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艷

一

我住在林場的時候，房東梁大爺?shù)难劬χ饾u花了，便很少摸他的獵槍，獵槍的使用權(quán)就基本歸我了，有時候采山貨我也背著它，有它壯膽，我也不用叫別人了。

那天我去采木耳。黑木耳一般寄生在倒伏的柞樹上，色澤黑亮，耳片舒展，肉厚膠濃，一簇簇顫巍巍的，稀罕死人。

找了半天終于讓我找到了一處厚的，采得正酣之際，忽然聽到背后的榛柴棵子唰唰直響，回頭一看，見樹叢后面露出倆尖尖的耳朵，莫非是東北虎？這一驚非同小可，我扔了籃子就往旁邊的一棵歪脖樹上爬。樹干上生滿苔蘚，蹬一腳出溜一下子，蹬一腳出溜一下子，好不容易上到一個樹杈，探頭一看，是猞猁！剛要松口氣，腳下一空，只聽“嘎巴”一聲，我一個倒栽蔥從樹上摔了下來，原來踩的是一個枯樹杈。那猞猁吃了一驚，一躍跳入了樹毛子。

我躺在那里定了半天睛，才重又看到樹梢切割出的藍色天空。抑制住怦怦亂跳的心，我索性閉上眼睛想歇一會兒，就在這時聽到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是黑瞎子狗熊的聲音。完了，它來了。經(jīng)歷一番恐懼之后，我反而鎮(zhèn)定下來，既然躲也躲不開，那就來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悄悄從背后拿出槍，快速裝彈上膛。我想站起來，可是腿軟得不行，好像它拒絕大腦的指揮似的。我端著槍坐在那里，等待它的出現(xiàn)。一頭中等大小的黑瞎子分開樹叢探出腦袋，也許它循著氣味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也許它覺得對付一個人就是家常便飯，它不慌不忙，在距離我一丈遠的時候忽然“人”立而起，那一瞬間，它的胸腹部成了肉盾牌。

“砰”，槍響了，我沒有時間瞄準(zhǔn)，只打中了它的肚子?！班弧?，黑瞎子一聲長嚎，一屁股坐了下去。它接下來的動作讓我看得目瞪口呆。它拔了一把身邊的青草塞入流血的傷口。就在它欲縱身而起的時候，我的腿好使了。山里人的靈活勁兒在那一刻全部回到我身上，我像一個充滿氣的皮球，被逃生的欲望壓下再拋出，只幾步就躥了出去。

中彈的黑瞎子怒火中燒，它拼了命了，估摸著也就十幾步的樣子，它就攆上我了。我回身還想用槍托掄它，可它一點機會都不給我，照著我的左臉就是一掌，一陣鉆心劇痛，我腦袋一暈，眼前金星亂舞，雙腳一軟，感覺自己騰了空……

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在市醫(yī)院的外科病房了。老婆和林場派來照顧我的工友向我講述了發(fā)生的一切。黑瞎子那一掌把我打下了懸崖。原來我慌不擇路正好跑到一處兩丈多高的懸崖邊上，還多虧這個斷崖救了我的命，否則黑瞎子再來第二掌，我斷無生還之理。懸崖下面窩風(fēng)，鋪著多年積累的厚厚的樹葉，震蕩和流血讓我昏了過去。

附近采木耳的幾個人聽到槍聲尋過來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背出了山。我摸著頭上一層層的繃帶問他們我傷得怎樣，老婆掩著臉哭著跑出去了。工友支支吾吾地說沒啥事，就是臉給熊抓了一下。直到拆線我才知道有多嚴(yán)重，一個堂堂七尺漢子嚇得都把鏡子扔到了地上。那不是一張人的臉，像一個從地獄跑到人間的惡鬼。這頭黑瞎子用它銳利的熊爪硬生生撕掉了我半張臉。

二

傷愈后我把獵槍還給了梁大爺，我不知道那頭傷我的黑瞎子是死是活，如果死了，我也算殺了大生了，此后不想再殺。后來我學(xué)了開車，這個活計接觸的人不多，坐在駕駛室里我不用再武裝我的臉。誰能想到，我無論是變換地方還是變換行業(yè)，就是躲不開它。

那一日我開卡車給暫住山頂?shù)牟煞リ犓徒o養(yǎng)，行到大箐山下時，看到了傳說中的一幕。山道邊上也不知是誰誤闖了誰的領(lǐng)地，一只中型東北虎和一只體型龐大的黑瞎子斗在了一起，我經(jīng)過的時候戰(zhàn)斗已經(jīng)接近尾聲，東北虎正怏怏地離開，剩下黑瞎子待在那里捯氣兒。

說實在的，乍一看到它，我的左半邊業(yè)已不存的臉忽然疼起來，頭皮也一陣陣發(fā)麻。那頭黑瞎子歇了一會兒竟然開始清理戰(zhàn)場，它拔光了附近的蒿草，幾掌拍斷幾棵小樹，累得吭哧吭哧的。

我還想繼續(xù)看下去，可時間來不及了，山上還有幾十號人等吃等喝呢。我踩了一腳油門，發(fā)動了車子，那頭熊理都沒理，繼續(xù)干它的活兒。我心道：不知死活的玩意兒，你的對手正以逸待勞呢。

到了山上，大家伙兒七手八腳地卸了貨，都留我吃午飯，我晃晃水壺和干糧，謊稱還有任務(wù)，實際是惦記山下的戰(zhàn)斗，沒耽擱多少時間就往回趕了。

老地方的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想必那老虎休息好了，重回戰(zhàn)場，可又讓我趕了個尾聲。那頭以勞待逸的黑瞎子也真不含糊，一掌就把東北虎打進旁邊的水泡子里，老虎在水里掙扎了半天，服了輸，游水逃到對岸，一溜小跑隱進了山林。

“哎喲喂，黑小子，不孬啊！”我不由得叫出聲來。勝利者也揚揚得意，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了停在荒道上的鐵家伙，竟然直立起來向這邊望。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我發(fā)現(xiàn)它的肚皮上有一處沒有毛，差不多有拳頭大小，難道是……能這么巧嗎？這不知死活的家伙居然搖搖晃晃地奔卡車來了，看來是余興未了，還想斗哇。它長大了，大概接近二十歲的樣子，它的亢奮勁兒還沒過去，殺戮之氣籠罩著它。

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知怎的，這些年所有的憋屈和孤家寡人的凄楚一瞬間都翻涌上來，我想都沒想就開足馬力向它沖了過去。當(dāng)黑瞎子意識到危險的時候，再想反身，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但最后一刻我還是往左打了一下舵。

卡車的右前輪撞到了黑瞎子的頭，由于打了舵，力道偏了好多，但還是把它撞暈了。我等了一會兒，見它一動不動才敢下車查看，是它無疑。當(dāng)年梁大爺就跟我說，槍老了，后坐力不強了，打個飛禽啥的還湊合，走獸就不保準(zhǔn)了。當(dāng)年那顆鉛彈可能沒有射進它的肚子里，我還聽說野獸會自己用藥草療傷，不過那個疤還在。

我對著昏死過去的黑瞎子啐了一口：“你的疤在肚皮上，我的疤在臉上，打人別打臉，你知不知道??？”我上車拿下攏貨的繩子將它捆了個四馬攢蹄，然后開著車揚長而去。

你們可能想不到我這“仇人”的結(jié)局，它進了動物園。當(dāng)時我回到林場向領(lǐng)導(dǎo)做了匯報，大家圍繞怎么處理它的問題爭論了很久。放熊歸山？不妥，它和人結(jié)仇了。殺掉？也不妥，小興安嶺的黑熊數(shù)量已經(jīng)開始減少。最終報告了上級，正好市動物園缺一頭黑熊……它因為我，從此失去了自由。

它進了動物園之后，因怕人家說我神經(jīng)病，我還瞞著別人偷偷地去看過它。它慢慢老了，眼睛里再無殺氣，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我悄悄喂它好吃的，它看都不看我，照吃不誤。唉！