?!?/p>

“那你做那些有什么用?!?/p>

“你還有理了?”

“別廢話了,我們回去吧。”

他又一次轉(zhuǎn)身要走,妻子突然提高了嗓音喊道:“你不想跟我說是吧!不想說算了,你就騙我吧,你厲害,你瞞天過海,就當(dāng)我是你家那個什么都不知道還對你感恩戴德的傻大姐!”

方圓一米的周遭仿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尷尬地漲紅了臉。路過的人已經(jīng)開始頻頻向他們轉(zhuǎn)頭,給妻子開票的導(dǎo)購剛剛又送走一名顧客,這時也百無聊賴地靠在墻上,一邊摳指甲一邊關(guān)注著他們的進(jìn)展。

他看向妻子。她的五官因仇恨擰絞在一起。他無法想象如此精致的一張臉怎么做得出如此野蠻的表情;從那一對滑嫩的、肥嘟嘟的小嘴唇間又怎能發(fā)得出那樣尖細(xì)的咆哮?他一時不知道他更想做什么,是憤怒地對她揮拳頭還是把她扔在那里,一走為快。他邊一猶豫著,一邊感到周圍一切好奇、嘲諷、鄙夷的目光針尖一般落在他們身上。更糟的是,這里起碼有一半的人說中文,也許Lena 也在圍觀的行列。他終于決定收拾好情緒,僵硬地移到她跟前,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很輕,只用最少量的皮膚接觸),對著她的耳朵小聲說:

“乖,別鬧了,聽話。我們走吧。回家再說?!?/p>

她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憤憤離去。

他們一路無話。起初他們一前一后行走,妻子不認(rèn)路,從走在他前面變成了走在后面。到了賓館樓下,兩個人已經(jīng)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走成了并排,胳膊上的肌膚經(jīng)常有意無意地蹭到一起。他們還在樓下偶遇了住在隔壁的Harish 一家。這家人是印度血統(tǒng),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占了三間屋子,見面時總會主動跟他們打招呼,這時也微笑致意。他們的小女兒跑到妻子腳下,對她明媚地一笑,幽邃的大眼彎成半月,妻子瞬間柔和下來,睨了他一眼脫口道:

“這孩子好可愛??!”

他們就這么和好了。他本來想著至少該晾她一天,退一步也是半天,可他的意志在妻子投來第一個善意的信號時瓦解了。整個下午,妻子比往常都更溫婉些,她一定是認(rèn)識到自己太不講理了,現(xiàn)在要加倍彌補(bǔ)回來??此龖B(tài)度這么誠懇,他也不好計較,什么事都順著她。那天下午,他們像戀愛之初一樣如膠似漆。

傍晚的日光穿過雙層玻璃,射進(jìn)來時變得朦朧了。他們賴在床上不想動彈。她說:“唉,我們也要個孩子吧?!?/p>

他說:“好啊?!?/p>

說完他后悔答應(yīng)得太快了。近幾年,這個問題被妻子拋出來過很多次,他總能找到諸如工作壓力、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二人世界、以后再說等恰當(dāng)?shù)睦碛商氯^去。不知道為什么,他不太愿意想這件事,是因為他不想改變他的角色嗎?他尚且年輕?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

妻子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罢鎳}!”她喊道。

看她眼睛睜得那么大,嘴角那么抑制不住地向上翹,他也禁不住擠了個猶疑不定的笑。但他沒說話。

妻子已經(jīng)跳下床,光著她奶油白的、纖長的腿踱來踱去?!澳沁@樣,我們明天再去趟老佛爺,看看能給未來的寶寶買點什么。啊!需要準(zhǔn)備的可真是太多了!”

“啊……你說什么……老佛爺百貨?你就想給逛街找借口?!?/p>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她可憐巴巴地湊過來望著他。

“嗯……不是,巴黎我們還有挺多地方?jīng)]去過,巴士底獄、先賢祠,還有些酒吧咖啡館,在商場里耗著多可惜啊?!?/p>

“哎呀,我們以后還可以再來嘛。好,不,好,啦!”

“Lena 剛剛還說叫我們一起吃個飯?!?/p>

他腦子里還在想生孩子的事,沒注意自己說了什么。一分鐘后,他意識到房間里沒了聲音,這才抬起頭,發(fā)現(xiàn)妻子紋絲不動地站著,臉色很難看。

她凝視著他,安靜地說:“明天陪我去老佛爺吧。”

“要不你自己去也行,我去別的地兒逛逛。”

“我一個人不安全。我也不會說法語,找不到路?!?/p>

“你說英語就行了?!?/p>

“他們的英語我聽不懂。再說了,我英語也不好?!?/p>

“虧你還是個留學(xué)生?!?/p>

“留學(xué)生也都跟中國朋友一起玩兒,這也怪不了我?!?/p>

“你跟Lena 都是一個圈子的,人家Lena怎么沒你這個問題。”

然后妻子爆發(fā)了。她抓起杯子,把剩下一半的咖啡潑了他一身。棕色的液體順著他的腹部流向被單,暈開成花朵、河流、山谷。兩個枕頭分別砸在了他的頭部和肩部,緊接著是瓷杯碎在壁紙上的聲音。隔壁的房間起了騷動,但是相當(dāng)短暫。她歇了一秒,轉(zhuǎn)了一圈,又抓起他的手機(jī)、杯子、墨鏡叮呤咣啷往地上一通摔。接著她尖叫地喊道:“LenaLenaLenaLena!你永遠(yuǎn)在說Lena!你還說你們沒關(guān)系!”

他平靜地說:“你這是什么反應(yīng)。她好歹是我們的老同學(xué)?!?/p>

“你知道不只是這樣!”

“沒有她我們也認(rèn)識不了,見見她不應(yīng)該嗎?”

“你不就是想見她嗎?你從一開始就是想見她!你去見吧!你去呀!你去你去!讓你去!”她的拳頭、腳像雨點一樣落在他的胸和背上。

他仔細(xì)看著妻子,那股走不了、逃不掉的絕望感比出行前,比任何時候都更強(qiáng)烈。他一動不動地坐著,腦內(nèi)打著一場仗。

然后他緩慢地起身,擦掉咖啡,穿上衣服,撿起地上的手機(jī)。到了門口,妻子從背后凄厲地叫上一句:“你滾吧!你走了就再也別回來了!”

她的聲音已經(jīng)沒剛才顯得強(qiáng)硬了,還夾著哭腔。他知道她在挽回他,但她這時候示弱只能引起他的厭惡。他“砰”地摔上了門。

他一個人來到街上,日落的第一縷清風(fēng)帶走了多余的溫度。他發(fā)覺這是自飛機(jī)離開北京以來他首次單獨出行,一陣奇異的舒暢蔓延至全身,幾乎像是大學(xué)第一天,他一個人站在校門口,筆直的林蔭道為他敞開了世界的第一條門縫,他被瞬間撲過來的光暈瞎了。他還能嗅到自由和清涼油是一個味道,這味道很奇怪,它與火紅的夏天是連在一起的,好像他必須瘋狂了過后才能涼爽。這不是說他絲毫不后悔——說老實話,他一出門就后悔了,相當(dāng)明白自己有意在激惹她,但他實在受夠了。他受夠了無聊的爭吵,那些反反復(fù)復(fù)的和解又破裂,那樣反反復(fù)復(fù)的生活,它們像怨魂一樣尾隨他,就連休假也不放過,時刻威脅著要奪走他生命的活力、熱情、強(qiáng)勁的呼吸。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象中的生活,他需要擺脫它,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需要別的經(jīng)歷,他需要獨處。他接下來該去哪里?他掏出了手機(jī),撫摸屏幕上那些蜘蛛網(wǎng)狀的裂縫。

他站在埃菲爾鐵塔的對面,它們之間隔了一座橋。今天的行人比往常少得多,橋上寬闊的柏油路也比以往看著涼快。一個女人從橋的另一端走來,她穿著簡潔的黑色吊帶裙,身段豐盈,長發(fā)被攏到一側(cè),但還是有幾縷逃脫了,向四面八方飛舞。她讓他想起盧浮宮里的女人們,他覺得她應(yīng)該裸著乳房,站在人群之上。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身上沒有那種困擾他很久的違和感,她和她背后鋼筋水泥的高塔早融為一體了。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感傷,好像他們之間不知什么時候隔了道墻,他在墻里,她卻來自更硬朗、熱烈的世界,不是為了伸入地下而是注定要奔向那三重彩霞的無盡、無盡的高空。

“你看著不太高興,”Lena 走近了說。

“有嗎?”

“依依呢?怎么沒跟你一起來?”

他為難地看著她,不知該說什么。

她嘆了口氣?!八€沒原諒我嗎?你們婚禮那天我是真有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我不參加那場conférence 我之后的——”

“我知道,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p>

那因為什么?

Lena 坦蕩的目光在耐心地等他開口。他和十幾年前一樣無法迎上那個目光。它讓他覺得自己羞恥、無聊。他要怎么啟齒?因為妻子翻他手機(jī),禁止他們保持聯(lián)系,而他根本不是因為忙碌才停止回復(fù)她的一切消息。因為妻子至今還顧忌他們十多年前還是小屁孩時的情人身份?

Lena 終于說:“算了,別說了。走,我們?nèi)コ燥垺2辉谶@里,在那邊。左岸。”她意味深長地沖他笑了笑。

“這家館子吃的一般,但是位置很好,鐵塔腳下,很適合游客。我以為依依要來,才特意為她挑的,她肯定會喜歡這個地方。”

他們選坐在室外的遮陰篷下。他們旁邊,看似本地人的兩位男子正飛快地用法語爭執(zhí),其中頂著棕色卷發(fā)、看著較年輕的那位隨時都在打斷對方,而另一位則流露出輕蔑的無奈。

“聽得懂嗎?”

他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Lena 在看他。他不好意思地?fù)u搖頭,“只是好奇他們在爭什么?!?/p>

“沒什么新鮮的,他們在說罷工?!?/p>

“罷工?”

“你沒聽說嗎?工會正在組織,過兩天又會有一場。說起來你們要辦什么手續(xù)就趁早辦了,到時候罷起工來就沒轍了?!?/p>

“這也行!”

“哈哈哈哈,別這么慌張。我們都習(xí)慣了,三天一小罷,五天一大罷,還不像我們在美國那時候,這邊一罷起工來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你們不嫌麻煩?”

“嫌啊!不,其實也不怎么嫌。大家都罷工,都不干活唄!你得進(jìn)入那氣氛,外人看了當(dāng)然煩,你參與進(jìn)去了,情緒到位了,有時候還挺期待的。其實我們自己倒沒什么,也就是讓游客不太方便,但巴黎要沒了這個,玩起來也沒什么特別的,不是嗎?”

“看來我是沒進(jìn)入氛圍嘍?”說著他又去看鄰桌的人。棕發(fā)小哥已經(jīng)開始敲桌子了,對面大叔一直在插空喊:“Stop! Stop stop stop.Arrête!”

“這要看你性格了,我看你就像保守派。”Lena 詭譎地一笑,“但我們還是別討論這個了。我有預(yù)感,我們倆為這事得吵一架,跟這兩位友好的鄰居一樣。為了氣氛開心,我?guī)Я恕@個?!?/p>

她從包里掏出了兩瓶紅酒。

“勃艮第,夜丘產(chǎn)區(qū),一零年份。別人送的,我藏好幾年了。因為自己嘗不出區(qū)別就留著給您鑒賞?!?/p>

她雖然這么說,手卻不停地?fù)崦可?。她拿出啟瓶器在上面磨蹭了好久才把尖的一端旋進(jìn)木塞。

他出其不意地爆發(fā)出一陣狂笑,笑得他腹部抽筋,“你真是……你真是一點沒變啊?!?/p>

待他平息了,他解釋說:“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你當(dāng)時也說專門留了好酒招待我,結(jié)果那一整瓶里我就喝到了小半杯,剩下全是你喝的?!?/p>

Lena 不由得也笑了,“唉,那都多久的事兒了,你怎么這么記仇?!?/p>

“我是擔(dān)心我今天又喝不上了?!?/p>

“那我不喝了,都給你喝!”

……

他們想起了許多事,像共同拼一張失傳名畫的拼圖,此前他們每人手上各有一半的圖塊。他們先拼出了一個角落,又拼出了兩條完整的邊緣,隨著活動的進(jìn)行,腦海中那幅落滿塵灰的畫的輪廓也越發(fā)清晰,直到某一刻,他們終于能看到一段回憶的全貌。他們先看見了零三年,山羊皮來中國的首場公開演唱會上,全國二十家電臺同時轉(zhuǎn)播,他們卻都在現(xiàn)場,都是一個人,他吼得狂熱,她錢包丟了。那天晚上,他打車送她回家,他們在車上趁著聊演唱會的熱絡(luò)勁兒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中國和巴西足球隊的友誼賽正常進(jìn)行,北京出現(xiàn)第一例非典案例,而他們的戀情隔著口罩發(fā)了汗升了溫。他原本寂寞的大學(xué)生活和她原本前衛(wèi)的高中生活結(jié)合產(chǎn)生了奇異的火光,它照耀了非典過后的那個曼妙夏天,然后就熄滅了。她高中畢業(yè)出了國,他卻要再熬上兩年。他下定決心研究生去她的學(xué)校找她。他果然如愿以償了。當(dāng)然,坦白來講,這也不全是愛情的催化作用。他本來就有出國讀書的打算,再加上她的學(xué)校名氣大,地理位置優(yōu)越,去那里鍍個金不僅生活多彩,回來更是前途無量。

這兩年中,他們每周打一次電話,半年才見得上面。在他的印象里,Lena是不愛打電話的,平時也很少聊天。按她的話說,說兩句話就完還不如不說,要說就得說個沒完。他不完全同意,但不愿違抗她的意志。他和她不一樣,他需要她的聲音規(guī)律地出現(xiàn)在生命里,像掌控自己的生活一樣掌控她。她遙遠(yuǎn)得像個影子,一個名稱,飄在他每天上課下課自習(xí)吃飯的空氣間,只有見面時她才披著星月和太陽的光輝,把她身上過剩的某些東西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侵略他的血、骨髓,打破一切常規(guī)。他室友天天調(diào)侃他:“你哪像是有女朋友的人,你這是半年來一炮!”他聽了嘴上笑笑,心里屈辱。為什么別人的女朋友不是這樣?為什么他室友下課就在聊騷,自習(xí)的時候可以接吻?他只盼望著自己踏上美洲大陸的那一天,一切的不安定都會像黎明撕裂黑夜那樣被平息。

最后他看見了零五年,一個闊大的場景在他眼前鋪開,在飛機(jī)的小窗口邊,他第一次看見了藍(lán)綠的海和金色的沙灘。他下了飛機(jī)瞟到Lena 的第一眼——那個人群中沖他飛吻的Lena,他兩年來的光——他就知道牽動他渴望的不是思念,而是新的冒險。

Lena 抿了口酒,“你可真夠混蛋的?!?/p>

他有些懊悔地露出了雙排牙,“是啊,有點混蛋。但你知道,有些事,有些東西,如果突然改變了習(xí)慣的軌跡,它就會變質(zhì)。”

“唉,你瞧你,我就開個玩笑。這么說我跟你一樣,你一來紐約,我還真有點兒不適應(yīng)?!?/p>

“但我錯了,抱歉。我還從來沒說過——”

“用不著。”

“就讓我——”

“我當(dāng)時不是也嫌你幼稚?!?/p>

“我土包子,沒什么見識。”

“沒,你長了張憂郁、老實、女人都喜歡的臉?!?/p>

“你喜歡嗎?”

“喜歡啊,喜歡死了。我傻里吧唧地把你帶去見我所有的朋友,巴不得讓他們都認(rèn)識你,沒想到我還偏偏就中獎了。那次我們?nèi)entral Park,你還記得嗎?那天我?guī)弦酪溃銈儌z第一次見面。沒過多久你就把我給甩了!我后來才知道你跟她搞在一起了?!?/p>

他懺悔地笑了笑,“依依后來老跟我說你嫉妒她,反對她跟我在一起。我說是你的話不可能的,沒想到你真的記仇。”

Lena 給他們的空杯子重又斟上酒。她思索著說:“也不完全是。剛開始當(dāng)然生氣啊,不過我們那個年紀(jì)不都這樣嗎,時間長了也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依依的父母都是體制內(nèi)的,她從小就很乖,不那么open,我是想到你對我那個臭屁樣,怕你把她也玩壞了。結(jié)果看來是我多慮了,沒想到你對她那么好。”

“你也不需要我對你好啊?!?/p>

這句話仿佛令她吃了一驚。她陷入沉思,默默干了半杯酒,終于慢吞吞地說:“沒錯。這倒是。是真的?!?/p>

他們很久沒再說話,像是受著某種默契引領(lǐng)。夜色在他們之間慢慢改變,從蔚藍(lán)變成嫩粉、火紅、錦葵紫,最后都并入了不可挽回的更深沉的藍(lán)色中。河間不斷地有游船經(jīng)過,每來一輛就帶來一股小風(fēng)和一段漸行漸遠(yuǎn)的嘈雜樂聲。鐵塔很早就亮起燈了,起先是隱晦的,隨著周圍的一切被黑暗吞沒,它成了唯一萬眾矚目的光源。他突然想到,妻子沒看到這景色真是太可惜了。如果她此時坐在這里,她一定會覺得不枉此次遠(yuǎn)行。但是他很快轉(zhuǎn)念,因為他一想起妻子,眼前的景色就不再流動了。

他們后來都說了些什么他記不清了,大概跟特朗普的女兒和遺傳基因有關(guān)。Lena 又問他,馬克龍失去了法國還是失去了愛情,他說兩個都沒了,然后Lena 放肆的笑聲不停地在他的耳郭間打轉(zhuǎn)。他看見地上長滿星星就大呼,上半身直往下墜。Lena 一把拉住他,說了句“掉里面我可撈不動你”,他才發(fā)覺眼下密密麻麻的是沿岸街燈的湖中倒影。

他閉上眼睛,紅藍(lán)的世界圍著他轉(zhuǎn),幽靜的小巷和咖啡館,眼前是一棟高聳的樓,有一小撮人擠在一起,他們在嚷嚷,又像是在笑,他分不清楚,只覺得頭昏腦漲。他本能地想避開他們,自己卻走不直,必須靠Lena 攙著。他感到Lena 在把他往人堆里引,她甚至還開口說了話!不要,別過去,他們在用法語說話。人群又爆發(fā)一陣疏離的笑聲,還有咒罵,那種狂妄的口氣向全世界宣告著他們是一幫年輕人。他們遞給Lena 什么東西,她接過了,又遞給他。那塊灰不拉幾的東西在他眼前搖搖晃晃,他伸手接過,差點沒被它的重量拖垮在地,好在Lena 及時扶住了他。這是什么?廢棄的磚塊嗎?他還從來沒拿過這種東西。那東西在他手里沉甸甸的,讓他一時有種沖動,想要把它猛力擲出去,毀掉些什么,可他大腦里殘余的理智制止住了他。在他眼前,石膏白的肌膚晃來晃去。他試圖拉住Lena,把她帶走,可她的手臂正高舉著,腳尖墊著,身體來回竄著,讓他看不實在。她最后一次向后運(yùn)力時,嘴邊蕩出一串笑聲,余音經(jīng)久不絕,這笑聲真特別!他在酒精的混亂和恐懼中,還是忍不住這樣感嘆。下一瞬間,玻璃碎裂的聲音穿過他的耳膜,他嚇得突然直起腰。Lena 還在笑,她快樂的臉蛋在他眼前忽遠(yuǎn)忽近。她看他縮著身子,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磚塊,又一次舉高了手臂。又來了又來了!這時他捂住耳朵,心想這下他們回不去了。他身邊的人紛紛舉起了手,他們都在笑,笑聲像玻璃碴子猖獗地砸下來,只有Lena 的還清晰可辨,她的笑聲像水面自由蕩開的波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可能是酒精麻痹了他的警覺。

樓面上拉開了警報,Lena拉著他撒腿就跑,繞過幽靜的小巷和咖啡館,紅藍(lán)的世界交錯。他總是被絆倒,有一次還跪到了地上。他逐漸清醒過來,想到該生她的氣。

“那些人是誰?”

“我不認(rèn)識?!?/p>

“那你干嘛跟他們說話?”

“我只是——”

“你為什么會做這么危險的事?”

“好了好了,我們先走吧?!?/p>

“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如果剛才——”

“你放心——”

“我是個游客!”他終于喊道,“我在這邊犯事被抓了,就回不去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片靜默。連聲狗吠都沒有。他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跑得夠遠(yuǎn)了。

Lena 說:“你信任我一點好嗎?我不會讓我們出事的?!?/p>

他只好閉嘴了。她說話的語氣讓他莫名慚愧。她扶起他的時候,一股暖流送遍全身。

他跟著她來到一間公寓。他們誰也沒想著開燈,但他感覺公寓不大,沒踉蹌幾步就到了她床上。他先是試探性地親吻她,爾后變得狂熱,像頭餓了數(shù)十天的野獸,而她的回應(yīng)又是那么的生動、真切,他希望能有一把火把他們永遠(yuǎn)囚禁在一起。她原來是這樣的嗎?還是因為他太久沒有體驗過了,這種只有她能帶來的年輕的滋味?她的身體里流淌著力量,他有種奇異的錯覺,那股力量在反過來安慰他,讓他放心,讓他肆無忌憚,讓他拋棄思考,被引領(lǐng)著去蹂躪、去毀滅,然后與另外那個自愿毀滅的靈魂重塑一個皺巴巴的、嗷嗷待哺的新世界。這股力量在他原來看是多余的,是危險信號,它總是逃脫他的掌控??伤F(xiàn)在想必是衰弱了,他需要它來找回活著的感覺。他又一次感到悲傷,沒想到他只有老了才能學(xué)會欣賞另一個完整的人,才能體會他原本的活力多么可貴,因為他的健康和自尊像只氣球那樣癟了下去。他現(xiàn)在覺得Lena 是個比他充實的生命。

他幫她脫掉裙子,她扒下他的襯衣。他的手遍布她全身,他慶幸自己不再是個急不可耐的小伙子,在愚蠢的快樂中喪失一切美麗的體驗。

他停了下來。

“怎么了?”

她的手還掛在他的背上,細(xì)密的汗珠從他們皮膚接觸的縫隙間滲出來。屋外寂靜得像荒地。屋內(nèi),嘀嗒的時鐘溜入黑暗,他們急促的呼吸懸在半空。

“怎么了?”

她開始輕輕地?fù)崦成系乃?,又用臂膀環(huán)住他,親他的耳朵。她掙扎著爬起來,他咚的一聲仰面翻倒在床上。她的一只手貼上他的額頭,另一只按住他緊縮的腹部。

溫?zé)岬难蹨I猝不及防、抵擋不住地涌下他的太陽穴,和汗水一起洗刷著他的恥辱。她的手離開他的額頭,移向他的眼睛、雙頰,像堤壩截住洪水,平息了一陣接一陣的波濤。更可恨的是,他還發(fā)出了聲音,他的整個身體都在抽搐。她輕輕摟住了他,把他的頭靠在她胸上。

兩人肩并肩,靜靜躺了不知多久。

“為什么不去醫(yī)院看看?”

他嘆了口氣,“忙啊。沒來得及?!?/p>

“答應(yīng)我,去看看吧?!?/p>

他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我答應(yīng)你,回國就去看?!?/p>

房間又陷入了沉寂。他們吐氣的聲音綿長、安靜。

她的手攀上他的大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跑了這么久,依依不會做飯,又不敢一個人出去,她今晚怎么吃的飯?!?/p>

“你真是個好丈夫?!?/p>

“她也是個好妻子。”

“你愛她嗎?”

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妻子的形象。她像只短毛貓,很漂亮,很安靜,不愛到處玩,也不亂花錢,偶爾撒撒潑,哄一哄就沒事了。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給陽臺的花澆水,晚上會泡一杯熱牛奶蜷在沙發(fā)上等他加班回來。他能想象,她以后也會是個好母親,他有什么理由不愛她?他想起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她來他的寢室,縮進(jìn)他的被子,把頭埋進(jìn)他的胸口,一坨熱乎乎的軟糯的東西,他好像一下子擁有了整個宇宙的滿足感,那時的他除了這個還有什么?他花了多大的努力才沖出競爭者的重圍,才讓自己在起點更高的人群里出類拔萃,拔得了頭籌!這一路上,她既是他的慰藉,也是他的戰(zhàn)利品,八年前的婚禮上,當(dāng)她的父親踏著紅色地毯把她的手交到他的手里,他覺得自己再也不會有更幸福的時刻了。他后來既沒有濫用也沒有辜負(fù)他的幸福,他的工作和為人都無可指責(zé),他是令人羨慕的,他有什么理由不愛他的生活?

過了許久,他說:“我那時太年輕了。別人想要的,我都想要?!?/p>

“你現(xiàn)在呢?”

他不作聲。

“我覺得你沒怎么變?!?/p>

他噗嗤一笑,“說白了你還是嫌我幼稚唄?!?/p>

“有點?!?/p>

他想象她在黑暗中詭詐地笑著的樣子,手指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說:“你現(xiàn)在還一個人嗎?”

“一個人?!?/p>

“為什么?”

“為什么不能一個人?”

“你這是在跟我倔。有個人陪著你生活還是更愉快?!?/p>

他聽見她支起了胳膊,“愉快?你覺得你比我愉快?”

她又開始耍原來的性子,他拿她沒辦法,“好,你愉快行了吧?!?/p>

“你愉快今天還找我干什么?!?/p>

他沒話說。

她緩慢躺了回去,“我覺得,這沒法用愉快來衡量。”

“那用什么?”

“不知道,反正不是愉快?!?/p>

“難道還能是痛苦?”

“人生的目的在快樂和痛苦之外?!?/p>

“誰說的?”

“托爾斯泰?!?/p>

“我又不是托爾斯泰。”

“你確實不是?!?/p>

她的聲音聽著幾乎很遺憾。這讓他生氣,他越是在意她的看法他就越生氣?!翱磥砟闶菄D,我的托爾斯泰姑娘?!?/p>

她嘆了口氣,“我來這邊以后,愛過我們學(xué)校的一個教授。他是個法國人,你懂,法國人,我們在一起過,然后結(jié)束了。我確實不愉快,但這是巴黎的規(guī)則?!?/p>

他激動地說:“那你可以回來?。』蛘呷e的地方!為什么非要待在巴黎?”

“你覺得去了別的地方我就愉快了?”

她的聲音和往常一樣輕快,沒有苦澀。他無奈地笑笑,舉起她硬邦邦的小手放在自己胸上說:“也就你這么跟我犟?!?/p>

但她仿佛沒聽見,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你操心得太多了。你其實用不著想那么多。對你來說這只是一次冒險,一次遠(yuǎn)行,對我來說這是生活?!?/p>

他閉上眼,再一次任眼淚順著他的兩鬢滑下。的確,他怎么會到這個時候了還在探討生活的問題?他不用想也知道,說多了只有壞處,對他來說一切早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離開了Lena 的公寓。她為他做了簡單的早飯——牛奶、果汁、冷凍三明治。他們在樓下告別,她又讓他發(fā)誓回國看病,而他保證以后還會回來看她。他將要拐過彎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她還在樓前站著,白色吊帶衫比早間的微風(fēng)還要清冷,她還在遙遙沖他揮手。他剛想回應(yīng)她,視線卻被一棟黃漆的樓房擋住了??赡苁菚r間早的緣故,沿街的行人比昨天更少,他匆匆上了地鐵,心情莫名緊張,連昨晚的事都很少回顧,只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妻子。她一夜都沒給他打一個電話、發(fā)一條消息,他不知道她怎么樣了,她這次一定是真的生氣了。不過這些到時候再說,先見著她人就行。他不知道自己的惶惑不安哪來的,也許是愧疚的心理在作祟。他一生做事還算規(guī)矩,除了對Lena,再沒對別人負(fù)過什么債,哪里會應(yīng)對愧疚?這次他做好準(zhǔn)備降低自己了,只要她回到他身邊,讓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從地鐵站出來,路過協(xié)和廣場時,太陽又一次稱霸了這座城市。昨晚那個阿拉丁神燈中的巴黎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他甚至覺得那不是真的,而是酒后的神游。時間每過一秒,他的腿腳每帶他遠(yuǎn)離那間幽閉的小公寓走上一步,對昨晚的印象就會褪一點色。和做夢一樣,他想或不想都會讓他忘得更快。

他的腳板像是踩在火爐上。整座廣場裸露的、白熾的地皮正在烈陽的烘烤下干裂、焦?fàn)€。他突然覺得可笑。歷史學(xué)家從來都是描繪這座城市的鮮血,到頭來這些故事都成了清早醒來襯衫領(lǐng)口上的一抹紅酒印子,被人忘了,倒是那個酒精催化下的天國夜晚得到了銘記,被口耳相傳。他艱難地向前挨著,埃及方尖碑伸向高空,憤怒而炎熱,像是要處以極刑,把太陽刺穿。他想象廣場上任何活著的物都會立馬枯死。他不能理解這時候為什么還有一撮一撮的人在拍照,他們的皮膚跟Lena 一樣,被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

他只想趕快逃離這地方。他可憐的妻子要怎么才能在這種環(huán)境下生存?他越接近賓館,心里越害怕,那種不祥的預(yù)感莫名其妙地揪住了他。他暗罵自己軟弱多心,但還是小跑著完成了最后的行程。

他沖進(jìn)大廳時,里面聚集了很多人,包括Harish 一家。他一看就知道氣氛不對,Harish家的兩個男丁正交替用大舌頭英語高聲和接待人員講話,他們眉眼本來就重,再把五官皺到一起,顯得更生氣了。前臺是個瘦小的拉丁裔女人,她一邊接著電話,一邊應(yīng)付著嚷嚷的兩個男人,她先吃力地聽明白他們說話,再對著聽筒翻譯成法語,最后根據(jù)話筒的指示講了一串口音之蹩腳不亞于二男士的英語,而這倆人則聽得一臉茫然。

他拍了拍站在外面的人。那人轉(zhuǎn)過身,應(yīng)該是Harish 家的大男孩。

他氣喘吁吁地說:“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這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我們的箱子丟了,箱子?!蹦泻⒂檬直犬嬛?,“有人進(jìn)來,在屋里,偷了。”

“入室盜竊?是只有你們家嗎?”

“不,不,還有別的。一層,好多?!?/p>

“好多是多少?”

“不清楚。一個我們旁邊的——”

他撂下男孩,飛也似的沖向了客房區(qū)。那些封閉的走廊像是沒有盡頭,所有門都緊鎖著,他一路飛奔過去,只有一扇門是開著的……

為什么他們屋的門會是開著的?

他站定了,抱住胸口。門縫里沒有傳出半點聲音。他幾乎要暈過去。他深吸了幾口氣才輕輕推開。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縷頭發(fā),它們沿著床底邊緣披散下來,垂到地上。他的腿開始哆嗦,呼吸失了控。他強(qiáng)迫自己往里走,看見了她的頭、身體、腳。妻子倒著,幾乎躺在了床的正中央。她的腿并攏,嫩粉的睡裙掀到了肚臍以上,雙手交叉成十字放在胸前,雙眼緊閉。

他一趔趄,撞翻了桌子上的玻璃杯。聞聲,床上的人睜開了眼,脖子向后仰。

看她有了動靜,他撲了上去。他抱起她,抱到自己腿上,緊緊的,像捏一只動物在懷里,她的骨頭膈在他身上生疼。她掙扎了幾下就放棄了,任他揉碎了去。她突然大哭,一聲高過一聲的啜泣像刀子一樣割在他心上。

“對不起,對不起。”他只能一遍遍說。他拍拍她的背,太使勁了,跟拍黃瓜似的,拍得她咳嗽。

“你就這——這么把我丟下了?!彼煌舯翘橥倌蹨I說,“丟下我一個人。你還——你還是不是個男——男人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我怕你真的再——再也不回來了,我一個人該——該怎么辦啊,又不敢跟你——你說話……”

他還在拍她,“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了?!?/p>

“我其——其實也不是真的……我就是特——特生氣,你老提她,我也知——道是那么久的事——事了……”

“唉,別說了,再也不說這事兒了?!?/p>

“對——對不——”

“你別道歉!”他慌忙推開她,推到一臂距離,用一只手替她抹干了鼻涕眼淚,“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受這些苦,是我的錯,你也別怕。你如實告訴我,你有沒有,有沒有被,被……”

“什么?”

她睜大眼睛疑惑地望著他,連哭也忘了。

“你——我都知道,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丟了東西什么的都無所謂,只要你——人沒事兒就好……”他不自在地看向地上的玻璃杯。

“什么?。磕阍谡f什么?”

她愣愣地盯著他足足有一分鐘。接著,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出其不意地笑開了花。她抱著肚子在床上滾來滾去,席夢思的彈簧不堪重負(fù)地呻吟起來。她抽著瘋,磨磨嘰嘰地說:“唉,原來你在意的是這個。哈哈哈哈。昨晚一樓有幾間屋子被盜了,好像是翻窗進(jìn)去的,拿走了些貴重物品。我是剛剛才知道的,對面住進(jìn)來的一家也是中國人,我聽他們議論就把門打開。他們還說這事兒是賓館跟老黑一起安排的,負(fù)責(zé)人開始連警察都不想叫,后來叫過來也就是象征性地看看,據(jù)說搞不好警察也是一伙兒的。聽起來特嚇人,不過還好,不是我,哈哈哈哈?!彼Φ糜址藗€身。

“所以你沒事?”

“當(dāng)然沒有啊,你個傻子。”

他松了口氣,覺得自己好蠢。

她猛地坐起來,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

“我好餓啊?!?/p>

“你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一直沒吃飯吧?”

“嗯?!?/p>

“那你在這兒別動,”他站起來,抖抖襯衫,“我馬上給你弄吃的回來!”

他很樂意暫時離開,妻子喜怒無常的狀態(tài)總讓他提著心吊著膽。這一上午太恍惚了,他帶上門的瞬間才終于有機(jī)會考慮他的處境。隨著最初的驚嚇一點點退潮,他意識到自己實在是過分幸運(yùn)了。他這不就順順利利地回來了?什么也不用說,什么也不用做。也許他以前對她太好了,他應(yīng)該時不時給她來一劑猛的,嚇唬嚇唬她。不過他是再也不敢了。他應(yīng)該感恩老天只讓他虛驚一場,沒讓事情發(fā)展到嚴(yán)重的地步。沒錯,他應(yīng)該慶幸才對,為什么心中有點憋悶?一定是太陽,該死的太陽!他出了門,一站到太陽底下就感覺有只隱形的鐵手悄悄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們決定翌日就出發(fā)。他回賓館的當(dāng)天就辦好了租車,只等第二天一早去把行提出來。他們都很高興能提前走,一分鐘也不想久留。他們嘴上不愿說,心里都知道這地方實在不適合他們,一個接著一個的小插曲已經(jīng)把他們折騰得精疲力竭。自從重聚后的那次對話以來,他們誰也沒再提過Lena 的事,就好像從來沒發(fā)生過,比沒發(fā)生過還要加倍恩愛。妻子一次也沒問過他那天晚上去哪了、干什么了,他很感激,于是更覺得有愧于她了。他暗下決心以后要對她更好,給她一個孩子,不,是跟她生個孩子。他打算一回國就向她隆重宣布這個想法,他想象著她欣喜若狂的表情,不禁有些陶醉。他再也沒想起過他和Lena 度過的那個奇異夜晚,連睡夢中都沒出現(xiàn)過,好像他的大腦緩存不足,把那段記憶自動刪除了。但他隱約覺得是那段記憶中的什么東西幫他達(dá)成了此次旅游的目標(biāo)。沒錯,他期待已久的大徹大悟終于還是來了。他又找回了原來那種踏實過日子的信心。除了生孩子,他眼下在公司還有個晉升的機(jī)會,他一定能給他的孩子最好的成長環(huán)境。哦,對,他還要去趟醫(yī)院,養(yǎng)好他的胃,以后要早睡早起,多鍛煉鍛煉身體。他非常想念他那個干凈明亮的家,那些白色的家具和澄澈的水晶杯??粘鰜淼哪情g客臥就給孩子吧,如果是男孩就把墻刷成藍(lán)色,如果是女孩就刷成粉色。他不停地盤算這些,正好讓他分不出心去想別的事。

他們把打包好的行李一起搬到大廳。盡管沒留下什么美好的回憶,妻子為了紀(jì)念這場合還是又穿上那件米色碎花裙子,戴上她的蝴蝶結(jié)太陽帽。退了房,兩人一起來到街上,今天的太陽比昨天更毒,他拖著兩個大箱子,妻子拖著個小的,一前一后。他們沒走兩步就聽到遠(yuǎn)遠(yuǎn)傳來像是軍歌齊鳴的聲音,都同時站定了,向那方向望過去。仔細(xì)聽,那是數(shù)以千計的人有節(jié)奏的吶喊,中間還夾雜著幾聲不明所以的巨響。

妻子捂住胸口,露出驚恐的神色,“發(fā)生什么了?”

街上也有些游客像他們一樣,好奇地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對舉著透明防爆盾的警察路過,小跑著向那邊趕了去。

“罷工了?!彼麎艋玫卣f。

“暴動?”

“不是暴動,是罷工?!?/p>

“你確定?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的?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前一晚的什么經(jīng)歷忽地在眼前一閃而過。他被這主動跳出來的記憶嚇了一跳,一只腳下意識地朝那邊邁了幾步,妻子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走吧走吧,別看了,趕緊走吧?!?/p>

聲音越來越近,低音炮似的,敲得他頭皮發(fā)麻。他敢肯定這動靜跟他們就隔著一條街,就在香榭麗舍上,可能剛經(jīng)過凱旋門。他的腦海深處有人在對他說,你得進(jìn)入氣氛,這個聲音裹著發(fā)絲與紅酒,比吐氣還微弱。妻子還在扯他的衣角,他不想破壞和她新鮮建立的友誼,但眼睛還留戀著喧嚷的地方,好像已經(jīng)看見了那些人舉著牌子,拋著點火的酒瓶罐子,像電影中一樣,周身揚(yáng)起塵埃……

“你不走我走了。”

他回頭,妻子已經(jīng)和他拉開了距離,她還拖了兩只箱子,一大一小。不知是故意還是因為負(fù)重,她走得很慢,還支著脖子死活不回頭。唉,她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啊。他嘆了口氣,剛要跟上去,腹部又一陣劇烈的痙攣的絞痛攫住了他,但這次的疼痛并沒像以前一樣,迅速地被他的體魄馴服,而是像畸變的野獸那樣發(fā)了瘋。他發(fā)出一聲嚎叫,一頭被俘的獅子,卻被不遠(yuǎn)處愈發(fā)高漲的叫聲埋沒了。疼痛擴(kuò)散至他的整個胸廓,使他的呼吸縮緊,腿也失去知覺了,它們違背他的意志折了過去。比疼痛更可怕的,是蔓延在他身上的前所未有的恐懼,它啃食著他其余一切理智,卻留下唯一的確信,讓他仍然知道前方等著他的是什么。他還知道他得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胃病,他想起已過世的舅舅在第一次心臟搭支架前持續(xù)了數(shù)十天的腸胃不適,他為什么沒早點想到?可是他才三十多歲啊,他當(dāng)然不會把自己和那個謝了頂?shù)摹⒐鞘萑绮竦木司寺?lián)系在一起。怎么還沒有人來救他?快來個人啊!可能他們都去湊熱鬧了吧,誰有工夫路過他?

他模糊的視線最后落在前方越走越遠(yuǎn)的妻子身上。她還是不回頭,機(jī)械地向前挪著,像是在等他從后面跑上去道歉,把她一把攬入他寬闊的、懺悔的懷抱。她那溫室的肩膀和手臂那樣柔軟單薄,在箱子的拖累下不堪重負(fù),歪歪扭扭地支棱著,身上的碎花和蝴蝶都脫垂下來。她和她的環(huán)境真是不協(xié)調(diào),她頭頂上燃燒的火辣辣的太陽就能一把把她燒成灰燼!她會枯萎的,他絕望地想著,眼睛緩緩閉上,她會枯萎的,她根本救不了他。她救不了他。她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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